回岸上时,黑鱼精掌舵的小船中,徐良玉好奇的问道:“昨日的九公主赠宝珠,是怎么回事儿?”
赵长春带着羡慕说道,“那可不是珍珠——而是真正的,价值连城的夜光璧啊!我在皇上那里曾看到的御赏夜光璧,也只鹅蛋大小,比不得龙女所赠之宝。不如,许兄就把这珍品夜光璧取出,给愚兄们一观如何?”
什么?李乡愚暗暗有些吃惊,夜光璧就是夜明珠,十分罕见,这宝珠如果真是夜光璧,价值恐怕还要再翻十倍。那就是黄金万两啊!
黄金万两,足可以让一个没有功名的普通人,当个一世富贵的地主豪强了——虽然,要真是如此,其中百分之八十的财富都是要深埋地下才能断绝他人的贪婪,百分之十五六的财富要献给达官贵人才能填饱他们的胃口;余下的四五分黄金,才是布衣能享用的。
李乡愚顿时感觉,自己捂着一个烫手山芋。
不过,龙宫赠宝,天知地知,在座的四人知,只要这三位仁兄不心生歹意,自己也没甚么可虑的。
至于龙宫里的群妖们,看在河伯龙女的面子上,也不会因为区区凡物就动了心思。
在期待的目光中,李乡愚掏出了龙女所赠的布囊,从中取出了夜光璧,听着三人低声的赞叹,暗道:“要是这三人动了心思,可如何是好?”
难难难!最难揣测是人心!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宝物虽动人心,李乡愚也不至于因为宝物可能被掂量上而把知情人灭口吧?
于是,李乡愚登岸后,草草寒暄了些说辞,便借口去采买些路上的干粮,只身钻入市镇中去了。
七拐八拐后,李乡愚回头看着自己穿过的空荡的小巷,长出一口气——这下,那三位同行者也应该找不到自己了吧?
穿出小镇,来到了下船的地方,舟子依然在那里等候着。
“客人还请稍待。还有两位客人未至——到了日中之时,若是还未来,那小的也就不等那两人了。若是客人心焦,河伯也为众宾客准备的快舟。”
“不必了。”李乡愚摇摇头,说道,“我只是个闲书生,可没什么好忙活的事儿。倒是艄公,我那哨棒可还保留着?”
“客人说的哪里话!就是留在这儿一锭碎银,小的也敢保证不会丢!”打扮的虽土气却很精神的船夫摇摇头。他引着李乡愚来到船尾:“客人,这儿可是你的哨棒?”
李乡愚握住哨棒,机灵的一抖,顺势化作了遥指天空的一枪,这是前身平日里随姐夫练出的身手。自己也算是有身体记忆的。
抚摸着触感重量都相宜的哨棒,对着艄公谢道:“那真是多谢艄公了。”
取着哨棒,坐回了船舱里。船里已坐着三位客人,衣衫梳妆都很整齐,不是南来北往的商旅,就是正经的读书人。
见有人在闭目养神,李乡愚也没有惹出大动静,抱着放有宝珠的书箱,取出了一本《论语集注》在那里品读。哨棒放在少年的身边,显出少年允文允武的风骨——一位鹤发冠带、读书人模样的老翁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原以为这舟上的同行少年是好勇斗力的任侠,却不想偏偏有一副能读书的好头脑。若是读出其中三味,登上朝堂,这样的读书人可是朝廷开疆所要倚重的能臣。
相公北伐屡屡失利,就是因为手下缺乏信得过的允文允武、义理当先的阃帅啊。
不过观这少年郎眉脚间还有稚气,读书时心气也不曾安稳,老翁才无奈的摇头,这少年郎要成才,要能为朝廷所用,还有二三十年呢!
舟上的最后两位客人不久就到了,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昨夜是醉晚了。舟起航后,妻子歉意对着舟上的众人依次做福,那相公也以茶代酒向舟上的人致歉——虽然,他们到的也不算晚。
樯橹声又渐渐响起,“布鲁——哒,布鲁——哒”,清脆悦耳,催人入梦。从这里到钱塘还有一日一夜的时间,李乡愚口中轻颂着圣人言,心中因得了宝珠而产生的浮躁也渐渐褪去。
是啊,我既然已经来到白蛇的世界,怎么能因为凡物而失去了奋发上进的心呢?我的本心,还是求仙。
若是许仙也是修行之人,那他和白娘子的姻缘也不会受这么多灾劫吧?这么说来,我求仙,也是宽解原身的遗憾呢。
河舟从白日里驶入夜晚。
铺卷水中的残阳,收敛了金黄的余光。月亮升起来了。
对着河岸边的炊烟,李乡愚取出了姐姐准备的咸菜馒头,就着黯淡灯火下的经书,缓口吃着。
船夫已经走到船舱里打盹了——还在支船的是船夫的浑家,也就是妻子。午餐时闲聊,李乡愚了解到,艄公夫妻俩靠着这一条船为生,平日里半个月才着家一次。家中的孩子年纪大的有六七岁了,性子乖的很,已经能帮家里的老人做些农活;小儿子才三岁,没好好感受过母亲的慈爱,就与父母过上了生别离的日子。
家里只租了两亩薄田,养不得多少人,只有靠着水上功夫,才换些辛苦钱——这船,其实也是商帮所有,艄公夫妻两人啊,还只是个穷伙计呢。
不过看着艄公眼里流露出的喜悦与希望,李乡愚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哀——这也许,是两个世界,两个不同文明程度的人彼此对同一件事的不同看法吧?
艄公的浑家是一个腰身粗壮、手脚宽大、好生养的女人(艄公说的),对着瘦小的艄公从没有一丝脾气,受打着愿挨,受骂着不语,眼里始终有手上的活计,手上的活计也从来停不下来。即使是白日里轮到她休息的时候,她也默默窝在角落里,手里缝着袄子,问她话呢,她就弯着眼睛回答道,“老爷,秀才老爷,这是为我那三岁的囡囡(方言,小孩儿的意思)缝的冬衣,他呀,可怕冷了,风一吹就往你脖子里爬。”
这就是南宋繁华画卷里,平民们过的,似乎没有什么指望,也没有什么绝望的平凡日子。
李乡愚握着手中的书卷。作为一个平凡人,在封建帝国里,能够改变命运的只有两条路,当兵或者当官。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是空口说说的,而是真的与天下三百六十行作比较,划数据,划出来的。
如果不能求仙,等而下之,在封建王朝当个闲官也不错?
握着手中的书卷,李乡愚觉得书中的字在灯火下虽然渐渐看不分明了,却比之白日里更能落入自己心中。
耳畔的樯橹声渐渐喧哗起来。
李乡愚看见掌舵的艄公浑家慌乱的跑进来:“当家的,几位秀才相公,几位官人,不好了,不好了!”
从朦胧睡梦里醒来的艄公破口大骂,“你这疯婆家,到底是什么事儿在这里喧哗!吵到几位相公我看你才是不好了!”
“当家的,当家的。”浑家带着哭意说道,“外面来了两船劫道的(水贼)。”
“什么?”艄公连忙手脚慌乱的站起来,“两船劫道的?哎呀呀,这可是如何是好啊!”
“这什么世道啊,天子脚下都出这蟊贼,我看——”那对夫妻里的丈夫不由得埋怨道。妻子堵住了他的嘴:“慎言,元郎。”
李乡愚感觉心中有一口豪气涌上来,知道是前身的意志在作祟,不由得苦笑,“你这许仙怎么和人设不一样啊!碰到这样的事儿,你这小白脸不是该躲得比谁都后吗?”
不过,怕事儿也不是李乡愚一贯的做法。手里提着哨棍壮了壮勇气,放下书卷的少年郎安抚道:“大家不用慌。想那劫道的恶匪,也是求财而已,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伤人——我们舍些银钱便是。我去与那劫道的匪徒们谈谈,若是谈不拢,我手中的哨棍也不是吃素的。”
看少年义愤填膺的模样,大腹便便的中年掌柜劝阻道,“好秀才,好义士,我看啊,这出面协商的事儿,还得交给德高年绍的老人家来——想那恶徒也不是十恶不赦的人,这基本的尊老爱幼总是有的?”
刚摘下眼镜的老翁摇摇头道,“非是老朽推脱,老朽真是不行——老朽啊,这性子比年轻人还倔强,要是谈不拢,舍了这一身面皮和歹徒拼个好歹,舟上的诸位就被我连累——我看这小秀才有礼有节,有勇有谋,倒是个能当事的主儿;况且他都主动请缨了不是?”
老翁舒服的挪了挪屁股,“要是他和那恶匪谈不拢啊,你再去谈,不行么?我看那恶匪即使再恶,与你家中的财富是肯定没仇的,只要你舍得,说服他们放你一条生路不难。”
“我啊,我就两袖清风,一件布衣,身无长物,落在恶匪手上,真不知要被如何治呢。”
“老翁说笑了,说笑了。”体胖的掌柜连连苦笑。
舟中的其余人都认可了,李乡愚便斟酌了下等会说话的语气,握着提胆气的齐眉哨棍,站到乌篷船船头,望着月色下逐渐靠近的两艘快船——船上蒙面贼人明亮的眼睛,也越来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