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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诡吊

淑兰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嫁了一个同样普通的庄稼汉,生了一个普通的儿子,娶了个普通的儿媳妇,又生了个普通的小孙子,一家人过着普通的日子。

而淑兰的普通又不同于其他人的普通,她身上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劲头,使得她的普通生活总是比别人要多那么一点点的传奇色彩。她做为一个长相平凡,文化不高,活动场地仅限于田间地头的妇人,总是有能力把自己平淡如水的的生活书写得跌宕起伏、波诡云谲。

淑兰这个特殊能力使得她声名远播,十里八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村里村外的人提起她的名字都“啧啧”感叹。究竟是什么样的能力可以让淑兰的名字响彻一方呢?这个能力就是“彪悍”,对,淑兰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悍妇”。

如果仅仅是直来直去的“悍”,那么还不足以令淑兰名声大噪,毕竟强中自有强中手,总有人比淑兰更厉害。淑兰的“悍”是具有一定的技术含量的,她的制胜法宝就是自杀、装死。

淑兰用这个能力制服的第一个人是老公狗剩子。狗剩子是一个老实耿直的庄稼汉,每天的生活就是耕种劳作,不会说甜言蜜语,不懂得生活情趣。那是在他们还都年轻的时候,进门没多久的淑兰和婆婆发生了矛盾,两个人吵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从屋子里吵到院子里,从白日吵到天黑,始终势均力敌、难分高下。后来,是收工回家的狗剩子一语定乾坤,他使劲一拍桌子,指着淑兰说:“赶紧给我妈赔不是,不然我揍你!”淑兰的婆婆立刻停止嚎哭,洋洋得意起来。淑兰愣住了,但是她仅仅愣了两秒,就立刻根据战况调整了战术,她指着狗剩子恨恨地说:“狗日的,你给我等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进屋去了。围观的群众都以为大局已定,正要散去,忽然间,屋内传出一声高八度的尖叫:“我不活了,我现在就死给你看!”接着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众人争先恐后地涌入屋里,正看见淑兰吊在房梁上,直挺挺的,架势很瘆人。众人手忙脚乱地把淑兰取下来,平放在地上,淑兰像条刚被钓上岸的鱼一样,咕嘟咕嘟向外吐着气。狗剩子吓得脸都白了,腿肚子直哆嗦,舌头都结成了死扣,一句话都不会说了。从此,狗剩子彻底认了怂,再也没有惹过淑兰,婆婆更是被吓成了神经病,一吵架就结巴,后来干脆就戒了这个爱好,息事宁人。这一仗,淑兰大获全胜。村民们都说淑兰是拿命赌赢了这一局,其实淑兰自己心里清楚,她根本没有诚心上吊,她的手一直抓着绳套,根本没往脖子里套,她充其量是把下巴伸进去了而已,也并不是众人眼拙,只是淑兰演技太好,戏太足,以假乱了真。

就这样,淑兰成为一家主位,手握财权和兵权,风头一时无两。说到财权,自然是指家里的收入,而兵权呢,指的是淑兰和狗剩子的儿子狗蛋。狗蛋从小就被淑兰治理的服服帖帖,长大了更是成为她的贴心大皮袄,对她俯首帖耳、唯命是从。随着儿子的长大,狗剩子的生活里渐渐只剩下“窝囊”二字了,淑兰经常指着鼻子拿这两个字骂他,儿子俨然一个母亲的捧哏,经常在母亲骂完之后接上一个字:“对!”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儿媳妇进门。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媳妇凤英刚进门就继承了婆婆淑兰的衣钵,牙尖嘴利、声音高亢,又是一个吵架干仗的种子选手。村民们都悄悄议论,是不是狗剩子家里的房屋占了什么磁场,婆媳三代人全是女中豪杰,这样的女人有十个,可以占领美国、收复台湾。

俗话说:一山不能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两只母老虎都不能在一个山头玩耍,而狗剩子家里都有三个,可想而知,那日子过的是多么的沸反盈天。不过,最为年长的那个母老虎因为战斗力日益衰退,后来基本退出了战局,形成了一个二虎相争的场面。这二虎的争斗从小虎凤英进门那天就拉开了帷幕。

话说结婚那天,也是热闹非凡,亲朋好友都前来庆贺,凤英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簇拥着进了门,她体态婀娜,粉面含春,淑兰的儿子狗蛋顿时乐得上蹿下跳,当时就攥着新媳妇不肯撒手了,两人眉来眼去,秋波流转。淑兰一看不乐意了,心想这不要脸的狐狸精,进门就把我的皮大衣给穿走了,我要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我还没法在这个家里立威了!于是,雷厉风行的淑兰当时就给儿媳妇来了个下马威,敬茶的时候,淑兰假装没接好,半杯茶水泼了出来,淑兰当下就捂着手哭开了,哭得伤心欲绝,直指新媳妇进门就欺负婆婆。岂料凤英也不是省油的灯,一看婆婆故意找茬,顿时也撕破脸皮闹了起来,她指天发誓说是婆婆自己打翻的茶杯,谁说谎就是乌龟王八蛋……她的语速更快,声音更高,很快就在气势上压倒了婆婆。淑兰哪里吃得下这种亏,当下就高喊一声“不活了”,跑到屋里结绳上吊去了。

新媳妇刚进门就被婆婆给整治了,凤英心里十分窝火,她坐在那儿哭得撕心裂肺一塌糊涂,狗蛋心疼坏了,赶紧甜言蜜语地哄起来,众亲友也跟着一同劝解,这边正说的热闹着,里屋骤然传来一声高亢有力的呐喊:“我不活了!”紧接着就是凳子轰然倒地的声音。众人见势不妙冲进去,正看见淑兰又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众人七手八脚把淑兰解下来,她脸色煞白,表情凄惨啊,俨然一副含冤受屈的模样,于是,众人都转而去教育凤英,让她改改自己的坏脾气,要学会尊敬老人,不要新媳妇刚进门就挑拨是非。凤英也被婆婆的架势唬住了,她以为婆婆是真的自杀未遂,于是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这场较量又以淑兰胜利而告终,从此,她迷上了上吊自杀,并不停地推陈出新,把这项技能发扬光大。后来,她不光在自己家里上吊,还去别人家里上吊,最后发展到上吊的工具随身携带,一言不合就上吊。

有一年六月,全村人都在地里热火朝天地收麦子,那个时候还没有联合收割机,全靠人工收割。远远看去,金色的麦田里人头攒动、镰刀飞舞,一派欣欣向荣的丰收景象。突然间,淑兰像受惊似的喊叫起来,她说挨边儿的王寡妇偷割她家的麦子。王寡妇气得差点吐血,她指天誓日地说谁要偷麦子谁家祖宗十八代都是龟儿子。淑兰不依不饶地说:“那就是暑气太大,你脑袋发昏割错了!”王寡妇说那简直不可能,麦田都有界限,怎么会割错别人家的麦子。说着说着,王寡妇悲从中来,一屁股坐在地头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怨毒地指责淑兰家仗着人多欺负他们孤儿寡母。淑兰一看王寡妇已经摆好了阵势,立刻毫不示弱地也哭喊起来,并且声音更为尖细嘹亮,就像田地里一飞冲天的云雀一样,一嗓子喊到了云彩里,她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家的麦子长得有特点,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她绝不可能认错。两人各执一词,一时间,战况陷入胶着状态。

人啊,都爱看热闹,只要有热闹,再忙也会抽时间去看,热情的程度堪比看戏。就像这个时候,淑兰和王寡妇一开闹,麦田里正挥汗如雨的人们都把镰刀一扔,精神抖擞地围拢过来,他们自动自发地分成两派:淑兰派,和王寡妇派。他们不是在争论谁占理,而是在猜测这一仗谁能打赢。大多数人都站王寡妇,因为她平日里还算是一个品行良好的人,没有偷鸡摸狗占便宜的坏习惯,而淑兰早已恶名在外了,这一次分明是王寡妇被淑兰诬陷了。听到人们的议论,王寡妇愈加理直气壮起来,她的悲伤已经上升到怀念丈夫的层面,她伤心欲绝地埋怨丈夫走得太早,留下他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众人都同情地叹息着,同时,也纷纷劝解淑兰大度一些,不要这么咄咄逼人。

淑兰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指着王寡妇恨恨地说:“你要逼死我是吧,好,那我就死给你看!”说完气势汹汹地向王寡妇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众人都赶紧提醒王寡妇:“别愣着了,赶快去看看吧,她要是在你家出什么事那可就不好办了!”淑兰的老公狗剩子本来是抱着头蹲在地头学蜗牛的,也被人拉了起来,被动地跟着人群向王寡妇家的方向走去。

到了王寡妇家的院门口一看,淑兰果然不负众望地把自己吊在了王寡妇门口的大槐树上。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淑兰解下来,按胸口、掐人中,淑兰也配合着适时地悠悠醒转,她一边抽搐一边吐着白沫,把王寡妇吓得腿肚子直哆嗦。最终,在众人的协调下,这场戏以王寡妇赔了淑兰五十块钱而告终。

人群外,凤英不动声色地看完了整场戏,在心里默默地说:“好戏,我输得心服口服!”而狗剩子也一动不动地立在人群之外,面目模糊,没有表情,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

和王寡妇的一战,奠定了淑兰在村里的霸主位置,众人都对她退避三舍,淑兰愈加得意起来,走路都虎虎生风。

可是,淑兰不知道,因为她频繁地闹上吊,已经大大损伤了自己的阳气,她身边的暗影里,藏了一群伺机而动的吊死鬼。

上吊而死的人都变成了吊死鬼,他们长年吐着舌头,十分痛苦。于是,他们游游荡荡,四处寻找上吊自杀的人,让他来代替自己受罪,而自己就可以结束苦难投胎转世重生为人。

以前,淑兰阳气旺盛,又不是真心上吊,那些吊死鬼一直没能得逞。可是后来,淑兰的上吊愈演愈烈,生生把自己的阳气消耗得所剩无几,她不知道,自己早已危机四伏。

一天,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来到村里,淑兰故伎重演,想要讹诈一些财物。她熟练地把自己吊在房梁上,可是,这一次,她感觉不太对劲,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抓好绳套,脚下的凳子就自己倒了,身体骤然悬空,脖子上的绳套一下子收紧了,淑兰拼命挣扎,想要把自己从那个圈套里取下来,可是无论怎样努力,手都没有办法抬起来。空气越来越稀薄,颈部的压力越来越大,淑兰感觉眼球都要爆裂了,她张开嘴,想要吸进一点点氧气,可是却把舌头吐了出来。慢慢地,她看见面前出现了一群人,他们都吐着舌头,挂着绳索,正手舞足蹈地狂欢着。

吊死鬼们终于又等到淑兰上吊了,他们围拢在淑兰身边,屏息凝视,淑兰刚一把头伸进绳套里,他们就一跃而上,把凳子推倒,把绳索系牢,把淑兰的手拽住,不让她有一点逃脱的机会。

淑兰就这样真的把自己吊死了,她的脸上充满了惊疑和不甘,和以往每次上吊的表情都不一样。狗剩子抹了一把眼泪,走上前去把淑兰睁着的眼睛用手合上,哭道:“我就说你早晚有一天要把自己吊死,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吊死鬼们拉着新鬼淑兰慢慢走远了,淑兰无数次回头想要再叫一声“狗剩子”,可是舌头挂在嘴唇外面,发不出一丝声音,她身不由己地跟着渐渐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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