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郑建国，那颗头颅正在慢慢往那磨孔中下沉。
头骨被压榨磨碎的声音令人齿冷。
郑直都有些不忍再看。
“我问你，你当年为什么会突然心性大变，下手那么凶残，杀掉我的祖父母和母亲？”郑直开口问道。
在郑直问郑建国话的时候，那匹拉磨的马慢慢停下来，打着响鼻，用前蹄刨地。磨盘转动的速度也立刻放缓。
郑建国口中吐着血沫子，惨笑着说道：“那段时间，是我对人生最绝望的时候，写作上陷入瓶颈没有进展，生活方面穷困潦倒，过得很悲惨。我觉得，我已经彻底没有希望。我怨天尤人，觉得这个社会对我不公，觉得那些富人发的都是不义之财。我想要报复，想要做点什么发泄一下心中的狂躁。”
“我觉得，我心中恶的念头在无限膨胀，它扭曲了我的人性，遮蔽了我的眼睛。”
“那段时间，我一直都在想搞一大笔钱，改变一下我窘迫的命运，同时搞点启动资金，也能做点什么买卖。”
“我在踩点的时候，就发现了林家那座在碾庄鹤立鸡群一般的小楼。我知道，这家人一定很有钱。我决定下手。”
“那个夜晚，我带了一把砍刀，骑着自行车悄然潜到了碾庄，从早就踩好点的位置翻墙入院。”
“最开始，我是真的只想搞点钱。可我潜进室内之后，不仅没找到金银细软和现金，还很快就被人发现，惊恐之下，我心中恶念大发，砍死了那个发现了我的老汉。接下来，我就已经杀红了眼。我想，杀了一个也是杀，那就索性把这房子里所有人全都杀了。”
“可是，杀完那个可怜的妇人之后，床上婴儿的啼哭一下子让我醒过神来，我这才清醒地发现，我已经犯下了滔天罪恶……”
郑直打断了对方的话，问道：“你是说，你被无限膨胀的恶念所控制，所以，不由自主就想行凶为恶，是这样吗？”
郑建国眼中满是惨淡，口中说道：“是！我觉得，我的心里就好像钻进了一头魔鬼，那头魔鬼已经控制了我，扭曲了我的灵魂，所以，我才会酿下大错。”
“那么，你为什么突然会醒悟过来？既然杀了人，已经沦入魔鬼道，为什么还能在犯下血案之后适时收手？据我了解的情况，绝大多数人如果面临你这样的情况，都会破罐破摔，在罪恶的末途一直走到最后的。”郑直说道。
郑直关心的是这件事。
因为，他此刻其实也面临着和郑建国当年一样的情形。
郑建国惨笑着说道：“因为我的良知还没有泯灭吧。另外就是，对死亡的恐惧。我犯下了杀人重罪，如果被警方抓获，那肯定是会没命的。”
“所以，我回到家之后，就战战兢兢地躲了起来，一直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拼命写作，我想靠写作驱走恐惧。但这竟然给我带来了好处，我在那段时间里竟然对人生对社会的认识感知有突飞猛进的提升，我写出了一些比较深刻的作品，还在不错的杂志上发表了。这让我的文学之路一下子变得顺畅起来。”
郑直叹息了一声，又问：“那么，你为什么没有杀掉当年的婴儿？为什么要留下他？还要将他养在身边？你不知道养虎为患的道理吗？你难道不怕将来会遭到反噬？”
当年的那个婴儿，当然就是郑直。
郑建国说道：“婴儿的哭声唤醒了我的良知，我骨子里或许并不是穷凶极恶的人，所以，我没有杀那个孩子。”
“你为什么要带他走？刚才的问题，你似乎没有回答完。”郑直咄咄逼人地说道。
郑建国说道：“我当时有点不知所措，我被现场由我自己制造的血腥吓破了胆，我也是鬼使神差地就把孩子抱走了。蹬着车子走了很远的路，我这才意识到，我带着婴儿回家不太好，所以，我把他给放到了福利院大门口不远的地方。”
郑直点点头又提高了嗓门追问：“那么，你后来为什么又要到福利院领养那个孩子？”
郑建国惨兮兮地笑道：“我希望能赎罪，因为负罪感一直折磨着我，我几乎整晚整晚都睡不着，一睡过去，就会做噩梦。我一直都在忏悔自己的罪恶，试图做出一些弥补。我有钱之后做了很多的善事。可是，这并不能让我安心。那个时候，恰好我和我的妻子结婚多年都没有孩子，我们需要领养一个孩子，所以，我就顺理成章地去福利院办理了领养当年那个孩子的手续。”
听得郑建国如是说，郑直又想起了过去郑建国对他呵护有加的往事。
他心里就是一酸。
“我问你，既然你一直有很重的负罪感，为什么不自首？”郑直厉声说道。
郑建国说道：“我承认，我贪生怕死。我不想毁掉自己后来辛苦经营起来的名声。我是知名作家，是成功的商人，我希望自己能名垂青史，我不想以杀人犯的身份被后人戳脊梁骨。我太自私，也太虚伪。所以，我没有勇气去自首。”
郑直摇了摇头，说道：“可是，你的人设还是崩塌了，在你死了之后。”
郑建国惨淡地一笑：“是的，这就叫恶有恶报吧。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一步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小直，你好好珍重，一定要做个表里如一的好人！不要学我，把自己这一辈子活成了个笑话！”
到了这个时候，郑建国竟然还在说教自己。
但是，郑直知道，郑建国这是真心为自己好。
他说的话，也算得上是肺腑之言！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如今，自己的身体内那头魔鬼不也在蠢蠢欲动吗？自己必须得警醒再警醒些，绝对不能行差踏错，贻害终生！
“我会的！你也，好好保重！”郑直说。
“嗒嗒嗒——”
那匹偷懒停下的马不知被谁抽了一鞭子，又沿着磨道飞快地跑起来。
郑建国的那颗头颅渐渐就进入到磨孔之中，消失不见。
“我的乖孙，走吧，咱们去客厅坐一会儿。”林娘娘拉了一把郑直。
郑直心情十分沉重，跟随着林娘娘，被众人簇拥着，就走进了富丽堂皇的正房客厅之中。
在椅子上坐下。
林娘娘又恢复了慈眉善目的模样，向着郑直说道：“我的乖孙，你现在可是咱们林家在世上的唯一的独苗了，你身上的责任可是十分巨大，我问你，你打算何时娶妻生子，延续咱们林家的香火？”
自己这是被天祖母逼婚了吗？
郑直只好说道：“老祖宗，我还小，这件事儿也不是太急，再说，也没有合适的对象，不过，我会努力的！”
他也只能这么敷衍。
“乖孙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五了啊！换做是其他大户人家的子孙，这时都已经儿女绕膝了，你竟然还说不急？”林娘娘脸上有些急切地说道。
“是啊！孩子，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千万不要一拖再拖，把自己给耽搁了。”一旁坐着的母亲也说道。
郑直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说道：“遇见了合适的，我会早点成家……”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
林娘娘便对白素素说：“丫头，你仍然随少爷回去，我这乖孙身上还有官司没有解决，你想办法尽快还他清白！时候已经不早，你们去吧！”
白素素赶忙躬身答应。
林娘娘就一甩袍袖，往后堂走去。
许多丫鬟侍女也都簇拥她离开。
郑直的父母送郑直和白素素出门。
妇人拉着郑直的手依依不舍地说道：“孩子，这一别，可能再见就难了，毕竟阴阳两隔，见一次也不容易。你要照顾好自己。”
说着话，她眼中就流下泪水来。
直到这一刻，郑直的心里才被深深感动。
挥手道别。
郑直目送自己父母走回那座大宅。
便在这个时候，东方天空有一道金色霞光迸射而出。
毕竟是夏日，天亮得早。
郑直此刻心情很是有那么一丝怅然。经历了昨晚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人生都变得有点儿如梦似幻，不那么真实。
他叹了口气，回头再看刚才自己走出来的那座大宅，郑直发现，眼前哪还有什么富丽堂皇的大宅院？
不过是一座树木葱茏葳蕤的土山罢了。
自己昨晚，还真的是亲身经历了一个聊斋故事。
“少爷，咱们快些回去吧，等太阳出来，就不好走了。”这时，白素素的声音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