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何必倒流，人人自有坎坷欢喜。
愿你接得住，老天万般赐予。
愿你受得起，世间千种磨砺。
你爱人爱己，从不放弃，天下无敌。
2014年一个深夜，老张打来电话，醉得仿佛没了舌头，“哥们儿要结了，结婚的结，哇哈哈哈哈”，气焰嚣张，人神共愤。
2014年，大家都喜欢说，你这么屌，你家里人知道么。
我梦中惊醒，冷若冰霜，嫉妒兼嘲讽，“连结婚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你都做得出来，你这么屌，你家里人知道么。”
老张抽了一下鼻子，“哈哈哈哈!你说得对，时光何必倒流，最好应是当下。冲你当年这句话，份子钱免了，来喝我喜酒啊，来看我们相濡以沫啊，来互相伤害啊，牛栏山百年，棒棒的。”
我仿佛看到电话那头他摇头晃脑，双手示“V”的样子，深情祝福他，“牛你大爷。”
（一）
老张属于掉进人堆里就无声无息的那一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是唯一特色，智商与情商双低。多数见过他的人只记得他二十几岁就谢顶，其他印象，过目即忘。
07年校园贴吧里出现一个神秘人，笔名十七楼。楼主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最想做什么。底下密密麻麻的跟帖，想回到初恋，想弃学赚钱，想回去把总是有事的高中体育老师揍扁，等等等等。
笔名十七楼的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请你帮我打个电话给李凤敏，告诉他，1997年11月22号，早上8点，告诉她不要去上班，一定一定不要去。
众多回答当中，十七楼是最特殊的。
11月22号是我的生日，我随即留言，为什么是11月22号，为什么要告诉这个人不要去上班呢。十七楼回复，她是我的妈妈。之后十七楼就销声匿迹了。
认识老张也是在07年，老张“无家可归”，系主任把他“插队”来我们宿舍，这货轻车简从，一个烂书包，几件旧衣裳，几本书一个笔，沉默寡言，连日挑灯夜读。
有些人心里想什么，从不对人说，看起来傻兮兮的混世界，其实心里常常翻江倒海。
多情人大致如此。
这样的人心思重，好像每思考一个问题就掉一根头发。我们看着老张日益贫瘠的头顶，心底思索，这孙子脑子里至少有十部《十万个为什么》。
尽管如此，整个宿舍还像是枯死的梧桐树，终于等来了迷路的金凤凰。
醉猫逢人便讲，“我们宿舍终于来了个学霸，我看好这小子，肯定能拿奖学金！”他跟隔壁寝室打赌，输了请一个月早饭，洗一个星期袜子。
考试出成绩，老张挂四科，醉猫差点哭晕在厕所，一边洗袜子，一边哭喊，“老子想不通。”
隔壁宿舍每天早上来拿早餐，对着老张猛鞠躬，视作衣食父母。
一部分人远离人群，是因为孤傲，目空一切那种，时常有鹤立鸡群的孤单，属于曲高和寡，常为自己叹息。一部分人远离人群，是因为自卑，好像连抬头这种最简单的动作都会被阳光刺痛双眼。
老张属于后者。
一个早晨，李树在椅子下捡到一张女人的身份证，名字叫李凤敏。我拿过来看，忽然想起了十七楼。正狐疑不解的时候，老张慌慌张张，满头大汗跑进来，见我手里拿着的身份证，目光如炬，一把抢过去，长吁一声。眼神交织的时候，我问他，“你是十七楼？”
老张不语，转身离开。
醉猫问，“怎么揣着别人身份证在自己身上呢，不见了还那么紧张。”
我说，“他肯定是十七楼。我明白了，李凤敏是他的妈妈，1997年11月22号，早上八点，去上班的路上，出了意外，我猜，人已经不在了。身份证留着做个念想。”
醉猫张大嘴，瞪着眼，说“我凑！我明白了，所以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告诉妈妈一下，那天不要去上班，就不会发生意外了。”
“我猜，差不多是这样了。”
“我去！1997年，他也就十岁左右啊。我的天！太可怜。怪不得那么不爱说话。”醉猫低头，接着说，“虽然被他得洗了一个星期袜子，但我觉得这人应该还不赖，唉！我跟你们讲，我要和他做兄弟。”
醉猫环视我们。
艺术涛说，“你没看见，这家伙三尺之内筑着高墙，想跟他交心，比沙巴克攻城还难。”
醉猫点点头，“怎么办。”
艺术涛搓着下巴，“要改变他，不如先改变我们自己，我们先要让他知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那晚起，整个宿舍跟着老张的节奏，各自床头都亮起夜灯，醉猫三国，艺术涛金庸，李树水浒，我夜读古龙。
自从高三毕业，再没有挑灯夜读过。没有了当年偷偷猫在被窝里如饥似渴地看小说的快感，只有哈欠连连的煎熬。
半个月后，艺术涛喊了句梦话，“少侠，今将我毕生绝学—独孤九剑，倾囊授你，他日下昆仑助你师叔姜尚兴周伐纣。昨日曾头市告急，你驾筋斗云而去，先往曽头市拿了守将老张的狗头，送与你师叔姜尚佐酒。”
整个宿舍连呼吸都停止了，借着灯光，我看见目瞪口呆的老张，下巴好像要掉下来。
宿舍上空一秒钟黑线笼罩，又立刻炸成满堂斑斓。
我和醉猫破口大笑，李树捶被不止。惊醒了艺术涛，一脸懵逼。老张顾自那里，呆若木鸡。
借着月色，我们给艺术涛重复了一下他的梦呓，艺术涛哈哈大笑。
“不行，我忍不住了，这孙子情商太低，感化不了”，醉猫说着话，踩着拖鞋，踱到老张床前，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脸，“老张，自打进了这个宿舍你就没说过话，你是看不起我们，还是怕我们看不起你。”
老张低头，过了会儿才说，“我自小就内向，经常被人欺负，挨骂不会还口，挨揍不敢还手，我，我没啥朋友。”
醉猫喊，“你看我们，哪个不是有情有义，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兄弟，你愿不愿意！我看谁还敢欺负你！”
醉猫求爱一样的告白，硬生生拉了老张入伙。从此以后，李树的酒精炉旁多了双筷子，多了个家伙，常常喝到不省人事。
那晚，我们知道了一个邋遢少年，灵魂里却白衣如梦。
我们知道了他九岁失去母亲，十岁自己养活自己，照顾失魂落魄的酗酒父亲。知道他有一个资助他上学的姑姑。知道他的父亲后来再娶，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对他不闻不问的新母亲。
我们知道了他埋头是书本，抬头是工厂。知道他没有玩具跟小朋友分享，也逐渐失去朋友。知道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背后是一个孤单长大的孩子，深入骨髓的无奈和恐惧。
一想到老张的遭遇，我们就如鲠在喉，不是如鲠在喉，好像是一块儿猪胫骨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堵到像要断气。
一个失去妈妈的孩子。
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
醉猫恨恨的说，“妈的，我想扇老天爷的脸。”
我对老张说，“时光不会像帖子里祈求的那样，时光不会倒流，最好就是当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总之你过来了。你用很多人从未经历过的狗逼日子，把自己熬成了参天大树。我告诉你，你所经历的平常生活，对我们每个人而言，都是万丈深渊。你有一条半命，你要连同妈妈的命，一起活出来。放心吧兄弟，你以后一定会很好的，好到吓死我们。”
老张泪流满面，豪饮一杯，哽咽着说，“我。我早就想和你们做兄弟，可是，我不敢。”
醉猫放声大哭，“谁再欺负你，我就掐碎他的蛋！”
（二）
老张第一次主动和我们说心事，是喜欢上班里一个姑娘。
醉猫说“喜欢你就告诉她啊”
老张说“不敢。。。”
醉猫说“不敢说就写情书呀”
老张说“不会。。。”
醉猫想跳楼。
醉猫说“你确定你喜欢她么”
老张说“那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醉猫拉开窗。
秘密一旦公开，就失去的秘密本身的属性，变成了公知，让万众失去兴趣。
因为老张不肯告诉我们她是谁，从此这个神秘的女孩儿就如梦幻一般存在在我们心里，我们整天猜测，捕风捉影，誓要找出她。
直到有一天，我们排队在食堂打饭，上一秒还在和艺术涛探讨AK和M4到底哪个好用的老张，忽而整个人硬邦邦的直立在那，脸色绯红，不是红苹果的红，是血液的红，是心跳忽然加速，血管壁拓宽，高压马上顶破测量仪，低压即将停止呼吸。好像上天，又好像入地。
老张右手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搓着衣角，瞳孔瞬间放大几倍，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呆呆的看着一个方向。
醉猫说，这种情形，就是雄性荷尔蒙分泌高潮。
艺术涛吓得伸手去掐老张人中，疼的老张直咧嘴。
顺着老房呆盯的方向，果然，我们看见一个马尾辫女孩儿的背影。毛绒绒的棉衣，牛仔裤，白布鞋。
醉猫搭着老房肩膀，“是她吧。”
老房目不转睛，点点头。
醉猫看着他说，“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是的，你喜欢她。你刚刚死掉了，你知道吗？”
“啊”，老房张大嘴，“怎么死掉了。喜欢一个人，是有生命危险的吗？”
醉猫说“你将失去你自己。”
老房说“那倒没关系。”
醉猫说“你必须表白。不然你会后悔。”
老张说“为什么后悔。”
醉猫说“她不会永远在那里，我问你，你怕不怕她和别的男孩儿牵了手，怕不怕有朝一日毕了业，从此天涯永别。”
老张含泪说“怕！”
自从女神出现在我们视野里，醉猫每天的工作，就是给老张出谋献计。
醉猫说“第一步，后天圣诞节，你今天去找她借个课堂笔记，后天还给她，然后送她个圣诞礼物。你是像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一样一路杀过去，还是像老子李耳一样西出了函谷关就没了音信，就看这一笔了。”
老张说“我自己有笔记啊。”
醉猫抓狂“借笔记不是真看，是借口，借口懂吗。”
老张说“她不借怎么办。”
醉猫哭“你不说你怎么知道她不借。你不表白你怎么知道她对你有没有感觉。”
老张说“那送个什么礼物。”
醉猫咆哮“先把笔记借回来再说!”
老张像捧着圣经一样拿回女神的笔记，女神叫徐曼。他一页一页抚摸徐曼的字迹。那些深恶痛绝的公式，忽然漂亮起来，他们不再是躺在纸上的字母，他们是可以卖萌玩漂，翩翩舞蹈的蓝精灵。他呼吸随着节奏起伏，嘴角含笑，忘乎所以，和那些精灵聊的昏天黑地。
老张说他们一起午饭，徐曼给他画上圈圈线线的重点，告诉他C++就是个语言，像和计算机对话，告诉他，线性代数，矩阵数列，曲曲弯弯，告诉他，他是个好少年。
世间好多欢喜，都是这么简简单单就开始的。
那个圣诞节，整个宿舍的工作日程，就是给老张策划一场精致的求爱。
那个圣诞节，漫天飘着白雪，浪漫得天人合一。
艺术涛掐指神算，当日行动，上上之吉。
男人求爱，往往群策群力。隔壁宿舍，对面宿舍，一个个磨刀霍霍。
行动时间晚八点，行动代号——“绿多红少，青春不老”。
艺术涛和李树煽动集合路人群众助威，醉猫以人群欢呼为号，燃放烟花。冬天的花太贵，两个宿舍染红了整个大一时的书本，撕成碎片，准备漫天花瓣。
我一遍遍考察老张是否背会了情书上的台词。我说如果实在紧张，你只要记得一句，“我喜欢你，可不可以和我在一起。”
八点，路灯成排投影的尽头，是女生宿舍的大门口，雪铺就纯白毯子，老张左手鲜花，右手扩音器，身体僵硬，咯吱吱踩着雪，心跳的扑棱棱。
人群山呼海啸，四面八方涌来，我惊叹艺术涛和李树的组织能力。人群里闪出徐曼的影子，脸色微红，花枝灿烂，映着银白的雪，是幸福的颜色。
徐曼身边站着个男孩儿，高大帅气，两人牵着手，身后群众欢呼庆功。
老张“咔”折断一枝树杈，我听见心掉在地上的声音。
艺术涛连滚带爬奔过来，“日！被人捷足先登！我们慢了一公里，女孩儿在自习室门口，被旁边那个男的表白了！”
老张失魂落魄，像被踢出了地球，失去重心，摇摇晃晃地嘟哝，“是我们班长。”
徐曼害羞的低着头，牵着班长的手，班长春风满面，阔步昂首。宿舍门口两人分别前，班长和徐曼轻轻拥吻。
五米之外的老张，好像迎面被打了一棍，后背被踹了一脚，肚子上又中了一拳，疼的直不起腰。
人群欢呼如潮，半空中烟花“咣”的炸开一接一个色彩斑斓的满圆，老张被虐的体无完肤。
醉猫兴冲冲跑来，被眼前一幕惊呆。两个宿舍把染红的纸片，摔了醉猫一脸。
那个圣诞节，浪漫得天人合一，老张喷了一地狗血。
老张夹着人群喊了声，“祝你们幸福！”，可是我好像听到的是，“真是日了狗”。
（三）
失意人有无数种排遣方式，比如喝醉酒，比如唱通宵，比如抓狂裸奔，老张直接绕过了这些，以直线冲刺的速度变成了神经病。
抱不到女神的小蛮腰，就去抱编程课老师的大腿，软磨硬泡求老师开小灶，硬生生拿了个程序设计大赛冠军。
跟线性代数老师交朋友，两人山下喝到烂醉，用醉猫的方式，“老师，以后咱就是兄弟了，你愿意不愿意！”
每天回到宿舍，跟我们分享一句话，比如，“你们知道么，花生米和豆腐干同食，有火腿的味道”，说完自己哈哈大笑。
李树和艺术涛吓得丢了魂，说他像极了孔乙己，他疯了。
醉猫还沉浸在半空中绚烂烟花的失误里不能自拔，含泪看着老张，“你别吓我们，难过就哭，伤心就喝酒，不高兴就裸奔，但是你别笑，你越笑我越疼。”
期末老张拿奖学金请我们喝酒，醉的东倒西歪，隔空高喊，有故事的人喝不醉，娇滴滴的女神万岁。
老张求爱失败后，第一次哭，是从医院接回被班长抛弃的徐曼。
老张在宿舍里抱头痛哭，整个人像从汗毛孔里喷出血线。
大四毕业之前，班长家里给安排了工作，介绍了个漂亮千金。嘴上说缘分已尽，实则满心欢喜回家奉“旨”成婚。
徐曼自己在医院做人流，虚弱的嘴唇跟雪一样白。
老张哭的涕泪双流，“他妈的！你说那玩意儿得多疼！”
安顿好徐曼，老张拎着铁棍，疯狗一样追着班长绕校园跑了三圈。班长没办法，跑进系主任办公室避难，老张怕事情闹大，丢了徐曼颜面，跑到班长宿舍，拿走班长被褥书本台灯书桌，一把火烧掉了。老张因此被学校记了个大过，班长再没敢在课堂出现过。
老张在山下租了间旅馆，倾家荡产准备了一些锅碗瓢盆，主食副食，滋补菜谱，鸭血猪肚。
旅店老板一天两次砸门，说饭的味道做的跟屎一样，满走廊都是焦糊的味道，熏得隔壁直喊退房。
老张像侍候月子一样侍候了徐曼一个月，练就一身家常菜和汤煲，后来老板经常端着碗来敲门，“小张，还有汤没？”
徐曼养好了身体，抱着老张哭个不停。徐曼说，谢谢你，遇见你真好。可是我不能骗你，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做任何选择。我可以很快忘记他，但我不能立刻选择你。我好像拿命跟他玩了一场游戏，我觉得自己好像就剩下半条命。”
老张说，“你不要怕，我命硬，我有一条半命，给你半条，我还能活的很好。”
临别前徐曼送了老张一本编程书籍，当作毕业礼物。她告诉老张，C++就是个语言，像和计算机对话，告诉他，线性代数，矩阵数列，曲曲弯弯。她告诉他，他是个好少年。
徐曼以后写书旅行，偶尔和老张邮件联系。
在醉猫餐厅吃了散伙饭，老张拎着来宿舍时候的破包，一人杀去北京。东四环一个地下室里，每天和计算机对话，徐曼每个月都会用邮件分享给他前沿的编程技术，老张这辆破车，从月薪两千五一路开到年薪二十万。
灵魂里白衣如梦的邋遢少年老张，以悍勇的姿态，拥抱人生的不幸和感伤，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13年冬，北京初雪，徐曼从西藏赶来，老张做东要去京兆尹，徐曼偏要选在西单。
天气凉，老张特意多带了件外套，苦等不见徐曼。一会儿，随着迎面走来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扩音器里传来徐曼的声音，“C++就是个语言，像和计算机对话，线性代数，矩阵数列，曲曲弯弯，谢谢你，老张，你是个好少年。”徐曼一步步走近，老张一头雾水。
“谢谢你，好少年。我做美食，做旅行，明白了，煲好一碗汤，要有多少爱心”，借着扩音器，徐曼说，“感谢生命里经过的王八蛋和所有遇见的苦难，在我们不发觉的情况下，把我们练成柔情似水的铁汉。六年前的圣诞，你策划的那场求爱，烟花失败，纸片飞了你兄弟满脸，六年后的今天，在所有人面前，我问你，我喜欢你，你还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老张哭得跑了音，嘶嚎得如魔鬼一般咆哮的节奏，头点得像拨浪鼓。
（四）
我生命里经过了一些人，给我留下深深浅浅的风景。我见过他们用力爱的样子，痛苦咆哮的样子，暴走抓狂的样子，负重前进的样子，从不放弃的样子。
那个衣衫邋遢，受人欺侮的少年，灵魂里却白衣如梦。
他爱人爱己，从不放弃，所以，天下无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