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天地里见不着日月,也不知时间流逝,阮浥秋感觉越来越冷,凉气像是一条蠕蠕而动的蛇,沿着泡在洼地里的伤口往身体里钻,先是四肢百骸,再冷心冷肺。
然后——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天空竟然渐渐开始飘起雪花,最初是指甲盖大小的冰凌茬子,续接而上的是鹅毛状的雪花,清凌凌的,一片片飘落,给花枝簪上白头。
阮浥秋觉得荒诞极了。
这地界也跟个人似的,欺软怕硬,他怕什么,偏偏就给他来什么......
等等——
他怕什么,就来什么?
一道灵光从他脑海中闪过,电光火石之间,阮浥秋瞬间想明白了所有关窍。
找宫铃的时候,他拔足狂奔,生怕遇见“拦路虎”,散衣仙人却在这时候出现了;逃命的时候,他暗自祈祷,千万不要下雨,林地湿滑,鞋履涉水,必定留下脚印,逃不过散衣仙人的眼睛,世事不如人愿,倾盆大雨又立时而至。
那时他还未警觉,只当他天生运气不好,直到刚才,冷意席卷全身,鹅毛大雪又来的恰逢其时。
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接二连三则必定是有人在暗中捣鬼,除了桃林花妖别无二选。
只是如今该如何脱困呢?
阮浥秋蹬着洼地里的湿泥,借力将身体推行出水洼,整个人像一只翻背的乌龟,狼狈而又坚决,横亘在胸前的伤口几乎去了他的半条性命,若散衣仙人那一刀再深上一寸,他必定命丧当场。
由于下雪的缘故,地面濡湿的表层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阮浥秋没受多大罪,就挪躺到干爽些的地面。
他站不起来,胸口的贯穿伤几乎麻痹他上半身的知觉,铃声停有大半个时辰,他悄无声息消失的这段时间里,清波也没有进来找他。
人要接受危在旦夕还要独自在茫茫雪天里求存需要很大的勇气,尤其是他明显对另一个人还心存微弱的期待。
阮浥秋其实早就知道,那些温暖而又鲜研的记忆,早已在荒芜的时间里布满蛛网;就像小时候那颗从父亲手里撒泼打滚要来的饴糖,攥在手里太久,反而化成一滩粘手的糖水,没留住当时的甘甜。
一股温热滑过他的脸颊,阮浥秋怔怔的摸到腮边,突然笑了,笑的轻快,猎鹰总是要学会将自己的羁绊一一斩断,展翅高空。
在极静的天地里,雪花落的簌簌不绝,阮浥秋冻的肢体麻木,上下牙关不受控制的微微颤动,呼出去的全是袅袅轻烟,一蓬一散又很快消弭。
他竭尽全力的上下腾挪倒转,也不过几尺的距离,身上的热度并没有因此而翻沸,反而消逝的更快;大大小小林立的桃树被雪花压弯了腰。
渐渐的,他的神智开始模糊,远处的花枝雪团融模成一团团模糊的轮廓,逐渐失真,扭曲而又张牙舞爪。
就在这个时候,一团粉蓬蓬的烟雾瞬间撕开层层迷蒙,卷起一股泥土润泽的腥气,伴随着团蝇鼓噪的嗡嗡声,那团粉芃芃的烟雾从桃树树梢蔓延,顷刻间便在阮浥秋的眼前炸开。
铺天盖地的粉雾迎面而来,阮浥秋的精神一震,瞳仁里清晰的倒映出那团粉雾的真实面目,分明是一个个细如针别的肉虫,长着一对透明的翼翅,上下颤动,细小的身躯蠕蠕而动,犹如蝗过境一般飞扑而来。
阮浥秋想也不想,手探如急电,烈火滚滚而焚,与急掣的粉雾相撞,刹那间,浓烟四起,一股炙烤的焦香冲于鼻尖。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尖戾的呼嚎,恍惚间,阮浥秋看一个浑身浴火的身影,裹挟在烈焰之中,翩翻滚逃,四处闪躲。
方才那一记已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随即也不管不顾,撒手一摊,脸皮一翕一合,失去了意识。
那道烈火焚身的身影没停,像是同归于尽般,以抱揽的姿势,跌跌撞撞的朝阮浥秋的方向奔来,风向将他身上的火势向后斜拉成一个奇异的摆尾形状。
行将擦近,那身影蓦的猝然停步,顿在一丈远的距离,又不自觉的畏惧般退后几步。
原来是清波!
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站到了阮浥秋的身旁,她脸上似笑非笑,讥讽道:“不过寄主而生的玩意儿,也敢在我面前抢人,真是好大的狗胆!”
说话间,林风急凛,自成涡状,鼓风箱般朝着那道身影对驰,真火遇风助焰,烧的更猛了。
那人在火里,声音越发凄厉,哀鸣声不绝于耳,他举着烧的蜷曲的手臂,遥遥一指,双眸灿若火星:“你....不可能如愿。”
清波眸色急转:“本来还想留你给你家主子报个信,如今看来....不必了!”
语毕,长袖一挥,红浪翻涌,那人焦黑的身躯突然化作无数烧红的灰烬,鼓风一扬,起先是一片,而后犹如寸寸飞雪,簌簌而扬,像是一场宏大的烟火,绝美而又壮丽。
清波没心思欣赏,她看着阮浥秋身上斑驳的伤痕,皱了皱眉,最要命的当属胸口那道,她蹲下身子,掌心覆着在伤口上。
无数灵光从空气中抽涌,汇聚于清波掌心,随着她抚慰的动作,创口奇迹般的迅速愈合、结痂、脱落,随后光洁如新。
***
阮浥秋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身体里的筋骨像是重新活络一般,精神奕奕。
他望着那个红色的背影,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先前斩断的那些根枝藤叶又开始如野火燎原一般,不死心的伸出触角来,窥见天日。
“我睡了多久?”他问道。
清波微微侧头:“也没多久,不过错过了两次阴支和阳支交叠的时候。”
后面一句说的轻描淡写,阮浥秋却听出了味道。
他语气诚然:“抱歉,是我的疏忽。”
清波转身,莞尔一笑:“你倒说说你是怎么一盏宫铃没找到,还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的?”
阮浥秋沉吟片刻:“我遇到了散衣仙人。”语气里带着些游移,似乎到现在都还不敢置信,那人竟会出现在此处。
“那是谁?”
他道:“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清波的眉眼染冰,语况直下:“你都说了,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怎么还堪不破这花障?!”
“可那人是真的,他的刀也是真的!”阮浥秋说的迷惑。
“愚蠢!!”清波厉喝一声,“这花障最擅长的便是窥视你内心的恐惧,具化你颤栗的根源,可笑你到现在仍分不清现实和虚妄!”
阮浥秋摸了摸胸口,那里本该横贯一条致命的伤口,可如今坦荡荡若白璧无瑕。
难不成那些打斗、伤口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清波嗤笑一声:“你以为那些是假的?”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清波指了指他胸口,“若不是我救你,现在你怕是能跟阎王爷喝喝茶了,算起来,我又救你一次,从后往前数,来来回回有三次了吧。”
阮浥秋眼睫微垂,点了点头:“嗯。”
所以下一次,能不能拜托.....别再救他了!他已经习惯一个人了。
可惜,清波听不见他心中所想,提点过后,又接着道:“也罢,你第一次遇见花障,力有不逮,也是常事,这花障善于窥视人心,它具像出来的人物往往是你最惧怕、最憎恨或者最牵挂之人,若你打心底战胜不了你的恐惧,那么往往会被花障所迷,陷入无穷无尽的循环里。”
“所以我遇到的散衣仙人是真实存在的?”阮浥秋直抵重心。
清波斜乜了他一眼:“是你心目中真实存在的。”
等待的时间是最焦灼的,一人一妖坐在湖边,目光顺着岸堤来回巡视。
阮浥秋羽睫微垂,根根鲜明,像是一把弧度精致的小扇子,随着他的眼皮一点一落。
清波看的一怔,手指不听话的就要往人眼皮上戳,调笑道:“吃什么长大的,皮囊生的这样伶俐,不若借我用用,也去骗骗小姑娘。”
轻慢肆意的语调听得阮浥秋眉头一皱眉,他半偏过身子,逃离那只作恶的魔爪,问道:“那只花妖呢?抓到了吗?
清波斜了他一眼,若无其事的收手:“明知故问。”
“这花妖是什么来路?”阮浥秋试探性的问道。
清波眼皮一掀:”想问就问,拐弯抹角的小家子气。自然是守阵的精怪,你要破阵,可不是断了她的活路,她岂能如你愿!”
倒是古怪,难不成这精怪还是依附六图阵而生?阮浥秋心中思量,斟酌言语:“阵破了花妖难道还活不成了?这阵....到底有何用处?”
清波笑的高深莫测:“这六图阵就是为花妖抽灵蓄气的所在,至于这阵的作用嘛......”
说到此处,她故意凑拢过来,眼皮也不眨一下的盯着阮浥秋:“你猜猜。”
她眼里兴味十足,对于调侃他这种恶趣乐此不疲,简直像是一个捕获新鲜玩具的顽童。
阮浥秋侧身低首苦笑,呢语中糅杂些无可奈何:“既要我直截了当的问,又要我猜,果然啊,只要是女人,不拘什么物种,心思都难猜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