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夜墨张天,展渊从袖中抽出一卷卷轴,搁在案上,解下外裘。
侍女小步上前:“殿下,湢房的热汤放好了。”
他淡声回应:“嗯,出去吧。”
他从荣兴侯府回来,又见了个人,是花月卫的大统领,他与他在一家酒楼商讨要事有好些时间。
如今花月阁大有内部裂分之势,一派以副统领为首的坚持效命皇上,多半是新收编进阁的。
而另一派因三年前梁王谋反一事坐扣加之不满皇上对忠诚的人肆意杀戮的,以大统领为主,多是老一辈。
花月阁一直都掌握在代代君王一人手中,专门效忠于天子,准确来说,是效命于鹤符。
开阁的永世祖定下花月阁要依符效命的规矩,要花月卫只认鹤符,只有持鹤符的才能调动他们。
因而代代帝王都牢牢掌握鹤符,以防被他人掌控花月阁。
花月阁内部具有高度纪律和素养,虽只有几百余人,却是天下最精锐的武装部队。
现在因为四年前梁王谋反那件事,大统领一派早酝酿分阁,花月阁逐渐要分为东西两阁。
且说早听见细微风声的展霄也在安排要尽快除掉阁中起不忠之心的分子,因此他们东阁派面临保身之难题。
展渊要拿下东阁。
他答应和老三合作,他助他夺得江山皇位,展琦璋配合他取下展修御和姒氏首级,事成后他还要四万御林军。
他对皇位没兴趣,只希望攥着一些足够的兵权保身安命,不被威胁着提心吊胆地苟活,便好。
展渊进了湢房,内侍伺候着为他解开衣带入杅浴身沐发。
缓去疲乏,一身清香。
且等他更好衣吹了灯上了床,躺好时闭上眼,脑海中楚婳的灵秀面庞又钻出来。
他着实也觉得自己如同着了魔般,总会去想她。明明只不过是个十岁的丫头片子,可却是那么地出尘脱俗、与众不同、可爱俏皮得别致,也集谜一身、神秘不可预测。
让他总会挂在心上惦念,不禁常会想她这时会在干什么、那盏做什么。
都说人如其字,今日一见她的字,而后知并非全如俗言所然也。
凡事有例外的,虽然字丑但人秀气,也不是没有的,比如她。
展渊翻个身,低声一笑。
…
楚震云先前答应了带楚婳上街逛逛,于是趁今日空闲的机会,带她来到京市。
楚婳围着一条眼纱,是能看见东西的,兴奋得嘴都合不拢,东瞅瞅,西望望,各处皆是前所未见的奇美。
楚震云往后拉了拉她的胳膊:“婳儿,想要什么就开口提好了,爹爹会买下来。”
楚婳回头,扬起嘴角:“谢谢爹爹!”
心情犹如脱笼之鹄般明朗舒畅,吸入一腔贪世残冬的清凉,遍身早春的日光还有些朦胧,有微风携寒不知趣地吹走丝缕暖晖,却缓不了她轻快的脚步。
市井熙攘,人烟稠密。
走着看见前面有个老伯做糖画,楚婳快步上前,惊喜地看着他一双苍老的手挥洒糖浆如文者泼墨般潇洒。
老伯感到楚婳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抬头和蔼地笑:“小姑娘,喜欢可以买一个尝尝,想要什么样的伯伯给你做。”
楚震云已站在楚婳的身后,他看得出来她很是渴望的,于是柔声地:“婳儿,想要什么样的,和老伯说吧。”
楚婳欣喜万分,回头对楚震云灿烂一笑,眼中流光熠熠:“谢谢爹爹!”
又转过来对老伯说:“伯伯,我想要一个大白鹅的!要张开翅膀的,很威风的那种!”
老伯笑吟吟地点点头:“好嘞小姑娘,你瞧好吧,大鹅马上就做得咯。”
楚震云凝着全神贯注的在看作糖画的楚婳立在糖画摊子前一动不动,他又抬眼望了晴好无云的天,想起来,楚婳快要过诞辰了。
其实楚婳的诞辰,只是楚震云后给定下来的,他只是捡到她,并不知晓她是什么日子出生,只能大概估摸出来孩子几个月大。
所以他查了黄历给定的三月十七,是个吉日,寓意她平安。
楚婳就要十一岁了。
还有四年。
…
楚震云一行人回了侯府,路上碰见林丞相的嫡子林成骁,便邀请到府中,此时楚震云正在厅中接待。
这边。
楚婳高高兴兴地抱着猫回来了,她看见楚文珏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她本拿着爹爹给买的糖画要回院,路上遇见楚文珏抱着只雪白的猫儿,甚是讨喜,楚文珏说要给她看看的,不想那猫滑得很,出溜到地上跑走了。
楚婳来了兴致,她把糖画先交给楚文珏让他暂时保管,自己挽起袖子撒开腿去追猫。
再回来时,她的糖画就没了。
“我糖画儿呢?”
楚婳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眨也不眨的大眼睛里像闪着星似得。
“啊,你的糖鹅扑棱扑棱翅膀飞了,没了。”
楚文珏双手靠一起成翅膀样子扇忽了几下,一本正经地作鹅飞之势。
“飞了…?”
“啊,飞了,飞得可快了,小爷我都没抓住。”
宁静了一会,楚婳笑了笑,看着他那双扇忽的手,啪地一声用力打了下去:“飞你个鬼!你就是给我吃了吧!”
怀中的猫在她怀里卧不稳,顺着爬上她的肩膀,‘喵’了一声。
她眼馋那么久的,特意让做了个大白鹅样子的,澄黄透亮,在太阳底下发金光…
他给吃了!
她恨得磨牙,气呼呼地跺脚,瞪着一脸从容坦荡‘爷就是吃了咋地吧’的楚文珏:“不要脸!本姑娘的你也抢!你怎么那么烦人呢!你必须还我一个!”
今天他若说个不字,她就把他的那只神勇威风大将军喂鸟。
他最宝贝的就是那只蟋蟀,听说还是七皇子赏他的。
楚文珏微微弯下腰来,摸摸下巴,砸吧砸吧嘴,歪着头冲她笑嘻嘻地:“本世子就是不还你能怎么样?一个糖画而已,你就当孝敬孝敬你哥怎么了?”
楚婳咬着下唇,好一会,她转身抬脚:“好吧,看来你那只蟋蟀要喂了我院里的鸟了。”
楚文珏一听她要动他的宝贝蟋蟀,连忙追上来伸出来一条胳膊挡在她面前,“你敢?”
她哼哼两声,半眯着眼:“您看我敢不敢?”说着,两手又把猫从肩上拖到怀里好生抱起,并不打算把猫还给他。
楚文珏知道,她绝对能办到。
她要是把他家大将军喂鸟了,让七皇子知道,他又要遭殃,上次看蓝眼的事不成,他可赔进去不少好东西,还扯了一连篇的谎说楚婳发病坠河死了。
他思忖片刻,最终长吁一口气,一手搭上她的肩勉为其难道:“那你回院子等我…”
楚婳扬起小脸,吹了下刘海,抱着猫走远了。身后的桃露朝楚文珏行礼后随即跟上了楚婳。
吃瘪的楚文珏这便安排小厮出府给他买个糖画,嘱咐说要画成大白鹅扑棱膀的样儿…
之前他以为楚婳是个软柿子,和楚文姌一样弱不禁风的。病恹恹的楚文姌让爹爹和郑氏看得紧,虽是亲兄妹,脾性大相径庭的他很少和她说话见面,因而他和她感情并不很深切。
可算来了个二妹妹,本想着可以让他欺负,没想到半年多载的光景相处下来,他发现她竟是这样机灵、且头脑活络的,他很少能占到上风。
往往是她受了他挑衅和欺负后,绝对会找时机咬他一口,让他吃苦头。
他慢慢竟已习惯她每每得手后对他吐舌摆鬼脸的样子,还意外觉得有些可爱…
于是在他人眼里看来是自虐有瘾的行为,他做得越来越得心应手,而以此为乐,是真。
可他从未把楚婳当妹妹看过,也是真的。
能有半个时辰,出去买糖画的人回来了,且按他的吩咐买了好几支,小厮把东西小心地交到他手上。
楚文珏笑得不怀好意地把手中糖画拆开油纸,伸进一旁准备好的辣椒水中,因怕糖融化不成形,只泡了一小会,约摸着辣味能浸入糖中后便马上拿了出来。
不仔细瞧,和普通的并无差异。
他知道,楚婳最不能吃辣。
弯眼称心一笑,他便拿着这个和其他几个正常的糖画去交差了。
轻车熟路地来到她的院子,刚一只脚伸进门槛,他便扬声:“楚婳,本世子给你买来糖画儿了!”
院子里那只叛变的猫在树上眯觉,其他人恰好不在,桃露和青寻去了浣房,妍辛还一直在柴房忙着安排人手。
楚婳正在练字,闻声落笔起身,从房中跑出,迎上了正假作愤懑不甘之态的楚文珏。
他先把那精心准备过的糖画递到她面前,手里还攥着剩下几个。“给你,小姑奶奶,尝尝好不好吃。”
楚婳接过来拿在手里,观察他脸色仍是吃了土般的苦涩,便拆下油纸,放心地一大口咬下大鹅的头。
其实她早嗅到隐隐有奇怪的气味,可没多合计,只想赶快尝一口甜不甜。
入口后,陡然间,一股辛辣冲顶,她登时眼泪唰地往外冒,张嘴哈着气。
她在院子中被辣得踱来踱去,楚文珏退在一旁捂嘴偷乐。
楚婳奔进屋,把手里的糖画扔桌上,举起紫砂壶对着壶嘴开喝,灌下冷茶,灭去火辣的灼感。
她是最不能吃辣的,一吃点儿就难受得承受不住,要闹鼻子流眼泪的。
早磨炼一副厚脸皮的楚文珏跟着她进了屋,递给她手帕,让她擦擦眼泪。
“本世子不过买了几个糖,你也不用这么感动的。”他发抖的声音染有笑意,看着楚婳一把夺来帕子抹眼泪。
她好受一些时,怒视着他,将身扑过来,沙着嗓子:“你卑鄙无耻!”
扬手打在他肩膀、胸膛,楚文珏趁她对他实施低伤害武力手段时把手中包油纸里的糖画搁在干净的桌上,是等之后要给她吃的。
楚婳跟过来跳起来要锤他,楚文珏顺势把人腰揽住抱起来,并腆着脸笑嘻嘻:“来,继续,哥哥帮你,这下你能够到了吧。”
楚婳怒火爆燃,呼吸粗重,看准他的右脸,凑上去下狠地咬了一口。
直到淡淡锈味充斥口腔,她意识清醒过来,松开了他,挣开他的怀。
“咬死你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