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曲渡荒原上，沙尘暴是一种司空见惯的自然气象。
间隔十天大半月，就会有一场。一旦吹起，遮天蔽日，道路难行。
其中半是天然，半是人为。
由于魔道势力浮云寨掌握了一种可自由穿梭隐匿于风沙中的手段，在沙尘暴中堪称神出鬼没，肆意妄为。
这使得本来只是打家劫舍欺负平民的魔道蛊师开始变本加厉。
任何行走于荒原中的旅人或者队伍都有可能被他们盯上。
有的绑架勒索财货，有的因为私人恩怨，有的为了单纯的泄欲杀戮，尘沙掀起，人头落地，令当时六道城中的居民谈沙而色变。
每十支从六道城出发的蛊师队伍，平均就有三到四支一去不回。
甚至魔道蛊师还公然将人头悬挂在在六道城的城门口，气焰嚣张至极。
面对猖狂的魔道，十大家族与巡义府岂能容忍，积极商讨对策，并组织蛊师强者接连设计反击。
各路正道人杰义不容辞，前赴后继，往往今日斩下一个魔道蛊师的头颅，明天就有十名正道蛊师被坑害，后日又是正道大胜。
战况胶着，死伤惨烈，那是一段血雨腥风的岁月，城内城外人人皆不安宁。晨不鸣鼓，夜不能寐。
满城白幡，百里闻哭，血泪如雨，道路潮湿！
直到三十三年前，双方集结兵力，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尸骨无数，血流成河。
最终魔道大败，退缩回了老巢浮云寨默默舔舐伤口。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六道城的正道蛊师们侥幸胜过一筹，却再没有追击的能力，只得放虎归山。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大战之后，六道城就此安稳三十三年。
没有魔道的祸害，新一代的蛊师们茁壮成长，并代替前辈们成为六道城的中坚守护力量。
一年又一年，岁月不可抗，旧的事物终究老去，新的事物如潮水般浮现。
但伤痛会被掩埋，仇恨却不会抹去，每一位经历过此战而幸存的蛊师更不会忘记。
摩拳擦掌，许多人都在等着正魔战火重燃的那一天。
而今，依据巡义府从各路汇总的消息，魔道休养生息，元气已复，已经不甘忍受寂寞，蠢蠢欲动。
令人胆寒的沙尘魔光似乎又将现世。
……
“呼，总算是分装完了，这么多的炼蛊材料！”
“不知道剩下的那些我们什么时候能再来取。”
“知足吧！还再来取？这次侥幸命大，你们都不知道我掉下来的时候心里有多害怕……我可不是怕死啊，死在战场上我不怕，死在这里多冤啊你们想想。”
“是啊，”一个瘦弱的青年二转蛊师皱着眉说道，“人不仅会死在战场上，连地陷也会要了小命，我想回家，打算这次回城之后就退出巡义军。”
不是任何人都能坦然面对死亡，至少这位瘦弱蛊师不是，他生性怯弱，容易紧张。
虽然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凶悍强壮的雪人蛊师，到底是不一样的。
面对战场上的凶狠厮杀较力，他自认永远是躲在人群后面释放蛊虫的一个胆小鬼。
因为家中缘故他不得不选择加入了巡义军，但现在他实在无颜继续拖累战友，生出退缩之意。
旁边的蛊师们听到这话，不但没有嘲笑瘦弱蛊师的退缩，反而和颜安慰道：“我们理解你，你的决定是正确的，有的人天生不适合战场。而且你家里只剩一个老爹，你死了他可怎么办？老人家还等你孝敬呢。这次回去之后就换个职务吧，虽然不如巡义军的津贴多，也足够你养家。”
“……”周围的蛊师七嘴八舌给出自己的建议，甚至介绍起了亲朋好友在哪家店铺哪家酒馆做得不错。
“舟山坊市中的集墨斋可以啊，那里有我发小，你要是有意，到时我让他带领你看看！”
“千年海悦楼也不错，他们只招二转以上的蛊师做伙计，二转蛊师俸禄每月两百元石！”
“你们说的太远啦！都在第三第四主城，小张他还是留在第二主城的好，离家近方便照顾。”
“听姐姐的，第二主城有一家翠然居，是一家客栈，才开张三年，但生意兴隆，一直在招人手，而且待遇也不错。”
“或者巡义府中的制造司、采办司等。”
他们介绍的都是正常职业，收入相对不高但光明正大，而类似僚属、亲卫、杀手这些选择，掺和进高层势力之间的漩涡对普通出身的蛊师来说并不明智。
“大家……谢谢你们！”瘦弱蛊师感动地面红耳赤，眼泪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
“别这么说，我们都是战友啊。”
“……对不起，是我想回家……都是我太没用了。”
说着说着，瘦弱蛊师忽然崩溃，不断向着周围道歉。
他压抑了太久，正因为感受到同伴们的真诚友好，他更加不愿意留下拖累这些战友，但他也知道，当逃兵是极其可耻的行为。
原本仍在犹豫不决。
今日他看到孝鼠为救护父母而死，心中万分触动终于下定决心。父母之恩终究大过一切，与其给家中老人更好的生活，不如在跟前陪伴。
这使得他对战友们更加愧疚。
周围的蛊师纷纷上前宽慰瘦弱蛊师。
凡人们默默站在角落，垂眉低首，蛊师们谈话间倒没有刻意避讳这些凡人，但他们也不敢随便动弹搅扰。
这些凡人和蛊师还是第一次这么贴近地接触，面上恭谨，内心活动却很丰富，你瞧，原来蛊师大人平日里也和我们一样啊，虽然其中一些人长得很怪异。
一头赤红色头发的老人，肌肉爆炸异常魁梧的中年男人，还有好几位风格各不相同的妙丽女子。
不少凡人抬眼偷瞥又迅速低下头。
蛊师和凡人到底是不同的，蛊是天地真精，人是万物之灵，接受的教育、战场铁血的磨炼、蛊虫带来的改变糅合形成了一种蛊师特有的超凡气质，溢于言表，凡人甚至都不敢多加打量。
不过此时蛊师和凡人们肩扛手提，各自负担着一份蛊材，看起来就少了一些差异。
实在是存储蛊虫已经装不下了。
只能出此下策。
不过每个人分到的蛊材都很轻，相对于他们自身的力气而言。
即使蛊材重要，但也不能影响队伍正常的行进，负重时一旦遇到突发情况会很容易陷入被动。
即使如此，也还是有一部分多余的材料被蛊师们深埋地下，以蛊虫封存，做好标记，留待日后再来取。同时也是出于路途中的风险考虑。
洛依人手中提着一小捆紫色草叶，她是所有人中年龄最小的，分担的蛊材自然也是最少。
姐姐洛见芳大一些，提着稍大的一捆紫草。洛铎则是分到水桶粗细的一大包绵音石，这种石头是二转蛊材，分量比棉花重不了多少，稍微挤压就会传出噗叽噗叽的声响。
洛铎提着走了一圈，顿时噗叽声不断，相当喜感，引得两姐妹不断发笑。
“这个世界太危险了，可笑我之前还自命不凡。加上这次，起码已经遭遇三四次的危机了，虽然这几次都很幸运，大难不死，但我不能完全将希望寄托在运气上。”
洛依人表面上一派天真，无忧无虑，内心实则颇为焦灼。
没有知心的人在身边，如今的她只能独自打算。
洛铎和洛见芳虽然是她名义上的亲人，而且很是照顾自己，但不能随便将自己对未来的考虑和担忧告诉他们。
毕竟，从他们对自己失忆之前的描述来看，原身可不是早慧的孩子，一个八岁的女孩，每天玩得开心就够了。
接触一些诗词古文已经是这个年龄段最深的学习过程。
谎称失忆，但如果自己骤然表现得和之前判若两人，他们还是会怀疑的吧？
刚刚降临异界，洛依人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这个世界有着超凡力量，万一自己的真实身份被查出来，下场一定不会好。
“还是实力的问题，我现在太过弱小了，一点危险就可能要了我的性命。成为蛊师看起来暂时没有可能，要想尽早保护自己，只能先从这副肉身开始，幸好在这方面我前世的记忆没有丢失！”
作为警察，一些锻炼身体的方法和格斗技巧自然是掌握的。
洛依人不求能对付蛊师，但如果能恢复到前世的身体素质，至少面对三四个普通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蛊师们的话语洛依人其实一直关心地在听，但距离过远，她不能接近，模模糊糊的情况下只听到了一些酒馆店铺的名字。
她将这些都暗暗记在心里。
这时人群忽然涌动，一片嘈杂。
洛依人从人群缝隙中看去。
却是董启迈着大步走到凡人的面前，一身黑石盔甲，配着他上位者的气势，十分慑人。
董启站定片刻，待到所有凡人都注视他，他才缓缓开口道：“各位洛家村的村民，今天各位辛苦了，你们所看到的这些材料是我六道城所必需，本统领势在必得！”
“所以不单单是今天，往后大约大半个月的路程，也都需要各位出力，帮忙分担些材料，一路上要劳烦各位村民了。”
“统领大人言重了！我们不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对！蛊师大人救了我们的命，出些力气算得上什么，怎么比得过大人的救命之恩呢？”
凡人们纷纷附和，做出讨好之色。
洛家村人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无论是在洛家村还是巡义军或者六道城，蛊师凡人之间都有一道天堑般的距离，凡人只能够服从。
“嗯。”
董启点点头，显然比较满意，只听他又道：“当然，我不会让各位白白忙活，本统领救你们是出于人族大义，不求任何报答。而你们帮了本统领这一次，我自然会还报给各位。”
“六道城外有一座城池，名为坝城，比起六道城内算是危险之地，原本各位去到六道城应该是被安排在此等地方。不过各位此行有着功劳，本统领会向上级禀报，特许各位直接安居落户在第一主城。”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叫好。
但多数人眼里带着疑惑，对坝城和第一主城为何物不甚理解，却不敢问，只是从众地拥护董启。
这时观之路从董启身后站出解释。
他和洛家村人这几日关系较近，凡人对他很是熟悉，所以由他为凡人们来释疑最好不过。
“以往六道城将散落在曲渡荒原上的村落收拢聚合，因怕贸然入城会导致混乱，在六道城外又辟出一座新城，取名叫坝城，将村落人员安置在此。”
“坝城人口有上百万之多，良莠参差不齐，六道城每年都会从中仔细拣选一批凡人进入主城，这百万人中每年只有数百人有此资格，为此每次挑选坝城的人都是挤破了头想要争取名额。”
“因为坝城人口众多，鱼龙混杂，六道城虽有蛊师也难免照顾不周，这个到时你们就会了解。而主城之中规矩森严，每一条街道每一片区域都有蛊师看护，所以各位进入主城以后不用担心来自外界的种种危险，反而有许多便利，各位只要有一双辛勤的手，肯吃苦工作，就决计不会饿死！”
“原来是这样！这下我们懂了，多谢观大人！”
“统领大人仁慈！我们到了六道城一定会努力工作的，绝不会辜负大人！”
话说到这里，众人纷纷下跪，向着蛊师们叩首。
董启点点头，旋即转身离去。
半路上，林尧回头看着起身正在庆幸的凡人，目光冷湛，然后对着董启的后背拱手问道：“大人，您怎么对这些凡人这么客气？让他们进入第一主城？”
“哦？那你说该如何呢？”董启走在最前面，头也不回地反问道。
“我们从雪人手里救了这些凡人，这次地陷算是又救了一次，对他们已经足够恩典，让他们负担一些材料，天经地义，何必再要奖励他们，难道您真是为了所谓的人族大义……”
话到后来，林尧心虚，声调不自觉地减弱。
董启反倒来了兴致，停下步子，转过头来直勾勾看着林尧：“怎么？你以为我是那种迂腐之人？”
“呃……”林尧方正的额头上骤起一阵细密的汗水，他今天上午才刚刚被训斥过，现在被董启盯着顿时感觉两条腿都有些发软。
董启呵呵一笑：“你不懂。救人不假，但他们内心未必有多认可这份人情，今日我对他们允诺进入主城，将来也并不打算食言。他们知道后就算不心生感激，但在这一路上，为了进入六道城的机会也一定会护好自己的那一份蛊材。”
“比起不情不愿，在严厉要求之下被迫地运送蛊材，我让他们有了希望，自己就会主动保护蛊材，这样不是更好吗？与其被动执行，不如让他们发自内心地主动为之。”
“我非是要笼络他们，只是以利趋使，不过是一百个入城名额而已，这一批蛊材若是运到六道城，我们提出一些合理的要求也不过分，那些司事长老还不至于在此事上为难我。”
“原来如此，大人不愧是大人，经您一点拨我才明白。”
林尧笑道，先松了口气，然后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在董启面前，他仿佛才恢复到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样子。
董启再度转身离去。
林尧则是站在原地，默默思量董启所说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抬起头来，却发现观之路就站在他身边，静静等着。
“啊，观大哥！”
“怎么样？是真的想明白了吗？”观之路目光关切。
“嗯，我懂了，原来大人所做的还是为了我们，凡人只不过是工具而已，大人这么做，我们能得到好处，凡人也能得到好处，这就是双赢吧！”
林尧攥紧拳头，眼中闪光。
“不错，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足够。”
“你要知道，我们身为大人看中的亲卫，不仅要鞍前马后，还要想大人之所想，设身处地为大人考虑，你明白吗？”
观之路忽然目光灼灼，看着林尧。
林尧突然意识到他的观大哥是在借这件事提点他之前的做法。
如果之前他能够想统领之所想，就知道董启若是在，董启绝不会与薛义梁呛声，反而是会主动劝阻那些激奋的蛊师。
想到这里，原本兴奋的他面色胀红起来，一副十分愧疚的样子。
“我……我知道了！”
“我现在就去向薛家老道歉，让他原谅我的所作所为！”
“嗯，去吧。”
望着林尧跑动的身影，观之路嘴角微微一笑，看来林尧是真的认识到自己的过错了。
林尧能想通最好不过，如此自己也就能对统领有个复命了！
……
到了十月中旬，沙尘渐起。
距离巡义军历险收获蛊材整理打包的时日，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这十几天，他们风餐露宿，难得歇息，共走了数千里的路程。
距离西北霸柳大营的镇守范围，仅仅只剩下千余里的路程。
眼看目的地就在眼前。
蛊师们面上都流露出了渴盼的光彩，无比期待。
就在这时，几支漆黑如墨的箭羽无声无息，带着尾焰从众人头顶上如幽灵般掠过，射落在巡义军前行的地面上。
众人一惊，这一幕似曾相识。
不久之前他们从雪人军队手里救下凡人时同样发生过。
只是这次被拦路的对象轮到了巡义军自己。
众人顿时议论声起，心中不安。
这时却见董启缓步走上前，不顾亲卫们的阻拦，用手拔起插在地上的一支漆黑墨箭，作仔细查看。
看了一会儿。
董启饱经沧桑的脸上微微动容。
不单单是因为四周的沙尘中陡然出现的几十股陌生蛊师的气息，还因为手中这支墨箭的主人，在过去曾经带给他非常深刻的印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