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爸爸，爸爸……我低声唤道。
……清甜！爸爸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掏出纸巾帮他试泪。凯莉乘坐的那架飞机，终于……找到了，掉进大海里，残骸随流洋飘到很远的地方……有一块碎片被冲上海岸……
已经确认了？我感觉那声音出奇的镇定，仿佛出自他人的喉咙。
……嗯。爸爸艰难地点点头。虽然我早有准备，一再提醒自己，她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可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还是……很难过。
那不是她，肯定不是！女巫永生不死。她正和流浪者在一起，徜徉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穿一袭碎花棉布裙，容颜依旧，长发逸然。她笑吟吟地向我招手：清甜，我回来了……
然而，话到嘴边变成了——至少，我们知道了她在哪里，不用再为她担心了。我轻拍他的肩膀，就像安慰一个伤心的孩子。一块石头落了地。那种痛，地知道。我咬咬牙，眼泪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来。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很内疚……我对不起你爷爷奶奶，对不起凯莉！爸爸抱紧双臂，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我沉默了片刻，挣扎着说出一句：不能怪你……
不，怪我！爸爸困兽一样呻吟着低嚎，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他们几乎把全部的心血都浇灌在我身上。我知道，他们对我寄以厚望，我却让他们失望了。人到中年，还是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我不敢回来面对他们，甚至很少给他们打电话……虽然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们，很想很想……他们那么大的年纪，一身病痛，不但得不到儿子的照顾，还要下地劳作养活自己……
为了不给我添麻烦，他们甚至去了神仙洞……
原来你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可我偏偏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还眼睁睁看着凯莉辞了工作回到村里……我就是个懦夫，根本不敢面对这一切！我只有不停地工作，工作，让自己无没时间，没有精力去反省自己的失败。就像一只自欺欺人的鸵鸟把头埋进沙里……
我很少和凯莉说话，每次回村只是略坐坐地离开……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面对她眼睛里变得渺小卑劣的我自己。我甚至阻止她去看你。好几次你明明就在家里，我偏说你不在，还找各种理由骗她，说什么清甜参加了一个课外辅导班，已经上课去了，很晚才回家你不用等她……清甜和同学去外地旅游了，生日礼物我替你转交给她……
难怪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姑姑……你害怕她会告诉我真相？
不止是这样……我一再叮嘱你，要做一个普通的人，不要做一个奇怪的人，本意是为了保护你，让你留在那个安全屋里，不必承受风险，不会吃苦受累，舒适安逸地过一辈子。我怕你会变得跟她一样……你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和她很相像，就连哭声都像，那么伤心透彻，就像背负了全世界的忧郁……
我明明知道你过得不开心，还要勉强你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甚至让你种最普通的花，吃最普通的食物，穿最没有特色的衣服……我也时刻在提醒自己，要做一个普通的人，不要做一个奇怪的人，以此压制着心里那头沉睡的怪兽。我曾经叛逆过，直到现实给了我沉重一击，才知道特立独行要付出的代价，我根本负担不起。我是个男人，必须努力挣钱，努力撑起这个家。我绝对不能变得“奇怪”，不能。
我懂了…我突然冒出一句话。
什么？爸爸不解道。
“我诅咒我走过的路，我读过的书，我献媚众人的表演，我离开独行之道的那一刻软弱”。这句诗我虽喜欢，却弄不明白里面的道理，现在，我懂了。
第二节
……你一定恨透了我！爸爸呻吟道。
有那么一阵子，我恨过你……可是，我想起爷爷奶奶说的那句话：只要你们过得好就好了！他们不希望看到你这样难过自责。而且，你一直那么努力工作，也是为了能给他们提供更好的生活啊……
只要我们过得好……你可知道，这句话饱含了多少血泪呢！爸爸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姑姑留在这里，并不完全因为爷爷奶奶，也是为了她自己。比起在城里做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女强人，她更喜欢简单的乡村生活。她在趣灵村找到了内心安宁。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爸爸抬头看着我，一双眼睛因为长时间哭泣变得红肿，眼角的皱纹更加深刻。
你刚刚才说过，我和姑姑很相像的啊，她的心思我还能猜不透？我的脸颊隐隐有些发烫。而且，她还因此收获了爱情。
哦……爸爸惭惭平静下来。这倒是真的。
你知道她和流浪者的恋情？
流浪者？我只知道他叫阿龙，是个歌手！她临走前给我打过电话，说已经接受了阿龙的求婚，打算陪他一起去欧洲巡演，回国后就准备筹办婚礼。
嗨！清甜！姑姑要离开一段时间。等我回来！
我想起她留给我的那封简短的信。原来她想说的是，等她回来宣布喜讯！
凯莉她，比我有勇气！爸爸长叹一口气。敢想敢做，从小就是如此。我只是做不到像她那样，逆流而行，耐住孤独，不惧众人的非议，做回最真实的自己。
说完，他陷入沉思。我也沉默不语。童话出奇地安静。凯莉花园里雾气氤氲。
爸爸，我给你蒸碗蛋羹吧。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我打破沉默。
爸爸大口大口吃着蛋羹，一边很快地用背手揩去眼泪。
这是妈妈的味道，妈妈的味道啊！
妈妈知道我爱吃蛋羹，每次我从学校回家，她都会为我蒸上一碗。
姑姑也爱吃的。我在心里说。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小姑娘眼巴巴看着哥哥吃蛋羹的神情。
可惜你妈妈不会做……
我低头不语。
你妈妈没有来……你不会怪她的吧。爸爸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不会。我平静地摇摇头。
其实，她很担心你的。这几天你老是不接她的电话，她急得睡不着觉，整夜哭！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直到我说要亲自过来看看你，她才稍稍放心了，勉强能吃下几口饭了。
哦……
我也是在来这里的路上得到的消息，你姑姑她，再也回不来了……这件事我还没告诉她。
你小时候，身体弱，经常生病，你妈妈把你养大不容易……不是不想来看你，只是，你妈妈她，离不开她的工作。而且，她们城里人……有的时候，想法跟我们不太一样。你要多体谅她。
我心想，有一类人属霓虹灯的，永远离不开城市。哪怕到了一个开阔些的，有山有水的地方，也会让他（她）不知所措。嘴里却说，会的！我做得也不好，不该让她着急。
爸爸松了口气，又说，我在园子里走了走，到处干干净净的，花花草草都很精神，连池塘都清理利索了，看起来似乎比先前还要好些。他环顾四周，屋子里也这么一尘不染的，乐融婶婶果然用心了。
还有你，气色也比以前多好了。看来离开了你妈妈的“吉祥三宝”，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我们的小清甜终于长大了。
一对小兄妹嬉笑着在冰面玩耍的情形，在我脑海中闪过……我本能地感觉到，爸爸一定知道那个我一直苦苦寻找的答案。
姑姑应该留了一本笔记或者食谱给我，你知道她会把食谱放在哪里？
笔记？食谱？爸爸起先有些茫然，但很快就理清了头绪。
我倒知道她小时候藏东西的习惯。说不定就在那里。
真的！我兴奋地叫起来，快带我去啊！
第三节
爸爸起身往屋里走去，我紧紧跟上，一边听他说：这个地方有个六位数字的代号，235603！
235603！好熟悉的一组数字，似乎在哪里见过？
记忆的片断像电影镜头一样快速回放，突然咔哒一声停住：玛德琳的焦糖色贝壳纹路……我和阿木坐在树上咖啡屋……无意中，我把眼光停留在阿木刚才倚靠过的一条树枝上，忽然发现上面似乎有刀刻过的痕迹。我凑近一看，竟分辨出几个数字：235603……明显手工雕刻的痕迹，因为时间的慢慢磨蚀，变得与树皮的颜色相近，不留意察看的话很难识别出来……
我只是知道这是姑姑为我设置的一个密码。原来它另有意味，并非一组普通数字的随意组合。
2，表示二楼。爸爸走上二楼，动作略显笨拙。
楼上的三个房间，她分别用1，2，3来表示。1代表你爷爷奶奶的房间，2代表我的房间，3是她自己的房间。
5的意思是……
一进房门，按顺时针方向数过去，她房间里的第5件家俱。我记得当时是一个樱桃木斗柜。
我用目光一扫——果然是那个樱桃木斗柜，我一直用它来收纳一些小物件。
她从不让别人挪动她屋里的陈设，几十年过去了，这里竟然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一点没变。凯莉还真是执拗的人啊！用你爷爷的话来说，她一旦打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爸爸走到樱桃木斗柜前，说，这是你爷爷亲手做的。表面看起来是个普通的六斗柜，其实在第六层下面，还设有秘密机关。你爷爷当年可是趣灵村数一数二的能工巧匠。可惜我一点都不像他。
第六层的抽屉？我一直都拉不开它，还以为它坏了。
那个拉环是虚设的，装饰品而已。真正的开关藏在下面呢！爸爸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第六个抽屉下面突起的三条波浪型花纹。它们看起来就像三条装饰用的普通花纹，其实是打开三个小抽屉的按钮。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这可是我跟凯莉最大的秘密。
爸爸正要按下第一条花纹（按钮），我忙说，不对，应该是第三条才对，235603！603啊！
别急啊，一条一条来。
只听咔哒一声响，一层约2厘米深的抽屉弹了出来。里面是些信件——大多是爸爸从学校寄给姑姑的。信封上的笔迹显得稚嫩。
原来我寄给她的信，她全收着呢！爸爸的眼睛又红了。这些，还是我在镇上读书的时候写的。
那时……她很想你，总在村口等你。有时天气冷极了，河面结一层厚厚的冰……
我知道的……爸爸的声音有些发颤。
第二层抽屉里存着些老照片，除了玛格丽特的，就是我的，从小婴儿到十几岁的少女——我一眼看到，我的百日照，那张还未PS过的百日照，就在那堆照片里面。
爸爸按下第三个按钮——我屏息静气等待奇迹出现——却没有任何动静！
可能时间太久了，开关里积满了灰尘。说完，爸爸又用力按下去，一下，两下……终于，随着咔哒一声响，我急不可待地将那层弹出的抽屉向外一拉……
果然，就在那里，并列排放着三本笔记手稿。
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这就是姑姑留给我的食谱笔记啊！我忍不住欢呼起来。
我小心翻阅着笔记，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共五百篇食谱和一百篇生活杂记，一律用娟秀的楷体小字誊写——那是我熟悉的姑姑的笔迹！
五百篇食谱又分成十五个小类，分别是：彩绘蛋糕；手工糖果，包括手工巧克力，马卡龙；杏仁糖衣蛋糕、糖霜蛋糕；翻糖蛋糕；慕斯蛋糕、自制冰淇淋；奶油裱花蛋糕；戚风蛋糕；海绵蛋糕、自制咖啡；磅蛋糕、芝士蛋糕、麦芬等；饼干、曲奇、泡芙、布丁等；派、挞、千层酥；司康、月饼、玛德琳；天然酵母、健康面包；自酿果酒、蜜饯、果酱。
每个小类下面分别列有数十篇食谱。每篇食谱都详细记录了食材，制作过程，以及制作心得。有的还对食物的源起，历史，甚至背后的小故事，都有生动叙述。
果然是凯莉的笔迹。爸爸将一本笔记握在手里，久久摩挲着。
这是姑姑留下来的！没有比这更珍贵的礼物了！我轻声叹道。
第四节
我沉浸在姑姑的笔记里，良久才注意到默坐一旁的爸爸。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从城里开往镇上的那辆大巴车，每天都是下午五点多钟到的站。在广场打个簸簸车过来，最快也得花一个多小时——你怎么会在凌晨出现？
我开车过来的。
开车？你的金骑士！那得花长时间啊！我的心一阵揪痛。
一天一夜而已。这不算什么，我经常在外跑项目，早习惯了。爸爸冲我笑笑。别小看你爸爸，虽然老，可身体皮实得很！我还要为清甜挣多一些嫁妆钱呢！
我不觉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一定累坏了吧。对了，楼上有个房间，墙上挂了一把破吉它，和一幅鲍勃·迪伦年青时候的照片，我猜，那一定是爸爸小时候住过的房间对不对。现在堆了些杂物，来不及收拾了，你去爷爷奶奶的房间休息好了，床褥都是现成干净的。
爸爸果然累坏了，刚上楼不久就酣声大作。直到天黑我做好晚饭，他还在沉沉地睡着。
我和妈妈聊了很久很久。不，并没有互相道歉，没有！所有的妈妈都会无条件原谅她的女儿，反过来也一样。我跟她说些这阵子学会做的糕点。雪芳，丝绊，椰子蛋糕……她跟我说些同学聚会上发生的趣事，跳广场舞时认识的新朋友，还有城里的一些八卦新闻。我们就像许未见面的好朋友一样，聊得全情投入，热火朝天，就好像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虽然我很想跟她谈谈无处不在的美丽女巫，谈谈凯莉花园里的蒲公英时光隧道，还有那些在过去的时光里自由倘佯的神奇感受。
虽然很希望她像别人的妈妈那样，带着我在菜地里种向日葵，一点也不介意用发酵过的粪便来施肥，也不害怕叶片上蠕动的肉虫。在我生日的那一天，冒着烈日采摘下大如金色面盆的花盘，里面镶嵌着饱满的种子。并不介意被晒黑。
我想起她带我到郊外渡假，两个人钻进山洞呆了整整一天。那个阴凉的山洞里有几条小溪流过，在一个拐弯处汇集成水塘，绿玉般青翠，塘底的卵石一览无余。我们就坐在水塘边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她看书，我发呆，久久不愿离开。我想我就是从那时起喜欢发呆的。
还记得某年暑假的一天，妈妈带我去动物园看熊猫。快到中午的时候，我被炎热和疲劳击败，变得恹恹的无精打彩。就在这时，妈妈买来一个冰淇淋递给我，我咬下一大口，顿时觉得清凉透顶，活力一下子重新回到自己小小的身体，就像大力水手吃下一罐菠菜。那天妈妈用一个冰淇淋拯救了我，就像在我五岁生日时她递给我的那块神奇蛋糕。我留下了那个冰淇淋的盒子和木勺，想永远留下它带给我的那种美妙体验。即使过去了很多年，每当又热又累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妈妈递给我的那盒冰淇淋……
是的，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就让珍惜去弥补那缺憾！
你和那个阿木怎么样了？
妈妈果然还惦记着那个名校毕业回乡创业，事业有成的年轻帅哥。我不禁暗笑。
我们……只是要好的朋友。
不是男女朋友啊！这下我就放心了！妈妈在电话的那头大大地舒了口气。白让我担心了这么许久，淘气！
我还以为你迫不及待想把我嫁出去呢，然后马上生两个孩子！这样你就可以在郝阿姨，刘叔叔面前炫耀了——就算琪琪长得美，刘五可事业有成，那又怎样，还不如我们家清甜！
再急也不能饥不择食啊！一想到你要留在那个山沟沟里过一辈子，我就……好热啊！你那里热不热……
哎！我竟有些想念她的“吉祥三宝”了……
还有露露。我们又开始在微信中热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而且我们的妈妈从小就是好朋友，我们的妈妈的妈妈从小就是好朋友。我们的妈妈的妈妈的妈妈……我们经常争吵，冷战，可最后还是和好如初。不用担心。当然多数时候是露露先投降。清甜，我想你了。我们和好吧。那天我真不知道你跟阿诺已经分手了……怎么，跟阿诺没有关系啊？
露露妈妈和清甜妈妈一样不太会做菜。清甜妈妈做的永远都是“吉祥三宝”，露露妈妈更厉害了，做起菜来几乎能化神奇为腐朽。明明买回来的是水灵灵的新鲜蔬菜，进厨房一阵鼓捣之后，端出一碟黄黄的，就像在冰箱里存放了两三天的剩菜。更不用说她做的鸡汤，就像一锅“鸡的洗澡水”，鱼汤像“鱼的洗澡水”。鸡没有鸡的味儿，鱼没有鱼的味儿。我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露露说。不奇怪，现在的妈妈们都这样。她们都很忙。
其实她并不了解我。她太喜欢八卦明星绯闻，太喜欢将时间耗费在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却一句话也不肯听我说。她可以彻夜在网上血拼化妆品和衣服包包，却没有时间擦去绿萝叶片上的灰尘。她会当着我的面，一口气将我辛苦做出的整盒蛋挞吃个干净，却想不起来问我一句，你也吃一块吧！或者只是简单说一声“谢谢你”。不过大多数女孩子不都这样吗，她们需要的是听众，听众！男人们之间友谊，就像夏洛克福尔摩斯和约翰华生那样的，就像汪峰和帕尔哈提，也许并不适用于女人吧。当然也有例外，就像薰衣草森林里的惠君和庭妃，就像趣灵村的凯莉和薰依。我没有那么幸运。不过，没关系的。还有一种女人间的关系，叫做命中注定……
我们聊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道了别。那一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爸爸变回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抱着那把破吉它，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鲍勃·迪伦的《随风而逝》……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条路，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山峰要屹立多久，才算是沧海桑田。人们要等待多久，才能得到自由。一个人要几度回首，才能视而不见……那答案，我的朋友，在风中飘荡，答案随风而逝……
爸爸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刚吃完早饭，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说那个奇怪的梦，戴维和阿木的草莓园，他就说要马上开车回城。
清甜，你姑姑那儿……有些事我还要赶回去处理，签一些文件之类的。我自己也还有一堆工作……
可是，你已经整整十年没回家！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了，总该去跟老朋友们打声招呼吧！村里不少老人还常念叨你呢。
我知道！替我向大家问声好。等以后有时间了再聚吧。
等以后……还要——有时间！难道你没发现，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少……你错过了好多……我心想着，却没再说话。
快走到金骑士前面了，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又折返回来，说：
还记得那天你随手画在金骑士上的犬头鱼尾图案吗？那是你姑姑的玛格丽特。她总说，玛格丽特是条鱼……
很快地，金骑士绝尘而去。
第五节
真实是，那天晚上我刚入睡不久，爸爸就醒了。他从墙上取下吉它，细心地为它擦去灰尘，调好弦。快三十年没碰过你了老友！我忘了太多的事情，就是没忘了这首《随风而逝》……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条路，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山峰要屹立多久，才算是沧海桑田。人们要等待多久，才能得到自由。一个人要几度回首，才能视而不见……那答案，我的朋友，在风中飘荡，答案随风而逝……
真实是，他借着月色，在凯莉花园里走了两圈后，打开铁门，走出院子，又向村外走去。十年了，十年来第一次走在家乡的小路上，他却毫无生疏感，熟门熟路的就像从来离开过。生他养他的这个地方，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到了，到了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下面。很多年以前，爸爸，妈妈，和凯莉常坐在这里，等着他从镇上的学校放假回家。边上的竹篮里放着从自家地里摘下的最大最甜的西瓜。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在山路的尽头，爸爸就忙着把西瓜切成小块，凯莉拿着西瓜风一般迎上去……
穿过一片稻田——他曾在那片稻田里挥汗如雨，辛勤劳作——就到了小河边。每年寒冬降临河面结满坚冰的时候，他和凯莉都会到冰面上玩耍。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两张小脸冻得通红……
沿着这条河往上游走，不过两公里的路程，就到了爷爷奶奶安息的地方。他们很少有机会走出趣灵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最后被埋葬在自家的田地边，离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不过两三公里的路程。几棵有些年头的银杏树日夜陪伴着他们。只需要一个转身，他们就能看到最熟悉的颜色。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十年不见，你们还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