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痘釜中升腾而起的灰黑色黏液,像数百条蠕虫般,于空中扭曲着,分散飞向立于石滩上的各个刑架。
上头的奴隶鼠,多半由于长途跋涉和遭受虐待而神志不清,甚至口吐白沫,甚至来不及挣扎,就任由那污浊的黏液撬开啮齿,钻入嘴中,最后侵入身体里。
在被迫“吞”下黏液后,他们的肚皮一阵蠕动,紧接着伴随着一阵颤抖,猛然停止了抽动,一个接一个地在刑架上化作了僵硬的形状。
刑架上挣扎得最为激烈的,莫过于迪沃特。他从始至终没有停止过反抗与咒骂,一口一个“龌龊的老鼠”,但他一个人的沙哑咆哮完全无法超脱周围鼠辈狂热的呼喊,最终只能力竭气喘,在刑架上苦苦维持着屈辱的姿势。
他从未见过如此神秘而诡异的场景,一个手执骷髅法杖的鼠人祭司,利用一颗不知什么玩意铸造的水晶球,投射出了十二个鼠人的身影,并且当着他们的面,继续进行着这场邪恶的祭礼。
而自己,只能被牢牢地拴死在锈迹斑斑、布满血垢的刑架上,任鼠辈宰割。
这对一名雅诺特雷布骑士而言,实在是再屈辱不过的死法。
在他的视角,恰好能看到位于刑架圆阵中央的蒂梵,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形式再度与这个同样神秘的鼠人邂逅。如果不是他头上标志性的六根犄角、和右腿残破的金属义肢,迪沃特八成已经在心里认定了他的死亡。
命大的家伙。
不对,现在看来……和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蒂梵此刻被高高悬挂在中央最高的刑架上,毫无动弹,像是一具风干的鼠尸,但他的双眼不知为何却瞪得很大,像是刚目睹了最骇人可怖的景象。
迪沃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灰黑色。
就和现在正在空中盘旋的那数百道黏液一样。
不洁,令人作呕,带着死亡的意味。
“该……该死!老鼠!放……”迪沃特这句微弱的咒骂还没喷出口,一条灰黑色的“蠕虫”便停顿在他的身前。
噢,女神在上,不,不不……
拴着手腕与脚踝的铁索伴随着挣扎力道的加剧骤然绷紧。
迪沃特在放弃抵抗的最后,发现了极为恐怖的一件事实。
这家伙,似乎真的有“灵”。它先是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从黏液的表面迅速泛起层层“涟漪”,从中间向四周迅速泛开,最后探出了一条遍布着脓包的“触须”。
也正是这条触须,不带着任何一丝感情,像是执行着机械的操作般,迅速撬开了迪沃特的嘴,引导着后方的“躯体”进入。
冰凉的触感与腥臭的气味,几乎在同一瞬间,便填满了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眼前最后的光亮,被无边的死寂的灰所取代。
在意识失去缰绳的最后一刹,迪沃特的脑海里闪过一幅画面。
一片无垠的绿色原野,在上头有一匹骏马在奔腾。
无尽的奔腾。
…………
…………
除却注视与感受外什么也做不到的感觉,是用尽一切词汇都无法形容的绝望感。
就像手脚紧缚,被锁进一个没有开口的水箱中,在外界注视下表情扭曲,渐渐窒息。
蒂梵恨死这种感觉了。
而这是短短一段时间内的第二次。
上一次,他在杀死提兰尼冦后昏迷,看到了沿着台阶下行到钟楼密室的自己。
这一次,他被捆在刑架上,吞下了瘟疫大祭司召唤的某种邪恶物质,注视着这场为自己量身定制的祭礼以无可避免的势头发生。
在被那灰黑色黏液侵入体内后,蒂梵短暂失去意识,又迅速恢复了正常。
不过,在他睁开眼之后,却发现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了。
他开始渐渐明白之前诈齿矿坑内,那个鼠中之鼠说的“躯壳”,是什么感觉。就是这种与灵魂与意识相背离的割裂感——看到的是自己,又仿佛不是自己。
他看着面前这个佝偻的盲眼鼠人,挥舞闪烁阴森绿光的骷髅法杖,嘴里吟诵着不知名的尖锐音节和破碎词汇,一步步将这方石滩变作自己的祭坛。
而在空中的那四个巨大光影,始终以一种疏离而冰冷的视角,高高在上地打量着自己。
这感觉……像是欣赏,但更接近于玩弄。
他甚至看到,一个臃肿肥壮的鼠人身影,不止地发出尖笑,而旁边的拄杖老鼠人,在手舞足蹈地应和着。绿袍的家伙,用爪子摩挲着长桌,没入阴影中的那个,则事不关己地继续抛动着手中的短匕……
该死……该死……
在自己身边,刑架上的奴隶鼠已经全都凝固成了僵硬的形状,在灰黑色黏液侵入体内后,他们似乎没有像蒂梵一样恢复神智,而是停止动弹,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模糊的表情。
此时此刻,刑架上所有的鼠人,都面朝蒂梵,露出了同一个表情——安详的微笑。
蒂梵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复杂的表情,但他可以确定,自己从未于任何一个鼠人脸上见到过。他们笑得是如此愉悦、平静,甚至像是接受了角鼠的馈赠与恩赐……
角鼠……角鼠……
要是你真的存在,现在为何迟迟不现身?
要是我真的是所谓神赐,倘若死亡降临,神又是否会赐予救赎?
蒂梵头一次,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疑虑和惶惑。
但这陷入无边黑暗的思绪迅速被清晰的痛感撕裂了。
德特斐斯挥动爪中尖锐的骨制匕首,砍断了蒂梵位于右额最外侧的一根犄角。
骨质匕首最锐利的刃锋处,正缓缓往下滴落着同样的灰黑色黏液,而原本犄角生长的地方,只剩下了半截焦黑的断角。
被斩断的创痕处,仿佛遭受了强烈的腐蚀,正在滋滋地冒着烟。
这是蒂梵从未感受过的,直入灵魂的痛感。几乎比之前所有负过的伤加起来的总和都要痛上数百倍,那杆污秽的匕首,像是能切入神经一样,精准地切割在自己最脆弱不堪的地方。
他之前从来不知道,自己看上去似乎只是单纯比较奇特的犄角,断掉的时候会这么痛。
透过眼前弥散的灰色迷雾,蒂梵看见,德特斐斯把那根断角高高举起,向石滩远处的鼠辈展示。而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张张因兴奋而扭曲狰狞的鼠脸,以及高高挥舞的火炬在空中勾勒出的轨迹。
他知道,现在周围的声浪应该已经将石滩吞没,但自己却只能维持着寂寞而卑微的“注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砍下作为神赐象征的最后一点羁绊。
第二根……第三根……
刺痛,阵痛,深入骨髓的刺痛,浸没灵魂的阵痛……
德特斐斯不知疲倦地砍着蒂梵的犄角,让一阵阵袭来的痛感波浪推动着他受囚禁的意识,伴随着周围鼠辈狂乱的呼嚎与手舞足蹈达到巅峰。
在最后一根犄角被斩断的时刻,蒂梵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尝过了比死亡更难受的滋味——炙烤灵魂的痛感。
德特斐斯的身影,此刻已经在他眼里成了一片模糊的绿色。他捧着六截断角,轻飘飘地腾跃而起,紧接着将这些“战利品”,抛进了瘟疫痘釜之中。
沸腾的污浊黏液,迅速吞没了洁白的断角。
不……不……
蒂梵感觉自己身体里,最后剩余的一丁点生命力,正在缓缓流逝。
就在这时,随着耳畔一阵嗡鸣,以及强烈的脱力感,身体又重新得到了掌控。
鼠辈独有的尖啸和欢呼声,以及自己渐趋微弱的喘息声,再次传入耳中。
蒂梵知道,这是那个残忍的家伙,早就策划好的。
因为在此时,他已然屹立在瘟疫痘釜的顶端,长杖指天,伴随着巨锅的一阵猛烈震动,一股绿芒从中迸射而出,冲向了天际。
厚重的云层被那股璀璨无比的绿芒硬生生撕裂开来,从中缓缓浮现了一个庞大的黑色漩涡。
漩涡之中,绿光骤闪,紧接着,一颗巨大的鼠首慢慢探了出来,像是逾越了千百重障壁一样,散发着毁灭的巨大波动。它头生犄角,瞳绿似火,庞大无匹的身躯隐没在更高远的天穹之中。
角鼠……角鼠……
蒂梵已经彻底放弃了思考。
次元投影出的那几道光影也在这颗鼠首的出现后不停颤动着,露面的四位议会成员,也终于在此刻,发生了表情的剧烈变化。
德特斐斯转过身来,双臂高展,直冲天空,像是预料到了一切,更像是在为一场属于自己的盛宴作最后的谢幕。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和刑架上所有奴隶鼠一样的表情——微笑,那般安详,那般和乐。
“角鼠已死。”
这句如古钟长鸣一般的话语,沉重而响亮,响彻了整片冰冷的断齿石滩。
而撕裂天穹的巨型鼠首,也在话语落下的一刹那,被万千灰芒缠绕,崩解、消逝在了迅速聚合的云层当中。
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