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承认这群人态度粗野，样子狰狞，但是他们却是为了善才粗野、才狰狞的。他们不像那样一些人，满面堆笑，周身饰宝，涂金、彩绶、宝光、丝袜、白羽毛、黄手套、漆皮鞋，坐在大理石壁炉前铺着丝绒的桌旁，慢条斯理，守护着自己的过去，守护着中世纪，守护着神权，守护着信仰狂，守护着愚昧，守护着奴役，守护着死刑，守护着战争，并细声细气、彬彬有礼地颂扬砍刀、火刑和断头台。对我们来说，假如在那些文明的野蛮人和野蛮的文明人之间进行选择时，那么，我们宁肯选择那些野蛮人。
但是，多谢上苍，我们也许有另外一种选择。无论朝前还是朝后，直直的下坠总是不可取的。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既不是专制主义、也不是恐怖主义的那种舒缓的、徐徐上升的进步。
请上帝关照，务使坡度徐缓。上帝的全部政策也是如此。
六安灼拉和他的副将们
这时，为了准备投入即将到来的事变，安灼拉着手清点队伍。他和他的副手们全都集中于缪尚咖啡馆，召开秘密会议。
安灼拉在讲话。他的发言中有一些莫测高深且意味深长的比喻。
“我们应该弄清楚当前的局势，清点一下我们的队伍。一旦需要，我们便可把这支队伍投入战斗。要准备好打击的力量。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在路上有牛的时候，过路人要比路上没牛的时候有更多的机会碰上牛角。故而，我们应该清点队伍，看看我们自己是多少人。这项工作今天就要着手，而不能留待明天去干。干革命，随时都需抓紧时间。进步不容怠慢。要提防意外，不要届时措手不及。现在便应检查一下，看看我们所做的缝缀工程有没有脱线的地方。为此，今天就要行动起来。古费拉克，你去看看综合工科学校同学的情况。今天是星期三，是他们的假日。弗以伊，你去冰窖。公白飞已同意去比克布斯——那里的人都在摩拳擦掌。巴阿雷将去吊刑台。勃鲁维尔，那些泥瓦工人的热度似乎在下降，请你去圣奥诺├-格勒内尔街他们的聚会处，看看那里的情况到底如何。若李，你去杜普伊特朗医院，了解一下医学院有何新的动静。博须埃，你到法院走一趟，和那些见习生们谈一谈。我去苦古尔德。”
“这就算全部布置完毕了。”古费拉克说。
“还不能说这个话。”
“还有什么？”
“一件极重要的事被漏掉了。”
“什么事？”公白飞问。
“梅恩便门被漏掉了。”安灼拉回答说。
安灼拉聚精会神思考了一阵，说：“在梅恩便门，有大理石工，有画家，雕刻工场有精坯工。这些人热情很高，也很可靠，但热劲儿不能保持。我不知道最近出了什么事，他们泄了气，劲头使到了别的地方——他们有空便打骨牌。应该抓紧找他们，谈一谈，实实在在把形势给他们摆清楚。他们聚会的地方是利什弗店里。时间是12点到1点。这一炉快熄灭的火应该送风了。我原打算把这事交给马吕斯去办，但此公，人虽不错，然而心里乱糟糟，再说他也不露面了。非得物色个人去梅恩便门不可。可我没人了。”
“还有我，”格朗泰尔说，“我在这儿！”
“你？”
“我！”
“你？用你的什么主义去温暖人们冷却了的心，培育出共和党人？”
“为什么不？”
“也能做点像样的事？”
“我确有这样一种隐隐约约的雄心壮志。”格朗泰尔说。
“可你什么信仰都没有。”
“我信仰你。”
“格朗泰尔，你真的肯帮我吗？”
“没错儿！让我干什么都成——给你擦皮鞋都成。”
“那么你继续喝苦艾酒吧！最好不要过问我们的事。”
“你太不识好歹了，安灼拉。”
“你是一个胜任去梅恩便门执行任务的人？你有那种本领？”
“我有本领走下格雷街，穿越圣米歇尔广场，斜插亲王先生街，入伏吉拉尔街，过加尔默罗修院，在阿萨斯街掉头，到达寻午街，甩下军事委员会，跨过老瓦厂街，踏上大路，沿梅恩大道前行，迈过便门，一直到达你说的那个聚合点——利什弗店。这些事难不倒我！”
“你是否多少认识利什弗店里的那些同志？”
“交往不深，但我们谈起来都是‘你’呀‘你’的。”
“那我想了解一下，你打算跟他们谈些什么？”
“罗伯斯庇尔，丹东，主义，这还用说！”
“你？”
“我怎么啦？你们未免把我看得太扁了。这太不公道了。我要是来了劲，可一点儿不含糊。我精通普律多姆普律多姆，当时领导巴黎革命活动的一个新闻记者。熟悉《民约》《民约》，卢梭作。《二年宪法》我能倒背如流。‘公民的自由终止于另一公民自由的开始’——怎么样？你们别以为我是傻蛋！我抽屉里的一张旧指卷指卷，1789——1797年在法国流通的一种证券。在完好地保存着！我可有点阿贝尔阿贝尔（1799-1887），法国法学家和保守派国务活动家，奥尔良党人，议会议员。主义倾向！什么人的权利、人民的主权，鬼话连篇！我能手里掐着表计时间，一口气侃它六个钟头。”
“油腔滑调！严肃些！”安灼拉说。
“我是一本正经的。”格朗泰尔回答说。
安灼拉思考了几秒钟，做出了一个下决心的手势。
“那好，格朗泰尔，”他心事沉重地说，“你就去梅恩便门试一试。”
格朗泰尔的住处距缪尚咖啡店不远。他离开五分钟便又回到会场，身上多了一件红色的罗伯斯庇尔式的背心。
他把嘴贴近安灼拉的耳旁，低语道：“放心！”说罢，在胸膛上狠狠地拍了一掌，尔后将一只手按住背心的两个尖角，另一只手拿起帽子戴在头上走了。
一刻钟过后，缪尚咖啡馆后厅已空无一人。ABC朋友们社的成员各奔一方，都去干各自的工作。安灼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去的地方是苦古尔德社总部。
当时，艾克斯的苦古尔德社的成员一部分来到了巴黎。他们的聚会点设在伊西平原上一处废弃了的采石场里。在巴黎，有很多这类废弃的采石场。
安灼拉一面走，一面分析当时的情势。局势严峻。它发展的过程中，稍有差错，便会打乱前进的步伐。也许现在正处于崩溃和再生的关键时刻。展望前程，安灼拉仿佛望见，在未来昏暗的下摆下面，有一种恍惚的光在忽隐忽现。谁能知道，也许时机已经来临。人民将再度掌握大权。何等美好的景象啊！革命再度庄严地占有法兰西，并向全世界宣告说：“欲知下文如何，且听明天分解！”安灼拉心中充满了满足感。炉火正待烧旺。此时此刻，安灼拉身边的那一帮人正奔赴巴黎的各个角落。这些人中有具有哲学辩才的公白飞，有具有世界主义热忱的弗以伊，有干劲冲天的古费拉克，有笑容可掬的巴阿雷，有郁闷的让·勃鲁维尔，有见多识广的若李，有喜欢嬉笑怒骂的博须埃。这一切，使安灼拉想到了电火花，这火花的闪耀，将同时在四面八方引起冲天大火。磨刀不误砍柴工。毅力必出效果。他对前途充满了信心。此时，他又忽然想到了格朗泰尔。“梅恩便门离此不远，我何必不去瞧瞧格朗泰尔干的事进展如何？”
安灼拉走到利什弗店时，从伏吉拉尔钟楼传来敲1点的钟声。他推开门，走进店内，两条胳膊叉在胸前，两扇带弹簧轴的门弹回来抵在肩头上。桌子摆满了屋子，密密麻麻的人头在桌子周围晃动，烟雾使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从烟雾里传出一个人的叫喊声，而这声音立即又被另一个声音所打断——格朗泰尔正在和他的一个对手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替叫喊着。
格朗泰尔和另一个人正坐在一张圣安娜云石桌子前面面相对。桌面上撒满了麸皮屑和骨牌。格朗泰尔用拳头敲打着那云石桌面。安灼拉听到他们在喊：
“两个六！”
“四个点儿！”
“猪！我没啦！”
“你死啦！两个点儿。”
“六个点儿！”
“三个点儿！”
“一个点儿！”
“归我出牌！”
“四个点儿！”
“真费劲！”
“你出牌呀！”
“我真蠢。”
“出得真绝。”
“十五点！”
“加七点！”
“这样我便是二十二点。（想了想）没错儿！二十二！”
“你料不到这张双六吧？这张双六出手，局面便大有不同。”
“还是一个两个点儿！”
“老幺！”
“老幺？那好——五点。”
“我没啦！”
“刚才是你出牌的吧？对吗？”
“不错。”
“白板！”
“他运气不坏！啊！你会走运？”（愣了好一会儿）“两个点儿！”
“老幺！”
“没有五点，也没有老幺。该你倒霉。”
“咱们玩多米诺！”
“去他妈的！”
二、爱潘妮
一百灵场
那次谋害案发生时，马吕斯曾把沙威引向现场，并且目睹了那案件的出人意料的结局。当时，马吕斯趁沙威把那些被捕者押上三辆马车的工夫，也悄悄离开了那里。那时是晚9点左右。马吕斯去了古费拉克的住处。当时的古费拉克，已不再是拉丁区的居民。出于某些“政治上的考虑”，他早已搬到了玻璃厂街。这里，当时是容易发生暴动的那些地段中的一个。马吕斯对古费拉克说：“我在你这儿过夜。”古费拉克从床上铺着的两条褥子中抽出一条，把它铺在地上，说：“请吧。”
第二天一大早，7点钟，马吕斯就回到了他的住处。他向布贡妈付清了房租，并叫人搬走了书、床、桌子、抽斗柜、两把椅子、一辆手推车等所有的家当。当沙威早晨再次到破房子来找马吕斯时，他已经无影无踪。布贡妈只向沙威说了声：“搬走了。”马吕斯没有给布贡妈留下新的地址。据此，布贡妈深信他与匪徒是一伙。她常常对左边房子的那些同行说：“真是人不可貌相！一个看上去像个姑娘的小伙子，谁能想得到会这样！”
马吕斯匆忙搬走，有两个原因：其一，他在那所房子里目睹了社会上的一种丑恶现象——见识到了一种比有钱的坏种更为丑恶的穷坏种的面貌。那最令人难以接受、最粗暴的事变的整个过程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发展直到结束，他对那里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其二，他不愿意牵涉进这桩案子，否则，跟着来的必然是在控诉揭发德纳第的材料上签名画押。
对马吕斯的失踪，沙威做了这样的推断：这个年轻人由于害怕躲起来了，或者，从警察局出来之后，他根本就没有回去。他曾多方查找，但终无所获。
一个月过去了，接着，一个月又过去了。马吕斯始终和古费拉克住在一起。他从一个经常在法院接待室工作的实习律师那里打听到，德纳第入了监狱。这样，每星期一，他总是送5个法郎到监狱管理处，托人把钱转给德纳第。
马吕斯没有钱。他向古费拉克借了5个法郎。这是马吕斯第一次向人借钱。借钱必有用项。这对借钱的古费拉克和收钱的德纳第都成了谜。古费拉克常想：“这钱是给谁的呢？”德纳第也常在问自己：“这钱是哪里来的呢？”
马吕斯心中苦闷异常。他重新堕入万里烟云，眼前漆黑一片，心中谜团千重。他那个心爱的姑娘，那位像是她父亲的老人，这两个世上惟一使他牵挂、使他有所寄托而又不相识的人，曾有个偶然的机会从黑暗中出现，且近在咫尺，但是，当他自以为抓住了他们时，却突然狂风大作，将他们吹得无影无踪。在那次惊心动魄的冲突中，他连一颗真实情况的火星都没能捕捉到。甚至连推测都无从着手了。原来还以为知道了那姑娘的名字。现在看来那也是错了的。那“玉絮儿”也肯定不是她的名字。“百灵鸟”也只是她的别名而已。至于那个老人，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果真不敢见警察吗？他又回想起，一次，他在残废军人院附近遇见的那个白发工人的情形。现在看，那工人打扮的人和白先生很可能是同一个人。那么，他是经常改变装束的吗？看起来，这是一位既英勇可敬，又暧昧可疑的人。当时，他为什么不喊救命呢？最后，他又为什么要溜走呢？他究竟是不是姑娘的父亲呢？还有，难道他真是德纳第的旧相识吗？是不是德纳第认错了人呢？疑问丛生，不得而解。毫无疑问，这些事变丝毫也没有影响到他对那姑娘的爱。但是，这种爱太渺茫了，这种爱也实在太令人焦心了。他被推，被拖，动弹不得。一切全都幻灭了，剩下的只是一片痴情。即使是痴情的那种刺激本能和启人急智的力量他也失去了。通常，只要我们心里有火焰在燃烧，那么，那种火焰会多少向体外发出光亮，照亮我们的眼睛。而对现时的马吕斯来说，却连恋情发生的那种悄悄建议也无法听见了。他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要不要到那地方去看一看呢？要不要去试一试呢？那个他不能再称“玉絮儿”的姑娘总归生活在某个地方吧？然而，存在一些什么线索，以便提醒马吕斯朝那个方向去寻找呢？他眼下的生活状况可以一言以蔽之：自信心完全丧失在一种穿不透的阴霾之中。他始终抱有再次与他心爱的人相见的希望，与此同时，又被断定无望的绝望所折磨。
最为不幸的是，贫困再次向他袭来。他感到一种无情的寒气在他四周将他包裹起来。在那些苦恼的、不短的日子里，他已经中断了原来的工作，而工作的中断正是危险不过的事。因为，这是一种习惯的消逝。这种习惯易于丢弃、却难于抓回。
一定程度的梦想，正如服用适量的镇静剂对身体有益一样，对人的精神来说是有益的。它可以使在活动过程中发烧、甚至发高烧的神智得到安息，并可产生一种柔和而清凉的气息，以便使纯意念的粗糙形象得以修理，这儿那儿出现的漏洞和缝隙得以填补，脱节的段落得以连缀，想象的棱角得以削磨。但过分的梦想却会令意志消沉。做精神工作的人如果让自己的思想完全堕入梦想，那么，不幸便会找上门来。自以为能进去便随时能够出来，认为梦想和思想是一个东西，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