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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不用,不用——我们不能谈什么过错一至少在今天,你得让别人认为你十全十美,我的宝贝!”他大声说。“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希望那时候再讨论我们的过错。同时我也要把我的过错说一说。”

“可是我想,最好还是现在让我谈一谈,你就不会说——”

“好啦,我的傻小姐,你可以另外找时间告诉我——比如说,我们把新房安顿好以后。那时候,我也要把我的过错告诉你。不过我们不要让这些事破坏了今天这个好日子;在以后无聊的日子里,它们才是绝妙的话题呢。”

“那么你是不希望我现在告诉你了,最亲爱的?”

“我不希望你现在告诉我,苔丝,真的。”

他们急急忙忙地换衣服,忙着动身,剩下的时间就只谈了这样几句话。她想了想,感到他说的话是为了让她放心。她对克莱尔一片忠心的强大浪潮,在后来关键的几个小时里推动着她前进,从而使她再也无法思考了。她只有一个愿望,这是她抗拒了这样长时间的一个愿望,那就是做他的人,称他为自己的主人,自己的丈夫——如有必要,就为他而死——这个愿望现在终于使她从疲惫不堪的思索之旅中摆脱出来了。在梳妆打扮的时候,她似乎漫步在五光十色的想象的精神云霞中,在云霞的照射下,一切不祥的可能性都慢慢消失了。

到教堂去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又是在冬天,所以他们决定驾车去。他们在路边的酒店里定了一辆轿式马车,这辆马车是从坐驿车旅行的时代保存到现在的。它的轮辐很结实,轮瓦很厚,带拱顶的大车厢,皮带和弹簧粗大,车辕就像攻打城市的大木头。赶车的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小子”,因为年轻时长年遭受风吹雨打,加上好喝烈性酒,所以受到风湿性痛风的折磨——自从不需要他再做专门的赶车夫以来,他无事可做,站在酒店的门口,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了,仿佛是在期待旧日时光的重新到来。许多年来,他一直是卡斯特桥市王家酒店长期雇佣的车夫,他右腿的外面长期受到豪华马车车辕的摩擦,从而产生出一个长年不愈的伤口。

新郎和新娘,还有克里克先生和克里克太太,一起上了这辆笨重的吱吱作响的马车,坐在这位老朽的赶车夫的后面。安琪尔希望他的哥哥至少有一个人出席他的婚礼,做他的傧相,但是他们在他委婉地暗示之后仍然保持沉默,这表示他们是不肯来了。他们不赞成这门婚事,因此也就不能指望他们会支持他。也许他们不能来更好些。他们都是教会中的年轻人,但是,且不论他们对这门婚事的看法如何,就是他们那一副酸臭样子,同奶牛场的人称兄道弟也会叫人不舒服。

随着时间的发展,苔丝在这种情势的推动下对这些一无所知,也一无所见,甚至连他们走的那条通向教堂的路也不知道。她知道安琪尔就坐在她的身边;其它的一切都是一团发光的雾霭。她成了一种天上才有的人物,生活在诗歌中——是那些古典天神中的一个,安琪尔和她一块儿散步的时候,常常给她讲那些天神。

他们的婚姻是采用的许可证办法,因此教堂里只有十二三个人;不过即使有一千个人出席,对她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他们离她现在的世界,就像从地上到天上一样远。她怀着喜悦的心情郑重宣誓要忠实于他,与之相比普通男女的感情就似乎变成了轻浮。在仪式停顿的中间,他们跪在一起,苔丝在不知不觉中歪向安琪尔一边,肩膀碰到了他的胳膊;头脑里思念一闪,她又感到害怕起来,于是就动了动肩膀,好弄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在那儿,也好巩固一下她的信心,他的忠诚就是抵抗一切的证明。

克莱尔知道她爱他——她身上的每一处曲线都表明了这一点——但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对他的忠实、专一和温顺的程度;还不知道她为他忍受了多久的痛苦,对他有多诚实,对她抱有多大的信任。

他们从教堂出来的时候,撞钟人正在把钟推动起来,于是一阵三组音调的质朴钟声响起来——对于这样一个小教区来说,建造教堂的人认为这种有限的钟声已经足够了。她和她的丈夫一起经过钟楼,向大门走去,一阵阵声音从钟楼的气窗里传出来,在他们的四周嗡嗡响着,他们能感觉到空气的震动。这种情景同她正在经历的极其强烈的精神气氛是一致的。

她在这种心境里感到荣耀,好像圣约翰看见太阳中的天使一样,这是因为她受到外来光辉的照耀,等到教堂的钟声慢慢地消失了,婚礼引起的激动感情才平静下来。这时候,她的眼睛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出细节来,克里克先生和克里克太太吩咐把那辆小马车赶来自己乘坐,而把那辆大马车留给这一对新人,此时她才第一次看见这辆马车的结构和特点。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把那辆马车打量了好久。

“你好像心情有些不大好,苔丝,”克莱尔说。

“是的,”她回答说,一边用她的手去摸额头。“有许多东西我一见到就心惊胆战。一切都是这样地严肃,安琪尔。在那些东西里,我似乎从前见过这辆大马车,也非常熟悉这辆大马车。真是奇怪,一定是我在睡梦中见过它。”

“啊——你一定听到过德贝维尔家马车的传说——你们家族正兴旺的时候,出了一件迷信的事情,在这个郡人人都知道;这辆笨重的马车使你想起了这个传说。”

“就我所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苔丝说。“是什么传说?可以告诉我吗?”

“啊——现在最好还是不要仔细地告诉你。在十六世纪或者十七世纪,有一户姓德贝维尔的在自家的马车里犯了一桩可怕的罪行;自此以后,你们家族的人就总是看见或听见那辆旧马车了——不过等以后我再讲给你听——这故事很有些阴森。很明显,你看见了这辆笨重的马车,心里头就又想起了你听说过的模模糊糊的故事。”

“我不记得我以前听说过这个故事,”她嘟哝着说。“安琪尔,你是说我们家族的人在快死的时候看见马车出现呢,还是在他们犯罪的时候看见马车出现呢?”

“别说啦,苔丝!”

他吻了她一下,不让她说下去。

他们到家的时候,她心里懊悔不已,人也变得没精打采。她的确变成了安琪尔·克莱尔夫人了,但是她有任何道德上的权利获得这种名义吗?更确切地说,她难道不是亚里山大·德贝维尔夫人吗?由于她保持沉默,在正直的人看来就应该受到责备,难道强烈的爱情就能够免去对她的责备吗?她不知道别的妇女在这种情形下是怎样做的;也没有人帮她拿主意。

不过,有一会儿她看见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这是她住在这儿的最后一天,以后也不会再来了——于是她跪在地上,为自己祈祷。她想向上帝祈祷,不过她真正恳求的是她的丈夫。她对这个男人如此崇拜,这使她一直害怕这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她知道劳伦斯神父所说的一句话:“这些疯狂的欢乐都会有疯狂的结果。”她对他的崇拜太不要命了,不是人的条件能够接受的——太厉害了、太疯狂了、太要人的命了。

“啊,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为什么我要这样地爱你!”她独自在房间里低声说;“因为你爱的她并不是真正的我自己,而只是另外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是一个我有可能是而现在不是的另外一个人。”

已经到了下午,这也是他们动身的时候。他们早就决定了他们的计划,在井桥磨坊的附近有一座古老的农舍,他们在那儿租了住处,打算在那儿住几天,同时克莱尔也想在那儿对面粉的生产过程进行一番研究。到了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他们已经收拾好,只准备动身了。奶牛场的工人都站在红砖门房那儿为他们送行,奶牛场老板和老板娘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苔丝看见和她同房的三个伙伴靠墙站成一排,心情忧郁地把头低着。先前她很有一些怀疑,她们会不会在他们动身的时候出来为他们送行,但是她们都来了,尽力克制着、忍受着,一直坚持到最后。她知道娇小的莱蒂为什么看上去那样柔弱,伊茨为什么那样伤心痛苦,玛丽安又为什么那样麻木。她在那儿一心想着她们的痛苦,倒暂时把萦绕在自己心头的一块心病忘了。

她一时受到感情的驱使,就低声对她的丈夫说——

“真是几个可怜的女孩子,你能不能把她们每个人都吻一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行吗?”

克莱尔对这种告别的方式一点也没有表示反对的意思——这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告别的形式罢了——他从她们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就一个接一个地把她们都吻了一下,在吻她们的时候,嘴里一边说着“再见”。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女性的敏感又使苔丝回过头去,想看一看那个同情的吻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她的目光里没有得意的神情,而她的目光里本应该有这种神气的。即使她的目光里有得意的神气,当她看到那些姑娘们如何感动的时候,她也会清除掉这种神气的。很明显,他的吻是伤害了她们了,因为这一吻又唤醒了她们一直在努力抑制的感情。

而所有的这一切,克莱尔是不知道的。在从边门中走出去的时候,他握住奶牛场老板和老板娘的手,对他们的照顾表示他最后的感谢;此后在他们动身上路之前就是一片沉寂了。这种沉寂被公鸡的一声啼鸣打破了。一只长着红冠子的白公鸡早已经落在了屋前的栅栏顶上,离他们只有几码远,公鸡的长鸣震荡着他们的耳膜,然后就像山谷里的回声一样地消失了。

“啊?”克里克太太说。“一只下午打鸣的鸡!”

场院的门边站着两个人,为他们把门打开。

“真遗憾,”有一个人低声对另一个人说,没有想到他们说的话传到了站在边门旁的一对新人的耳中。

公鸡又叫了一声,是直接对着克莱尔叫的。

“哦,”奶牛场老板说。

“我不想听这只公鸡叫!”苔丝对他的丈夫说。“叫那个人把它赶开。再见,再见啦!”

公鸡又叫了一声。

“嘘!滚开吧,不然我就扭断你的脖子!”奶牛场老板有些恼怒地说,一边转过身去把公鸡赶走了。他在进门时对妻子说:“唉,想想今天那公鸡叫吧!这一年来我还从来没有听见公鸡在下午叫呢。”

“那不过是说天气要变了,”妻子说:“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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