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三的图书馆比起平日都更适合他来。仁宇站在书架前，拿着几本大部头。今天体感很舒适（他是这么称呼自己好心情的），做什么都会得心应手一点，早上的课上的很顺，学生很安静，他似乎终于能把想讲的声音传出去了。不过，这学校里有一位奇怪的女老师，从不跟着自己的教案走，讲课即兴发挥，想到哪是哪，天马行空，不到大型会议几乎看不到她的人影。仁宇快下课的时候她不知从哪跑来坐在后面——当然也不是不可以，但这一下打断了他的思路，让他深感别扭，直到现在还不太自在。
仁宇单手抱着书走回家，正碰上邮递员，仁宇站在楼下看着他——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果然，那个年轻可爱的男孩子捂着帽子骑车冲他‘飞’来（仁宇觉得安这个词在他身上才最合适，他的金发跟太阳一起跳跃着闪耀，越来越近。）。年轻真好，仁宇握着信跟他道别，看着他继续愉悦地‘飞’到别的地方去。
上次收到杨朴的信还是三个月前，也不知道这个四处漂泊的人又去了哪。仁宇把书放在床上，侧身一躺，伸手打开留声机——某次在一家僻静的摆饰店收来的，仁宇看着它，突然想给自己无聊的生活加点情趣（还是如此优雅的情趣呢），不得不说，电子化的时代偶尔怀怀旧搞搞氛围，真是有趣。等大提琴的声音摇满房间，仁宇打开了这封夹着照片的，皱巴巴的信——满脸胡渣晒得黝黑发亮的大男孩拎着脏兮兮的鞋子站在一座灰黄色庙宇前冲他大笑，滑稽地比着手势。
真是幼稚，仁宇想装的严肃一点，还是憋不住笑——这个人什么时候能长大？
嗨，仁宇
好久没写信了，你还有好好活着吗？我可是每天都在想你喔。
我给你拍了印度最奇特的神庙，在你看下去之前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为了这个我可是鼓着极其大的勇气才进去的，你要怎么感谢我？
这是我在印度北部的拉贾斯坦邦见到的——卡尔尼·玛塔神庙，你可能不知道，这座庙宇是为了老鼠女神玛塔建的，里面供养着两万多只老鼠，信徒们认为这是女神化身，数年来广受朝拜。
你别笑，我可是怀着极为虔诚严肃又非常非常非常感动的心情来的，在青旅?听这里的老人讲了一个故事，虽然我有点怀疑这个女神的行为方式，但我更愿意丢掉理性不管这种思想站在情感上去感怀这个传说，所以我一定要把它讲给你听。
卡尔尼·玛塔几百年前是一位印度教女祭司，好像还是女神Durga?的化身，某天一个来自玛塔家族的孩子去世了，这个孩子的母亲哭到断肠，非常伤心的来求玛塔，希望他儿子可以复活。玛塔立刻去了冥界，找死神（我实在是记不住名字了…还得劳驾你自己去找一下）求情，可是死神果断的拒绝了她，因为孩子的灵魂已经转世了。玛塔一怒之下发誓所有她家族的成员死后都会转世老鼠，直到能够重新转世，并且出生在她的家族，继续当她的家族成员为止。——那他们就可以永远不分开了啊，仁宇，那个老人说，他也希望自己死后成为庙宇里的一只老鼠直到再一次和他的家人团聚。
我赤着脚?站在里面看着那满地的老鼠，仁宇，我其实在想，如果等我死了，我们的家族也要团聚，会有人愿意接纳我吗，其实……与其再在一起，我倒宁愿永久永久在这当只逍遥又值钱的老鼠，在这如果不小心踩伤一只可是要赔只纯银或者金色的老鼠呢！更何况这里干干净净，银色大门雕满了动植物图案，相当受人尊敬。
真好啊，我都不想走了呢。
不过，我还是会继续我的穷游——下一站是巴基斯坦！巴铁的那个巴基斯坦，你能感受到我的兴奋吗？
说到这，也不知道印巴什么时候可以和好，仁宇，你是学历史的，你知道的，战争残害的无辜人太多太多了，硝烟带来的永远都是伤痛。我真希望他们的家庭都能好好的。
对了，我昨天听说一部什么大叔的印度电影?要引回中国，好像要讲的就是这个，我在这自己没有条件可以看，仁宇你可要替我好好看看，好好写邮件给我——等我站在城市里，能好好收到网的时候我就看到了。
好啦，我可要寄出去赶路了，其他的我们往后见面了再说！哒哒哒！
已经26岁的老杨朴敬上。
当然有好好活着了，仁宇开始翻看照片，这种说走就走的旅行，真的是令人羡慕。可他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该面对的早晚都要面对的——即使仁宇自己都没有开始面对。
杨朴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仁宇还在读研，杨朴大老远从上海跑到北京，和他坐在一个广场的路边摊，看了一宿的月亮，喝了一夜的酒，吹了一晚的牛。仁宇那天觉得自己简直开心的不行，谁知道他拖着醉如烂泥的杨朴回家时，在没有路灯的小巷口，杨朴扶着树干吐得稀里哗啦，哭的撕心裂肺。他说，仁宇我要走了，我要出去，我要一个人，走遍天涯海角。仁宇手忙脚乱的掏着卫生纸，敷衍他说好好好，你想去哪就去哪，世界那么大，你要去看看。杨朴蹲在地上，突然拉过仁宇的肩膀，力气大的让仁宇差点跪下，抬起头刚想骂，杨朴直勾勾的盯着他——他从来没见过这个永远乐天的大男孩什么时候这么悲情，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仁宇到那时才知道，杨朴的爸爸和叔叔在他高三那年因贩毒吸毒被抓进监狱，杨朴不愿意协助家人拿着所谓证据和钱去找拥有警察局长老公的班主任，做‘捞人’的事情。杨朴笑着跟他说，他爸爸已经进去两次了，这是第三次，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再相信那个混蛋，他知道他的同伙正等着接他们出来。杨朴大学第一专业报了刑侦，成绩不够刷了下来，去上海学了法律。杨朴笑的特别难过，仁宇不敢看他，低着头给他擦身上的污渍。杨朴问他，他做错了什么，那个男人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暴妈妈，从来没管过他，终于从倒卖假烟变成了贩毒吸毒——卖假烟的时候杨朴还很小，那两个男人还笑嘻嘻的跟杨朴说你看又上当了一个傻子，赚钱就要盯着利益，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杨朴甩开他爸爸的手，大声对着刚刚买烟的人吼，跟他说我爸爸卖了你假烟，杨朴的叔叔赶忙回头假笑，‘小孩子懂什么，看电视看多了你别见怪啊’。那人没计较，可杨朴爸爸转身就揪着他的衣服狠狠给了他几个耳光，打的杨朴掉了一颗乳牙，嘴里嘴角都伤了，流着血。“你可真会吼，把你嘴打破看你还打扰老子赚钱！你妈妈是个贱人你也是个狗东西！”杨朴当时就刹住了眼泪，冷漠仇恨的看着他，狠狠抓着那张恶心的脸，用头死命撞上去：“你这个混蛋有什么本事说我妈妈！”杨朴爸爸狠狠把杨朴扔出去，踩着他，踹着头，他叔叔站在旁边幸灾乐祸的看好戏。杨朴爸爸用可怕诡异的笑容对着他“你妈妈她爸妈早死都是她克出来的，老子命硬看她可怜把她带回来给老子做牛做马，你这个杂碎都不知道是不是老子的种，生的个性一点也不像老子，又懦弱又无能，还净瞎折腾害老子，不知道是那臭婆娘从哪搞来的。怎么还不容许老子骂两句，打死你们都没错！赶紧滚远，省的哪天把老子克死了！”
杨朴松开仁宇的手，扶着树站起来，“我的名字是我爸爸起的，他那时候还是个好人，他说让我姓杨叫朴，发扬这不加修饰的朴，让我把自己这张白纸写的安安稳稳，健康喜乐。”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变成这样了，杨朴把头埋在树上：“他们害死了三个缉毒警察，这是我最不能原谅的，我们，我们都死了多少缉毒警啊，这一点点粉末害死了多少人多少家！我站在他们墓前都想把自己埋进去。”杨朴彻底瘫在树上，“从他卖烟打我那天起我就知道这个男人，是个不值得浪费时间的东西，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只可惜我从前懦弱，不敢告发他，我怕他这等没有心的人发起狠杀了我妈妈。”“我倒愿意与他俩拼上一拼，死两个最好，死一个我不亏。可我妈妈呢？”仁宇看着他的衣服，心如刀割，沉默不语。杨朴笑起来，勾着他的肩膀，踉跄的往前挪，“每年的新闻都有什么，家人‘出卖’家人入狱，或者所谓的‘置之不理’的冷漠。我真的没想到有一天发生在我身上”可能怎么办啊，就因为是亲人，就要仗着亲情不分事不管对错肆意偏袒吗？杨朴苦笑一声：“我们走吧，我知道他俩再也出不来的时候，我高兴啊，我高兴，我逃了课，我去爬山，一口气窜上去，我都不累，我站在山上就想往下跳，我想痛痛快快的对着山吼一声。可是我什么都没吼出来，我跪在那哭，从下午哭到晚上，我就睡在那山间土地上，我躺在那，顾不得虫蚁，顾不上犬吠。仁宇，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前所未有。”
“可是我妈妈被所谓的家里人折磨到自杀了。”杨朴抓紧树皮，那天晚上的风特别大，叶子绿油油的往下掉，砸了他们一身。“我妈妈，那么刚强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们对她做了什么，我都不敢去想。”“这些人都是怎么了，他们连最起码的是非对错都分不清了吗？连道德都没有，连做人的底线都没有。我妈妈什么都没告诉我，走的时候把所有财产卖掉寄给我，给我写信，让我好好活着，好好享受，她说，她说这个世界很好”杨朴已经哭得没了声音，“她说让我好好去享受一个孩子本该享受的东西，把过去都忘掉，她说她对不起，她无能，她感化不回爸爸，她做不到给我正常孩子的生活，她没让我看见一个精彩的世界，她觉得她这辈子都对不起我。她到最后都觉得爸爸还是个好人，都觉得爸爸可以浪子回头。”“她哪里对不起我了，仁宇，是我对不起她。我竟然忘了还有那些人，我没有执着的拉着她跟我一起走，一起去上海，远离这个地方。我曾经发誓我要一辈子保护她的，用尽我的全力守护她。我妈妈她是一个多好的人，她善良正直，她坚持着和爸爸抗争，让我和别人一样成长，如果没有妈妈一直保护我我可要怎么活下来，仁宇，我哪需要看什么精彩，她给我看见的，就是我认为最美最美最无可替代的风景了。”
那时候的仁宇和现在一样沉默着，紧紧握着手里的东西，忍住那些眼泪，扛起哭累了喝醉了陷入昏睡的他，一步一步艰难地回到家。看着他，看着天，一夜未眠。
自己活的还真是安逸呢。
注释：
?青年旅社联盟，简称YHA，国际化，多团体房型，不像饭店那么正式，价格低廉，主要是背包客短期住宿，尤其鼓励年轻人从事户外活动以及文化交流
?女神多迦
?卡尼尔·玛塔神庙必须赤脚入内
?即《小萝莉的猴神大叔》2015年印度上映，2018年引入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