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叫我叶微灵，据说这是我外公，就是我妈的继父给取的名字。其实我比较喜欢他们喊我灵儿，我记忆中我妈曾经这么喊过我一段时间，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再没这样喊过了。倒是我外公，从来都是喊我灵灵，听我妈说在我还不会走路时，外公抱着我时会突然喊一句百灵鸟，来唱首歌听听。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不是这样生活的。孩童时期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分担，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生活所迫。那个时候还没有弟弟妹妹，我妈在她二十岁那年便嫁给了我爸，外婆说，横竖都是要嫁的，还不如趁早。那个时候我爸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他有自己的事业。我记忆中所有的清晨，都是在我爸磨豆腐的声音中醒来，那个时候他也不像现在这般懒惰。他能磨得一手好吃的豆腐，每天四点多，我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通常都是我爸在一旁干活，而我妈则在旁边帮忙烧火。每当我起来看着他们忙活时，他总是温声对我说，微灵，快回去睡觉去。小部分时间我是听话的，比如那天跟小伙伴去山林里转了一圈回来，那个时候我会比较困，往往起来转一圈，便回去睡觉了。大多数时候，我都当做没听到，拿起旁边的勺子帮忙加水，而这个时候我爸总是会表扬我说，你小的时候就这么懂事，莫不要长大了才叛逆，还是养个女儿好啊。我还会经常在这个时候听到我妈给我们讲故事，比如海的女儿，比如老虎外婆的故事，每次我和我爸都像个小迷妹那般听的津津有味。她说这是她如我这般大时，她听她的外婆跟她说的。
早上我爸把做好的豆腐拿去镇上卖，吃惯了他做的口味，所以回头客特别多。那还用说吗？黄豆是外婆家拿来的，她们种了特别多，即使用完了，也是跟邻居老奶奶买来的，而打磨也是纯手工的，听说爷爷当年也是做豆腐特别厉害，他把这个手艺传给我爸，让他有个生存的技能，而刚好因为这个技能而被外公外婆认可娶到了媳妇。我有的时候会跟着去卖豆腐，很多时候客人也会夸奖我几句，我听着害羞的低下头，心里却暗暗高兴。但是大多数时候吃完早餐便出门找小伙伴去了。我爸说街上人多，怕我走丢了，我想了想，也不无道理。
我有三个每天都一起玩的小伙伴，一个是比我大好几岁的吴越哥哥，一个叫叶幽铭的哥哥，他家离我家稍微远了一点点，还有一个叫穗穗的女孩子，不过现在是暑假时期，她被住在城里的父母接走了，剩下我和他们两个玩。那天我特别听我爸的话，不仅仅是因为怕街上人多，更重要的是，我和小伙伴那天在山上的一颗树上带回来的鸟蛋，听说今天就可以变出小鸟来了。我没有见过生蛋的小鸟，不知道会变出怎样的小鸟来。他们有的说是喜鹊，有的说是鹧鸪，但是不会是百灵鸟，不知为何自从知道我的名字与百灵鸟有关系，就觉得我好像是他们的一份子了。鹧鸪我是知道的，它们经常在傍晚时分啼叫，一直叫到天黑。就好像是几个住在同一个地区的几户人家，吵吵闹闹的。不过我在想会不会有可能是鹦鹉？在集市上没看到之前，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真的是会学人类说话。而且也特别漂亮，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养一只，我还可以每天抓虫子给它吃，喂养它长大。即使不是鹦鹉，是其他小鸟也是好的，我可不想像之前那样，变出来一窝的小蛇。我蹦蹦跳跳的来找吴越哥，她妈妈从她旁边的菜园子里一排豆角丛里探出头来喊了我一句，我冲她笑了笑，喊了句婶婶，她便掏出口袋里的糖从围栏里递出来，“灵儿快，装兜里。”我一开心，说了句婶婶我喜欢你。她听了心花怒放，摸着我的头说若是我也有这么个闺女就好了。我实在不是嘴巴甜讨好她，我是真的喜欢她。我才把糖放兜里，果然不一会就看到了同样也来找吴越的幽铭哥了。
我们去河边抓蟋蟀，为了给新出生的小鸟儿吃。我们确实看到了雏鸟，还没有羽毛，光秃秃的，分不清品种。我们带着一个水漂，一直往空口里灌水，不知道是因为洞太多了还是因为现在是夏天，土地干的很，我只知道我已经舀了好几漂水了，都没有看到一只蟋蟀。我趴在地面上通过洞口往里面看，除了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不会是里面根本没有蟋蟀吧？还是它们都出去了没有回来？比我年龄大一点的吴越哥哥抓了下头发，叫我继续灌水。也许里面很大，你看还有洞口没有流出水来的，说明它们还躲着。都已经上完三年级的他既然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对的。我走了几步蹲下，继续舀水。一辆车停在马路上，我吓了一跳赶紧往回串，躲进了旁边的芦苇后面。咋啦？谁来了？叶幽铭见状，压低声音问我。他们两个的爸爸比我爸还严厉，上一次我们在河边玩被他爸看到，原本在公路边开着车的他，硬是下来打了他一顿，从此我们就长心眼了，专挑这种有掩护的地方。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光看到有车停下都觉得后怕。
看到他们在做什么吗？我们躲在芦苇后面趴着，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停在那里。我剥了一个兜里的糖递给幽铭哥，又从兜里拿出一个给正在看着我的吴越哥，婶婶每次拿东西给我时都说了，要懂得分享才能收获快乐。我也给自己剥了一个放嘴巴里，看到他们在水库边上停留。我们当然不会去水库玩，我们还太小，那里水太深，对于我来说可是相当危险的，我们不过是在水库上游一点的地方抓抓蟋蟀罢了。别出声。吴越哥也压低声音，眼睛一直看着地面上的人，我们看到，他们两个从后备箱里抱出来一袋什么东西，那个东西用我们家也能看到的蛇皮袋包着，他们将东西放在地面上，一个在解开袋子，一个在解开袋子后往后拉，露出来一个人。“是一个人！吴越哥那里面是个小朋友！”叶幽铭捂住我的嘴巴，“叫你别说话！”他示意我，接着我们看到那两个人一个人抓起他们从后备箱中抱出来的人的脚，一个抓着他的手，将其丢下了水库里。也许那个孩子不太清，我听到远处传来掉进水里沉闷的声音。我们一直躲在芦苇后面，那些人走了许久我们都不敢出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幽铭哥和吴越哥好像也蒙圈了，不然他们怎么会一直抓着我的胳膊的手都在发抖？但是，我看到他们把小朋友丢进水里去了。大人们常常说不要去水库那里玩耍，那里水深，深不见底，你游不上来，就只能永远呆在水库底下。
我们抓回来的蟋蟀太大了，小鸟吃不下去。你这样硬是喂它吃的话，会呛死它的，吴越哥哥这么说，我们得找小一点的，比较好咬的虫子给它们。第二天我们又起了个大早，打算去竹林里找。“你们听说了吗？那上唐村，有个小孩子听说淹死在水库里了。”“哪里，我倒是听说是被人给丢下去的。”“丢下去？什么人那么大胆，莫不是有仇家吧。”“警察破案没有？多大个愁啊要丢孩子进去。”“不好说，也没个证据的，所以说这人啊干坏事总是要遭报应的。”“唉，我们不要随便跟人结仇就好了，别人的事情管不了这么多”“也是，你看这今年的菜心老是长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人还没吃呢，光让虫给吃了。”我们经过一块菜地，听着邻居阿姨们一边淋菜一边聊天，我站在中间，撞上了突然停住的吴越，你干嘛不走了？我问看着菜园的他。眼前就有现成的，干嘛非要去竹林不可？他挑了挑眉，笑着说。
中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我没有撑伞，也没有戴帽子，我从家里出来的太匆忙了。我的眼睛里泛着眼泪，流在脸颊上的泪水，在太阳的照射下，一会就干了，根本都不用伸手去擦。我来到吴越哥哥家里，可是他们家大门紧闭，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家里。往常这个点，大家应该吃完饭在午休，我们虽然是小村庄的人，但是睡个午觉什么的，还不至于把大门关紧。这里人数不算太多，人人都喜热闹。我叫了两声，没有人回应我。于是我在他们家门口坐下，我不敢去找叶幽铭哥哥，他爸老凶了。我爸刚把我的那只小鸟给摔死了，就在我面前。他拿起来往地上一摔，小鸟脚朝上，一直发着抖。它太小，不会飞，你若是伤害它，它也没法反抗。可是它唯一可以依赖的我什么也没为它做，它甚至都没吃多少虫子。它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它属于森林，属于自然，是我们的贪婪将它害死了。我一直哭，我想告诉他们今天下午我没法把它带过来跟其他的小雏鸟一起了，因为它死了。
他们说是在政府工作的人员，但是他们没有穿警服。我也搞不懂政府是什么，总而言之他们在跟我爸说话，我听到了残疾人救济金的字眼，那大概是给我妈妈钱的人。我在一旁喂着小鸟，期间有一个人问我，他笑着问我，“你昨天可有看到什么人在水库那里做什么？”“我们在抓蟋蟀，用来喂这只小鸟的，可是蟋蟀太大了，它不能吃。”“除了这个还看到什么了？比如什么东西掉进了水库里。”“不是掉进去的，是有两个叔叔丢进去的，水很深，他如果不会游泳的话就要留在水底生活了。”“微灵，不要瞎说，你还是个小孩子。”爸爸过来拉住我严肃的说着。“我没有说谎，不信你问吴越哥哥和幽铭哥哥，我们昨天跑的太急，也没有回头去看看那个丢下去的小孩子游上来没有。”我终于停了一下喂小鸟的动作，“对了，好像把幽铭哥哥家的水漂落那里了，不知道他爸爸有没有打他，他爸爸那么凶。”那个政府的人依然微笑着，可是爸爸却非常生气，他一把抓住我的雏鸟往地上摔，它好像受了惊吓那般发着抖，我都不敢碰它。
第二天我见到了吴越哥，他的嘴角黑了一块，有点肿。我的鸟死了。我哭丧着对他说，企图得到些安慰。我们家要搬走了。他没有接我的话，微灵，如果有任何人说要带你去哪里，都不要去，更加不许再跟任何人提那天在水库看到的事情，明白吗？我看着一脸严肃的他，你爸爸打你了吗？他看着我眨了眨眼睛，良久才说，如果你从此什么都不说的话，我才不会挨打，知道吗？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吴越哥，大家都对他们家闭口不谈，就好像大家对他们的记忆，随着他们一起走了。我们村大都是姓叶，吴是少姓，听说是很久以前他们祖先逃难来到此地，与我们的祖先和平相处着，而在他们没有搬走之前，还很多人喜欢去他们家聊天来着。
我爸带我去了一个地方，他让我叫对方伯伯。伯伯家特别漂亮，就好像电视里大户人家的少爷住的地方，他们家阿姨领我们进去客厅，给我拿了一瓶牛奶，我握在手上没舍得喝。后来她又领我们去楼上，我们经过一个房间，看到一个女孩和一个女人在那里玩着什么游戏，里面有七彩的灯光，地板也会发亮，每亮一次，她们就踩一下，看上去有趣极了。爸爸见到伯伯，好像也变了一个人似得，他规规矩矩的坐着，手放在膝盖上，弯着腰。
“你老婆差不多快生了吧？”
“是是是”
“本来她的残疾级别，是没法拿到那么多的补助的，那个工作人员我跟她打过招呼，让她多照顾你们家，我也还是惦记着你们的。”
“是是是”
“微灵还小，不懂事，你当家长的可不能也不懂事。你们家马上就要新增人口了，生活上若是有困难，政府还是会帮忙的。”
“是是是”
无论他说什么，我爸好像只会说是。刚刚在玩游戏的那个女人从屋子里出来，转进另外一个房间，拿出一个袋子放在我们面前。“微灵，这些是姐姐穿过的衣服，只穿过几次，还不算太旧，你若是不嫌弃就拿回去穿吧。”
“不嫌弃不嫌弃，微灵，快谢过伯娘。”
“微灵，”伯伯见我一直不说话，“你还小，记忆也很快就会消散的，有些事情不记得了，或许是件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