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衍一个人在极北之地待了几万年,不见人影,于他而言,最难熬的便是孤独。
漫无边际的雪地,将这份孤独衬到极致。
两万岁的时候,他因误食烈华果,中了焰毒,险些丧了性命,娘亲几是散尽了一身修为才将他的命保住,随后四处带他寻找活命之法,吃尽了苦头。
后来娘亲得了高人指点,说是待在极北之地才能保他的性命,极北苦寒之地,借外部寒气来抑制他体内的焰毒,是他目前唯一活命的方法。娘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将他送来这。他有时会想,或许死去会好一些。死了,就可以不用再忍受焰毒之苦,不用一人待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但他总会想起娘亲将他送到这时那双饱含泪水的双眼:“赤牧,娘对不住你,你给娘一些时间,娘一定会想办法接你回去的。”
是的,那时候他还叫赤牧,是魔族始祖之元的二子。
理智告诉他,再等一等,或许娘就快找到解他身上焰毒的方法了,届时,他就可以回去和娘团圆了。
他不舍得让娘一个人在外面,娘一直过得很苦。魔族与天族常有战争,娘亲又是天族的人,日子如何好过?他以前便想着自己快些长大,好好保护娘亲,让娘亲不要再受欺负。
其实他不明白,娘亲为何要嫁给之元。
娘亲说,当时她以为他们可以天荒地老,却不料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娘亲偶尔会说起她和之元的过往,那时他才会从娘亲愁苦的脸上找到一丝幸福的神色。
然而自从之元娶了魔后,娘亲便再也不会说起她和之元以前的事情了。也是从那时他才知晓,他与娘亲一直都是活在暗处的人。
之元从未给过娘亲名分。而他,也不再愿叫那人为爹爹。
将他送到极北寒地后,娘亲还会偶尔来看一看他,可是已经近一万年了,娘都再未出现过。他有时有会恐慌,但他不相信娘会放弃自己。
成衍其实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没有人可以说,这种地方哪有人会来?
然而,终于有一天,成衍在这见到了一个人。
起初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样的地方有谁会来呢?然而那冰天雪地里的一抹艳红如此显眼,怎会是他的错觉?
成衍确认自己没看错后,简直欣喜若狂,便飞奔着向那人跑去。快至她跟前,他又退缩了,或许太久没与人交流,他有些胆怯。
那时他因身体日渐衰弱,已经化不成人形了。他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虽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觉得很满足。
在这茫茫白雪之地,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他不是没想过她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也不知道她一直不停歇的行走是为了什么?他只知道在那一片苍茫的天地中,看见她头上的那抹红飘带会让自己觉得安心。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很久,她不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但也没有在意,直至有一天,暴风雪来临,他们才一起躲进了一个山洞中。
这是他们第一次隔得这么近,成衍也终于能仔细地看看她的相貌。
而这个相貌,他记得,虽只有一面之缘,但是早便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不能抹去。
那是他中焰毒时,母亲抱着他去求天宫的人,然而天宫已将母亲视为叛徒,又怎会帮他,最后娘亲只能失望而归。路上他焰毒发作,全身如被烈焰焚烧,感觉难以支撑下去时,一股清气进入他的身体,让他的痛苦缓解不少。他努力半睁了双眼,看见的,便是这张脸。
她虽帮过他,但他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后来他问过娘亲,娘亲说自己虽问过她的姓名,但她只留了一句话:“名字一事,不必在意,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容貌依旧没变,只是那时的她如春日阳光,现在的她却没有了那种神采。
他忍不住想,她经历了什么?
她瞧了他一会,向他招了招手,脸上化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看上去很温柔:“小狼崽,你过来。”
她冻得脸色苍白,但眼中却有万千星辉。
以他的身形,她怎么会叫他小狼崽?
成衍有些犹疑,但还是慢慢走了过去。未想她竟一把将他抱起,放在了自己膝盖上,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我以前的坐骑也是条狼。”
背上很舒服,他有些惬意地将头枕上了她的膝盖。在这万年的孤寂岁月里,他从未感受过别人的温度。
“可惜它死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说道,声音中有散不去的哀愁,手上的动作亦停住了。
成衍低呜了一声,转头望向她。
“我常常想,若是我早些到达,是不是苍泽就不用死,姜腾也不用死。那无果渊厉害得很,全是戾气,苍泽跳下去一定很疼。”她低下头,眼中有着抹不去的哀伤:“爹爹、苍泽、白泽、姜腾,他们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以前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她说起一个人时,他的心猛得跳动了一下,不禁往她怀里缩了缩,想要安慰一下她。
“魔君魔后都死了,魔族被灭,三界太平,众生都很欢喜,我却开心不起来。”
他心神一震,立起身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似一个天雷劈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魔族被灭?
所以,娘也死了吗?否则娘亲不会一万年都不来看他的?
他浑浑噩噩的,一直以来支撑他待在这的信念瞬间土崩瓦解。魔族被灭了,他的家没了,他却一直待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
是,他不喜欢之元,不喜欢魔族的那些人,但不能不承认那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的家。
她似是没感觉到他的异常,接着道:“已经找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说着,她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容:“若是找到了,我便可再见见他们,就算替他们死也甘愿了。”
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难以自拔,从她的膝盖上蹦下,独自缩在了角落里。她是神族,他是魔族。魔族既被灭,他与她自应当是对立的关系。
她有些惊诧于他的反应,但是什么也没说。那场暴风雪下了很久,他一直待在角落里,没有再理她,而她也没有再说话,只盯着洞口发呆。
待暴风雪终于停下时,她站起身来,对着角落里的他说道:“我要走了。”
他没有回她,待她走至洞口时,他还是忍不住望了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成衍便待在那个山洞,哪都没有去。魔族已灭,娘亲既已殒命,他亦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去,未想几日后,她又折了回来。
她将他抱起,他虚弱地连哼哼的声音都发不出。
她注了一些灵力给他,轻声道:“你我皆孤独,不如作个伴吧。”
后来,日子便没那么难熬了。
她似乎一直在找东西,但那东西是什么,成衍却不知道,只知道那东西能让她回到过去。
与她一处后,才知道原来她的话极少,她很偶尔才会提及以前的事情。两人相处时,常常是一片沉默,成衍趴在她的膝上,而她就看着墙上的火影发呆。可这样无声的慰藉,却是两人活下去的支撑。
而在她那极少的话中,他也慢慢知道了她的一些事。她叫郢云洲,是郢昊的女儿。
郢昊这个名字他是知道的,之元很忌惮的一个人。
她住在琴鼓山,门前种了许多果树,许多花,她喜欢吃李子,喜欢吃豆腐,会做植楮茶。
兜兜转转,这样的日子竟然过了一万余年。在这冰天雪地里,他觉得自己与她越靠越近。
成衍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是不会有尽头的,也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可尽头却来了,在他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
那时还下着暴风雪,他们本想找个地方避避,却未想让她意外地寻到了一卷卷轴。成衍不知道那卷轴有何用,但是她那喜极而泣的神情却让他格外不安。
成衍惴惴不安,围着她打转,她的精力却全不再他身上,只打开卷轴,念念有词。
风雪天瞬间停了下来,阳光透过云层射下,她的身前出现一个巨大的光圈。
她转过身来,脸上那样轻松的笑容他这一万年来从未见过:“过来,我们一起走。”
成衍的心情变得有些愤怒,她这么走了,那他呢?与她一同回到过去?回到过去后,她还会记得他吗?若是能回到误食烈华果之前便也罢了,若是不能,那他岂不是要将在这极北之地独居几万年的日子再过一遍?
成衍不自往地往后退着。
她有些惊讶:“我以为你是愿意和我走的。”
光圈越缩越小,他也越来越焦燥。
“那你保重。”她叮嘱道,纵身跃进光圈里,毫不犹豫。
身影消失的一刹那,成衍没来得及考虑,亦扑了进去。
既是如此,那就让他赌一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