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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你的备注是十二

我将永远不会忘记,

在那个知了鸣唱的悠闲午后,

曾有一个男孩儿,

笑容纯净地对我说:“我给你的备注是十二。”

“因为朋友十二画,恋人十二画,爱人十二画,家人十二画。”

“所以,十二的名字,叫难忘。”

从此星河长夜只等你

文/凌霜降

1

林牧嘉见到周敏儿的时候,真的一点儿也没有想过要和她有怎样的故事。

彼时的他只有十五岁,可一颗心却已经被岁月残酷的风吹成了五十岁。

别的孩子十五岁还没开始明白生活的残酷,但他,却早已经尝遍了人间的千般滋味。

一场大火终于彻底地烧毁了他的过去,他双腿瘫痪的父亲,被生活折磨得疲惫而神经质的母亲,他二十岁的智力却仍如孩童的兄长,还有他那个破败如窝棚的家。

大火烧得极惨烈,他逃出来时,背上的衣服还在燃烧,自己也不去扑灭,只呆呆地站着看着正消失在火光里的家。一个邻居冲上去帮他扑灭了身上的火,到了医院,医生处理他背上的烧伤时,他还是呆呆的,毫无反应。

邻居为他扑火的那一幕,恰巧被在附近的摄影记者录了下来,于是上了电视新闻,并一时掀起了一场给他捐款的慈善活动。周敏儿的叔叔周长昌,更财大气粗一些,干脆说,他从此收他做义子,抚养他成人,让他从此在周家生活,成为周家人。

周家是当地首富,只可惜名声并不好。特别是周长昌,有传言说他为人并不善良,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于是收养林牧嘉的事情,也一度被质疑为作秀。

当然,这一切,对于当时的林牧嘉来说并不重要,对他而言,更强烈的感受是在见到周敏儿的时候,周敏儿穿着公主般漂亮的裙子,一张清纯无害的脸,却对林牧嘉问出了一句充满恶意的话:“那场大火,不会是你放的吧?”

2

换作别的少年,不管是不是,在成为孤儿要寄居陌生家庭的时刻,被人如此质疑,就算不会崩溃,大概也会愤而反驳一句。但林牧嘉没有。

林牧嘉只是木然地安坐在那里,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看着周敏儿,什么话也没有说。

倒是周长昌板起脸,似真似假地说了周敏儿一句:“敏儿,不可乱说话。”

周敏儿没再说话,一双清亮的眼,却看着林牧嘉,笑意狡黠。

林牧嘉还是一言不发。

在周家安顿下来后,林牧嘉自然明白自己的身份,虽然已经被其他人称为周家人,但是他并不以为自己真的就是周家人。每日上学放学,在家的时间大多待在房间里做功课,征得周长昌的同意之后,也会去书房,一待就是半天。

周敏儿当然是一如既往过着如公主一样的生活,除了必要的功课,还学艺术与音乐,甚至还有健身、烹饪、插花之类的课程。当然,这些课程之外,是无休止的购物,以及去参加周长昌认为值得参加的派对。

林牧嘉能明显地感觉到周敏儿对自己的敌意。或者说,周敏儿根本就没有掩饰对林牧嘉的厌恶。

比如说如果周敏儿早上起来看到林牧嘉竟然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她就会拒绝走进餐厅。又比如说,学校里有人多嘴说一句“周敏儿,你家收养的那个孤儿长得不错呀”之类的话,周敏儿竟会直接将那个人拎到校长室。

当时林牧嘉正巧就在附近,恍惚间只觉得周敏儿浑身都长出了尖刺,寒芒闪闪。

3

林牧嘉没想过要去惹周敏儿的,毕竟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周长昌只说收为义子,并非真的儿子。

他只想借势成长得强一些,以便将来失去了周家的庇佑,他自己也能独自面对残酷的生活。

大抵周敏儿也看出了林牧嘉的私心,对他人前人后诸多针对,毫无顾忌。

有天两个人又在二楼的走廊狭路相逢,周敏儿忽然说:“你虽然来了周家,但别想拿走周家的任何东西。”

林牧嘉本不想回应她,但不知为何却起了恶作剧之意,也冷笑着说:“现在,我是周家名正言顺的义子,拿不拿东西不是你说了算。”

周敏儿没想到向来不声不响的林牧嘉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下便面色微变。

她的不淡定,换来了林牧嘉的冷笑:“这就被吓傻了?这点儿胆子,你用什么保住周家?”

那是第一次,林牧嘉用自己被世俗打磨出来的冷酷,击碎了周敏儿的骄傲。

他的玩笑吓到她了,他为此有些小得意,却又心有戚戚,为周敏儿也拥有的脆弱。

之后,林牧嘉的日子难过了许多。周敏儿总是能找着许多为难他的机会。

家里自不必说,除了周长昌,所有人都听周敏儿的。稍难忍耐的是在学校里。

周敏儿指派其他男生孤立他、捉弄他,甚至欺侮他。林牧嘉虽也学习了拳术课程,但是,比起那些从小接受各种训练的家境优越的孩子,他多出来的,不过是穷小子的忍耐。

但那时候的林牧嘉并不恨周敏儿,只是心里感觉,她与自己一样可怜,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怀疑与不信任,一样对未来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他依稀间明白,自己和周敏儿,其实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人。

4

周敏儿对林牧嘉的态度有所变化,是在自己十八岁生日之后。

十八岁的成人礼,对于周敏儿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周家的所有人,甚至忙碌的周长昌都抽出了时间过问周敏儿的生日宴会细节的时候,林牧嘉有一种剥离感。

他感觉自己与面对的这些鲜花、彩带、礼服、贵重的首饰与餐具,全部都是脱离的。他自己仍然生活在被大火吞噬的那个破乱棚屋里,与面前这种生日宴会隔着一面看起来真实其实却极度遥远的玻璃,或者屏幕。

这种剥离感荒诞而又真实,就似置身于梦中。

生日宴会异常热闹,来了不少电视上才能见到的面孔,本市里差不多年纪的世家子弟都来了,自然也有平常在学校里欺侮林牧嘉的那些人。

但今天是周敏儿的生日,谁也没做得太过分,虽然外面有传言说周长昌与侄女心有嫌隙,可谁也不敢保证惹了周敏儿,周长昌会做出什么。

十八岁的周敏儿如众星捧月,似乎也玩得很开心。

同样十八岁的林牧嘉站在某个不太起眼的角落,乳白色的礼服很合身,看起来也很帅气。只不过,那眼眸里的光,寒冷而孤独,似遗世独立的莲。

然后,在周敏儿切完蛋糕和周长昌跳第一支舞的时候,苏蓝绢向林牧嘉表白了。

5

苏家也是个大家族,在本市有一定的名望。苏蓝绢是这一代里唯一一个女孩,在本市,要说哪一个女孩可与周敏儿相提并论,除了苏蓝绢也找不出别人了。

周敏儿素来是与苏蓝绢面和心不和的。比如周敏儿在学校里几乎让所有人都捉弄林牧嘉,苏蓝绢就没有,不但没有,反而暗暗帮了林牧嘉好几次。

从混乱的贫民中学转学到重点高中,一开始他的英语发音被恶狠狠地嘲笑过。但这一两年过去,已经轮到他轻视那些无法理解外教老师的玩笑的人了。

其实苏蓝绢的表白也不是特别明显,只是拿了一件礼物要送给林牧嘉,说不知道他的生日是哪一天,所以就选在今天送。

林牧嘉没有接那礼物,收了礼物要还的,他还不起,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收。

礼物被拒绝,苏蓝绢几乎要哭了,但少女的骄傲又让她保持了体面,她把礼物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也没再要求他一定要收下。

然后周敏儿就过来了,她笑得像阳光下绽开的花骨朵儿一般,把纤长细白的手臂伸进林牧嘉的臂弯,整个人看起来俏丽又无害:“蓝绢要送我礼物吗?没必要让牧嘉转交哦。”

那是第一次,林牧嘉听到周敏儿叫自己的名字,过去两年,她说的都是“他”,或者“那个穷小子”,甚至“那个孤儿”,她连林牧嘉三个字都不屑说,更不用说只叫他牧嘉。

林牧嘉只觉得空气中产生“砰”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个泡泡一样的东西,破了。

6

那天之后,林牧嘉觉得一些事情好像在冥冥之中发生了变化。他觉得自己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周敏儿吸引过去。

学校里,所有人的一切言语与动作几乎都难以引起他的注意。但只要有哪句话,哪件事情与周敏儿有关,林牧嘉就会不由自主地看过去,甚至走过去。

偌大的周家,他在书房安安静静地看书、做功课,居然能注意到周敏儿几时回来了,几时上了什么课程,几时打了个电话之类的毫无意义的事情。

高中毕业之后,周敏儿没有像常人一样参加高考。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一般都会去英国或者意大利学一门艺术文学之类的课程,再随着自己的心意到世界各地旅行、购物、长见识,然后就会恋爱、结婚,继续现在的生活。

晚餐时周敏儿抱怨说烹饪、插花非常无聊,到了英国她不想再学类似课程了。周长昌说,如果把以后的生活理解成无聊会让生活变得更加痛苦。

当时林牧嘉也在场的,他一向沉默,也能理解周长昌的话代表着什么。周长昌独身无子嗣,若要商业联姻,他这个养子不够格,周敏儿自然逃不过。

当然,林牧嘉也没觉得自己能幸免,毕竟周长昌是极为成功的商人,自古商人重利轻情义,他没天真到以为他收养自己培养自己只是为了慈善。

周长昌问林牧嘉:“听说你要参加高考?不出国吗?”

林牧嘉答:“考着玩的。”

周长昌又问他,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学校,他尊重他的意愿。林牧嘉回答说,不必麻烦多请老师,他只需要与周敏儿上同一种培训课程,考同一所学校就可以了。

说完之后,他自己都有些心惊肉跳,为自己那个想跟周敏儿一起去异国他乡的想法。

7

林牧嘉比较用功,申请学校也比较顺利,而周敏儿则拖延了半年。周敏儿去的时候,是林牧嘉到机场接机的。他刚拿到英国的驾照,开着周家的车。

周敏儿看到他,一声冷笑:“周家给你创造的这些条件,竟将你装扮成了绅士样。”

林牧嘉微笑答道:“自然是因为周家。”

一路上周敏儿都没再说话,到了寓所,竟放下行李就出门了。林牧嘉买了食物回来,看到她留的字条,看着她的深褐色花纹的名牌套装行李箱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帮她把行李箱提进她的房间里。

周家有钱,所以没让两人住学校的宿舍,买的房子也十分宽敞。楼上三间卧室,楼下两间,书房、游泳池,周敏儿来的第一周,便在家里开了派对。

苏蓝绢竟也来了。同来的还有苏蓝绢的兄长苏蓝山。

苏蓝山,林牧嘉是知道的,苏家最有前途的年青一代,是周长昌看中的侄女婿。

苏蓝山对周敏儿的态度,似乎也有些特别。但显然周敏儿并没有要与苏蓝山好好交往的意思,当着苏蓝山的面,与一个德国小伙子聊得火热。

苏蓝绢也一直待在林牧嘉身边,帮着他翻烤肉搬饮料,就像他是男主人而她则是女主人的样子。反倒是真正的女主人周敏儿,像个派对女王。

苏蓝绢忽然说:“你这个人看起来很冷漠,其实对周敏儿很好。”

林牧嘉翻烤肉的动作顿了一会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据说,人与人之间的意识,是有一层保护膜的,就像神话里神保护自己的结界。结界不破,谁也不能进入,更不会伤害到自己。一旦结界破了,一切就难说了。

林牧嘉后来觉得,周敏儿在把她那只纤细的手臂放进他的臂弯的一瞬间,他听到的那一声泡泡破裂的声响,就是他自己的结界破裂的声音。

8

周敏儿过得很散漫,时常醉酒晚归。林牧嘉把她从酒吧里扛上车,又任由她吐了自己一身。开车回去的路上,车外的黑暗让车内的沉默更加孤寂。

躺在后座上的周敏儿在大醉中幽幽地醒了一会儿,她翻了个身,确认开车的人是林牧嘉之后,又要沉沉睡去,但睡去之前,她忽然问了一句:“林牧嘉,苏蓝绢说你喜欢我,是不是真的?”

周敏儿的声音在她不刻薄的时候,有一种慵懒的可爱与无害。那一瞬间,林牧嘉的心里,有一种像一排巨浪击碎了一面破墙壁般的破败感,脚下竟狠踩了油门一下,车加速产生的惯性很强,令林牧嘉稍稍地清醒了过来。他打开双闪,慢慢地将车停在路边,转头去看周敏儿,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车窗外黑夜深远,车窗内心绪澎湃。

第二日,林牧嘉特意等宿醉的周敏儿起床,载着她一起去学校。一路上两个人倒也无话,周敏儿戴上耳机看窗外,林牧嘉则专心开车。只是在到了学校周敏儿下车的时候,林牧嘉说了一句:“放学我在这里等你,一起回去。”

周敏儿来了大半年了,忙着交际,没有考英国的驾照。但似乎她也不需要车,不是那些与她约会的男孩们接,就是林牧嘉做司机。但之前,林牧嘉通常会自己去学校,大多时候不开车,更从来没说过会在哪里等她一起回家之类的话。

那一天,林牧嘉堪堪压住自己的心神不宁,然后他嘲弄自己:“林牧嘉呀林牧嘉,你以为你历经世事,一颗心苍老无比、坚不可摧,可你在周敏儿面前,像神没有了保护自己的结界,像将士盔甲破败。”

9

放学的时候林牧嘉真的在那里等周敏儿了。周敏儿没有来。他停好了车去找她,把她从几个要载她去酒吧的男孩的车上拉了下来。然后他还打了一架。

尽管他学过防身拳术,但三对一,还是吃了亏。有个家伙大概练过拳击,一拳击中了他的下颚。

他回到家才发现,掉了一颗牙。

林牧嘉的脸青肿了很多天。他顶着一张青肿的脸开车,副驾驶座上的周敏儿还是塞着耳机不发一言。但是,每天课程结束时,林牧嘉都能在约好的地方等到她了。

他们的关系好了很多。林牧嘉会自己做饭,周敏儿不会帮忙,但会在旁边话很多地说他这样做不对,那样做不好吃,还说要帮他报个烹饪班。林牧嘉索性放手让她来做,周敏儿又不肯动手,说绅士在不可能要淑女做饭。

周敏儿在林牧嘉的无奈中带着小小的得意微笑转身离开厨房之后,林牧嘉看到窗玻璃上映出来的那个面露宠溺微笑的自己愣了一下,随即笑意更深地继续做饭。

林牧嘉把周敏儿叫到图书馆,督促她做功课。周敏儿自然不笨,只是实在不喜欢学习,所以学分都挣得十分艰难。周敏儿一边吐槽一边翻书的时候,林牧嘉低头看自己的书,也不附和也不反驳,只是嘴角上扬,笑得很暖。

那两年,他在学自己专业的同时,还把周敏儿的专业也自学了,因为要帮她筛选资料,让她做作业、写毕业论文时轻松些。

很多相处的细节,就像微细的火花,一点儿一点儿地闪烁在林牧嘉孤独的生命里。暖意很淡,但是一点儿一点儿地积累着,让他多年之后虽然依然看起来是一个孤寂而又冷漠的人,内心却仍暖得似有一个春天。

10

周长昌是在周敏儿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出事的。生日会在两个人的家里举行,周敏儿爱热闹,自然请了很多朋友。林牧嘉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里里外外都安排妥当。

家里并没有直接打电话过来,是林牧嘉正在帮大家烤牛排的时候,苏蓝山面色凝重地走过来,说让他和周敏儿近段时间低调些,不要往家里打电话,也不要回国。

林牧嘉还想多问几句的,但苏蓝山却匆忙离开了。晚上林牧嘉再找他时,他已在回国的飞机上。林牧嘉敏锐地觉察到,也许苏家亦有牵涉。

大概是兹事体大,国内外媒体的报道都很有限,只隐晦地说,周长昌卷入了一起经济案,现已入狱。有小道消息说,案件起因,与七年前那场大火有关。有人说,周长昌利欲熏心,为了那块地,不惜纵火。也有人说,周长昌是被冤枉的。

这些消息,像一颗又一颗深水炸弹在林牧嘉海一般的意识里炸开,海面仅涟漪微现,海底却山崩地裂。

周敏儿是在一周后知道家里出事的,因为她所有的信用卡都被冻结了。打电话回去无人接听,事情不算小,她多打几个电话,便知道了个大概。

那天林牧嘉一直联系不到周敏儿,等到她回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半,正是夜里最黑的时刻,周敏儿带着一身寒意进门,她站在未开灯的门廊里看着林牧嘉,林牧嘉没出声,她也没说话。

两个人长久的沉默对视中,林牧嘉觉得,周敏儿这两年一点儿一点儿地收敛下去的那些闪闪的刺,竟又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比起以前,她多了许多戒备与敌意。

11

“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吗?认贼作父这么多年,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还这样沉得住气,你也算个人物。”

周敏儿转身上楼时,终于说了一句话。

虽然不是什么好话,林牧嘉却忽然松了一口气,不过是又回到了以前,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他本不打算解释的,可还是解释了一句:“我并不相信,是周长昌纵的火。”

其实在一开始与周敏儿见面时,她说的话,他并没有否认。因为有些死亡,其实是解脱。

虽然他日日夜夜痛苦,在逃跑时没有坚决回头去救被妈妈死死拉住的哥哥。但他也深深知道生活的艰辛,艰辛到一个可怜的母亲宁愿带着不能自立的儿子去赴死。

“快跑,你自己好好地活。”这是妈妈被大火吞噬之前留给他的唯一一句话。

他也曾问过自己,如果是周长昌放的火,自己恨他吗?无疑是恨的。但是,那恨,在想到他能因此得到与周敏儿相遇相处的时光时,几乎可以忽略。从前,他被生活束缚到窒息,直至现在也不懂得如何去追求快乐。现在并不完美,但他已经当成是生活的恩待。

他经历的这些,像令人窒息的火山岩一样包裹了他的心脏,他又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发光发热温暖别人的人?如果不是来自周敏儿的某一种他不能理解的可能叫作爱情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打破了他的保护膜,他断不可能此刻还义无反顾地站在她的面前,试图向她解释他的过去和现在。

那个最黑暗的凌晨,林牧嘉第一次向人说起了他的过去。他的语气很平静,客厅温暖的灯光下,他高高瘦瘦的侧影伶仃而孤单,整个人都似散发着冷漠又悲伤的气息。

周敏儿背对着他一直没有转过身,只是慢慢地蹲在了楼梯上,靠着楼梯的扶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林牧嘉走过去,慢慢地坐在她旁边,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搂到了自己的肩头,任由她的眼泪湿透了他的衬衣,穿过他的皮肤,到达了他的心脏。

12

从那天之后,林牧嘉所有的感觉都只有一个字,就是痛。

那一夜,周敏儿靠着他的肩头哭泣至天明。他痛。

即使他对周敏儿说了他的过去,周敏儿仍然对自己的内心只字不提。他痛。

第二天,她没与他打招呼就独自悄悄回国,虽然他能明白她为了周家不可能放弃任何一丝希望,但他也痛。

意识到周敏儿可能成长得比他还快,再不是那个他一句恶作剧的话就能令她面色微变的十五岁少女了。他更痛。

林牧嘉匆忙地完成了硕士论文答辩回国,却得到了周敏儿与苏蓝山订婚的消息时,他简直痛不可抑。

林牧嘉去见了周长昌。周长昌沧桑了很多,也许是这么多日子经历的事情让他良心发现。他承认了当年的纵火行为,也承认收养林牧嘉是出于愧疚。他愿意坐牢,他厌倦了尔虞我诈,不愿意昧着良心面对他和周敏儿。

可是周氏是清白的。他不敢,也不可能为了利益毁掉祖辈的基业。他虽然不完全信任林牧嘉,但他只能信任他,他把周敏儿托付给他,让他好好照顾周敏儿,因为除他之外,他再无可托付的人。

可是周长昌不知道,从周敏儿知道他纵火毁了林牧嘉的一生时,他们俩便再无可能。为了断了林牧嘉的念头,她一回国就找了对她有意的苏蓝山。虽然苏蓝山知道她的用意,但并没有拒绝。

林牧嘉给周敏儿打过一个电话,久久无言之后,他说:“不嫁给苏蓝山,可以吗?”

周敏儿沉默极久,才答:“不可以。”

是周敏儿先挂断电话的,那通信中断的提示声,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划破了林牧嘉的心房。

13

周长昌被判了无期徒刑,但周氏没有受到牵连,保住了根基。主事人自然是周家的独女周敏儿,但周敏儿即将出嫁,管理周氏的,是身为海外名校经管硕士的养子林牧嘉。

周敏儿的婚礼定在五月,鲜花盛开的海边,一位周家极有名望的长辈领着新娘走向红毯那头等待的新郎。林牧嘉站在台下,静静地凝望着这一切,心里忽然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希望海上刮来一股足以毁灭一切的飓风,让这场婚礼停止,让他可以过去把新娘救出来,让一切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但阳光和煦,海风微暖,云朵温柔地飘过,像梦一样落在幽蓝泳池的波心。

被稳重俊朗的新郎牵手亲吻的新娘比任何一朵花儿都美,蓝天碧海边的一对人儿琉璃一般发着光,那光亮得有些刺眼,刺得林牧嘉的眼眶发热发红,他不得不戴上了太阳镜,直至黑夜来临。

那天之后,林牧嘉开始长久长久地失眠,他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工作,公司运转得很好,他自己则过得隐忍而克制,孤寂得犹如修行的僧人。

每个季度他会在公司里与周敏儿见一次,股东会议,最大的股东周敏儿自然是会来的。她有时候直发,有时候卷发,有时候短发,有时候长发,不管什么打扮,都很美。

股东会议之后,一般会有饭局,周敏儿会与其他股东交流,林牧嘉自然也是在的,席间注意到她吃得很少的话,他会亲自去厨房,吩咐做一些她喜欢的点心,亲自送到她的车里让司机助理转交给她。

很多细节,他注意到了,都会以一个兄长的名义,去关怀备至。

周敏儿不曾拒绝,但也不曾开口说过谢字。然而,林牧嘉也并不在意她感激与否,他只是在做他忍不住想去做的事情。

周敏儿过得快乐吗?幸福吗?林牧嘉从来没敢去细想,怕一想,会痛得难以承受。

14

周敏儿婚后第八年时,林牧嘉终于将周家的祖宅又买了回来——就是他被周家领养时,与周敏儿一起住过四年半的那所房子。

他找了很好的设计师,按照他记忆中的样子,将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装修图纸确定之前,他犹豫了许久,才打电话给周敏儿,说让她回来看看有哪里需要修改。末了又解释说,这也是父亲在狱中跟我提及的希望。

周敏儿竟没回来,只说让他看着办就好。林牧嘉应了,但竟没忍住,久久不舍得挂电话。也不记得过了多久,周敏儿的叹息幽幽地从电话那头丝线一样绕上了林牧嘉本来便极脆弱的心:“林牧嘉,你姓林不姓周,你去过自己的人生吧。”

林牧嘉差点儿哽咽,很艰难才忍住,说:“叫了他父亲,自然要做孩子应该做的事。”

他一直没叫周长昌义父干爸什么的,而是很正式地尊称为父亲。每月去狱中探望时,也如此称呼。近两年来,周长昌一下子苍老不少,对他叫自己父亲之事,竟有些动容。有次竟说了一句,他对不起他和敏儿,他们本应该……

周长昌话没说完,林牧嘉也没想过要去细问。只说:“父亲不必如此……”

他说得隐忍,活得也克制。

是的,如果不是周长昌,他便不可能与周敏儿相识,也不可能,成为今天的他。

生命中总会出现一个人,让你原谅之前生活对你所有的刁难。

周敏儿,便是那个人。

他知道并不能如何,可生命中有了她,亦是最大的幸运。

15

周长昌还是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他死前的最后一刻托人将信交给了林牧嘉。信中,他悔恨了曾经,更嘱咐林牧嘉好好照顾周敏儿。林牧嘉犹豫了很久,还是把信寄给了周敏儿,并打电话,让她常回家看看,以妹妹的名义。

一直单身未婚的苏蓝绢,在周长昌去世之后,经常会来家里看林牧嘉。周敏儿想通之后偶尔也带着一儿一女回来,苏蓝山有时也陪着,一家四口看起来特别温馨,特别幸福。

林牧嘉单身到快四十岁的时候,才与同样单身的苏蓝绢结了婚,婚后第二年,苏蓝绢高龄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林牧嘉给起的名字,一个姓周,一个姓林。

林牧嘉是十分好的丈夫,温柔地对待妻子,细心地照顾孩子,工作努力,从不参加那些花花绿绿的应酬。

唯一的一次出格,是在一家餐厅的大堂里,狠狠地揍了当时与另外一个妖娆女子亲密进餐的苏蓝山一拳。

之后,周敏儿离了婚,独自出国,去学了她一直喜欢,但却没有机会学习的生物科学。

林牧嘉在一次出国公干时,特意绕道去看她。她刚考上研究生,在一间生物技术实验室实习,四十二岁的她,穿着白色的大褂从玻璃门后走出来,与同行的同事说着什么,笑容微露狡黠,依稀竟还像少女时的样子。

看到林牧嘉,周敏儿愣了一下。林牧嘉也没多说什么,只把手里给她带的一些东西递给她,然后便走了。他走之后,周敏儿看着他孤寂清冷的背影,驻足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林牧嘉年纪越大,便变得越寡言,他努力地让身边的人幸福,沉默地温柔地守护着自己孤寂的内心,偶尔半夜梦醒,眼前总会晃过周敏儿的脸,还有那些两个人一起在国外读书时的生活细节。

他把她藏得有多深,他的孤寂便有多深。

16

林牧嘉病得十分突然,检查出来便已经是晚期了。医生奇怪地问他:“这病前期会痛的,难道之前一点儿都没感觉到痛吗?”他摇头。

他是真的没感觉到痛。多年前那场火,烧得他的背部疤痕狰狞,似乎也烧掉了他的痛觉。他很少能感觉到肉体上的疼痛。又或者,也因为他的心总是疼痛不已,让他忽略了身体其他地方的痛。

病来如山倒,他很快便只能躺在病床上,仅靠药物支撑生命。

他的一双儿子还不足十岁。

周敏儿回来时,林牧嘉已不能说话。她深夜下了飞机便直奔医院,几乎是她推开病房门的同时,林牧嘉睁开了眼睛。他就那么用一双幽深的眼望着她的泪眼,长久无言。

周敏儿倒是懂他的,只说了一句:“下辈子,我们下辈子吧。”

林牧嘉想克制到最后的,却不知为何,早已枯竭的双眼,竟涌出了两行清泪。

是呀,下辈子,下辈子吧。从此星河长夜,只等着她。

最怕你突然红了眼睛

文/林稚子

1.轻薄的,锋利的

“下雨天不准吃雪糕,肚子会痛。”

“好烦。”

“嫌烦?你不知道爹爹疼你?”

在龙安寺的廊下,赵幼宁听到了熟悉的粤语声。她停下脚步循声回头,发现不过是一对很普通的背着游客包的年轻父子。

是在哪里听过这样的话呢?她一时有些恍惚。

檐前是京都绵绵的梅雨天,她抬头望向天空,浓云密霭,不时有几滴雨珠随风拂在她光洁的脸上,湿润润的,像被极小的蜜蜂轻轻蜇了一下,她突然就难过起来。

十几年前的深夜,寒气轻薄而锋利,父亲拿着一根藤条狠狠地抽过来,他挡在她身前,藤条落在他身上,藤条的末梢拂过她的脸,湿润润的,也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似的。

她的眼角从此多了一道伤疤。猩红的血珠从伤口里渗出来,父亲暴怒,鞭如雨落,她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紧闭双眼。

“快……快跑!”他拉起不知所措的她。

她后来真的跑了出去,却不敢跑远。

凌晨,农场起了火,漫天的火光将天空照亮。她穿着单薄的衣衫瑟瑟发抖。透过火光,她看见了伤痕累累的他,从那以后他们的家、父亲和房子都化为乌有。

2.他们诞生于边缘

赵幼宁模糊地记得,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叫红磡。在那个地方,人们经常穿着灰色的衣服按时在小小的院子里转圈散步。高墙上竖着纵横的铁网,赵幼宁经常盯着那铁网好奇于墙外的世界。但更多时候,她会陪母亲坐在狭窄的房间里,看着阳光从东边的墙头一点儿一点儿踱到西边水锈斑斑的马桶。

在幼宁的记忆里,母亲的脚上一直戴着沉沉的锁链。母亲身体弱,总是三天两头去医务室看病。

后来,母亲向医生要来了一根输液用的塑胶软管,用它编了一只小小的兔子。那是幼宁童年时唯一的玩具。

幼宁一天天长大,聪慧机灵,她知道自己的房间是三楼走廊左转最后一间。从院子里玩耍回来,她会爬上楼梯走过一排一排的铁门回到房间。这些用钢筋和石灰墙圈起来的房间并不隔音,有时候,新搬来的邻居会在夜里号叫、哭泣。每到这时,母亲就用瘦弱的手捂住她的耳朵。

有一天,穿着制服的胖阿姨来找她,胖阿姨开门时手里的一大串钥匙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声。母亲去医务室多久了?幼宁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刚睡醒就被胖阿姨抱了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抓着小小的塑胶管兔子问胖阿姨:“妈妈去哪里了?”

没有人回答她。

胖阿姨抱着她走进一个冰冷的小房间,瘦弱的母亲安安静静地躺在房间里窄小的铁床上。她睡得那样恬静,幼宁第一次看见她脚上没有沉甸甸的链子。

胖阿姨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果放在幼宁手上,然后便将她交到一个陌生女人手里。

陌生女人将幼宁带上车,在小小的车里换掉了她所有的衣服。陌生女人将幼宁换掉的衣服和塑胶管兔子团成一团扔进了路旁的垃圾桶。幼宁还来不及哭,就被车窗外奇妙的世界吸引住了。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有纵横的街道、衣着鲜艳的人群和嘈杂的声音。

下车后,幼宁来到一个有着许许多多孩子的地方,这里的孩子都没有爸爸妈妈。她被赋予了新的名字,跟随其他的孩子按时在院子里散步,吃饭,夜晚再回到狭窄的、统一的小床上睡觉。因为习惯这样的生活,幼宁的适应力和纪律性反而比所有孩子都强。

所以,在目睹新来的那个男孩受罚时,幼宁觉得奇怪,她想不通这个男孩为什么总是打架,不安安静静地玩耍、吃饭、睡觉。

他的嘴唇上有一道细细的粉红色缝隙,像母亲编的那只小小的塑胶管兔子。

别的孩子给他取外号,叫他兔崽。他听到时总是一声不吭,阴沉地走到对方面前狠狠一拳打过去。

兔崽的手劲很大,被揍的孩子哭着去找管教阿姨,他几乎每天都被阿姨用竹板打屁股,然后被罚站。

有一天兔崽发脾气,踢翻了食堂好几张小桌子去追打一个笑话他豁嘴的孩子。四处横飞的菜汤、米饭和孩子们的惊叫声引来了管教阿姨。管教阿姨看着一片狼藉的食堂,用竹板打了兔崽好几下,罚他不许吃晚饭。

深夜时分,幼宁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像从前住在高墙内的夜晚,只是这一次没有母亲来捂住她的耳朵。

她慢慢摸下床,向发出哭泣声的小床轻轻走去。屋子里满是孩子们熟睡的呼吸声,她站在小床前犹豫了片刻,把小手伸进闷热潮湿的被窝,轻轻握住兔崽的小手,把最后一颗藏在枕芯里的糖果放在了他的手里。

3.如黑色蛇吻

“我要和她一起走。”兔崽说出这句话时,管教阿姨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许多在育幼院的孩子都盼着被好心人收养。每一次收养人要来挑选孩子的时候,小朋友们都表现得乖巧听话。总是远远躲着不肯配合的,是那个来自红磡监狱的小女孩,她总是抿着嘴,一副孤僻的样子,既不笑也不叫人,像一团阴冷的乌云。

另一个令育幼院头痛的小孩是去年从警察局领来的。那个小孩大概是流浪汉抛弃在桥洞的孤儿,有点儿兔唇,爱打架斗殴,没教养没礼貌,不高兴时会往管教阿姨身上吐口水。

那天老赵明确指出要八九岁的男孩,育幼院符合条件的只有他一个。“我要和她一起走。”男孩固执地指着角落里默默站着的女孩。

老赵同意了,他在新界粉岭开农场,多个帮手多份力,他淡淡扫了一眼角落里的女孩,大笔一挥签了字。

将女孩领回家后老赵才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他给两个孩子取名为长安和幼宁。长安还好,倒是这个叫幼宁的女孩子,时常令他不耐烦。

比如说,六岁多一点点的小女孩,既不笑也不闹,老赵一度以为她是哑巴。她的力气又很小,农场的事总是做不好。老赵让她喂个鸡,她能在饲养棚里呆呆地站好久,老赵过去一看,饲料还是那盆饲料,鸡却已经饿得“咕咕”叫。

老赵伸手就是一巴掌:“偷懒不干活,臭丫头。”

直到幼宁上了学,老赵才发现幼宁的脑子十分灵光,常常考试拿第一。但老赵不在乎成绩,他开农场要的是力气,长安这一点就很好,能吃苦,有干劲。

“儿子果然是儿子,真后悔领个丫头回来。”老赵经常会当着幼宁的面这么说。

老赵爱喝酒,喝醉了就和老婆吵架。他也爱赌马,但经常输钱。农场收成不好的时候,他还爱打幼宁发泄。

挂在堂屋上的一根藤鞭,常年被老赵握得油润润。他心疼儿子,唯一一次打他,还是他不肯做兔唇矫正手术。

“这片农场都要让你继承,将来你还要娶妻生子,传承我赵家的香火,不治好难道让人笑话你?”他握着藤鞭愤愤地说。

长安十三岁那年,老赵的妻子离开了。

那年年初,农场开始亏损,果树、家禽成片成片地死掉。老赵赔了一大笔钱收拾完烂摊子,奶牛又病倒了。老赵用尽一切偏方,奶牛却不见好转。他拖了很久才请兽医来看,兽医说牧草感染了寄生虫,除了给牛打针吃药之外,还要将牛群隔离,而且牛只能食用高价燕麦饼和干草。

老赵不相信,牛舍外就是免费的、绿油油的牧草,却一棵也吃不得。他咬咬牙借钱给四十头奶牛治病买药,可每天早上起床,他还是会从牛舍里拖出好几头死牛。

治疗得太晚,牛的肺部已经纤维化。最后一头奶牛喘着粗气死掉的那天早上,受够了常年被老赵打骂的妻子悄悄卷了所有的钱一走了之,只留给老赵一个破产负债的空农场。

幼宁至今记得那个寒冷的春夜,老赵喝得醉醺醺的,他生了一堆篝火,将妻子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拖出来砸烂烧掉。幼宁害怕地缩在堂屋的角落里,看着大门外熊熊的火焰,只觉得老赵在火光中像一头焦躁的野兽。

“臭丫头,把酒拿过来!”他嘶吼着,眼睛里满是红色。

没有酒了,幼宁抱着空空的酒瓶,怯怯地走过去。男人倒不出酒来,劈头给了幼宁几巴掌。

“都怪你,臭丫头,一副不高兴的衰样,老子又不欠你的!”男人越说越气,从堂屋壁上取下藤鞭,狠狠抽在女孩身上。

幼宁习惯性地抱头蹲在地上,藤条像黑色的蛇一口一口噬着她的皮肤。她仍旧不哭也不叫。鞭子一次次地打在小女孩背上,发出令人窒息的闷响。

“臭丫头,打死你!”老赵醉醺醺地骂着,将幼宁打得几乎晕死过去。长安不知什么时候从外面回来,一头撞在老赵身上。他长得飞快,才十三岁已经快同老赵一样高大。

长安护住幼宁,一边叫她跑,一边重重地挨了醉酒的老赵好几鞭子。幼宁浑身是伤,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她一抬头,只觉得眼角一热,被鞭尾触到的眼角渗出血来。

猩红的血和着眼泪浸透了衣衫,她拼死挣扎着往门外逃,身后远远传来老赵恶魔般的狂吼:“再回来老子一定生扒了你的皮!”

4.谁的心里落下余烬

幼宁再没有回去过。那天夜里农场起了大火,她冻得瑟瑟发抖,小心翼翼地缩在灌木丛里,怕得睡不着。凌晨时分她闻到空气里弥漫的焦臭气,钻出来一看,农场的房屋畜棚都被卷进了熊熊大火。

火势那样大,老赵没能走出来,他喝得烂醉,忘了关堂屋门,大概山风将篝火的余烬吹进了屋子。寒夜中传来男人被烧得撕心裂肺的号叫。十岁的幼宁死死盯着火焰,直到熟悉的影子连滚带爬从火里冲出来。

是哥哥长安。

两个孩子紧紧地抱在一起,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被火焰吞噬的农场,农场附近的人家闻烟报警,消防车翻山越岭开过来时,赵氏农场已经烧成了一片焦地。

幼宁和长安不肯再回到育幼院去,政府拨了石硖尾一间小小的邨屋给兄妹俩住。幼宁很争气,升学时考上了本区最好的中学,长安却不愿念书,每天逃课在外面转悠。

幼宁一直觉得那场火好像烧掉了长安身上什么东西,他从火场里出来后,身上脱了一层皮,头发衣服都烧焦了,等她从医院把他接回来后,从前那个埋头苦干、勤勤恳恳的农家少年已经随着大火消逝得一干二净。

她念初二时,长安辍学了;初三时,他找了一份跑长途运货的工作。长安经常穿着敞胸露怀的牛仔衫,同一帮街头少年混在一起。

他的货物经常送错,赚的钱还没有赔给老板的多。

但他只要挣到钱,一定会给幼宁留零花钱。幼宁早上起床洗漱上学,经常会看见写字台的文具盒下压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有一次台风天,幼宁的旧伞坏了,一同搭地铁的男同学陈璞声送她回家,她舍不得弄湿白袜黑皮鞋,脱了鞋袜赤着脚涉水,洁白细嫩的脚趾踏在黑色柏油路面上,有种羸弱娇嫩的好看。

陈璞声替她打伞,又替她拎着鞋,白棉袜团成柔软的小团塞在鞋里。到了幼宁住的邨屋楼下,陈璞声不顾自己半身淋得透湿,先从包里掏出纸巾,铺在地上让幼宁擦干脚,又弯下腰让她扶着穿鞋。

那天打开门,一向不着家的长安吊儿郎当地坐在窗台上抽烟,暴雨从玻璃上潺潺流过,像刷了一层抹不去的黏腻糨糊。

幼宁小心翼翼地溜进浴室,抽出干毛巾擦头发和身子,湿透的夏季校服的裙摆黏在她的大腿上。

“喂,刚才那个送你回家的是什么人?”客厅里传来长安刺耳的质问,像一团裹着火星的灰烬。

“我同学,伞坏了,他送我回来。”

“以后不准跟他在一起。”

幼宁没有吭声,嘴角抿得紧紧的。

“以后不准赤脚,也不准穿这么短的裙子!”

隔天早上幼宁起床,门口靠墙处赌气似的排了一打大号新伞,像一排黑色的针插在她心里,别扭又固执。那天过了中午,陈璞声都没有来上学,又过了好几天,他才鼻青脸肿地出现,说是出门时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殴打了一顿,那个人用衣服包着脸,聪明地避开沿路监控,警察也没有办法。陈氏夫妇心疼坏了,吓得整个学期都亲自接送独生子上学放学。

只有赵幼宁知道发生了什么。陈璞声回来后的第一节课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对陈璞声是有朦胧的好感的,可这好感让她觉得怅然。十五岁的女孩子,心里刚开始有春天的影子在摇摇曳曳,就不得不亲手覆上严冬的霜雪。

5.裂帛

念高二时,赵幼宁已经成为整个班级最落伍的女孩子。十七岁的女生们恨不能把校服裙摆卷得齐腿根,幼宁却放得长长的,像20世纪80年代教会学校走出来的古董学生。

赵幼宁从来不化妆、不卷发、不跟男生单独吃饭。谈了恋爱的女孩们在盥洗室里讨论班级里的男生时,赵幼宁从不参与,她将收到的情书看也不看便撕碎扔进马桶里。

女生们取笑她,叫她“princess(公主)”,说若是放一粒豌豆在她床垫下,隔天她一定浑身青紫。

“因为人家传统、羞涩、清纯啊……”

洗手池前化着淡妆的女孩子眉飞色舞地模仿她。听到这些话,她只敢偷偷坐在马桶上哭,一个字也不告诉长安。

曾经她将一封情书放在书包里,忘了拿出来。长安看到后,那个不幸的男生便挨了一顿打。

幼宁越来越觉得透不过气。她成绩操行一向优良,有次送试卷去教师办公室,班主任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沓欧美高校的介绍册,建议她考虑国外的大学。

“赵幼宁,你的条件不错,加把劲再多参加社会活动,有希望考取国外的大学。”

她点点头,却不敢动心,欧美高校本科学费那样贵,她知道自己没有钱。

周末放假,别的同学相约看电影逛街,幼宁不喜欢热闹,默默躺在床上看简·奥斯丁的小说。

“喂,你要出去念书啊?”长安的半个光头探进来,他和拉货的伙计通宵打麻将,此刻刚吃了肠粉回来,看到客厅里幼宁摊了一桌子的留学介绍册。

幼宁瞄了他一眼,长安最近迷上新造型,一颗脑袋剃得精光,鬓角文着只黑色翼龙。

“没有的事……你新做的文身?”

长安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他忸怩了片刻,干脆整个身子钻进房间,低下头给她欣赏:“《冰与火之歌》那部电视剧你看过没?够劲!这是女王丹妮莉斯那条叫卓耿的大黑龙,一喷火可以烧死一船人……”

“别说了。”幼宁皱皱眉,有些不悦地转过头。

正高高兴兴说着的长安,像触了电,一时间滞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一时兴起,忘了幼宁不喜欢听见“火”字。尽管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当年那场烧毁一切的烈焰,仍然炙烫着两个人最敏感的地方。

长安摆了摆手,带上门出去了。幼宁听见客厅里长安开冰箱倒啤酒的声音,“砰砰”拉着椅子的声音,她觉得莫名地烦躁,心一跳一跳的像要从胸腔中出来似的。如坐针毡中,幼宁忽然明白,自己这么多年来惧怕长安,不是怕他的斑斑劣迹,不是怕他的文身大光头,而是怕那些时间深处依然紧紧钩住他们的往事。

那些火光焰影,浓夜里凄厉的号叫,她背上一道一道肿胀的鞭伤……像沉重的生锈的铁锚,坠着他们往深渊里滑去。

长安已经被拖进黑暗里了,她会不会是下一个?她怕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再推开房间门时,幼宁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倚着门轻轻地对长安说:“我想留学。”

6.他是浑,却不会触碰底线

长安从来没有问过幼宁为什么要出去,她的书念得好,她喜欢念书,要让她一直念下去。这是长安唯一的信仰。

梦想很美好,现实却残酷。留学四年,最基本的学费加上生活费也要一百二十万港币。最初的那三十万哪里来,长安愁得抓破头皮。

倒是一块儿拉货的伙计给了他主意,让他替旺角的大哥们跑些不见光的生意,一年可以挣够给幼宁上学的钱。

长安静默了良久,最终还是拒绝了。他是浑,可是没有浑到要触碰底线。

长安重新留起了头发,卸了耳钉,鬓角新文的大黑龙被激光一点点洗去,他疼得龇牙咧嘴。可是洗的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幼宁想要逃离自己。

他不再浑,而是夜以继日地拉货,不论活儿好不好,只要给的工钱多,他都干。

有一次,长安差点儿出了车祸,那趟货很远,长安休息不好,开车时,打了瞌睡。

不过,幸好他从车里被甩出来,挂在了树上。

一车的货没了,幼宁的学费也没了。

长安将自己之前挣的所有钱给了老板,让老板赔那一车货的损失。老板看了长安一眼,摇了摇头。因为,他听伙计们提起,长安这样玩命拉货,是因为要供妹妹上学。

老板器重他有情有义,渐渐带长安去从前没去过的场合,见许多从前没机缘见到的人。长安渐渐不再回家,幼宁和他的关系也逐渐紧张。后来,长安索性在外面租了房子过日子。

有时他想她,会在夜里偷偷返回石硖尾的家,也不上楼,只傻傻望着窗口透出的一点鹅黄,那是幼宁在灯下复习功课。他不敢打扰,在想象中他看见她长长的睫毛,黑色的发,她睡衣领子上粉色的小蝴蝶结,攻难题时蹙眉的脸。

“不要皱眉,会不漂亮的。”长安忍不住轻声说。粗糙的大手在黑夜里伸出来,遥遥对着空气轻轻抚摸了一下。

他多想摸摸她的眉。十三岁时他也是这么触过她的眉,那时血痂和烟尘糊在她眉眼间,他低下头认真地擦掉她的眼泪:“不要怕,一切都有我。”

他十四岁就在社会上游荡,到如今都没有女朋友。一起玩的朋友们经常会嘲笑他,也会为他介绍一些漂亮的女生。

有的女生喜欢高高帅帅、不苟言笑酷酷的长安,会经常制造与长安偶遇的机会。可是长安不为所动,渐渐地,也就没有女生愿意接近他了。

这些日子以来,老板器重他,让他管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工厂。他把挣到的钱,一扎一扎砌在石硖尾邨屋的厨房板壁里。

那是留给幼宁留学的钱。

老板说这两天亲自带他拉一趟重要的货,让他跟幼宁说一声,他要出一趟远门。

长安想了想,还是没告诉幼宁。

第二天幼宁开门上学,楼道门口扔了一地的烟蒂,不知是谁曾在漫漫长夜里吞云吐雾,幼宁皱皱眉,从旁边跨了过去,不使烟灰弄脏雪白的鞋袜。

7.梦魇复苏

四年弹指一挥间,这一年曼彻斯特的冬天比往常来得更早。有时刚吃过下午茶,一眨眼天就黑了。

幼宁对着宿舍镜子,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她今夜要陪一个人参加家族晚宴,既不能太艳丽,又不愿太普通。选来选去还是不中意,她最后仍是拾起第一件淡紫纱露肩连衣裙。想了想,她从抽屉里拿出小礼盒,仔细地戴上一对珍珠耳环。

楼下候着她的男伴,穿三件式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轻轻唤他,那人转过身来时,给了她令她心满意足的表现:这个从小温文尔雅的陈璞声,见女孩子如天鹅一样优美地立在雪地里,竟失态地愣住好久。

他几步赶上前,脱下西装外套覆在她肩上。

她笑,明明眼前就是他的车子,可他不舍得她挨冻。

“怎么不穿大衣?爱美也要有限度,冻坏了怎么办?”陈璞声一边开车,一边嗔怪地握住她的手。幼宁笑得更甜,她才不怕他责备,她知道每次那带着体温的大衣都会温柔又牢靠地覆在她肩上。

车里的暖风将她身上的香气送过来,陈璞声恋恋不舍地转头看女友,见她耳边新戴的珍珠耳环,越发衬得她粉面星眸。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对耳环是母亲送给幼宁的见面礼。

报志愿那年,他意外发现自己和赵幼宁不约而同都报考了曼彻斯特大学。少年时他暗恋过她一段日子,那时候幼宁是全班男生的梦中情人,眉眼清秀,冷淡白净,气质像极了《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所以,男生们私下里给她取外号叫“小龙女”。

可惜她总是冷冰冰地拒人千里,不仅对他,对所有男生都是。

他们还以为她不中意他们,不料到了英国后,每次香港同乡会上,幼宁都和他坐一处,他才又鼓起勇气追她。

四年恋爱过去,待到陈璞声的母亲来英国看他时,独生爱子早已声明非她不娶。陈太刚听说她是孤儿时还很狐疑,见了面立刻就喜欢上了她,斯斯文文,学历好模样也好,孤儿有什么要紧?

陈太拉着未来媳妇上珠宝店时,女孩子懂事又简朴,不要钻石不要金。陈太喜欢她不贪心,懂礼数,执意给她买了店里最贵的一对深海珍珠耳环。

陈氏一族许多人定居在曼城,趁着平安夜聚会的时机,都说要看看连挑剔的陈太都赞不绝口的好媳妇。

那天晚上幼宁的美丽大方果然吸引了全场目光,到凌晨聚会散场时,陈璞声已经被一众堂兄弟姐妹灌得醉醺醺。

他本来不擅长喝酒,但敌不过大家一拨又一拨揶揄,结果倒在后车座上不到一分钟就睡得深沉。

幼宁一边开车,一边回味着这夜的温馨与热闹。她喜欢并向往这种大家庭的温馨……结果到宿舍楼下刚打开车门,她冷不防被一道黑影吓了一跳。

幼宁本能地想关门,但已经晚了,那满身霜雪的大个子已经坐进副驾。

陈璞声还在后座梦呓,幼宁扶着方向盘,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她知道他是谁,那个甩不掉的梦魇,十多年前从火墙里如魔鬼一样冲出来,他是她无血缘的兄长。

长安到底还是找过来了。

8.最后的空白

“你过得好不好?哦,应该不错。”长安打量了她一眼,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烟的牌子很便宜,他用左手试着打着打火机,一连好几次都没打着。

四年不曾与他有半点儿联系的幼宁,此刻冷冷地偏着头不理他。

“天这么冷,不准穿这么单薄。”空气冷得尴尬,长安抖抖索索好久,终于打着火,深吸了一口烟。

“你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我?”幼宁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长安听得诧异,他扭过头,认真地看着她:“我赵长安何曾伤害过你?”

“现在,此刻。赵长安,请你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男人狠狠地咳嗽起来,幼宁转过脸担心地看了一眼后座,还好,陈璞声没有醒。

长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后座躺着一个人,他觉得那张脸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想探过身子看仔细,一柄小巧的瑞士折叠刀已经抵在他胸口。

“只要看到你,我就会陷入无尽的梦魇当中。拜托你,拜托你离我的幸福远点儿!好不好?”此刻说话的是他没有见过的幼宁,狠狠痛哭的幼宁。

“你的幸福?”长安有些凄凉地笑笑,徒手抓过刀刃,一滴血珠从他指缝间漏出来,他丝毫不在意那痛,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嘶哑,“我明白了。我配不上你现在的生活,对吗?难怪你四年没有回去过一次。冷了热了,吃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一个电话也没有。我下了飞机,不懂英文,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儿,只想陪你过圣诞节。”他顿了顿,“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却不知道原来你一直都这么讨厌我。放心,你以后不会再见到我了。”他笨拙地起身,大步跨进雪地里,左手生硬地带上门。

她这才发现他似乎哪里不对劲,冷风中他破破烂烂的衣袖被吹得翻过来垂下去,右手的位置空得可怕。

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他的手怎么了?他为什么到英国来?他出事了吗?她心里突然涌出好多问号,想追上去问一问。可等她回过神来,那个人已经彻底在雪地里消失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长安。

9.影子恋人

幼宁最终没能和陈璞声结婚。长安消失后,她做着事,眼前老是浮现出他无所谓的笑容,握着匕首时滴血的手指。

所以在陈璞声跪地向她求婚的那天,她没有接戒指,而是木然地从包里拿出一只礼盒放回他手上。

那是陈太第一次见面时送她的珍珠耳环。

她很冷静地向他致歉,没有解释发生了什么,她甚至连毕业典礼都未参加,学业结束就直接飞回了香港。

回家住在石硖尾老屋的第一晚,幼宁睡不着。她满屋子游荡,想找到长安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可小小的屋子里处处都是她一个人生活的影子。

她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粉色床单,写字台上《大英辞典》仍然摊开在四年前那一页,衣柜里挂着几套蓝黑色校服裙,门厅鞋柜上收着她上学时穿的白棉袜,后跟磨旧了的襻带黑皮鞋仍摆在那儿。

幼宁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怎么不对。她木然转了几圈,决定以打扫卫生来消磨时间。她发现尽管客厅开着窗通风,然而整座房子里所有的东西,在四年里没有落下一丝灰尘。

是有个人常常打扫这里吗?

自从那个圣诞节,长安在曼彻斯特的雪夜里走掉后,她每晚都在做噩梦,梦中全是十岁那年那场大火。有时候从火墙里出来的是父亲,有时候是陈璞声,有时候是她自己。

这梦缠得她无法自拔,缠得她夜不能寐,从前刻意忘掉的记忆,像深海的鳗鱼一样游上来,噬咬得她心痛。

在这些噩梦里,她从来没有梦到过长安,他像是她生活中蒸发掉的一滴水,连在梦境里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年她被父亲痛打,浑身是伤,眼角渗血,她胆战心惊地缩在灌木丛里哭,是年幼的长安打着手电筒将她找回。

他抱住她,安慰她,她仍然哭。父亲会杀了她,一定会。她抖得不能自已。

她疼得厉害,身上没有一寸好皮肤,长安轻轻吹着她的伤口,拂去她眉间血痂里的草叶和尘灰。他说不要怕,一切都有他,十岁的幼宁恨恨地指着远处的小屋说:“他死了就好了。”

“他死了?”

“是,我希望他死。”

她只是泄愤,她想穷尽世上最恶毒的语言缓解内心的恐惧。可是,没想到,她眼见着山下熊熊燃烧的大火冲天而起,而长安疯了似的冲下了山。直到长安伤痕累累,满脸泪痕地从火墙里钻出来。

长安是想回去救他的。即便他再恨,也无法伤害救他的父亲。

漫天的大火里,她永远忘不了耳边那撕心裂肺的凄惨哀号。幼宁认为是自己恶毒的话杀了人,虽然警察最后认定是酒瓶引燃了坠落在地上的煤油灯。可是幼宁依然怪自己,如果她不说那样的话,父亲也许就不会死。她也就不会时时刻刻处在愧疚当中。

那一场大火,终究是毁掉了他们的一切。

10.暗夜,让我与你执手

两个黑暗中的孩子要走多久,才能走到光明?

或许,谁都走不到光明。

幼宁后来在香港找了份工作,同公司里的爱沙尼亚女生在九龙塘合租。每天朝九晚五随着地铁的人流匆匆上下,有时得座便坐,有时人多便打出租回去,日子平淡如水。

她知道长安不会再出现,是石硖尾老房子落灰的那天。

那天她回去找一个旧证件,手撑着桌子俯身在桌洞里找,一起身发现蹭了一手的灰。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灰的?幼宁有些惊愕地看着那薄薄的一层灰尘,黄昏的日影偏进来,她向来对一切都淡淡的心头,忽然皱缩起来。

她知道她后半生都失去他了。

幼宁自小不喜欢哭,但此时大滴大滴的眼泪和着睫毛膏、眼影滚下来,她忍不住。不知哭了多久,天黑了,在无尽的泪水和疲惫中,久已失眠的幼宁蜷缩在地板上,睡得像个婴儿。

梦里她看到春夜山间,一个男孩子在赤脚奔跑,他的头发还散发着烧焦的味道,她觉得自己好像就在他身边,又不在他身边;她似乎重新看到他的兔唇,那是还没有被治愈的时候;她看见了菜汤和米饭横飞,男孩低声地啜泣;她看到自己毫不犹豫地追上他,将最后一颗心爱的糖果塞到他手指间。

在梦里,她终于挽住他的手,他们的手握得那么紧,在黑夜里“呼呼”地向前跑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是谁说,连怀念都太奢侈,只好羡慕谁年少无知。

蕾拉的愿望清单

文/小楼

1.落在海洋里的一滴水,会在海岸边掀起一条白浪

夏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下着雨的同时,阳光又倔强地刺破乌云,落下利剑般的光柱。

我被城市上空的光影深深吸引,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听见上学路上的小女生们叽叽喳喳议论着——

“听说了吗?五班的蕾拉得了骨癌。”

“啊?怎么可能?她还那么年轻!”

“就是很可怜啊,而且听说癌细胞已经扩散至全身,根本没得救了。”

“难怪昨天看到蕾拉和她的父母一起来学校,她大概不能再上学了……”

女孩子们的议论声像风一样送进耳朵,我却无动于衷。

就像绚烂的樱花在柔软的风中依然会飘逝,最好的花土也养不活这样野草般的勿忘我,任何有生命的个体都是脆弱而短暂的,我对蕾拉的悲惨命运深表遗憾——官方辞令而已。

与自然界的美景依依惜别后,我迈着异常沉重的步伐走进教室。面临期末考试的我和面临生命终点的蕾拉,实在说不清谁的命运更凄惨一些。

我来到自己的座位上,拉开抽屉,却不想一个粉红色的信封飘落手中。

原来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我将从“少女情怀总是诗”中重拾对人生的期待,今天的考试,必将及格。

我满怀期待地打开信封,认认真真读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无辜地抬起头来——

“我们学校,到底有几个蕾拉?”

学校里当然只有一个蕾拉。

她是在昨天傍晚来办退学手续时,把这封情书偷偷放进我抽屉的。这让我分外愤慨。

我也看过不少描写绝症少男少女的故事,我记得有一个叫安格的,为了不让他爱的人伤心,死活不让对方知道他的心意,哪怕那个小丫头也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在我的印象中,绝症少男少女就应该有这种大度和自觉,让别人忽略去吧。

哪有自己都快死了,还想拖一个垫背的。更何况我根本不认识她,她凭什么拖我当垫背的,难道我长了一张好人脸?

整整一天,我的情绪都像波涛汹涌的海面一样不能淡定,考试也一塌糊涂,如同一块摔碎的豆腐捡起来没一块完整的。当毕考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怒气冲冲地直奔蕾拉家,我必须对这种损人利己的行为发出严正抗议!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二层小楼的别墅里,以羊入虎口的觉悟,看似淡定地喝着一杯英伦红茶。

一个打扮入时,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陪坐在对面,正满怀兴趣地盯着我不放。

就蕾拉的妹妹来说,长得还是很符合大众审美的。

我被她看得有些心猿意马,差点忘了今天到访的中心任务。

“你姐姐蕾拉……”

少女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随手拿掉了头上的渔夫帽,我这才看见她的光头锃亮锃亮的,一根头发都没有。

我勃然大怒:“原来你就是早恋少女蕾拉!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给我写情书?”

蕾拉不慌不忙地戴上帽子,摆出一副谈判的样子:“因为我快要死了啊。我这么年轻,又没有谈过恋爱,所以很想感受一下恋爱是什么滋味。”

“那你也不能随便拖一个陌生人当垫背的啊。我告诉你,我长得是好看,但不是好欺负……”

“当我的男朋友没有什么不好啊,吃喝玩乐都有份,而且过几个月我就会死,你还可以找新的女朋友。”

“你这是对爱情的亵渎。我坚决反对同流合污。”

“时薪。”

我义正词严地说:“你以为钱可以买到一切吗?要不是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才不会答应你。”

蕾拉握着“胜利”的小拳头,笑嘻嘻地拿出一份合约让我签字。

我看了看合约期限,抬起眼睛来看着她:“三个月?”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或许更短,谁知道呢。正好是暑假,你就当打工喽。”

“嗯。甚合我意。”

我特别研究了一下男朋友的责任和义务——“想要一个深深的拥抱!”呵呵,果然死都不怕的人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才不会拥抱你呢,我要把这个深深的拥抱留给我真正喜欢的人。这份合约我不会签的,除非你把这条删去……”

正讨价还价间,蕾拉的妈妈端了一大盘子水果过来,居然还有冰淇淋!我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听着阿姨“英俊、心好、有担当”的各种赞美……稀里糊涂就把“卖身契”签了。

签就签了吧!谁叫我英俊、心好、有担当呢?反正拥不拥抱她是我自己的事儿。

2.雏鸟在窝里瑟瑟发抖,它期盼着春天能带来更多温暖

其实,对于蕾拉男朋友这个身份,我真的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虽然我的考试成绩依然惨烈,但老妈听说“蕾拉情书”事件后,就轻易放过了我,并每天以红十字义工的名义踹我出门,给蕾拉家当“上门女婿”。

我的行为令朋友们深受教育。一个十几岁的翩翩美少年,甘愿为了一个绝症女孩蹉跎了青春,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精神啊。几个学妹看我的眼神明显不对,明显是看上我了。

蕾拉的家人也是全心全意透支六十年的幸福,身为她的男朋友,我只要蹭吃、蹭喝、蹭玩就行了。更何况还有时薪拿。这份工作,真是没得亏有得赚啊!

蕾拉也是一个挺特别的女孩。每次约会她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脚上穿着漂亮的凉鞋。如果不是天气热她偶尔会把帽子摘下来擦那颗光头上的汗,我几乎都忘了她是一个生命不超过三个月的绝症少女。

再说了,她哪点儿像绝症少女啊!

一起去看悲情电影,我在旁边都忍不住抽泣了,她还在大嚼着爆米花肆意批评导演拍得太假。

一起去吃大餐的时候,她总是毫无节约意识地点一大桌子菜,吃得比谁都欢呼雀跃。

一起去游乐园的时候,她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精神,执拗地和每一个好玩的项目合影,就差在柱子上刻下“蕾拉到此一游”了。

我听说得了绝症的人都是天天躺在床上悲风惨雨,哪有像她这样像螃蟹一样满大街横着走的?

她竟然还买了一个打洞器,让我帮她打耳洞。

我严词拒绝了。

“我可不能干这种助纣为虐的事情。万一你感染了怎么办?”

蕾拉却拉着我的胳膊一个劲儿摇晃。“求求你了。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心愿了,你帮我完成好不好?”

“这句话我听烂了。最后一部电影,最后一个景点,最后一顿晚餐……蕾拉,你怎么胡闹我都无所谓,可是伤害自己的事不能做,更不能假手于人胁迫我当同犯。”

蕾拉“咯咯”地笑了起来。

“心疼我了?”

“我可是拿着时薪的。”

“讨厌。你明明知道我想听的是什么。”

蕾拉从旁边的小桌子上拿了一个小瓶子给我:“打耳洞的步骤我很清楚。只要做好消毒,不会有事的。这比我之前接受的那些有创检查容易多了。”

看我还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她双手握拳做出一副小猫的样子,楚楚可怜地望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蕾拉的眼睛比普通人的要明亮许多,就好像两束生命的火焰在瞳孔中燃烧。或许她真的没有那么糟糕,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再三确认不会感染后,终于拧开了酒精瓶,蕾拉欢快地“喵”了一声,立刻递了一张纸给我。她果然做了很详细的攻略,连扎耳洞后的各种反应都有可爱的猫样图示。

我的目光顿住了:“你要抱着我?”

“我听说耳垂超级敏感的,如果很疼的话,我希望可以抓住什么东西借一下力。”

“我这也是肉,你抓的时候可要留神轻一点儿啊。”我哭丧着脸提出抗议。

蕾拉“咯咯”笑着,轻轻靠过来,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用棉签蘸上酒精擦拭了她的整个耳垂,怕消毒不彻底连内耳廓都一并擦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凉的缘故,她的身子小小地颤抖起来。

“别害怕,疼一下就过去了。”她的敏感带出奇怪的感觉,我总觉得她不是那个横着走的螃蟹,而是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雏鸟。

我拿起打洞器,比好了位置,二话不说摁了下去。只听见“咔嚓”一声,一枚钉子钉在她的耳垂上。

几乎同时间,她的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腰,在我的背上留下潮湿黏腻的感觉。她疼得手心都出汗了,我这样想。

过了一小会儿,她放开了我,低下头不说话。

“很疼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笑着说:“并不比我之前受的更痛。”

“可是你的耳垂很红,让我再看看。”

我想要拉住她,却被她轻巧地避开了。

“别在意它。”

那天,她并没有让我再给她打另一侧的耳洞。那天,她的耳垂一直殷红殷红的很可爱。我一直担心这个违规操作的耳洞会发炎,但是三天后当每个人都在夸奖她的新耳环很好看的时候,我释然了。

我也觉得挺好看的,她的耳垂上飘着一片小小的白色羽毛。

3.萤火虫的光芒,也可以照亮夜空

蕾拉的亲友们准备为她办一场舞会。

我实在太气愤了。我这么一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活这么大了从来没参加过一场舞会。而蕾拉却拥有一场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舞会,命运对她何其宽容!对我何其不公!

导演们安排我在8点钟接她。为了表达我心中的不满,我决定不盛装出行,白衫黑裤,我照样有型得令大地颤抖。

只是当蕾拉出现在转角楼梯处的时候,我竟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手心里还捏了一把汗。

今天她终于掩住了那标志性的光头,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金棕色的卷曲长发。她的皮肤在灯光下泛起白瓷般细密紧致的光芒,她的嘴唇像果冻一样水灵灵的充满光泽感。她穿着一袭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白色纱裙,右耳上依然挂着一片羽毛……今天的蕾拉像穿上了水晶鞋的灰姑娘,而我却像傻愣愣的车夫,只等把她送上南瓜车。

我终于自惭形秽了。

我搓着汗湿的双手,尴尬地说:“要不,你把今天的薪水先预支给我,我去买一身正装吧。”

蕾拉却嫣然一笑,伸手挽住了我的胳膊:“你穿什么都好看,就这么去吧。”

我们俩被安排在同一辆车中驶往目的地。上车的时候就连邻居都来道贺祝福,如果这时有人趁乱扔一枚婚戒过来,我也会慌乱地套在对方的无名指上。

“这也太夸张了吧。不过是一个约会而已,不要搞得像游街一样众人皆知吧。”望着车外马路两旁聚集的人群,我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蕾拉无辜地耸耸肩:“我也不想这样,但我的好姐妹们似乎想搞得大点儿。”

“有多大?”我惊恐地看着她。

“似乎整个街区的人都知道了。”

我瞪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想要一巴掌拍死她的想法,这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快看快看,就是他们的车!”

这时候,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次第亮起来,像缀满星光的天幕一样向着两端无限延伸。我这才发现,每一个人手中都有一根点亮的蜡烛,烛光照亮了一张张微笑着的脸。人们手中温暖的烛光和天上璀璨的星光同时映在窗玻璃上,我们就像坐在一叶小舟里,沿着一条宽阔无比的星河缓缓飘向……

“这些人……你都认识吗?”我被窗外的壮丽景观所震撼,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基本上都不太认识。”蕾拉也趴在窗玻璃上看得如痴如醉。

“素不相识,却不约而同来到这里,还不约而同都带了蜡烛吗?”

蕾拉怔了怔,旋即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犹如光尘一般缥缈明亮。

“是啊,有这么多人记得我的生日,我好高兴。”

在我的记忆中,这一刻始终像个童话故事一样美妙得不真实。无论是陌生人微笑着的脸,还是蕾拉微笑着的脸,无论是别人手中的烛光,还是蕾拉眼中的两点星光,都美好得不像真的。

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像电影《机器人总动员》里的瓦力和伊娃一样,在无重力的太空中幻化成两道美丽光影。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丝毫不奇怪。

因为蕾拉这家伙太好运了。

4.糖纸里不仅可以是糖果,还可以是让所有人都心安的药

参加舞会的人并不比街道上的少,这让我怀疑是不是整个街区的人都被派发了晚餐券。

因为众人的焦点一直紧紧贴着我相伴而行,我也只好打起精神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像众矢之的。

第一支舞预定是我和蕾拉的。趁着舞会还没正式开始,蕾拉小声耳语道:“你会跳舞吗?”

“慢摇行吗?”我不确定地回答道。

蕾拉又发出“咯咯”的笑声,然后把我推出去,紧急恶补了一段最简单的华尔兹,又被催命般叫上场,与蕾拉共舞第一支曲。

我记得看过一个老电影《鬼马小精灵》,在电影的最后也有这么一场舞会。一直看不见摸不着的小精灵幻化成一个英俊的少年,也是像我这般白衫黑裤,带着美丽的女孩翩翩起舞。

此情此景,和今天一模一样。

虚幻的场景,旋转的顶灯,鼓荡在胸口的呼喊,一切都让我有种骑虎难下的窘迫感。又不是演电影,干吗搞得跟英国皇室婚礼似的兴师动众……

我正犹豫要不要提醒一下蕾拉,却发现她竟然像喝醉了酒似的,慢慢闭上了眼睛,软倒在我的怀里。

蕾拉晕倒了。

舞厅里顿时乱成了一团,蕾拉被带走后,我大汗淋漓地坐在角落里,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躲过一劫,还是该沮丧喜剧变成了悲剧。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找到我:“沈旭,蕾拉醒了,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她?”

我点点头站起来,跟着他来到一个小房间。虽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但灰姑娘还没有被打回原形,蕾拉小公主依然好好地坐在那里,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走过去,注视着旁边小茶几上有一张打开的糖果纸。

“你假装晕倒,是想躲起来一个人偷吃糖果吗?”

她“咯咯”地笑着,点点头,然后攀着我的胳膊站起来:“这个美好的夜晚我还不想它这么快就溜走,走吧,陪我到楼顶坐坐好吗?”

我扶着她一起来到楼顶,四下一片静寂,只有从舞厅延展出去的道路两旁还燃着星星点点的蜡烛。

“这些人不想离开,大概是想把我们送回去吧,可是我却不想回去。”蕾拉抓住我的臂弯的手又紧了紧。

她的皮肤很凉,手指比皮肤更凉。我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刚才你晕倒的时候,真的吓坏我了。”

“忘掉它吧。”蕾拉轻快地说,“我可不想你记住我那么糗的一刻。”

我觉得自己的嘴突然变得很笨,笨到手心都出汗了。

“其实……我那一刻真的想给你一个深深的拥抱,可是,当我鼓起勇气时,你却晕倒了。”

蕾拉吃惊地看着我,我坚信天上有两颗星星落在了她的眼睛里。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愿意拥抱我?”

“那个……咦?有流星!”

蕾拉不自觉地朝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我飞快地揽住她的肩,又飞快地退了回来,还故作轻松地吹起了不成调的口哨。

我想告诉她的是——我只是助人为乐,现在脸红只是因为天气太热了……

而蕾拉却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肩,半天都回不过神来。我看她大有走火入魔的意思,连忙翻转身,背靠着栏杆,豪情万丈道:“好啦,我知道你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我替你说吧,‘谢谢’,我说,‘做好事不留名,我的名字叫活雷锋’,就这么得了。”

蕾拉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从随身的小皮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来,一页一页翻看得很仔细,我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上面一行一行写着很多句子,有些句子画掉了,有些句子还没画掉。

“这是什么东西?”我好奇地问。

“我的愿望清单啊,想要在这三个月完成的事。完成一件就画掉一件,这样便不会留下遗憾。”蕾拉终于找到她想找的条目,用笔画了画。

“嘁,都是爱做梦的小女生才会玩的玩意儿……”

我从牙缝里发出不屑一顾的声音,却又飞快抢过她的小本子。

“让我看看你都写了什么。”

在蕾拉的抗议和阻挠下,我一目十行地看过几行字。

“我晕。连用鼻子和嘴夹住圆珠笔这么容易的事情都算愿望啊,我随便示范给你看。”我把小本子抛给她,又抢过她的笔,夹在鼻子和嘴中间扬扬得意。

蕾拉把小本子捂在胸口处,看着我轻轻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夹着笔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我就像被击中了一样,傻傻地整节课都在看。”

笔从嘴唇上滚落下来。

我紧张得都呛住了:“原来你……你不是随便找了一个人当垫背的啊……”

“怎么可能。我的时间只够谈一次恋爱啊。”蕾拉“咯咯”地笑出了声。

一时间我们俩都没有再说话,只是这么互相看着。我以为会发生点什么,可是没有,蕾拉把她的小本子重新放进了手包。

我转而注视着她手中的皮包。

“你写了这么多愿望,最后都能完成吗?”

蕾拉怔了怔,微笑着回答:“大概,不可能都完成吧。”

她的笑容依然美丽,但不知为何却给我留下了伤感的印象。夏夜潮湿的风拂过我们的头顶,带来闷热难当又呼吸不畅的拙劣感受。

5.戴着面具的时间太长,连自己都模糊了真假

蕾拉告诉我她将去海边的亲戚家,和奶奶、堂兄、堂姐各自单独待一天。她的愿望千奇百怪,我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儿。那天晚上我们愉快地分手后,再也没见过面。

她一定很得意地把关于我的最后一条愿望画成了渣渣,然后欢快地奔向自己的下一个目标。

老妈每天仍在固定时间把我踹出门,然后趾高气扬地上朋友那儿打牌。

不能蹭吃、蹭喝、蹭玩,却有毒辣日头的暑假分外难挨,我又一次来到蕾拉家的门口,希望能打听到点什么。正兀自盘算间,忽然看见蕾拉的妈妈急匆匆推开门走了出来。

“阿姨好。”我满面春风地主动打起了招呼。

她怔怔地看着我:“你是来找蕾拉的?”

“哦,不是的。我知道蕾拉已经去她奶奶家了。我只是路过,呵呵,刚好路过……”想要打听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我的心在迎风流泪。

阿姨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低哑着声音说:“蕾拉并没有去奶奶家,她住院了。那天的舞会,透支了她最后的体力。”

在我看过的所有关于绝症的小说里,少男少女都是躲起来独自舔伤口的。我没想到蕾拉也会这么俗气。

由于消息来得太过急促,以至我连续跑错了三栋病房楼,最后才找对了房间。

她看上去枯瘦而又萎靡,只有眼睛里的两点星光依然明媚动人,凝聚着她最后的生命力。

我板着脸走过去,故意说:“你骗我,你根本没有去奶奶家。”

蕾拉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她的声音小到我要俯下身才能听清楚:“小旭,我不想你来,真的。每个女孩都希望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留给喜欢的人,我也一样。”

是啊,你看上去那么快乐,那么美丽,我都快忘了你是骨癌晚期患者。

我保持着俯身的动作,附在她耳边认真道:“知道吗?其实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真的吗?”她“咯咯”地笑了两声,却发出越发急促的喘气声。

“虽然知道这是白色谎言(善意谎言),但是你能这么说,我还是好高兴。”

我伤感地笑了一下。

戴着面具的时间太长,连自己都模糊了真假。

“蕾拉,你的右手还能举起来吗?”

“可以。要干吗?”

“这样,抬起手腕,五指并拢,左右摆动,就好像在飞翔一样,能做到吗?”

“可以是可以,可是,有什么意义吗?”

虽然很吃力,但她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当她不明所以地摇晃着手腕的时候,另一只手像翻卷的落叶一样覆盖上来,亲密却又不紧贴,摆动却又不重叠,手指偶尔相碰。我嘟着嘴向她示意:“你看看你的左侧,像不像两个小人在跳舞。”

她偏过头看了一眼,顿时“啊”地叫出声来。

在对面的白墙上,有阳光刺穿指尖的缝隙落下的光与影。而这样的光影又是流动的,变化的。像青鸟追逐缠绵,像凤蝶双双飞舞,像电影《机器人总动员》中那段曼妙的太空之舞。呈双螺旋盘舞飞翔着的瓦力和伊娃在浩瀚如烟海的璀璨星空中自由飞翔着,飞翔着,就好像,那一晚的灯舞星河,一叶小舟,两个人,缓缓飘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6.瓦力用了七百年才等到他的女神,我只用了短短一个夏天

我到访的第二日。

蕾拉走了。

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只能看见白单子盖住的脸。这一刻,我才真实地感受到,原来蕾拉真的得了骨癌,她真的病得剩下不到三个月的寿命。

医生告诉我,蕾拉的癌细胞已经扩散至全身,发作起来那种疼是常人难以忍受的。

可是蕾拉始终那么美好那么快乐地站在我面前,唯一的一次颤抖,却是在我为她穿耳洞的时候。

无论是那轻轻的颤抖,还是那殷红如血的耳垂,都栩栩如生地存活在我的脑海里,仿佛随时都会绽开照亮整个夜空的火树银花。

蕾拉的妈妈走过来,红着眼睛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我。

“孩子,这段时间辛苦你啦。蕾拉得了这种病,走的时候竟然还能面带笑容。我想,她的心中大概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失神地盯着那个信封好久,摇摇头推了回去。

蕾拉的妈妈困惑地看着我。她这样的大人大概很难理解小屁孩们奇特而又多变的想法。

“阿姨,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如果可以,我想看看蕾拉的愿望清单。”

蕾拉的妈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来,和那天我见过的一模一样。

那里面记录着蕾拉所有的愿望。完成的和未完成的。

“大概,不可能都完成吧。”

蕾拉在风中轻轻地笑着,就算她隐藏得再好,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落寞来。

而我始终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我陪着你去实现啊。”

我接过来,从第一页开始,一页一页往后翻看。看得出这个本子上的愿望是一气呵成的,字迹一样,墨水也一样。蕾拉并不是一个贪心的女孩,她把自己最后的日子,都留给了满足。

每一条实现了的愿望,她都用圆珠笔用力地画去。句尾处偶尔出现的握着胜利小拳头的胖丫头,依然笑得见牙不见眼。

一直翻到最后的最后,一条没有被画掉的愿望落入我的眼睛:我希望我喜欢的人也能够喜欢我。

没有标志性的小拳头,没有展现必胜决心的大叹号,这一句话轻轻趴在篇尾处,就好像一阵风吹过,所有的字迹就会像蒲公英一样撑着小伞,消失不见。

我掏出笔,在这漂浮的愿望上狠狠地画了两道,默默地还给了蕾拉的妈妈。

一串串的泪珠不停地从她的眼中落下,她不住声地说着“谢谢,谢谢,谢谢……”

我向她鞠了一躬,飞快地离开了病房。

蕾拉至死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我也不能让她看我的笑话。

我将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夏天,

有着知了鸣唱的悠闲午后,

有着星空倒垂的美丽夏夜,

有一个美丽的女孩,

她把一个火种,

存进了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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