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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皇城寻赏

大徵嘉宝元年,秋高气爽。皇城脚下的天竺葵灼灼烂漫,正是赏花的好时节。

京都最繁华的朱雀大街旁,一个穿着鹅黄衣裳的少女正靠着说书先生的摊子打盹,一长串钱环腰三圈,非常惹眼。阳光洒在她的小脸上,瞧得见几分俏丽。

她没心没肺的师父周九问居然为了一顿叫花鸡把她丢在了偌大的京华城,而这一丢就是整整七天!

几日的奔波让云渺渺筋疲力尽,抱着一堆笔墨简陋的寻人启事,睡得直流口水。

梦里神游太虚的云渺渺总算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师父周九问,梦里的周九问正啃着喷香的鸡腿,见她便是一笑。

“来啊,渺渺,尝尝这鸡。”

这梦忒真实,云渺渺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她捧着周九问丢来的大鸡腿张口一啃,谁知大鸡腿一变,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白纸。

周九问笑得前仰后合,手指一捻,白纸又变成了鸡腿。

“你个小家伙还说定能成为比我厉害的纸戏师呢,这点儿把戏都看不出来,哈哈哈。”

云渺渺很生气,气血上涌,便去抢周九问手里的真鸡腿,谁知脑袋一痛,一阵“丁零当啷”,她瞬间清醒过来。

光天化日之下,云渺渺在梦中一时冲动,就这样掀了人家说书先生的摊子。

“话说这帝师慕容晏,貌比潘安,十二拜相乃当世奇才也,可惜一念之错,手刃先帝,成了乱臣贼子……哎哟!”

说书先生被云渺渺一惊,惊堂木一抖直直砸到了自己的脚。

云渺渺见情况不妙,将寻人启事一卷,猫着腰打算开溜。谁知刚看准人群中一个空隙,便被一个白色的颀长身影挡住了。

眼看着说书先生摩拳擦掌朝自己过来了,云渺渺豁出去将那白衣人的大腿一抱,像牛皮糖似的粘住了。随后将手心的纸粉往脸上一抹,头一垂,不出声了。

这纸粉乃是师父特制的,遇水便会变色,离水又会变成普通的白色粉末。云渺渺酝酿着眼泪,等到说书先生伸手拉扯时,突然抬头,引得围观的人群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云渺渺一双杏眼盈着泪光:“我乃家中独苗,娘亲过世的时候让我来京都治病,诸位行行好,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小女子他日定当报答各位恩公!”

“天……天花啊!”

不知哪个眼尖胆小的先喊了一声,原本热热闹闹的说书摊子瞬间变得冷冷清清。说书先生也顾不上找云渺渺赔偿,连滚带爬地卷了铺盖溜了。

“你打算如何报答你的恩公?”被抱着的人语气虽然不善,声音却如玉碎般动听。

云渺渺心下一怔,抬头便看见一个俊朗的下巴。

白晏轻启唇齿,盯着云渺渺“嗖嗖”放冷箭:“哪有像你这般生龙活虎的天花病人?”

言罢,他还顺手在云渺渺的脸上捏了一把,看着手指上的粉屑,啧啧道:“果真是把戏,不过奇了,这红粉揩下来居然变成了白的,你倒是有些本事。”

云渺渺捂着脸,彻底呆了。

她云渺渺在甲子村“横行霸道”活到十六岁,今天居然被人这么理所当然地吃了豆腐!

这个能说会道的少年完全没有察觉到僵直的少女,仿佛研究什么新奇事物般地打量云渺渺。他自言自语着,又在云渺渺的脸上揩了一把,小心翼翼地将粉屑装进随身携带的瓶子里。

这种新奇的粉末说不定可以制成变色墨汁,那他的画作定能卖到更高的价钱。

没错,他就是京都第一画师白晏。虽然之前他曾在城郊桃花渡溺水受伤,昏迷了些时日,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恰逢救他的老伯是个画痴,正好知晓他的身份。老伯告诉他,他是一画值千金的大画师白晏。

不过据说白晏从前行事低调,往往见画不见人,所以名头虽然响亮,真正见过他的人却没有几个,这让白晏对老伯的话半信半疑。

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的他觉得灵感飙升,挥挥笔就能再造一幅旷世奇画。

灵感来了可不等人,心满意足的白晏握拳在手掌上一敲,急忙拎了袍子,飞也似的没了踪影。

云渺渺望着这来去如风的英俊背影,憋着的一口怒气总算号了出来。

“非礼啊!”

云渺渺实在很郁闷,京都这个地方太奇怪了,她在碧邙山甲子村有吃有穿,还有一堆爱看戏法的小孩子吹捧着,不知道比待在京都强多少。

可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

“还不是鬼迷了心窍……”她看着红墙上贴着的告示叹气。

那告示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谁要是能抓到杀害先帝的凶手慕容晏,赏金十万两。其中,“十万两”几个字还被朱笔圈了出来,格外醒目,格外诱人。

正是这十万两,将见钱眼开的云渺渺和师父周九问从甲子村骗了来。

这事儿还得从她的身世说起。用师父的话说,云渺渺的父母欠了他十万两黄金,她自小便被父母送来给周师父抵债。只可惜她那可怜的父母在她三岁时就双双辞世,所以她连父母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偏偏她不厚道的师父发了话,要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必须先拿十万两黄金来换。

因为这番原委,云渺渺自小便十分贪财抠门。为了省钱,日子是掐紧口袋过;只要有钱赚,闲事是不遗余力地管。

云渺渺出神间,两个大汉停在了告示前,看着赏金眼里冒光,一看也是被骗来京华城的愣头青。

“可这帝师长啥样都没画出来……上哪儿抓人去?”一个壮汉观察到重点,抓耳挠腮道。

“而且,据说这帝师行事低调得很,见过他真容的人都没几个,这可怎么找?”

可不是,帝师慕容晏据说长得太好看,寻常画师一则不敢画,二则也画不出来。用无忧公主的话说:“帝师风华绝代,谁若是画不好,砍脑袋!”

公主要砍脑袋,大家自然缩了脑袋当乌龟。先帝的死因虽然重要,自己的脑袋更重要。

得了,案子查不成,现在连温饱也成了问题,云渺渺开始后悔没听师父的话,她叹了口气,又在红墙上贴了几张寻人启事。

“何人在此搞破坏?”一群禁卫军阔步而来,看到拿糨糊桶糊墙的云渺渺,佩刀“噌”地拔了一半。

师父告诉过自己,天子脚下多忌讳,行走江湖千万不要惹吃官粮的主。于是云渺渺一个激灵,“噔”地踩上糨糊桶,两手一撑翻上墙头缩了起来。

深色的枝叶遮住了云渺渺娇小的身影,向晚的霞光将树叶染得闪闪发亮,和她黄色的衣衫一融,恰好眯了人眼。

墙头下传来一个大舌头禁卫军的声音:“人呢?野猫都跑不了这么快。”

云渺渺扒着墙,手心都出了汗。

若不是她画寻人启事没了纸,她定再折化几个障眼的小东西脱身。可方才为了摆平说书先生,她已经将剩下的最后一点儿纸屑都用上了。

她堂堂纸戏大师周九问的关门弟子,居然沦落到这般田地。

禁卫军扯下云渺渺的寻人启事,读出声来:“周九问,碧邙山甲子村人士……才高八斗善纸戏,好吃鸡……嗨,兄弟你瞧瞧,这年头臭折纸的居然都能才高八斗了。”

云渺渺愤愤不平,说起师父周九问,她可是十分佩服,多亏了师父一双折纸化物的巧手,她三岁便能骑“大龙”,七岁便能去“月宫捉白兔”,寻常人家的孩子想要摘的星星月亮,对她来说不过是幼时玩腻的把戏。

纸戏术乃世间最高深的学问之一,但师父从小便教导她,纸戏之法威力巨大,切不可轻易施展,免得被坏人窃取,助纣为虐。

于是纸戏师们都是低调行事,云渺渺活了十几年,还从未见过师父以外的第二个纸戏师。

所以说师父是“臭折纸的”,她绝不能忍。

尊师重道的云渺渺很冲动,往下一跳,抢了禁军大哥手里的寻人启事。她圆脸一沉,语气铿锵有力:“这位大哥此言差矣,纸戏之法虽说冷门了点儿,却是瑰宝!是无价的手艺!是……”

“是……是那个糊墙的丫头!”

一个矮胖的禁卫军一声号,响起一片整齐划一的抽刀声。

云渺渺脖子上一凉,听到禁卫军头领严肃的声音:“大胆刁民,报上名来!没有官府备案,何人准你私自张贴告示的?”

云渺渺苦笑着掐了掐自己胳膊上的肉:“官差大人,您看我孤身一人流落京都,饿得面黄肌瘦,寻个亲而已,您就网开一面……”

“哼,先帝驾崩,帝师失踪。混入京城捞赏金的人多了去了,说是寻亲,谁知道你安没安好心?我等秉公行事,你若是自诩清白,就烦请衙门走一趟!”

云渺渺觉得脖子上的大刀又往前抵了抵,想来这道官府的门槛必须要跨一跨了。

天色沉落时,云渺渺总算从衙门出来了。只不过,是被扔出来的。她拍了拍衣衫,站起身,屁股跌得生痛,可比起屁股,她觉得自己的心更痛。

手指点上腰间的钱串,从左到右,点着点着,云渺渺要哭了。

天杀的,居然少了五十钱!

她攒了几个月才攒到五十钱,今天罚款,全赔出去了。

云渺渺的贪财抠门在甲子村是出了名的,到京城就是来赚赏金的,谁想今天一趟,简直要了她的小命。

师父没找到,查案也毫无头绪,简直运背。云渺渺强忍着眼泪,将剩下的铜板细细穿好,小心翼翼地系回腰上。她一动,腰间仍是丁零零的,只不过钱串从三圈变成了两圈。

不过就算这么惨,师父要找,赏金也要!她云渺渺,从哪里倒下就能从哪里爬起来!

行,今天住个好店,泡个花瓣澡,否极泰来!

翌日,晴空万里,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云渺渺早早梳洗打扮好,留恋不已地看了一眼豪华客房,给自己鼓了鼓气,出了客栈。

虽然要找师父,不过现在盘缠渐空,当务之急还是要赚钱养活自己。云渺渺决定,今天要挑个人多热闹的地方搭台子,变点儿戏法,把昨天赔的钱全部赚回来。

她从寻人启事中匀了几张新纸出来,裁成各种样子,她有信心今天能赚得盆满钵满。虽然只是三脚猫纸戏术,但骗骗吃瓜群众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要……不碰见昨天那个人。

云渺渺想起白晏来依旧心有余悸,寻常人看见天花跑都来不及,他非但不跑……还敢摸。

不是傻,就是缺筋少弦。

想着京华城这么大,也不可能冤家路窄,云渺渺安了安自己的心,走在街上不由得哼起了小曲。

今日的朱雀大街还是热闹非凡,人潮涌动。

本来按照大徵历法,皇帝驾崩应该举国哀悼,满城缟素三月。但因为身体一贯健朗的先帝陆雍暴毙宫中,死因成谜,摄政王宋之游在拥立年幼的新帝继位后便下令彻查此案,所以全城都在通缉恰好在这个关键时刻失踪的帝师慕容晏。

这帝师有点儿倒霉,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指明他就是凶手,但是一失踪,就有了做贼心虚的意味。

云渺渺竖着耳朵搜集消息,据说到目前为止,来京城查案的人还没有一个能进入皇宫。

从朱雀大街遥遥望去,皇宫拥长门气势巍峨,宫门紧闭,一列列禁军在城楼上巡逻,严整肃穆,宫内宫外完全是冰火两重天。

云渺渺正望着拥长门出神,突然间感觉有人狠狠地撞了一下自己,再一摸腰间,荷包不见了。那荷包里装着她新拆下来的五十钱盘缠,她心下一慌,朝着撞人的那道影子便追了上去。

“小贼,你给我站住!”

云渺渺在后面追,谁知那道白色的影子跑得飞快,几个闪身,就钻进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云渺渺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脑袋一痛撞上一个背影。还没来得及摸摸撞疼的额头,便发现一双软靴旁,躺着她空空如也的荷包。

此地正是水边,被撞的是位公子,一转身便带来一阵清淡的檀香。他的语气拿捏得恰好,温文尔雅却让人脊背一凉:“姑娘没事吧?”

“没……”

还剩半个字没说出口,云渺渺便看清了眼前这个人的长相。他勾着嘴角微微笑着,凤眸星目里却含着不悦的怒气。

终于,那有一搭没一搭勾着的嘴角颤抖了半晌,也没了笑意。

云渺渺看着眼前的人,额角起了细密的汗。

不是冤家不聚头,云渺渺和白晏几乎同时出声。

“小骗子!”

“小……”云渺渺慢了半拍,还剩个“贼”字没吐出来,就感受到围观群众投来的嫌弃目光。

云渺渺咬咬牙,向白晏抖抖已经瘪了的钱包:“小贼,还我钱来,不许抵赖!”

白晏很头疼,就因为他长了张无可挑剔的脸,最近又恰好健忘,这几天用各种把戏来献殷勤的姑娘太多了。有向他讨画的,有给他送花的,有邀他泛舟游船的,却没有一个是像眼前这个牛皮糖又是碰瓷又是诬陷的。

手段很新奇,可以,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骗子,你叫什么名字?”

“啊?”

白晏瞥了一眼云渺渺手上捏着的荷包,上面绣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渺”字。

“嗬,有首诗写得好,‘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白晏嫌弃道,“现在的好名字,真是阿猫阿狗都能叫了。”

云渺渺无言以对。

这人,嘴巴真是讨厌。

白晏见云渺渺一脸气愤,以为她还有其他把戏,等了半晌却不见云渺渺吱声,顿时没了兴趣。

“我……我看见偷我钱的小贼穿着白衣裳,跑到这里就不见了,肯定是你。”云渺渺其实也没底气,但如果不是他,一来说不通,二来……损失可怎么办?

一想到短短两天的时间就丢了一百钱,云渺渺的心都碎了。

“有证据吗?”白晏挑眉一笑,“我白晏一向大度,你要是缺钱我可以送你一幅画,怎么都比你的荷包值钱,不过若是没有证据就诬陷人,哼!”

白晏?

云渺渺一愣,该不会是京华城中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名鼎鼎的画师白晏吧?据说他有无数倾慕者,名气跟那个每次一出门就收获鲜花瓜果无数的帝师慕容晏有得一拼。

她正思索着,就见那个自称白晏的男子将袍子一撩,露出一块明晃晃的令牌,上面写着什么她没看清,但她记得,昨天的禁军腰间就每人别了一块明晃晃的令牌。

行,云渺渺屈服了,缓言道:“那送我一幅画吧。”

“凭什么?”

云渺渺无话可说。

“你诬蔑我堂堂一个禁军为小贼,这不是小罪名。走吧,本官网开一面让你少受点儿皮肉之苦。”白晏拿腔捏调,拉过云渺渺就要去报官。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云渺渺心太累了,她不过就是贪心那十万两的赏金来了京城,现在师父丢了,慕容晏没找着,反倒落在了这个能说会道的白晏手里。

苦差啊,太苦了。

云渺渺有些委屈:“你不是一向大度吗?”

“也有偶尔不大度的时候。”白晏笑里藏刀,“比如现在。”

见云渺渺抿着嘴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白晏乐了。他的腰上不过是一块寻常腰牌,想寻机逗逗她,谁知道这姑娘这么好骗。

云渺渺心下很乱,手指摩挲着昨日新备的几张白纸,脑子转得飞快。

怎么办?不然……不然变只老鼠吓唬吓唬他?可如果他不怕老鼠怎么办?要不变条蛇?对,就变条蛇好了!

云渺渺拈着一截长纸头,默念几句符咒,趁白晏不备,突然挣脱开来。

“呀!看蛇。”

白晏只见一道白光朝自己飞来,直取胸口。他避之不及,只觉得锐锋剖开了胸口,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云渺渺哪顾得上回头,仿佛脱了笼的兔子,两步便没了踪影。

见白晏跌倒,人群一阵骚乱,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来,问他伤到了哪里。

只见这位俊俏的公子只是面色煞白,身上并无大碍。

白晏捂着胸口,怎么也不敢相信看似温暾怕事的云渺渺居然敢对自己痛下杀手。可奇怪的是,方才他明明看到云渺渺掷来的一柄飞刀刺伤了自己,身上却没有任何伤口。

但慌乱的心悸和真切的痛感依旧证明一切是发生过的。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白晏记起了他前几日昏迷的时候。那时,他仿佛做了一场混沌而恐慌的梦,梦里有漫无边际的深水,他溺在水中,想要求生,却有一个声音不断蛊惑他,让他去赴死。

他一度丧失了求生的欲望,未承想自己极其幸运,在河道旁被人救起,救人的老伯说他一身酒气,怕是在夜宴饮酒的时候跌进了河中。他的肋下有一条横贯的伤口,失血极多。老伯说应该是被湍流中的乱石划伤的,可他觉得那更像刀伤。

只是关于坠河前的一切他都不记得了。

白晏无意识地用手指抚摸自己肋间的伤痕,一个薄脆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原来是一截纸片。纸片剪裁精致,有锋有刃,俨然是一柄小刀的模样。

他望着云渺渺逃走的方向眉心微锁。

这个几次三番接近自己的姑娘,绝对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他有预感,这个姑娘可能跟自己丢失的记忆有关。

云渺渺这几日都闭门不出,她向店小二打听过,据说朱雀大街上前日死了人,那人是个长得不错的白衣公子,许多少女的芳心都因此碎了一地。

云渺渺望着月亮发愁,头发这两天都让她抓掉了一大把。

不会是被蛇咬死了吧?

不对不对,师父明明告诉过她,她根基尚浅,他教给她的纸戏术不过是障眼法,吓吓人罢了。

难道是……被吓死了?

云渺渺快要哭了,那白晏看着怼天怼地的样子,怎么就这么不经吓呢?虽然她觉得白晏死了的传言只能信一半,但还是忍不住心虚。

她来京华城后闯的祸是越来越大了,扰乱市容不说,现在还有可能草菅了一条人命。

一想到自己即将被五花大绑丢入大牢,云渺渺不禁打了个寒战。

“不行,我得把这些有隐患的纸头清理掉……”云渺渺自言自语着打开包袱,一副悔过自新的模样,可没过多久她就又凌乱了,“咦?我的‘飞刀’呢?”

她把包袱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翻到飞刀,反而发现了那条本该扔给白晏的“小蛇”。

完了完了……

师父说过,纸戏术虽是障眼法,但是作用的强弱仍在于被施术者的意志是否坚定,意志不坚定者往往会走不出迷障,从而受困于眼前的假象,此时便危险了。

如此看来,白晏如果是个怕死的胆小鬼,完全有可能吓死自己,就算当场吓不死,中刀的自我暗示也可能疼死自己。

云渺渺一夜无眠,终于把一双杏眼愁成了两颗桃子。

第二天清早。

街市上还没有什么行人,云渺渺偷偷摸摸地扒着客栈的门往外看,将一条街望了个遍也没有发现通缉自己的告示,想着白晏或许没有死,总算安了心。

师父找不到,盘缠即将用完,今天她决定冒险去拥长门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混进宫去查先帝驾崩的案子。

拿到抓捕慕容晏的十万两赏金,是她的最后一搏。

因为连闯了几次祸,云渺渺觉得接下来必须要谨小慎微一些。于是给自己列了几条外出的要求:

一、出门戴面纱;

二、配把小弯刀防抢防盗,顺便壮胆;

三、换个发型,换个心情。

没过多久,一名戴着面纱,牵着枣红小马的红衣少女走在朱雀大街上,她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打量着四周的店铺。清晨开张的店铺很少,却有一家叫作“颜如玉”的店外早早布置起了各色鲜花,金色的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门上张贴的仕女图巧笑倩兮,乃一顶一的美人,瞬间吸引了云渺渺的目光。

“美容修仪,包君满意。”云渺渺默念一遍,忙不迭地拴了马,奔向店内。

她大大咧咧地往梳妆镜前一坐,拿出一张小像冲发愣的老板娘微笑:“烦请老板照着这幅画像帮我梳个妆,只要做得像,价钱好商量。”

那张小像上画着一个意气风发的骑马女子,长发束起,面容姣好,眉宇间透着几分英气。

这位骑马的女子便是当今武林盟主徐朝风的独女——红绡郡主。

云渺渺闭着眼任凭老板娘在自己的脸上涂脂抹粉,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半个时辰后,云渺渺焕然一新地出现在朱雀大街上。

红衣艳艳的姑娘牵着一匹枣红马儿在京城大道上招摇而过,所到之处行人纷纷驻足打量。

等到了拥长门前,云渺渺停下脚步,铆足劲儿端出一副气势逼人的样子。果然,拥长门的卫兵一看到她的装扮便惊讶出声:“是红绡郡主!”

传言红绡郡主是出了名的冷艳寡言,曾和京中六扇门合作抓捕了不少江洋大盗和臭名昭著的恶人。只不过红绡郡主素来独来独往,押解逃犯收监后便会立即离开,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所以见过红绡郡主真容的人没有几个。

云渺渺正是看中了红绡郡主不接地气这点,果然,唬住人了!

眼看着云渺渺面纱之下的脸得意得快要绷不住了,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是十四王爷!”

戴着镶银面具的十四王爷缓身向前,他长身玉立,虽然半张面具覆住了他的额角,玉管似的鼻梁和潋滟的凤目却难掩天资。

这个非常俊美的男子让云渺渺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十四王爷愣了一会儿,走上前来,停在了云渺渺身边。他的身量足足比云渺渺高了两头,云渺渺的气势顿时被压了下去。

“本王为先帝驾崩之事前来,求见小陛下,烦请统领通报。”

十四王爷口中的小陛下正是前不久被摄政王宋之游扶持上位的五岁小儿陆阿蛮。五岁的小孩儿正是满地乱跑的年纪……禁军统领怕是脑子不好了才会帮他通报。

“我也是来查案的,还望统领行个方便。”云渺渺不甘示弱,也向前一步道。

禁军统领李望是个心直口快的粗人,看着眼前的红绡郡主和十四王爷乐了。他非但没通报开门,反而打趣起他们二人来:“怎么,你们二位闹别扭啦?怎么今天跟不认识似的?”

闻言,云渺渺一头雾水,难道她应该认识眼前这个十四王爷吗?

她做事向来谨慎,考虑周到,唯独就是不爱吃瓜听八卦,所以根本不知道这十四王爷正是红绡郡主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十四王爷看着云渺渺一脸茫然的样子,对李望道:“前日郡主生辰本王大意忘了,现下郡主怕是在跟本王闹脾气,见笑。”

言罢,那位十四王爷突然将面具揭起一角,转过身冲云渺渺轻轻一笑。

居……居然是白晏!

云渺渺又惊又喜又发愁,喜的是白晏果然没被她吓死,愁的是不知他假扮的十四王爷到底是敌是友。

白晏不给云渺渺思考的机会,突然将她的身子一揽,云渺渺便撞进一袭檀香之中,头顶也被一个下巴突然抵住。

白晏故作宠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郡主不生气了可好?先帝驾崩本王甚是难过呢,查案要紧,对不对呀?”

白晏的话腻味得让云渺渺打了个寒战。这个人,怎么能这么酸?

云渺渺觉得自己的牙都要被酸掉了,可还要捂着脸迅速挂上一副小鸟依人的娇羞:“好,我不气了,还是查案要紧呢。”

毕竟白晏的话她是听懂了的,眼下这种情况,若想进入皇宫,就得假装和白晏是一对。

李望无语。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这很对吃瓜群众的胃口,纷纷附和查案要紧。

云渺渺心下一喜,觉得有戏,却没想到“唰”的一道刀光切到眼前,将她和白晏分开。

年过三十还在打光棍的李望看着腻歪的两个人很生气,他冷着脸,凶狠道:“拥长禁地都给我严肃,要想查案,就比试比试,本领高者,入皇宫!”

云渺渺心想,娶不着媳妇儿的人果然伤不起。

白晏却继续戳李望的痛处,望着“红绡郡主”深情道:“本王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与女子动手?更何况是小郡主,今日……就让小郡主进宫吧。”

云渺渺一喜:“对对,让我进去吧。”

李望的脸彻底黑了,将拥长门的锁销狠狠一插,语气更臭:“今日看二位形迹可疑,甚是不顺眼,末将奉旨看守拥长门,容不得闪失,还望二位见谅。”

李望言罢便不理人了,自顾自地将头盔一拍,又钻进了门楼。

云渺渺万万没想到自己花了大价钱想要混入皇宫的计划会以失败告终,一时间气得心口疼。若不是这个半路出来捣乱的白晏,她肯定已经在宫中蹦跶了。

白晏却似乎心情很好,拉着云渺渺走街串巷,拐了几个弯到了一处僻静之所。

避开耳目后的白晏伸手将面具一揭,冲云渺渺道:“小骗子,总算又见到你了。”

他说“总算”,好像这些日子一直等着她似的。云渺渺不明白,这天下居然还有人会在吃了亏后乐呵呵地跟自己打招呼,不是傻得冒泡,就是不怀好意。

云渺渺觉得白晏更像后者,若不是他方才在拥长门和自己一唱一和,她绝对要逃跑,离他越远越好。

果然,白晏根本不是傻得冒泡,分明就是不怀好意。

“看你这模样,怕是不知道‘欺君之罪’四个字如何写吧?幸亏你没进皇宫,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你假扮十四王爷,不也是欺君之罪?”云渺渺不服气,犟道,“你也没能进宫,得意什么?”

白晏突然俯下身子在云渺渺的耳边轻声说:“我本来就不打算进宫,我还有事情要问你,所以我更不想让你进宫。”

白晏早就做足了功课,知道拥长门的守门统领李望年过三十还未娶妻,平日最烦看见你侬我侬的桥段。所以他在看见偷偷摸摸易容成红绡郡主的云渺渺时,就心生一计要搅乱她的计划。

假扮十四王爷和红绡郡主秀恩爱,果然惹怒了李望,这段时日,云渺渺别想再混入皇宫了。

云渺渺气得跳脚:“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朱雀大街这么宽,你干吗偏偏跟我挤?”

白晏不答话,手指在襟前轻轻一拈,将一截纸头在云渺渺眼前晃了晃。

云渺渺脊背一凉,那纸不过一寸来长,有锋有刃,正是飞刀的模样。她认得,这就是当日她折化出的误伤白晏的飞刀。

白晏摩挲着纸刀尖锐的刀锋,低头沉吟,垂睫的模样仿佛心事重重:“这折纸化物的本领我曾在野史奇谈上见过,没想到世间真的有纸戏师,虽然……是个坑蒙拐骗的小丫头。”

不待云渺渺搭腔,他又展开一张画工拙劣的人物像,正是云渺渺前些日子四处张贴的寻人启事。

“你的师父周九问,也是纸戏师吧?”白晏问罢,望着画卷挑毛病,“不过,你确定画成这样,你师父不会把你逐出师门?”

那画上的周九问,眉毛眼睛挤在一处,胡须占了大半张脸,说丑……还真是丑。

云渺渺自己也不忍心看了,扶额道:“我要是有钱请画师,也不会自己画了。”

“我帮你画。”白晏说。

云渺渺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耳朵,方才是白晏说要帮她画师父吗?

“我可以帮你画师父,找师父。不过……作为交换,你要像上次一样,重新幻化纸刀交给我。”白晏道,“另外,如果你找到了师父,务必告诉我,我有事情想要请教他。”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毛病,正巧她混不进皇宫,那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找师父了,这次有了白晏画的寻人启事,准保惟妙惟肖,她也可以一贴了事,顺便寻个短工在京城等师父。

想明白这些,云渺渺拉起白晏的手自顾自地击了一掌:“一言为定!”

“不过,等到你将一百张寻人启事画好了,我再用纸戏化了纸刀给你。”这一次,云渺渺精明了些,补充道,“一手交画一手交货。”

白晏一笑,算作同意,将面具又扣在脸上飞也似的走了。

“三天后,到城郊的梅芳小院来取,我住在那里。”

云渺渺很开心,虽然没能进皇宫,但这三天,她能够安心赚钱了,等再攒些钱,她的腰链又可以穿上万钱,变成三圈长了。

走路丁零作响的声音,回忆起来都很美妙啊!

三天后,赚钱大计进行得十分顺利的云渺渺抱着一盒桃酥,如约出现在城郊梅芳小院前,她听隔壁钓鱼的老伯说,梅芳小院已经荒废了好些年,前些日子突然出现一个帅气的公子,将梅芳小院洒扫干净,重新成了小院的主人。

那帅气的公子,不出意料正是白晏。

“姑娘认识那位公子?那位公子看起来无亲无故的,闭门不出三天了,老叟还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情,姑娘快去看看吧。”

云渺渺听完老伯的话忙往梅香小院跑去,门扉的灰尘有段时间没有清理了,她将门推开往里瞧去:“白晏?”

白晏伏在案几上睡着了,脸颊泛着病态的薄红,旁边散落着各式各样的画纸,上面画的正是云渺渺的师父周九问。那鼻子,那眼睛,简直像师父脸上抹了颜料,脑袋印在画上的一样。

她不过就说了师父的几个特征,白晏居然画得这么像,难怪他是京城第一画师,不不,说他是大徵第一画师都不为过。

云渺渺开心极了,放下桃酥,抱着画纸开心地转圈,却不小心将膝盖磕在凳子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这番动静吵醒了白晏,他半睁开蒙眬的睡眼,嗓音比寻常更低沉:“满意吗?满意的话就快把纸刀给我。”

“好好好,这就给你。”云渺渺拿出纸刀,神神秘秘地端了碗水来,将纸刀置于碗上。

只见水波荡漾,那寸长的纸刀竟然化成一柄精致的飞刀,锋利的刀锋上闪过一道寒光。

白晏盯着云渺渺,眼睛倏然睁大。

纸戏术变化万千,当真是世间奇术。

白晏接过飞刀问道:“渺渺姑娘,恕我好奇,上次形势紧急,你幻化飞刀时并没有端了水来,今日为何?”

“谁说上次没有水?我们就是在水岸边遇见的。”云渺渺笃定道,“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没有为什么!”

半晌,白晏沉吟道:“小骗子,我可以信你吗?”

云渺渺迟疑了一下:“嗯?”

白晏拿起一块桃酥眯起眼,似乎组织语言耗费了不少心神:“我是京城第一画师白晏,却也不是白晏;没有多少人认得我,除你以外我也不认得别人;我知道我应该是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我想起来,你说,我可以信你吗?”

云渺渺听得云里雾里:“什……什么法子?”

白晏闭上眼,沉声道:“纸戏术是不是……罢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末了,他又补充道:“前些日子,城郊有人似乎看到了一个爱吃叫花鸡的老人,不知是不是你的师父,你快去看看吧。”

云渺渺听从白晏的建议,连忙抱了画像离开,然后在城郊东头贴了几张寻人启事。果然,因为画工精湛,不一会儿便吸引了不少看客。

有人对着白晏的画指指点点道:“这画工真是妙啊!怕是能媲美那帝师慕容晏了,我们京城除了两位公子,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物?”

所谓的两位公子,正是十二拜相的帝师慕容晏——晏公子,和前兵部尚书,现辅佐幼帝登基的摄政王宋之游——游公子。两个人都是世无其二的天之骄子,虽然政见相左,但只要在京城谈起,就是众人唏嘘羡慕的对象。

“别瞎说,慕容晏现在是逃犯,你不想要脑袋啦?不过晏公子行事低调,咱谁都没见过公子的长相,不然那十万两黄金……嘿嘿。”

云渺渺听着众人的议论,一合掌,突然有了点子。

她一直苦于没有慕容晏的画像无法断案,既然白晏如此厉害,又是京城人士,说不定见过慕容晏,让他来画一幅慕容晏的画像,岂不是有如神助?

有了新计划,云渺渺很是激动,连忙买了一些肉菜向梅芳小院的方向跑来。她决定拉白晏入伙,她的手艺在甲子村是远近闻名的,当初师父就是被她的一锅小鸡炖蘑菇收买来京城查案的,她有信心,自己也能收买白晏。

一路阳光尾随,风景极好,云渺渺在脑海里不断规划着未来,开心程度达到巅峰。

推开梅芳小院的门扉,她几步蹦进院中,高声道:“白晏!今天我做好菜……”

还有半句话哽在喉头,手中的肉菜“吧嗒”一声滚落一地。

她看见,白晏倒在房前,她刚才幻化出的飞刀,直挺挺地插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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