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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考验(十)

可怕的塔拉巴斯和他同样可怕的手下要来了。这个消息传到“白鹰”客栈时,这家店的老板,犹太人克里斯蒂安颇勒立刻决定收拾屋子,让老婆带着七个孩子到奇尔比特科的娘家去。克里斯蒂安颇勒家此前已经安排过几次这样的旅程。第一次是战争爆发时,然后是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个哥萨克骑兵团进驻小城科罗普塔的时候,之后的一次是因为德国人入侵并占领俄国西部地区。头一次出门时,家里有五个孩子,第二次就已经是六个了,而上次出逃时已不少于七个孩子,有女孩,有男孩。除了战争不停歇地变着法子折磨人,大自然也会随意派送给克里斯蒂安颇勒家无情的命运抑或美好的赐福。

“白鹰”客栈是小城科罗普塔唯一一家旅店,是犹太人克里斯蒂安颇勒从祖上继承下来的。一百五十余年来,他们家族一直拥有并经营着这家店。现在的继承者纳旦·克里斯蒂安颇勒对祖上的命运已经一无所知,但他是在这家老店厚实的围墙里长大的。这堵墙布满裂纹,已经倾塌,野葡萄藤爬满墙头。围墙上开着两扇涂成赤褐色的大门,像是被围墙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就好比一块宝石把一个戒指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一样。在这扇大门前,纳旦·克里斯蒂安颇勒的祖父和父亲等候着招呼着礼拜四和礼拜五来科罗普塔赶集的农民,这些人把猪卖掉,然后去小商贩的店铺里买镰刀、马蹄铁和彩色头巾。直到战争爆发前,老板克里斯蒂安颇勒都不相信有什么理由会让这一切改变。但后来,他很快就习惯了改变的世界。像其他许多犹太人一样,他知道如何躲避危险,知道如何把上帝的庇佑当成盾牌,以与生俱来的、早已练就的狡诈对抗本国及外国士兵的暴力,而最重要的是给自己,也给家人留下一条生路。

但现在,自从可怕的塔拉巴斯到来后,客栈老板克里斯蒂安颇勒感到了一种完全莫名的、毫无所知的恐惧。他心中本已装满各种平日里的操心事,现在又添新愁。克里斯蒂安颇勒心中纳闷:这个塔拉巴斯到底是谁?他就像个钢铁铸就闪闪发亮的国王来到科罗普塔,给这里重新带来可怕持久的苦难。新的时代有新的法律,上帝才知道是什么法律!上帝啊!请怜悯我们吧!可怜可怜我们纳旦·克里斯蒂安颇勒家吧!

两个星期以来,军官和他们的勤务兵就住在“白鹰”客栈,他们都隶属于这个新国家所组建的新军队。宽大餐厅的上边是褐色的房梁和低矮的木制房顶。每天晚上,军官们都在这里吵吵闹闹,回到自己房间里也不消停。但克里斯蒂安颇勒很快就看出来,这些人只不过因为忘乎所以而发威、滥饮,他们等着一位首领和主宰能把自己带向未知但无疑危险的目的地。塔拉巴斯当然就是这位主宰。于是克里斯蒂安颇勒就像以前那样,把全家塞进一辆早已在客栈库房备好的四座马车,把所有家人都送去了奇尔比特科,自己留了下来。克里斯蒂安颇勒离开了原先和家人居住的那两间宽敞房子,在吧台后边有一扇不起眼的门通向那里。他在厨房地板上用麦秸秆给自己搭了个铺。在远处院子里的仓库边,有幢黄砖盖的小屋,几乎坍塌了,没有什么大用处,只是偶然用一用。那里堆放着各种家用器具,空坛子、木盆、筐子、冬天取暖的劈柴和一捆捆松木火把,还有用坏了的铜茶壶和其他有用或没用的家什,都是过去积攒下来的。

克里斯蒂安颇勒小时候第一次踏进这里时,心中多少有点战战兢兢。因为有人说,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当第一批基督教传教士来到这个蛮夷之地、化外之邦时,就在这里,在这个院子里,建造过一个神龛。犹太人克里斯蒂安颇勒把这些故事埋藏于心,对谁都没说过。因为他估计这是真事儿。其实要是他相信这是无稽之谈的话,那他就不会藏着掖着,也许会在某个适当的机会提起它来;他也不会在老婆孩子提及这幢小屋奇怪的往事时,让他们住嘴了。克里斯蒂安颇勒相信,还是不要重复愚蠢的无稽之谈为好。

眼下,克里斯蒂安颇勒正交代家里的马倌菲迪亚一件差事,让他打扫收拾这间小库房。他自己去了地下室。那里储藏着许多小的圆形烧酒坛子以及较大的葡萄酒桶。这些窖藏年代久远,而且幸运地熬过了这场战争和所有你来我往的杀伐。地窖有个拱顶,挺宽敞,被隔成了两层,里面有用石头砌成的墙,用石头铺成的地面,还有个陡峭的螺旋楼梯。走到楼梯尽头,会踩着一大块盖板,上面有个大铁环,抓住它用点力就能把盖板稍稍掀起,然后用根粗重的铁棍把它支住。克里斯蒂安颇勒把大铁环从盖板的金属圈中卸下后藏了起来,免得哪个不相干的家伙发现地下室的下面还有一层。这里深藏着值钱的陈酿红酒,烧酒和啤酒则放在每个人都能取到的地窖上层。

克里斯蒂安颇勒把铁环和铁棍从隐藏处取出,拖进了酒吧。他是一个相当强壮的人,从小就在酒精的气息里打转,脸和脖子都是红的,平日里与沉重的酒桶和农民客人的车子打交道,所以练就了一身有力的肌肉。由于身体上的一个小缺陷——一层薄薄的白内障遮住了他的左眼——克里斯蒂安颇勒躲过了兵役,也因此避过了战争带来的直接危险。在他卷起衬衫袖子的裸露的小臂上,满是浓密的黑色汗毛,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可怕。有时,被半遮住的眼睛甚至会使布满棕色胡须的脸看上去气势汹汹的。他向来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但现在内心却充满了恐惧。

在准备的过程中,他渐渐镇静下来,抑制住了对那位陌生的塔拉巴斯的恐惧。他甚至慢慢开始相信,自己可能会沦落为这个陌生的铁石心肠的人的牺牲品。如果注定是个可怕的结局,克里斯蒂安颇勒心想,那就得鼓足勇气去面对。他看着从地下室取出来放在吧台边上的铁棍,棍子在地下室受了潮,生了点锈,铁锈色让人联想起褐色的血迹。午饭时间到了,克里斯蒂安颇勒招呼着住店的军官。他们身上丁零当啷响着,大呼小叫地走进了饭厅。克里斯蒂安颇勒痛恨这些人。都四年了,自己挤出笑脸,心中时而愤怒时而恐惧,忍受着穿不同军装的军人,忍受着各种马刀发出的当啷声、马枪和步枪磕碰餐厅木地板的闷响、马刺的嘎巴声,还有军靴放肆的踩踏,挂着手枪咔咔作响的皮质武装带、军用饭盒与水壶碰撞的叮当声。曾几何时,客栈老板克里斯蒂安颇勒希望战争结束以后又可以见到其他客人,比如村里的农民、城里的商贩、狡猾胆怯还非法贩卖烧酒的犹太人。然而,战争的时尚显然在这个世界上再也阻挡不住,现在又发明出了新式军装和最新式的徽章。克里斯蒂安颇勒连他客人的军衔都认不得。为保险起见,他管每个人都叫上校,还决定用“阁下”和“将军先生”来问候塔拉巴斯。克里斯蒂安颇勒来到吧台前,微笑着不停地鞠躬,可心中却无一例外地默默诅咒每个客人不得好死。自从这个新国家复活以来,这些人胡吃海喝,却从不付钱。他们没领到过军饷,自然也就无法付钱。这个新国家的财政状况在克里斯蒂安颇勒看来很成问题。这群人显然都在等塔拉巴斯,等新组建的团。所有人都不停地说到塔拉巴斯。克里斯蒂安颇勒伺候客人的时候,狡猾灵敏的耳朵可没歇着,一直在偷听。他很快听出来,这些人对塔拉巴斯的恐惧一点都不比自己少,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克里斯蒂安颇勒可不敢去打听更多有关塔拉巴斯的事。这些人肯定能告诉他有关的消息,他们可都是认识塔拉巴斯的。

大家伙儿正吃着,门突然被撞开了。塔拉巴斯一个全副武装的手下走了进来,鞋跟“啪”地一碰,在门边立正,像尊可怕的雕像。克里斯蒂安颇勒心里说,这是给塔拉巴斯打前哨的,他自己马上就到。

果不其然,马上就听到了士兵的脚步声。上校塔拉巴斯走进了开着的门,后边跟着忠诚的部下。门敞开着,所有军官都跳了起来。塔拉巴斯上校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做了个手势让众人坐下。他转向一直在柜台前弯腰恭候的克里斯蒂安颇勒,命令他立刻给十二个人安排吃喝住处。塔拉巴斯说自己就住这个客栈,要个宽敞点的房间,门前给勤务兵放张床。他要让自己的十二个手下都住在近处,还要求老板和伙计——如果他有伙计的话——都要准点、干净和听命。“重复一遍我刚说的,犹太人!”塔拉巴斯就这么结束了谈话。

克里斯蒂安颇勒一字一句地重复了塔拉巴斯上校的要求。是啊,重复这些话对他而言并不难。那些话就像钉子钉进蜡烛一样刻在了克里斯蒂安颇勒的脑海里,永远留在了那里。他低着头,脸对着地板,盯着塔拉巴斯锃光瓦亮的靴面和银色的镶边——这是路上烂泥留下的痕迹,一字一句地重复了塔拉巴斯的话。克里斯蒂安颇勒心想,他还可以命令我用舌头把他的靴子舔干净。要是他这么要求的话,那可真要命啊!

“看着我的眼睛,犹太人!”塔拉巴斯说。克里斯蒂安颇勒抬起头。“你怎么说?”塔拉巴斯问道。

“尊贵的阁下,”克里斯蒂安颇勒回答道,“都准备好了,一切就绪。已经给尊贵的阁下您准备了一间大屋子,也给阁下的陪同人员准备了宽敞的卧室。我们会在您的门前支一张床,一张舒服的床。”

“不错,不错。”塔拉巴斯说道。他命令手下从厨房取来食物,然后坐在了一张空桌子边。

酒吧里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军官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盘子边的叉子和勺子也纹丝未动。

“祝大家好胃口!”塔拉巴斯喊道,然后从靴子里抽出刀子,仔细端详了一下。他舔舔大拇指,用沾湿的指头小心试了试刀刃。

犹太人克里斯蒂安颇勒走上前来,右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碗,左手拿着勺子和叉子。他还拿来了豌豆和酸菜,期间又上了呈淡红色的猪排。餐桌上笼罩着柔和模糊的热气。

克里斯蒂安颇勒放下了碗后,弯着腰背对着吧台一步步退了下去。

从吧台这里,他用半闭的眼睛观察那个可怕的塔拉巴斯,这家伙胃口可真好。没有什么特别的招呼,克里斯蒂安颇勒可不敢自说自话地给这位厉害人物上酒,他在等命令。“喝!”可怕的塔拉巴斯终于喊了一声。

克里斯蒂安颇勒消失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个结实的木制托盘,上边放了三个大瓶子:葡萄酒、啤酒和烧酒。

他把三瓶酒连同三只不同的玻璃杯放在塔拉巴斯上校面前,深鞠一躬,退了下去。塔拉巴斯先仔细端详了一下酒瓶,一瓶接一瓶地举起来对着光看,好像要用手和目光去称重似的,然后选定了烧酒。和所有喝烧酒的人的通常做法一样,他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再斟满。餐厅里鸦雀无声,军官们笔直地坐在自己的盘子、餐具和杯子前,斜眼看着塔拉巴斯。克里斯蒂安颇勒也一动不动地低头站在吧台前,随时恭候着塔拉巴斯上校招招手,甚至动动眉毛就赶快前去伺候。克里斯蒂安颇勒就这么竖着耳朵听着,站着,等着这位科罗普塔战争之神的命令。谁知道这些命令什么时候下达,可能很慢,也可能很快。每当上校重新斟满杯酒后,都可以清楚地听到烧酒咕咚咕咚落肚的声音。这位可怕人物还不忘加上一句好评:“酒不错,亲爱的犹太佬!”这句话塔拉巴斯说了一遍又一遍,声音也越来越高。最后,当上校喝完第六杯时,在场最年轻的军官库林少尉觉得到了该打破这种因敬畏和恐惧造成的死寂的时候了。他站起来,拿着斟满烧酒的杯子来到上校桌前。库林少尉以标准的军姿站在塔拉巴斯面前,他的手一抖不抖,斟满的酒一滴都没洒出来。“为我们的第一位上校干杯!”库林少尉喊道。所有的军官站了起来,塔拉巴斯也站了起来。“新军万岁!”塔拉巴斯喊道。“新军万岁!”众人和道。觥筹交错中出现了一声稍显迟疑和怯懦的回声,这是犹太人克里斯蒂安颇勒发出的声音:“我们的新军万岁!”

话刚一出口,纳旦·克里斯蒂安颇勒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他马上跑到吧台后,打开通向院子的小木门,喊伙计菲迪亚去地下室取来两小坛烧酒。此时,餐厅里的气氛变得亲密了。大家伙儿越来越大胆,越来越亲密,先是个别人,然后是一小伙人,离开自己的桌子走近塔拉巴斯,为他的健康干杯。塔拉巴斯感到越来越舒服,越来越像在自家人中间。手下军官的恭维比烧酒更为受用,虚荣心温暖着他。“你,我的朋友。”塔拉巴斯很快就这么毫无区别地招呼所有人了,接着桌子也被推在了一起。克里斯蒂安颇勒和伙计菲迪亚喘着粗气,满头大汗地拎着装烧酒的小坛子。不一会儿,流水般清冽的烧酒淌进了亮晶晶的大敞口玻璃杯,吧台上有三十六只杯子等候着。一杯刚倒好,就像救火时传递消防桶那样,被一只只手传递出去。然后,还真就像灭火时一样,军官们一个挨一个地从克里斯蒂安颇勒的吧台排到可怕的塔拉巴斯坐着的桌子前,传递着盛满的酒杯。他们就这样互相把盛满的酒一杯杯传过去,那都是些个头不小的杯子。

库鲁拜提斯少校挥了一下手,所有人随即同时举杯,口中爆发出“乌拉”的欢呼声。这一声吼把犹太人克里斯蒂安颇勒吓破了胆,却让伙计菲迪亚乐不可支,他突然开怀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站都站不稳,还用自己两个大巴掌狠狠拍着大腿。克里斯蒂安颇勒开始有点害怕这家伙的傻笑惹恼了众人,可恰恰相反,笑声传染给了心情大好的军官们,于是所有人都爆发出了笑声。大家伙儿勾肩搭背,举杯相碰,吆五喝六,笑得气喘吁吁,咳嗽不止。他们突然被无以复加的喜悦所征服,陷入自己的笑声不能自拔。是的,连强大的塔拉巴斯自己也在众人不停的欢笑声中招手,让大笑不止的菲迪亚过来给大伙跳个舞。音乐是少不了的,于是塔拉巴斯把手下一个叫卡勒叶祖克的喊来,这是个演奏手风琴的行家。卡勒叶祖克两手握着乐器放在挺起的胸前,开始演奏起一首流传颇广的哈萨克舞曲——因为他刚才一下子就认出酒保菲迪亚是他老乡。于是,菲迪亚像是身心都被手风琴拉出的乐曲打动了似的,立刻跳起舞来。刚才还排成一排的军官现在围成了一个圆圈,中间是手舞足蹈的菲迪亚和拉手风琴的卡勒叶祖克。开始的时候,菲迪亚心甘情愿、满怀喜悦地跳着舞,但接下来,当他在音乐的制约下不得不乖乖地听命于美好而又让他痛苦万分的乐曲时,他的笑脸变得僵硬了,张开的嘴巴也合不拢了,有时候,贪婪的舌头会从满口的黄牙中露出来,好像胸中缺氧而要去舔舐空气一样。他原地转圈,随后低下身去,膝盖跪地转了起来,接着又站起身来向上一跳:所有一切都符合哈萨克舞曲的要求。在大家看来,他像是想停下来。有时,菲迪亚的力气似乎快要用尽了,是的,他没劲儿了,像是被乐器伤感却激昂的曲调,被站在周围、像舞蹈看守似的军官那有节奏的拍手声驱使着,刺激着,停不下来似的。连伴奏的卡勒叶祖克也来了兴致跳了起来。他被演奏的曲子征服了,突然打起了旋子,活跃的手指也不停地按着琴键,他蹲下身子,和不知疲倦的菲迪亚对舞起来。最后,几个军官也从围成一圈的看客中跳出来手舞足蹈,他们使尽全身解数地和那两个舞者一决高低。其他还站着的军官也开始和着拍子用靴子跺脚,还一刻不停地拍着手。肆意的喧嚣升腾起来。军靴踏在地板上隆隆作响,窗框震得哗哩哗啦,马刺踢踢踏踏。白铁皮的吧台上放着空了的杯子,一个挨一个,好像在等着新的酒客。犹太人克里斯蒂安颇勒不敢离开站着的地方。奇怪的是,这些令他恐惧的喧嚣同样也使他冷静下来。他害怕这些人接下来会让他像伙计菲迪亚那样去跳舞。他心中充满了痛恨和担忧。尽管已经知道这些人身无分文,没法付钱,但还是希望他们继续喝下去。克里斯蒂安颇勒站在吧台那里一动不动,像个自家的陌生人。他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他想离开酒吧,但也知道这绝无可能。犹太人克里斯蒂安颇勒就这么原地不动地站在那里,无助,可怜,但依旧热心周到。

这时,金色的秋日已经落山。在三扇大窗户的对面,衣服架子上挂着变成棕色且显得油腻的皮带,亮闪闪的佩刀映出秋天丹红的落日。克里斯蒂安颇勒面对落日,这似乎是原来那个上帝还存在的征兆。这个犹太人知道,太阳会从西边下山,会在晴朗无云的日子里将余晖洒在那个衣帽架上。尽管如此,此刻他还是从这再自然不过的景象中获得了安慰。那个可怕的塔拉巴斯,他来就来吧。上帝的太阳会像此前每天一样照常落下。晚祷的时间到了,面朝东,也就是朝向克里斯蒂安颇勒现在看着的衣帽架。这怎么祈祷啊?喧嚣声越来越大。在这一刻,到目前为止所有战争和各路占领带来的灾难,在克里斯蒂安颇勒看来,比起塔拉巴斯周围这帮人根本说不上危险的喧嚣吼叫来,算是无害的了。塔拉巴斯是这时唯一坐在桌子边的人,他整个身子向后靠着,与其说是坐着,倒不如说是躺着,穿着笔挺马裤的腿叉开着,锃光瓦亮皮靴里的两只脚向前伸着。他偶尔受到那些一个劲儿鼓掌的人的感染,也拍拍手。现在,他桌子上立着十几只喝干了的杯子——但仍有新盛满的杯子被递过来,仿佛周围站着的军官在小心翼翼用他们的双手呈上供奉。半个小时以来,除了塔拉巴斯,已经没人再喝了。犹太人克里斯蒂安颇勒可以从吧台那儿留意着什么时候该去添酒。他其实一直都在盯着塔拉巴斯上校的桌子看。无论是快把他吵聋了的喧闹,还是充斥内心的无尽愁苦,都无法把他的目光从当下这件最紧要的操心事上引开:这个可怕的家伙是不是还接着喝啊?塔拉巴斯不再从克里斯蒂安颇勒此前放在桌子上的酒瓶里倒酒了。很显然,他更喜欢让军官们伺候。现在,克里斯蒂安颇勒觉得自己已经看出了塔拉巴斯的倦意。根据他的粗略估计,塔拉巴斯已经喝了十六杯烧酒。这位巨人打了个哈欠,克里斯蒂安颇勒看得真真切切。这绝对是普通凡人疲惫的表现,犹太人心宽了下来。

这期间,太阳的余晖很快消失在客栈的餐室里,天几乎一下就黑了。突然间大家听到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倒了。菲迪亚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胳膊大张着。手风琴摔坏了,就像有人把它一劈成了两半。“水!”有人喊道。克里斯蒂安颇勒提着那个一直放在吧台后边的水桶扑上来,兜头一桶凉水泼在菲迪亚脸上。周围的看客怀着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激动的心情盯着看菲迪亚如何从失去知觉中醒过来,菲迪亚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声音,他又活了过来,虽然还躺着,却立刻发出了大笑,就像一个新生儿在用悲痛的哭声来迎接世界上的第一束光亮。此时天已经完全黑透。“点灯!”塔拉巴斯站起身来命令道。克里斯蒂安颇勒首先点亮了一直放在吧台上的灯笼,然后,像平时那样,用一个搓好的纸捻借着灯笼的火点亮了煤油灯。黄色油腻的灯光正好落在傻笑着站起来的菲迪亚身上。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水滴滴答答从头上和肩膀流下来。所有人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结账!”塔拉巴斯突然喊道。犹太人克里斯蒂安颇勒多久没听过这样的喊声了啊!谁曾喊过“结账”?

“尊贵的阁下,大人,将军阁下,”克里斯蒂安颇勒说道,“请您原谅,我没数有多少……”“从明天起你要记账!”塔拉巴斯说,“我建议去散步。各位!”

所有人赶忙系上皮带,叮叮当当地走了出去,走进了小城科罗普塔的黑夜,他们成群结队地跟在塔拉巴斯后边向兵营走去。他想去看看这个新组建的团在夜间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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