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住晓行,一连数日。关逸将吴潇然、江雪笠所赠的奇功剑道略略参悟。
先看了一看揽月功,只觉功法虽奇,两天下来,尚可领悟数分,便转眼去看吴潇然所传剑道。只觉烟波浩渺,千奇百变,区区一个字之中似乎暗藏有数层精义,直如隔雾看花,隐隐有一层无形壁障流转其间,使人难窥全貌。
以关逸如今修为,也只能看出其中暗藏剑招这一层而已。
关逸起先不过是感念吴潇然拳拳之意,略略一看,竟立时痴迷于字中精妙剑术,每夜置酒于案,灯下凝神参悟,稍有所得,便纵酒高笑,时而通宵达旦,饮酒数斗,毫无醉色,如同入魔一般。
幸而关逸天资过人,心性淡泊,又谨记吴潇然嘱咐,于疑难费解之处轻轻掠过,未曾多做纠缠,故没有陷于癫狂之境。
饶是如此,这一路也来所获甚多,叫关逸喜乐非常。若非感伤乱世将至,这前路莫测的北疆之行,几乎要被他视作平生未有之乐事。
他这一路行来,所见皆是民生凋敝、野有饿殍之景。官道上虽时常可见连绵向北的粮车队伍,但押车民夫大多是衣衫陈旧、面含菜色。关逸心中疑惑粮车之多,略一推想,随即明了。
“以往朝廷无力抵御胡人南侵,只能任由燕慕都护府裁决北疆军务。燕慕都护府乘机向中原三国勒索粮草军器,此举虽然越礼,但已成定例,各方心照不宣。”
“若是战火未息之时,让中原三国为燕慕都护府供应粮草也就罢了,可如今楼烦可汗已经不逞而退,朝廷还对燕慕都护府的越轨之举坐视不管,全不顾中原三国之利。只怕数十年内,连中原三国也要与邺都离心离德,到那时天下就真要改名换姓了。”
“不知如今邺都天子,游玩宴乐、醉生梦死之余,还记得祖宗盛况否?”
原来胤朝社稷初创、混一有夏诸国之时,也曾兵威显赫,震慑四方。
南有武昭太子平苗蛮之乱,开疆五千里。千羽江以南数十部落,千年被发跣足之人,一朝皆习有夏礼法,史家称为“古今之盛轨”。
北有龙骧将军薛烈大破鬼方胡骑,斩首二十万级。龙骧将军亲领铁骑追至北海,破尽鬼方诸部,扬威绝域,称雄漠北,使胡人闻声而匿迹,一吐百十年来有夏诸国受辱之气,史家称为“武功之盛,极尽于此”。
西有龙骧将军副将窦无伤,受命向西追赶鬼方余部,兵行万里,越鹰绝之山、涉龙溺之水,沿途收服姑墨、鄯善等三十余国,经略数年,使诸国尽皆俯首,“悉承王化”。
而卫栖梧、金仲玖等一干文臣,经天纬地,励精图治,设府兵,分军田,收盐铁,使国库充盈而庶民无缺,一时上下皆安。
正是明君能臣,风云际会,煌煌盛世。
后来武昭太子即位登基,称太宗皇帝、辉阳帝君。
诸国各族,皆遣使称臣。邺都内外,车跸云集,皇城上下,奇珍如雨。近至苗蛮诸胡,服色虽异,朝皇之心相同;远达姑墨鄯善,方物有别,献圣之意无二。这便是后世所称“万国衣冠拜冕旒”之盛况。
关逸绕过车队,策马直行,忆及胤朝极盛之状,威垂列国,又目睹如今迟暮之衰,两百年只如烟火一瞬,暗叹一声:“千古多少兴亡,不过渔樵闲话。盛衰成败,功业千秋,又值得什么?”
这一日行至河北易京府。易京府乃是四国交界之所、北晋西陲重镇,往西南便是千里京畿,南连成汉之地,北接燕山余脉,东有雍继渠绕城而走,直通运河,水陆之利,皆会于此。
易京府占尽地利,历来便是南来北往的巨商大贾云集之处,真个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琦,来往风流锦衣客,错落玉楼卷帘人,与关逸沿途所见迥然不同。
此时已近晌午,关逸还未入得城中。城外东南两面尽是一带高岗,北边却是燕山余脉白云山,山高林密。关逸登上城门外南边的高岗,便听得远远传来喧嚣鼎沸之声,一扫秋风凉意。
城门东边高岗之上、下望运河处,一座木栅围成的商阜绕岗而筑,周广约有六七里,俨然一座城郭,其中隐约可见无数旗招飘动,木屋、凉棚密布其间,其下商贩林立,诸般家生物件、水陆鱼禽,成箱成柜,摆布得满满当当,十分兴旺。
关逸远远望着人声鼎沸的商阜,微微冷笑。
易京府地靠运河,有八大码头,不少民众在城中并无店面,也无户籍,全靠脚运谋生。
那些富商巨贾们自然不愿与这些民众同坊而居,便浸润官府,得了一道敕令,将城中居所划分南北二坊,中间一条官道隔开,城中有家业者居北,无业流民居南,严禁相通。
富商们贸易洽谈之处,自然位于城北,称之为金谷苑,精洁雅致,小巧玲珑;次一等的居民,在城中有些店面家业,自有坊市供其买卖诸般货物;再次一等的无籍流民们不得在城内经商,只能在城外立起商阜。这等俗例,已沿袭数百年。
而这些草创的商阜、破旧的坊屋,却是鱼龙混杂,其中出没者大多是穷苦民众、朝不谋夕之人,却也曾生出许多了不起的人物。
易京府本非极古之城,建城不过数百年。立业之初,正是乱世甫定,百废待兴,吸引来无数富商,也引来无数流民。这些流民为谋一口饭吃,不论脏活累活,皆可做得。只是各无统属,常有火并之事发生。
这其中有一等人胆大心雄,仗着威望气力,连帮结派,白刀见红,不知经了多少明争暗斗,方才据住雍继渠八大码头,定下条例,把持漕运。
只因没有户籍,官府亦不能禁;官家若要强行驱散,又恐刁民众多,反激出变乱来,白白坏了自家前程。好在这伙人不曾公然造乱,而且流民有了统属,少了流血火并,官府也落得清闲,每年又有许多常例钱,遂默许了。
这伙人既得官府默许,把这基业代代相传,尝到甜头,纵然有了家资,也不去入籍。他们广收羽翼,招揽豪杰,颇有气候。二百年下来,势力之大,已然令人咋舌。
从运河源头的涿州,到运河与长江汇流的扬州,千里水面,沿岸的大小城池,十之七八都有这伙人把持,说什么日进斗金,恐怕还不在这帮人眼中。江湖上他们也闯下了极大的字号,人人都唤做“漕帮”。
关逸行走江湖已有数年,多曾听得漕帮名头,不过毁誉参半。今日所见这座商阜,凝聚漕帮百年心血,更有漕帮总舵经营其中,可谓卧虎藏龙。
他少年人血气方刚,有心一探漕帮虚实,看是否如江湖上所言,漕帮已成了敲骨吸髓的害民贼聚集之所。
关逸扬鞭纵马,并不入城,直往商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