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那时年少心热,只想着连捷高中,有朝一日能邺城观花、金銮对策,挣一道五花官诰,也好光耀门楣,叫泉下双亲得以含笑。亏得老朽六岁读书,二十年寒暑不替,那几年竟接连考过了乡试、会试。春秋连捷,成了县里有数的举人,”说到此处,庄绍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似乎又重临当年纵横闱室、睥睨诸生的境况。
“老朽二十八岁时,变卖家产,离家赴京殿试,”庄绍目光渐渐涣散,双眉皱起,随即微微叹了口气,眉宇舒展,如同卸下千斤重担,“金銮殿上被赐进士出身,满以为能一飞冲天,不料数日后就是清泉之变,满城大乱,邺都一片惶惶。老朽那时受人抬举,正在中书舍人韦默府上作客,眼睁睁看着韦中书被人拖出砍死,自己也被投入大牢。”
关逸细细一想,记起天祐九年清泉之变的始末来。
天祐九年,皇太弟、北晋王萧柯勾结邺都城内的大皇子萧炤、四皇子萧鄱,诈称丁零九部攻入金微关,企图骗出二皇子萧衍,趁邺都空虚之时,逼迫明帝让位,一并击杀萧衍。
不料二皇子早洞其谋,于清泉寺暗伏精兵,在明帝和宗室诸王齐聚清泉寺祈禳兵灾时,将萧炤、萧鄱一举拿下。
萧炤、萧鄱在内堂被当场擒杀,他们多年来暗中集聚的死士,以及两府护卫兵马听闻消息,在骁卫大将军韦策率领下,结阵围攻清泉寺。
激战之中,流矢射中明帝,血溅龙袍。被二皇子萧衍击溃后,韦策自刎而死。
中书舍人韦默正是韦策胞弟,动乱未平,即被二皇子部将斩杀。二皇子的心腹臣僚们趁机清除异己,株连无数,一日之内,文武为之半空。
而正在金微关下磨刀霍霍的皇太弟萧柯,听闻事败,竟真的放开边关,引丁零胡骑入关。
二皇子以雷霆手段掌握京城之后,人不解甲、马不卸鞍,万急之际临危受命,统领京都六卫倾巢而出,杀奔金微关,北上抗敌。
在北晋大将窦茗的策应下,二皇子萧衍于密州大破丁零九部,俘杀萧柯,旬日间力挽狂澜。正欲乘胜追击,却听得明帝驾崩,只得班师回朝。
丁零残部回师途中,经过蓟州,纵兵焚掠,屠戮十余万,蓟南三县死无噍类。慕州豪族韩氏联结燕州、涿州、檀州等九州,据城自保,免一境之祸。
二皇子回京即位后,是为武帝,乃当今天子之父。武帝惊于燕慕豪族之强,为求一时之安,勉强从北晋割出燕慕九州,设都护府,册封韩氏头领韩泽为都护将军。
关逸熟知这段史事,民间对明帝死因也多有捕风捉影之说。这时听庄绍说起,显是庄绍年轻时进京赶考,却受了清泉之变的株连,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什么功名爵禄,自然无份。
果然,只听庄绍说道:“好在武帝登基后,禁绝无故株连。有司查得我不过是新科进士,和三王谋乱并无牵扯,遂饶了我一命。那功名,早在入狱时就被革去了。”
“我虽逃得大难,但那时身无分文,眼中又没个相识,偌大一个邺都,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虽然有些文墨在胸,但邺都刚刚易主,又有谁来青目我一个无门无路的穷儒?那时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说道此间,庄绍自嘲一笑,容颜极是惨淡。
“我自幼不曾遭过如此大难,一时不知所措,只觉得离邺都越远越好,离家乡越近越好,就一路往南走。只是身无长物,免不了临街乞讨,夜宿街头,受那风吹雨淋、狗撵人欺。”庄绍想起当年风霜落魄,言语间无数唏嘘。
关逸越听越奇。听庄绍说来,他快三十岁时还未曾习武,又是如何被师傅看中,传授三炁炼形术?
“人呐,志气一落,便再难起来了,”庄绍叹道,“我出了京都,一路走到南梁商丘地方。路上那十余日,竟全然没想过要凭着胸中学识混口饭吃,每日间只杂在乞丐群中,抢那残羹冷炙;晚间若气运好,寻得一处破屋遮风,若气运不好,便只能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还要受那野狗野猫的搅扰。”庄绍说到此处,苦笑不止。
“十余日未曾果腹,又受了湿气风寒,心中还有忿气郁结,到了商丘,我竟一头栽倒路旁,脑袋里沉重如铁,再也起不来。”
“倒下时我还悻悻想道,这一生只能就此了结,做一个他乡之鬼了,也不知那个与我收尸,亦或是葬身于虎狼之吻。这般死了也好,我也没个亲眷,家产都消折了,功名也无着落。我于这世间可谓无牵无挂,活着也是零零碎碎受苦。”
庄绍讲到此节,面色平静如水,半晌,缓缓笑道:“说起来,我如今也是无亲无故,无名无财,这三十三年,境遇没有半点变化。人生一世,究竟所为何来?”
关逸听了,心酸不已,只得岔开话题,问道:“庄兄自然没有死在商丘,莫非就是在那时被我师所救,得传神功么?”
庄绍摇头道:“还早,还早,若真是如此,倒也幸运,正免了我一生寥落……可,可我真的愿意错过她吗?”话到此时,他目光中露出无限迷惘的神色。
“我在路旁躺了一整夜,却被一个戏班所救,”说出戏班二字,庄绍脸色顿显苍白,随即浮现出一抹忘乎所有的痴笑。
“我受了一路罪,吃了许多苦,却不料一觉醒来,竟平地飞升,到了仙界,”庄绍痴痴笑道:
“那一日我一睁眼,刚刚坐起来,就看到一朵桃花在眼前摇动。我细细一看,原来是一支簪子,上面镶着几块赤松石,插在一头黑发上。我自己却在一辆马车的车厢里。我正疑惑时,却见那簪子的主人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笑了一笑,随即又转回头去,说道‘那人醒了’。”
“只一眼,”庄绍喃喃道:“我这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秋月欲落,寒夜乌啼,山林高处,庄绍顶着呼啸的山风,颤巍巍立起,极目南望,眼中神彩流动,却只见群山无数,众水迢迢。
关逸见庄绍此时脸上涌起一股血红之色,脸色仿佛要滴出水来,料想是金匮济生丹药力发散开来,恐庄绍受了风吹,内伤药力,外感风寒,忙伸手要扶他坐下,庄绍却恍若不知,也不动弹,口中只顾讲话。
“……那个戏班子,便是如今淮国绍兴有名的秦楼燕。那时还只是个草台班子,来商丘跑码头。回去时班主女儿看见我躺在路旁荒草里,便求班主救下了我。”
听得秦楼燕三字,关逸心头一惊。这秦楼燕是如今江东屈指可数的梨园名派,以《陆华浓》、《弃蓬莱》、《芙蓉末》等剧冠绝一时。
“世事难料,”庄绍微微苦笑,“我本于世间无所牵挂,只想就此了结也好。不料遇了那人,便再也生不出死志,反而想要活出个人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