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夏尽秋初,山路上草色黄绿间杂,还有些无名野花未曾尽凋。两人穿山过林,沿路见到受伤的漕帮弟子,被帮中兄弟扶下山来。庄绍见伤者不少,脸上未免难看,不过见众兄弟皆未伤及性命,倒是放心了些。
庄绍上前问一名伤者道:“兄弟,那贼女现在何处?”那人答道:“禀总督管,那贼女被三位督管领着十几个弟兄围在琵琶潭,这贼女十分厉害,三位督管都拿不住她。”
庄绍听了,领着关逸直奔琵琶潭去。
又转过几处密林,只觉林木愈发葱茏,有遮天蔽日之感,耳旁却传来呼喝之声,只是林深草密,不见人影。关逸眼尖,只见一丛寒草间挂着一条紫色绸带,正欲拾起,庄绍却叫道:“秦老弟,为兄来了!”说罢闪身跨过那丛寒草,身子带出一阵劲风将那条绸带吹起。
关逸身子一纵,手掌追着那条绸带,也冲过了那丛寒草。关逸刚刚立定,却见眼前豁然开朗,一处小小碧潭,四周竹木环合,绿石嶙峋,幽深寂寥,秋风一拂,寒叶尽落。
潭前一块空地上,那三名锦袍人围住紫衣女子,只见拳脚纵横,风声猛烈,斗得十分火热,却只能勉强困住那女子,沾不到一片衣角。那女子在拳脚丛中来去穿梭,就如鱼游涧底,鸟戏花丛,一招一式空灵飘逸,虽脱身不得,却依旧疾缓自如。
周围还有数名漕帮帮众,正在照料受伤的弟兄。他们本领低微,插手不得,只能干着急。
一名锦衣人叫道:“庄兄,快来帮兄弟一把!”就这片刻分神,便见那女子双掌翻飞,虚虚实实,搅得锦衣人手忙脚乱,被那女子一掌印在胸口。锦衣人顿时气血翻涌,连退数步,坐倒在地。
关逸眉间一挑,心中暗道:“这是北地司命教传下的掌法‘珠帘曼挑’,这女子是司命教门下,漕帮决计惹不起。”
庄绍显然不识得掌法来路,叫道:“速战速决!”将身一震,身上锦袍脱体飞出,自身一踏地面,扑身上前,右手一掌击出,掌力才发,左掌又起,双掌相叠,力道顿时猛增一倍,声势惊人。
那女子往庄绍处看了一眼,正见关逸目光投来,顿时脸飞红霞,双袖一拂,与庄绍掌力一触即转。庄绍只觉这一击如劈在风中,没碰到半点实处,身子却不由自主,轻飘飘地转向一旁,眼看就要击中一名同伴,忙将掌力一偏,费了不少气力才立定身子。
众人正急忙照料受伤的同伴,回头看时,却见那紫衣女子撇了众人,直往关逸杀去。
那女子一见关逸,便想起在商阜中被关逸一掌震碎衣带,又见他手中还拿着自己在逃跑途中失落的紫绸,又羞又怒,使一招“纤云弄巧”,借力打力,摆脱漕帮众人,直取关逸。
关逸见那女子御风而来,眉横远山,落花映脸,背后几片落叶萧萧瑟瑟,风声如缕,衬着钗环鸣动,直如画中之人。关逸只觉身在雾中,眼前只有这虚实难辨的身影,时光悠长如水,世事仿佛变换千遭。关逸呆呆立着,一时竟不知所措。
眼前眉眼渐渐明了,清冷如霜,浅怒微羞,明如秋水的眼眸中幻映着寒林枯草,和一个面色懵懂的少年。
关逸呆呆地站在当场,他想起那年盛夏,师父带十二岁的自己在莲池垂钓。师父戴着斗笠,垂着脑袋,似乎在小舟上睡着了,浮漂动了好几下也不拉杆。关逸心想这样能钓着鱼才有鬼了,老头子越来越糊涂了。
百无聊赖之下,关逸顺手将小舟旁的莲蓬采了一朵,剥下莲子一粒一粒地往师父头上扔,呆呆看着青色的莲子划过橘红色的夕阳,然后落入浅碧的池水中,或是落在深绿的睡莲叶子上,关逸也快要睡着了。
这时师父似乎突然醒了过来,一抖手便钓起了一条大鲤鱼。这条鱼比关逸那时的小臂还长,带着一串水珠划破了池中夕阳的倒影。
一只受惊的水鸟扑棱着翅膀从藕花深处飞出,带着湿潮的水气和夏日独有的慵懒,掠过关逸的头顶,惊碎了一空斜阳。小舟在莲叶间轻轻摇摆,晚间带着凉意的水风吹散了他的倦意,十二岁的关逸抬头看着这美丽的生灵,满心惊异,满心欢喜,眸子染上昏黄的云霞,却只看见几枚飘落的白色细羽,和一个朝夕阳飞去的影子。
关逸之后无数次的想要记起那一瞥之下的惊艳。似乎那只水鸟有着浅粉色的冠翎,黄白的尾羽,深黄色的细足,脚趾还沾着潮湿的池泥。可那或许只是夕阳的余晖,只是云霞的倒影,只是盛夏初醒时午梦的残余,只是世间一切美丽留在关逸心中的幻象。
后来的几个月,关逸努力去抓住每一只擦身而过的水鸟,但都不是那只粉翎黄尾、来去匆匆的飞鸿。
再后来,关逸明白了,他抓不住的,不是那飞跃千山万水的禽鸟,而是那徘徊身周、触手可及,却日渐凋零、遥不可望的时光。
惊鸿已逝,只留藕花顾影自怜。
那一年,关逸十二岁,从此步入江湖,刀光剑影,寂寞了一池红碧。
然而这一刻,关逸似乎看到那岑云暮雪之外的飞鸿水鸟,披着七年前昏黄清浅的晖光翩然重临,依旧是粉翎黄尾,依旧是如梦如幻,却带着故人白发相逢的慨叹和隔世寂然相对的沧桑。
似乎一切都还停留在十二岁那年盛夏的晚间,这七年风霜血雨只是小舟上流水无痕的一梦。
关逸还是满心惊异,满心欢喜,就像垂死的君王在回光返照时,看到早已长埋黄土的青梅竹马,俏生生地朝自己挥手嬉笑,便放下烈烈功名、千秋大业,跟着那迷离的幻影追逐过往而去。
许多年过去了,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紫衣女子见关逸痴痴地望着自己,眉宇间又是凄怆,又是欣喜,还有许多言语不尽的情绪在眼眸中回转流淌,一时喜乐无限,一时又像要哭出来了一般。她不由得脸色绯红,暗暗啐了一口,只是那一掌却无论如何打不下去了。
两人擦肩而过,那紫衣女子飞身欲走,关逸恍如梦中惊醒,急转身叫道:“我见过你的!”
我见过你的。
这一刻山林沉默如故去的岁月,落叶在初秋的北风中漂泊无依。
直到许多年江湖风雨后,当故事的主角们在各自的命运中踽踽独行、相隔万里,在塞外飞雪飘零的白楼之上,或是在江南微雨熏风的茅檐之下,他们还是会记起在这北国名邦外,微凉肃杀的秋风中,或许是宿命的安排,或许是巧合的际遇,他们就这样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