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突然带着哭声大骂道:“砍脑壳的王林,喊你去请个先生,你就赵巧儿送灯台——一去永不来,你晓不晓得你老汉儿就快死了!”
正骂着,一个人迈进院来,张氏一见,赶紧住了嘴。
来人二十二三岁,虽生得斯文白净,但双目灼然,神情沉毅,姓赵名骥,字文阁,是对面赵家的当家二少爷。
赵骥身材高挑,今天又穿着一件紫色长衫,外罩黄色丝绸夹衣,脚下是一双藏青帮月白底的千层底布鞋,整个人看上去富贵儒雅,而且精明干练。
张氏不敢以污言秽语唐突赵骥,有些呆呆地望着他。
赵骥见到院里的情形,站在原地没敢冒然下脚,对张氏道:“张嫂嫂,运求叔啷个了,我听说被南城门的杜老三戳伤了?”
张氏还未搭话,王林就带着大东街胡家药铺的郎中胡庆,急匆匆走了进来。
一进院儿,胡郎中就急赤白脸地叫起来:“流了恁么多血?哪还得了哦。”
赵骥道:“胡庆叔,你得快想法止血啊,挨晚了怕当真回天乏力了!”
胡庆一看,忙道:“原来赵二爷也在这里。我只是想这人要是流了这一地的血,那恐怕是莫得救了。”
王林急道:“胡掌柜,你的意思我老汉儿就这样去了?”
胡庆是胡家药铺的掌柜,年过六旬,颏下一缕山羊须,捋须皱眉道:“先莫说这院子里头,我刚来时见街上那一路也都是血,从南城门一直流到这武庙街,就是他身上有两三桶血,也可能早就流干了。”
王林一下子就哭起来,对赵骥道:“赵二哥,我老汉儿恁个就走了哇,你看啷个办哦?”
赵骥道:“你莫要听风就是雨,人都还没见,哪里晓得就走了呢。胡掌柜,还是快进屋去看一看嘛。”
胡庆便让王林引路,一边摇头晃脑,嘴里啧啧叹息,一边跟在王林身后,择脚往王振的正房走去。
赵骥也赶紧跟在后面。
进了屋,因光线较暗,王林掌了灯过来。赵骥帮着胡庆将王振高大的身子扳正。
胡庆揭开王振的衣服,只见左肋下约有茶杯般大的一个洞,里面有一块暴凸出来,挤在外面,如拳头般大小。
赵骥惊问道:“这一坨是啥子哟?”
胡庆道:“肠子。幸好它挤出来堵在伤口上了,反而止住了血,要不早就流完了。”
一旁的王林破涕为笑。
胡庆道:“不知里面还在流血没有?又不敢把这坨肠子?到塞回去,如果再流血出来,恁么大的洞,还真莫啥子能止血的东西!”
王林的脸又一下子暗淡下来。
胡庆又查看了王振小腿上的伤口,那伤口扎得不是太深,创口处的血已凝成块状;又查看了手上的伤口,手掌要伤得重一些,伤口深可风骨,让人毛发悚然。
胡庆再察看了王振身上其它地方,见别无伤口,便坐在床边号了脉,起身退了开去。
赵骥和王林跟了过来,胡庆道:“腿上和手上的伤口问题不大,致命伤在左肋下,就是肠子堵住那个洞。现在外面虽看不见流血了,但肚子里面流没流,就不得而知了。我先开个方子,王林去把药抓了,如果今晚人能醒过来,就可以煎了服下,如果不能醒就——”
王林又哭起来:“恁个盘来盘去的,老汉都莫啥反应,今晚到底能不能醒哦?”
胡庆叹道:“气脉都在,只是昏过去了,暂时莫事。能不能醒得过来,就看他各人的命了!”
王林只知道哭,还是赵骥镇定,请胡庆坐到桌前,开了方子。
一直站在门口的张氏回自己卧房拿了诊金出来付了,并请赵骥将胡庆代送出门。
赵骥送了胡庆转来,见王林还呆站在院中,张氏正操起扫帚在用力地扫院中的血水。
王林忽对赵骥道:“赵二哥,我兄弟王隆哪去了,啷个没见他跟老汉儿一路回来呢?”
赵骥道:“听说被抓到道台衙门里去了。”
王林急道:“不就是清早起来去江边担担水嘛,啷个眨眼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一个躺在床上生死不明,一个又被抓到衙门里去了!赵二哥,你说我们家今年啷个恁么倒霉哟!”
赵骥劝道:“事情既然碰到了,急和怕都没用。你先去抓药,然后我陪你一路到道台衙门去走一趟,看能不能见到王隆兄弟。”
王林连声称谢,张氏也停下扫帚对赵骥道万福。
两人一道出了院门,王林往大东街胡家药铺去了,赵骥横过街面回到赵家。
穿过外院,赵骥径直来到内院的东面正房。
赵骥的父亲赵羡和二太太,也就是赵骥的生母李氏,正坐在屋里喝茶聊天。
赵羡年届六旬,身材有些偏瘦,穿着藏青色的绸袍,颏下三缕长须,神情恬淡,言词调侃,手边放着一卷页边已开始泛黄的书,翻开的书页上放着一架铜腿老花镜。
李氏比他小近二十岁,年龄只有四十带点,高身大量,脸庞丰满,穿着一件白色的刺绣缎锦袍,不知听赵羡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正呵呵大笑。
见赵骥进来,赵羡道:“我刚在前院听见对门闹吵吵的,啥子事?”
赵骥禀道:“对门运求叔两爷子,清早起来去江边担水,回来在南城门被杜老三带人?到要剪辫子,运求叔不干,跟杜老三的人打了起来,被铁矛戳伤了,现躺在屋里人事不知。王隆兄弟也被杜老三抓到衙门里去了。”
赵羡皱眉道:“这个杜老三,仗着官府的威势和他老汉儿的威风,有些无法无天了!”
李氏叹道:“王振哥也硬是的,惹那种人做啥子嘛。文阁哇,这两天你多过对门去看看,看有啥子能帮上忙的。”
赵骥笑道:“不劳您老人家费心,我们两家是几辈人的交情,他们家遇上事,我当然是能帮尽量帮。运求叔才刚看了先生,王林现在抓药去了,等他回来我就跟他一起去趟道台衙门,先打探清楚情况,再商量看能不能想办法把王隆捞出来,免得老在里面受罪。”
李氏点点头,一欠身忽然岔了气,不禁哎哟了一声。她已有数月的身孕。
赵羡忙道:“喊你好生静养,莫动了胎气,你偏不听。操这些闲心做啥子嘛,凭他啥子事,文阁去办就行了。”
李氏啐道:“你就晓得当个甩手掌柜,啥事都摞给文阁一个人,他就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你不帮他,还不许我嘱咐嘱咐他。”
赵羡盯着李氏已显的身怀,忙点头:“好好,都依着你。不是我不帮文阁,各人儿子哪有不心疼的,只是这文阁年纪虽轻,成亲不到两年,却是年少老成,处世老道,又有一股子闯劲,是我赵家的顶门杠啊。让他当家理事,我放心嘛。”
正说着,李氏的丫头香儿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黑漆描金的木盘,盘里放着一碗凉粉,旁边一双牙箸。
赵骥见凉粉上撒着红红的一层辣椒面儿,便笑道:“妈又想吃辣凉粉儿了,俗话说‘酸儿辣女’,看来这回又要给我添一个妹妹了。”
李氏一边用牙箸搅动凉粉儿,一边对赵骥道:“莫在这嘻皮笑脸的,那屋里请安去没?快去请了安忙你的事去吧,这一家子的人虽然多,但没一个能帮上你的。”
赵骥道:“等兄弟赵亮再大些了,就能帮上我一把了。”
赵羡道:“你文章虽不错,却不爱读书,老想着要去做事情,赵亮跟你不同,就喜好读书,既如此,你就在家务上多操点心,让他安心读书。毕竟我们也算是书香人家,看他到底能不能读出个名堂来,也好光宗耀祖噻!”
赵骥笑道:“要得,赵亮愿意读书就让他读吧,家里的事有我料理,父亲和母亲两位老大人,尽管放心就是了。”
赵羡和李氏都笑起来,李氏指着他道:“你呀,我看跟我一样,就是个操心的命。”
赵骥辞别父母出来,来到南边厢房,大太太马氏的屋里。马氏正坐在桌前与她的丫头林儿粘鞋样子。
马氏穿着一件青黑色的对襟夹袍,头发挽成一个圆髻,罩着发网,用一根银簪扎着;白色的发际戴着青色的抹额,抹额正前方的中央镶有一颗豆大的珍珠,与两边耳朵上吊着的金耳环,正好光影交错,相映成辉。
赵骥上前深深躹了一躬:“孩儿请大妈安。您老人家今天可感觉身体好些了?”
马氏停下手头的活计:“文阁来啦,刚才你们那边吵嚷啥子嘛,我这里都听到了,又是叫又是叹又是笑的。”命林儿沏上茶来。
赵骥禀告了王家的事。
马氏听了也是直叹息:“自你妈进了赵家门后,我就不大理事,现在又是你当家,要说原不该我来操心。但王家跟我们赵家,从你爷爷那辈儿起就开始对街住着,有老交情哩。你妈说得对,能帮就帮他们一把吧。”
赵骥应命,一边喝茶,一边又与马氏闲话了一阵。
问她最近吃的这几副药可有效果,要不要过几天再另外请一个先生来把把脉?马氏说大东街胡家药铺胡掌柜的方子都还应验,过两天再去抓几副来吃就行了。
直到一盏茶吃完,赵骥才告辞出来,回到北厢自己屋里,揣了几两碎银子,刚走出前院,就见王林正伸长了脖子,在大门上焦急地往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