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交午时,赵骥就出了门,天空中北风劲吹,街上一片瑟索,行人廖廖,因已至年跟儿,沿街商铺大多关门歇业,整条武庙街陡显冷清。
王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王隆送郎中胡庆出来,见到赵骥,问道:“赵二哥,你穿得恁么厚,是要出城吗?”
赵骥点点头,见他已利手利脚,看不出一丁点儿的蹒跚不便,欣慰地道:“你的伤完全好啦?”
王隆也点点头,皱眉道:“我是莫啥问题了,可老汉儿就恼火得很了。”
胡庆上前与赵骥见礼,赵骥问道:“胡掌柜,运求叔挺得到明年开春儿不,等春天热和了,可能他的伤就要好些了。”
胡庆直摇脑袋:“能拖到现在,已经是奇迹造化了。都烂到胸口了,不能说话,出气都困难。”
赵骥惊道:“恁么恼火了!”
王隆连声叹息。
胡庆离去后,赵骥低声道:“既是如此,你也莫要只图悲伤,还是跟你哥商量一下,早点准备准备吧,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王隆说寿衣寿木都早已悄悄备下,地也买好了,就在北门外蟠龙山下的吴家嘴。
赵骥说他现在要去西门码头迎接新R县长,回头得空再来看王振。
离了武庙街,赵骥往西街而来。
此时寒风更紧,呼天抢地,风在良州的上空形成了啸鸣之音,让人心惊。
刚走到中天楼下,天空竟飘飘洒洒下起雪花儿来,赵骥抬头往上一看,天空灰暗而凝重,密匝匝的雪花儿迎面撒下,如盐似霜,无穷无尽。
“看来雪会越下越大。”赵骥正这样想,忽听身后有人喊赵二哥,转身一看,王隆气喘吁吁跑来,怀里抱着一把红色油纸伞。
他道:“赵二哥,我跟你一路去西门码头。”
赵骥推他一定是想去见罗铃,却逗他道:“你也去迎县长?”
王隆脸一红:“我哪有资料去接啥子县长哦,我是看这天寒地冻的,又下雪了,你一个人出门,连个打伞的人都莫得,我来给你打伞。”
说着撑开油纸伞,打到了赵骥的头上。
赵骥心头一热,忙道:“亏王隆兄弟想得周到。可你走了,运求叔啷个办?”
王隆道:“有我哥哩。”
二人穿过西街,来到西城门口,见门口围着很多人,喧闹拥挤,在这飞雪寒天里,显得比别处大不相同,好似这里要办一件极大极闹热的事情。
忽然,从西门码头上传来欢闹的锁呐声和锣鼓声,一霎时把簇拥在城门两边人们的脸色,吹打得喜气洋洋起来。
城门口还站着两排警察,正在把推来叠去的人群分在两边,以空出中间的街道来。警察身边还有些袍哥弟兄在帮忙。
出了城,码头上也是人山人海,石埠上扎着一个高高的彩门,彩门下站着良州城的道衙吏员、文人儒士,以及社会闻人、商会精英,济济有近百号人物。
这些人,赵骥认识一些,很多却是不识。
在队伍前面,分列着两排鼓手和锁呐手,正在一个人的指挥下试吹试打,乐声响彻码头。
在张落管事的人中,有罗家堂口的罗文峰。
他见一个面目粉嫩,目光闪亮,颌下微须,衣着考究,步履稳健的少东家,在一个小厮的陪同下,头上撑着把红油伞,缓缓从雪中走来,不禁有些呆了。
旁边围观的众人也看呆了。
罗文峰仔细一看,原来是赵骥,而打伞的是王隆。
罗文峰忙迎了上去,与两人相见,然后将赵骥引到彩门下的迎接队伍里。
赵骥被安排到黄宣沛身后站着,他见旁边不远站着的两人,却是杜啟横和罗阶轩,忙上前与他们见礼。
杜啓横道:“赵二爷可知今天我们要迎接是哪个?”
赵骥道:“不是新到任的县长吗?”
杜啓横微微一笑。
见他话里有话,赵骥便征询地看向罗阶轩,罗阶轩正欲说话,就听有人喊D县长大人的船快到了。”
赵骥只得抱着满腹的疑惑,回到自己的位列上。
王隆与罗阶轩匆匆见过,没有理睬杜啟横。
此时雪突然下得很大,不一会儿就见对面的锦屏山,山头渐渐地白了,犹如一面巨壁,戴着一顶硕大的丝帽,静静地矗立在江边。
而江面上正风雪交加,一片混沌不开。
赵骥不禁有些担忧:如此恶劣的天气,新R县长的船会如期开来吗?
身旁有人小声抱怨道:“恁么大的风雨,那县长也是脑壳有包,不在屋里头过了年再来,连庚连夜撵起来,肯定没安啥子好心哦!”
赵骥一看,是卖洋布的冯掌柜,穿着雍肿的棉袍子,袖着双手,头上戴着卷耳皮帽,神情显得极不耐烦。
车行韩掌柜接话道:“这还用说,不过是想来捞一把了再过年。”
立有几个东家和掌柜附和,并嗤笑不已。
站在前面的黄宣沛咳嗽了两声,转头扫视了一圈人群,眼光尤其在冯掌柜和韩掌柜脸上停留了一阵。
见会长有怒意,东家、掌柜们不敢再议了,都无声地站着。
但不时有人跺跺脚,咒骂几句这该死的天气,算是一种别样的抗议。
江边风大雪猛,赵骥感到脚上的棉鞋根本挡不住风,就跟没穿一样,站不多久就脚板儿冰浸,忍不住也跺了两脚。
可给他打伞的王隆却纹丝不动地站着,脚上虽只穿着圆口单布鞋,早被雪水打湿,露在伞外的棉袄也全湿了,可他似乎对这风雪之中彻天彻地的寒冷,浑然无觉。
赵骥不禁惊骇于王隆的抗冷和镇定,又想起躺在床上,创口已烂至胸腔了的王振,心中对王家人的强狠又多了一份了解。
他道:“我看你袄子都打湿完了,把伞给我,各人去找个地方避雪吧。”
王隆道:“这算不得啥,哪有东家各人打伞的,还是我给你打着吧。”
此时,一个人轻步起了上来,用自己手中的伞遮住了王隆露在外边的棉袄。
不远处的罗阶轩一见面色大变,频对这人使眼色,那人假作未见,竟还挽起王隆的胳膊,急得罗阶轩眼珠外突,似乎恨不能飞将过来将那人拖开。
赵骥察觉有异,细一看,那人乃是女扮男装的罗铃,也正调皮地冲他点头灿笑,不禁莞尔。
对面的罗阶轩已失刚才的沉稳悠闲,在位列上显得有些焦躁不宁。
杜啟横乐呵呵地看着,突然俯到罗阶轩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罗阶轩狠狠瞪了他一眼,杜啟横也不计较,只呵呵而笑。
从良水下游忽然传来几排密集的枪声,码头上的喧闹立止。
道衙的一位吏员跑出来,兴奋地对众人喊D县知事来了,县长来了!”
听说县长终于来了,众人赶紧摒息站立,双眼紧盯着那风雪烟笼般的江面。
不一会儿,又响起几排枪声,果从风雪中钻出一艘船来。
稍倾鼓声震天,锁呐阵阵,码头上的人群也欢呼躁动,气氛顿时鲜活起来。
彩门旁边有几人举着长长的竹杆,竹杆上面缠着手指般粗细的鞭炮。
船很快靠近了码头,果然是县长的官船,只见那船高两层,中间竖着一根脸盆般粗细的桅杆,上张着鼓风若囊的巨帆,哗啦啦破浪而来。
船舷边站着两排兵丁,手据洋枪,斜指着天空。
船刚一靠岸,那吏员按捺不住激动,脸色都潮红起来,在风雪中拚命挥舞着双手,大喊道:“奏乐,鸣炮!”
一刹时,鼓乐声起,鞭炮齐鸣,码头上顿时硝烟四散,纸屑横飞,煞是闹热凌乱。
船上的士兵也朝天放起枪来。
见些阵势,众人全都低头不敢胡乱张望,只有杜啟横满脸得色地站在队列里,双眼不时望望船上,又不时看看面前这群都只能低着头的所谓同侪中人。
赵骥悄然往船上觑看,见士兵中领头那人竟是孙副官,不禁心中大奇。
系缆搭跳完毕,从船仓里走出一人,约摸五十多岁的年纪,身形魁梧,步履稳健,头戴黑色礼帽,身穿长袍马褂,足蹬着锃亮的黑色皮鞋,缓缓走上船头甲板。
吏员一见,忙对身后众人喊道:“对县长大人行礼。”
众人赶紧弯腰鞠躬。
那人摆摆手,孙副官大喊道:“诸位同仁、乡绅,免礼直身。”
众人直起身来,往船头上一望,很多人登时目瞪口呆。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带着队伍开拔离开的彭玉石团长。
彭玉石的身边还站着一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青女子,头戴着短沿插翎红毡帽,穿着摩登十足的白色翻毛过膝洋大衣,脖子上卷着一圈紫色的毛线大围巾,玉手上戴着肉色薄皮手套,脚上穿着黑色齐腿羊皮鞋。
她纤腰秀颈,卷发飘飘,却是个秀媚洋气、让人不敢直视的大美人儿,挽着彭玉石的胳膊,脸上笑意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