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隆咽咽唾沫,眼光盯向街尽头,似乎已穿越城门,到达了江面上:“赵二哥,我不甘心一辈子就窝在良州这旮旯里啊!”
王林道:“哟荷——你是多大的鱼啊,良州这凼凼还箍不下你!”
罗铃道:“就是。”
王隆看着罗铃:“实话跟你说,我就想躲你远点儿。”
罗铃一下白了脸,急道:“哼——我还不想看见你哩!”气呼呼地转身走掉了。
王林急道:“你看你又胡说了,还不快喊她转来。”
王隆道:“喊她做啥子,爱来不来,不来我耳朵眼睛还清静些。”
王林忙冲罗铃背影喊道:“罗小姐慢走,二天又来耍哈。”
罗铃只管往前走,也没回头,也不理他,王林便责怪王隆不会说话。
赵骥笑道:“真是捏不拢的亲家,打不散的冤家哦!”
回到赵家,进院儿见丫头林儿带着一个约四五岁的小男孩儿,在中门上玩耍。
那孩子粉装玉琢,胖嘟嘟的脸蛋,肉乎乎的小手儿,穿着厚厚的墨绿色缎袍,小脑袋上戴着老虎棉帽,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赵骥大喜,问道:“是姐姐回来了?”
林儿笑道:“是大小姐回来了,刚才还在念二爷哩。刚在老爷和二太太房里请过安,现在大太太屋里。”
赵骥走上前,一把从地上抱起那孩子:“小文儿,认得到我不?”
那孩子睁着乌黑的眼睛看着他,辨认了一阵,奶声奶气地道:“你是二舅。”
喜得赵骥连亲小文儿的脸蛋,嘴边的胡碴扎得小文儿又痒又痛,一个劲儿躲他的嘴。
厮闹了一阵,方才把孩子放下,来到马氏屋里,果见大姐赵玉莲在屋里。
赵玉莲是马氏所生,几年前嫁入苍溪蒋家,此时正在马氏面前试穿新棉鞋。
那鞋面是用绿色缎面儿做的,上面绣着盛开的白莲花儿。
赵骥笑道:“大妈恁个偏心嗦,只给大姐做鞋。”
看见他进来,马氏和赵玉莲都笑了,马氏道:“文阁莫称亏,只要你不嫌弃,大妈哪天就给你也做一双。我这里还有你的鞋样子哩。”
赵玉莲撇嘴道:“你是有媳妇儿的人了,还好意思劳烦妈。”
赵骥道:“我倒是不缺鞋穿,可大妈做的不一样噻。”
一句话说得马氏眼睛都笑弯了,连道:“不劳烦,大妈明天就给你做。”
赵骥忙道:“那先谢谢大妈了。”
赵玉莲问他看见小文没有?小文是赵玉莲的儿子。
赵骥道:“看见了,林儿带到在中门上玩耍哩。大半年不见,这小子又长高些了。”
赵玉莲道:“就是越来越淘气了,一天到晚疯玩儿,在院子里不是耍泥巴,就是掏蚂蚁虫虫啥的,就是不喜欢读书。”
赵骥道:“才恁么小的娃儿,读书着啥急嘛。”
赵玉莲道:“都五岁多了,他老汉儿在他这个年纪,都入塾半年了。”
赵骥道:“慢慢来嘛,现在新式学堂又不用赶科场。姐夫还好吧?”
赵玉莲叹道:“都好哩。就是这铺子里的生意一天比天孬,土布卖不动了,现在苍溪的人都喜欢洋布,又花哨又不褪色。”
赵骥道:“良州人也是一样,上个月中天楼下才开了一家洋布铺子,生意好得很。我还正打算哪天喊东舅舅去扯十几丈布来,给家里三个老辈子做一身洋气衣服哩。”
赵玉莲道:“听说这洋布都是机器织染出来的,从成都拉到苍溪,上千里水旱路,拉拢了都还比染坊里染的土布便宜些,你说这洋机器是个啥东西,啷个就恁个厉害呢?”
赵骥道:“莫说成都了,前两天我看报上说,可能很快顺庆府都会建纺织厂了。到那时,顺庆生产的洋布从良水用船直接运到你们苍溪,运费比到成都少一半还多,这洋布的价格恐怕还得更便宜。依我看,在洋布的冲击下,土布很快就莫啥市场了,不如你和姐夫好好商量一下,还是早点改卖洋布吧。如今民国政府鼓励生产,大量的洋机器进入中国不说,就连洋人都比前清的时候多了。前段时间,我们良州又来了几个洋教士,成天在街上转,听说住在学道街上的洋教堂里。”
赵玉莲直点头:“这洋人的东西就是好,轻便耐用不说,价格还低,也真不晓得是啷个回事。我们也在打算来年开始卖洋布,你姐夫准备翻过年了去趟成都,探一探洋布的行情。”
赵骥喜道:“姐夫的时辰定没,明年开春我也要去成都,要不到时候我们约起一路哦。”
赵玉莲道:“要得噻,我回去给你姐夫说。文阁,你去成都做啥子?”
赵骥道:“明年春天,成都要办一个新春花会,邀请全省各县地方名特产品前去参加展销,还要评奖,我想把我们的赵家老醋送去参展。”
赵玉莲笑道:“那好哇,要是真能得个奖,那我们赵家老醋的销量就不用愁了。文阁你这一说,成都我也想去了。妈,干脆翻年了你也去,再喊上老汉儿和二妈,到时候我们从苍溪下来,跟你们一路,我们一大家人都一起上成都去耍一趟。”
马氏笑道:“听说到成都又要坐船又要坐车的,我可受不得那个颠簸,要去你们去。”
赵玉莲有些扫兴。
赵骥道:“大姐,你就莫劝大妈了,她身子有些不太好,加之年岁大了,不适合长途奔波,医生也说要多多静养为好。”
赵玉莲只得罢了。
晚饭后,赵骥和魏氏回屋里歇息。
魏氏道:“这都年跟腊月了,大姐啷个突然回来了呢?”
赵骥道:“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她一定是有啥事,但下午在大妈屋里就我们三个人,她啥都没说啊。”
魏氏笑道:“你以为她回来就一定是找你,万一是找老汉儿的呢。”
赵骥道:“在大妈那里谈闲,大姐说蒋家铺子里生意不好,打算明年改卖洋布,我猜可能是借钱的事。”
魏氏道:“你既猜到了,为啥不问下她呀,如果真是想借钱,她恐怕觉得有些不好开口。”
赵骥觉得魏氏说得有理,想了想道:“这种事也不好当到大妈问,大姐应该还要耍几天,等过个天把我找个时间单独问她。”
赵骥又问她觉得外甥小文乖不乖,魏氏吃吃的笑了,问他是啥意思?赵骥说他觉得小文长得挺乖。
上了床,魏氏主动偎了过来。
赵骥怕刚才的话引起她的误会,便道:“我就是随便说说,你莫要多心。”
魏氏脸有些红,道:“你不是说要多努力么。”
见魏氏神情妩媚,赵骥心中一荡,哈哈笑道:“对头,是要勤政一点!”
赵骥似乎看见火苗呼呼地蹿起来,约有人把高,蒸房里硕大无朋的铁锅在大火炙烤下,冒着袅袅的白气,预示着老醋产量将会再上一个台阶。
赵骥说明年定能增加产量,魏氏嗯了一声,似应非应。
他感到火苗虽高,火候却还未到,便不再说话,只顾闷头往灶里添柴火。
添了一阵,才发现灶堂里已被填得满满的,烟火俱旺起来,已到了揭锅的时候。
灼热的蒸汽升腾而起,浇得人浑身汗湿。
新酿出的老醋就象黑泽鲜亮的金子,顺着竹管流入深瓮之中,那哗哗的流醋声煞是悦耳,而袭人脏腑的醇香也立时升了起来,直冲鼻翼。
赵骥兴奋极了,似乎看见了成片的醋篓,全都装上了满满的香醋,整整齐齐摆放在下沙河街醋坊的坝子里、库房中。
似乎臆想中的高产给他凭添了无穷的力气,又增加了无坚不摧的韧劲,就象是操着大木铲,在蒸锅里除渣,随便怎么挑转翻刺,都能一插到底,毫无迟滞。
一片氤氲的沼泽。
这个人儿好似得了神助,是那样的刚猛生硬,又连绵不断,简直不顾人的死活,她感觉到死了几回,又活了几回!
赵骥似乎看见一艘艘装满赵家老醋的木船离了港,沿江扯帆,南下北上,将赵家老醋运往四面八方。
犹如旺销带给他的惊喜,他感到力能举鼎,气慨如山,便再次扬起木铲,几通狂抟刮拨,将一口大锅中的醋渣除得干干净净。
魏氏知道他已成强驽之末,助他收了余势。
赵骥哈哈大笑,伸臂揽住她,相拥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