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赵骥心头充满疑惑,这些东家掌柜也都跟做梦似的。
接到彭玉石赴宴的请贴,他们的想法也都跟赵羡一样,认为这不过是新任老爷的一种把戏,横竖不过要钱而已,因此众人心中也早就盘算好了:只要那彭团长指甲子不是太深,就随大流,该认就认,哪个喊人家是官老爷呢,还带着兵。
可直到宴席结束,人家彭团长也没跟大家要一个铜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看来这民国还真是好东西!”
醉熏熏的各位东家、掌柜这样想着,乐呵呵地各自回到了家。
赵骥回到武庙街,已过亥时,进门跨入内院,见上房还亮着灯,知父母都还未睡,便来到上房。
赵羡和李氏果都在灯下坐着,丫头香儿在旁边的椅子上直啄瞌睡。
二人见了赵骥,脸上神色都一松,忙命香儿端醋给二少爷醒醒酒。
赵羡对李氏道:“你看看,我说不会有事,你不信,鼓到起要熬夜等。”
李氏横他一眼:“你不也一直在担心么,这时候儿又在这装!”
赵骥道:“让双亲大人操心了。”
赵骥禀告赴宴情况,听说彭玉石没要钱,李氏道:“看来这彭团长还是个清官哦。”
赵羡冷笑一声:“恐怕他这是耗子拖木铲,大头在后头哦。”
赵骥道:“管他是清也好,贪也好,父亲大人不是早就定下了应对之策了么。只是我觉得眼目前儿官府既然要我们大力开展生产,我们赵家老醋坊就上够伙计,铆足了劲儿干呗。反正醋酿得多,我们又不吃亏。”
赵羡摇摇头:“酿得多也要销得快才行,要不然积压起来占地方不说,不明究里的人还说我们的醋滞销,影响赵家老醋的声誉。”
赵骥赧然地道:“对对,还是父亲大人想得深远周到,儿子不及。”
赵羡道:“文阁,我这也不叫啥子周到,不过是经验而已,等你经历的事多了,自然也能想得到这方面来。”
赵骥道:“牢记父亲教诲。”
从上房下来,回到房中,魏氏迎着他,早给他备好了解酒的醋和解渴的温开水。又服侍他洗漱。
上床,魏氏躺在赵骥怀里,问今晚赴宴,那个团长吓不吓人?
赵骥说那团长人倒不吓人,说的话很吓人,魏氏便很惊恐,赵骥用手拍了一下她的脸蛋,说那团长的话不是孬得吓人,而是好得吓人!
魏氏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赵骥说今晚很受鼓舞,想要大干一场。
他从上往下探寻,似乎想知道哪里有阻碍,哪里是坦途?
然而全程都是热烈而平坦的,他似乎看到了冲天的大道就在眼前,任由他大步前行。
他举旗问路,城门却半关着,好象害羞一样,也好象尚拿不定主意,放不放他进来搅扰。
这世上哪有一马平川的大路,翻山越岭,爬坡上坎,不历尽曲折心酸,总难以达到尽头,但关键要有勇于迈步的气概,还要能经受初始的苍凉和寂寞。
试了几试,赵骥慨然而入。
只要起了头,无论是慢是快,赵骥都义无反顾,就象是赶着一架马车,缓行在茂林密草的幽静大道上面,单调而繁复的马蹄声及间或夹杂着的马铃声,在孤独的时空传得很远,笃定而从容。
马车突然来到了一段下坡路,原本是散缰徐行,却忽地飞奔了起来,耳边也响起了呼啸的风声。
这倒有些始料未及!
但既然加快了速度,就由不得左顾右盼,赵骥便凝聚了心思,抖擞了精神,快马加鞭,飞速疾驰。
路边青嫩的草儿似乎昭示着那匹猛马:再快些!再快些!
马儿受了鼓舞,喷鼻扬蹄,一通狂奔,下了坡又冲上一坡,上了再下,下了又上,几番往复,哪辨方位!
无论窄路还是坦途,都体会到了这匹高头大马的盛威!
马儿滑了出去,以为它已跑累了,也需要歇一歇了,不想它却又大力撞了进来,攒蹄奔跑一阵,又退了出去。
心已被提至半空,害怕马儿再撞进来,又渴望它闯进来,撒开四蹄再奔跑一程。
马儿能知心意似的,几次试跑,犹如蜻蜓点水,待到炽烈,便突然拢蹄聚力,奋然大冲。
好比是一辆宽阔大车,霍然跑上了一条狭窄小路,挂枝带蔓,率然狂奔,全然不顾路的承载,道的死活!
她双眼迷瞪,茫望着赵骥。
起初一条寂寞旷远的道路,终被赵骥趟出了满目的风景。
无论多远的路,只要用心去走,便能到达终点。
他心满意足,再发了一阵紧,方才卸鞍放马,尽兴而归。
魏氏躺在他的怀里,酣然睡去,就象一只跑累了的兔子,憩于安宁的窝内。
赵骥心中充满了爱怜,发誓一辈子不让她受到惊扰!便小心地拥着她安然而睡。
次日早早起来,到上房请过安,赵骥便出门来,往赵家老醋坊走来。
临出门时,他喝了半碗魏氏给他端的红枣薏米粥,因感宿醉尚未清醒,也不想多吃,此时在街上走了一阵,感觉昨夜的酒力似乎过去得差不多了,肚内便有些饥饿起来。
他打算找个早点摊吃点东西,却见从旁边的巷子里跑出一个半大孩子,约摸八九岁的样子,已是初冬了,却还穿着单布褂子,从肩至臀斜挎着一个青布袋子,里面装着厚厚的一沓印着字的纸。
那孩子手里也举着一张纸,张口大喊道:“卖报卖报,天府周报。天下之事,在家便知。”
赵骥觉得奇怪,叫住那孩子:“你手里拿的是啥子?”
孩子道:“老爷,这是成都才出的报纸,名叫天府周报,七天出一张,上面登得有川省和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事情。”
赵骥要过一张,就站在街心,迎风展读。
一看日期,早过去好几天了,皱眉一想,应是成都距此有近千里路,成都出的报纸,等送到这里自然是好几天之后了,倒也不足为奇。
粗一浏览,上面还真载有全国全省的许多事:比如民国政府袁大总统发布法令,准备在全国发行银元,废止现银流通;
川省劝业局准备明年春天在成都举办花会,邀请全省各地名特产品齐集参展等等;
细看报缝篇末等处,还登有川省铁路学堂招生、天府银行筹备,乃至某某人口走失现登报寻找、某男与某女按新法离婚财产各分等诸项,可谓大事小情,杂乱纷呈。
赵骥喜不自胜,问了价钱,遂掏出几钱碎银给了那正仰脖张望着自己的孩子,命他自今日起,只要成都的报纸一到,便立马先送一张到武庙街赵家,银子抵完后就开腔。
那孩子似乎不敢相信赵骥的话,小小的身板儿颤抖着:“老爷,这么多银子够你买我一年的报纸了。”
旁边有认得赵骥的人,便对那孩子道:“这娃儿倒老实,你不认得这是赵家二少爷吗,他随便拔根汗毛比我们腰都粗,喊你拿到就拿到起嘛,还怕银子烫手。”
那孩子见说,仔细地将银子贴身收好了,嘴里一迭连声道:“请老爷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会把每期的报纸最先送到府上。”
然后一溜烟跑开了,也不挥舞着报纸叫卖了,只是双手紧紧捂到裤腰里藏着的银子,身子一扭一扭地远去了,惹得街上众人一片哄笑。
赵骥走过大东街,穿过油房街、光国寺巷,来到城南紧临良水的下沙河街。
赵家的百年老醋坊就坐落在这条街上。
醋坊院子里从南往北摆着两溜一人多高的暗红色大陶缸,侧面搭着与缸口齐平的木板架子,宽约三尺,可供两人并行,醋坊掌柜陈翊升正指挥着一帮伙计,在往缸里装细净的河沙。
赵骥叫了一声陈掌柜。
陈翊升年近五十,矮矮胖胖的,穿着灰色的棉布袍子,见赵骥进院,略感惊讶,忙迎了上来:“东家来了,今天啷个恁个早?”
赵骥道:“昨晚彭团长请我们良州城里的一些东家和掌柜赴宴,在席上明说要我们加大生产,说是民国政府要大办实业,鼓励商业。我心里头高兴,睡不着哩。”
陈翊升笑道:“这民国是个啥我也不懂,只晓得宣统皇帝下了位,不再准许留辫子了。你说这辫子从我们生下来就一直留着,就跟各人的耳朵眼睛鼻子一样,竟然喊不准留就不准留了。那当兵的只要看见人有辫子,也不管你是啥子人,几个丘八跑上来按到就是一剪刀,咔嚓一声就剪掉了,还真跟剁了人的脑壳一样。老话不是说‘辫在头在,辫去头无’么,啷个这民国政府把我们辫子剪球了,脑壳却还给我们留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