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峦连亘兮,寒烟笼络。薄日冥冥兮,余晖斑驳。竹影婆娑兮,击节而歌。溪语淙淙兮,抚琴作合。风云变幻兮,惊雷入梦。江湖纷争兮,仗剑驰骋。求长生固不得兮,觅知音以谴怀。寻超脱于天地兮,痴心绝情奈何?”
幽雅的琴声和着甜美温婉的歌声在竹林间悠悠荡荡飘散开来。唱歌之人虽是低低吟喝,声音却极有穿透力,远远的传播出去,到似四面八方都有人轻声附和一般。琴声铮铮,竹韵飒飒。微风送歌,夕阳静卧,天地间除此之外似若无物。琴音又叮咚响了几下,倏忽间嗡的一下,伴随着一声惊呼,声音顿止。却是琴弦突然断了,那抚琴之人吃了一惊,是以停住不弹。
“不知是哪位朋友大驾光临,烦请出来一见。”其声若黄莺出谷、雨燕回廊,又似明珠坠盘,清脆明亮。此时夕阳的余晖透过扶疏的竹叶投射下来,斑驳的光影之间只见一个白衣少女正坐在竹几前,一双洁白柔嫩的纤手轻按在琴上,睁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四处打量着。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头乌黑的秀发扎成两股长辫直垂至地。生得眉目如画,琼鼻樱唇,兼之肌肤胜雪,在柔和的晖光下显得美艳绝伦。
飒飒声响,从树稍上缓缓落下一人。这林中的竹子不过婴儿臂膀般粗细,又生的极高,这人能在竹顶驻足听琴,定不是寻常人了。那少女听得声响,凝目看去见是一位白头老翁。便不好再坐着说话,遂推琴而起。那老翁须发皆白,身形消瘦,脸色却红扑扑的。他身穿粗布衣裤,背着一个硕大的箩筐,左手拄着一把黑油油的皮伞,腰间系着一个鲜红如血的葫芦。
“叨扰小友,老朽深感歉疚。”老翁说话声若洪钟,说着微微拱手致意。
那少女躬身回礼,笑道:“前辈有如此雅兴,实属难得。只是小女子琴技拙劣,于音律上的见解也十分粗浅,倒叫前辈笑话了。”她轻语浅笑,嘴角边露出两个小酒窝来,娇媚可爱。
老翁哈哈大笑,将背上箩筐卸了,席地而坐。“小友过谦了。吾闻小友之琴声清雅脆润如同山间清泉,悦耳动听。加之嗓音甜美,实乃天作之合,便是仙乐,恐怕也有所不及。呵呵,老朽厚颜烦请小友再弹奏一曲如何?”
少女羞红了脸颊,低着头轻声道:“既是前辈有命,小女子只好献丑了。”说罢续好琴弦,叮咚叮咚弹了起来。
初时琴音低婉曲折,便似少女哝哝低语,时断时续。清雅之音逐渐浓密,仿佛阳春白雪融汇于山溪。老翁双目微闭,面露微笑。右手食指在膝上随节奏敲打着。
不多时,琴音忽而婉转而上,如银瓶炸裂般接连起了几个高音。紧接着如骤雨打萍,琤琤琤琤密响不绝。琴音声势渐大,好似怒涛拍岸,又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竟隐隐有杀伐之音。
老翁紧锁双眉,两手握着膝盖,手上青筋暴出,身子也不由自主的晃动起来。忽地群声止歇,只有一个琴音拔高而上犹如鹰击长空,奋翅破天,高亢已极。高音力竭未竭之际蓦然间转折而下,缓缓下落,其声若杜鹃啼血,仿佛将军迟暮,难以拒敌的慨叹。渐渐地,琴音低不可闻,便止住了。
“小友琴技高深,老朽叹为观止。实不相瞒,方才在这琴音中,我回首往事已是情不自禁。想不到,在此荒郊野岭竟能得遇知己。”老翁长叹一声,语意颇为萧索。
“前辈过奖,小女子只是照猫画虎罢了,哪有什么琴意。”那少女仍旧半低着头,轻声回话。
老翁见她生的明艳美丽,性子又谦逊温婉,心内十分喜爱。眼下蒙她惠赠一曲,便从腰间解下葫芦欲要送她几颗丹药。忽地一想:“萍水相逢,我如冒然相赠,反倒生疑。”将葫芦拿在手中摩挲把玩,顾左右而言他。
“适才小友吟唱的都是何曲目?”
“先前小女子唱的小曲儿是《叹今生》,方才弹的却是一个无名古曲。”少女一边答话,一边伸指在琴上撩拨,发出铮铮之声。
老翁哦了一声,陷入沉思。突然间双目一亮,脸上现出别样的神采来。
“不知依老朽愚见,名以‘笑傲江湖’如何?”
“《笑傲江湖》……”少女喃喃的念了两遍,不觉展颜欢笑。“这名字起的好极、妙极!”
“老朽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小友能否答应?”
“前辈但说无妨,小女子定当尽力。”她料定这老者修为很高,并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为难自己。再者受了他的夸奖,不免心内欢喜。
老翁故意沉吟片刻,显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老朽想以手中几颗不成器的药丸子换这《笑傲江湖》的曲谱,你看可好?”
“前辈既然青睐此曲,小女子甘愿奉送,却不必拿灵丹来换。请前辈在此稍候片刻。”说罢,起身进了竹舍。
老翁心想:“这女娃年纪不大,却在这幽静之处结庐而居,不知是生性淡泊,还是有什么伤心事难以忘怀,因而避世不出。”正自费解,耳听窸窸窣窣破竹声隐隐传来,顷刻间啸声四起,噼噼啪啪枝叶摧折之声不绝于耳。
老翁心中大惊,跃起身来一瞧。但见四面八方有十余柄长剑自上而下凌空飞射而来,劲势凌厉,摧枯拉朽般破竹而至。这些长剑围城一个圈子朝他兜头射去,已封死了趋避之路。老翁抡起黑皮伞,身子如陀螺一般滴溜溜转了一圈,噗噗噗几声闷响,那十余柄长剑都被他荡了开去。突然间天光大亮,一团硕大的火球滚滚而来,将整片竹林都笼罩在热浪之中。烈风四起,竹林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老翁将黑伞抛向空中,骈指一点。黑伞迎空胀大,巨如塔盖。火球撞在伞上,砰地一声撞的粉碎。火苗四下飞溅,如同烟花落地。就这一刹那的工夫,整片竹林已经变成火海。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火苗如蛇般朝着老翁飞蹿而来,都被他举伞一一格开。
“哈哈哈,大家伙盯紧点,别让老贼跑了!”一人大声呼喝着。
大火如巨浪般向中心席卷,竹屋被烤得噼啪作响,眼看就要倒塌。
“什么人烧我的屋子?”那少女鱼跃而出,高声呵斥。话音未落,四五团小火球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向她袭来。少女翻身上了屋顶,火球则撞进屋中,将竹屋点燃。这火烧的极猛,少女不过刚刚落足,火苗就窜上来了。竹屋不住摇晃,眨眼间应声而倒,哗啦啦散了一大片。
少女从废墟中跳出,双手凌空一摄,那张古琴已被她拿在怀中。格楞楞琴声响起,与之前全然不同,却似兵戈交击之声。无数把透明的长剑从琴中射出,朝四面激射而去。剑气呼啸而过,将笼罩的浓烟射出好多个窟窿。透过窟窿可以看见竹林外站了十几个黑衣人。这些人面罩黑巾,持着法旗,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透着狠戾目光的眼睛。浓烟瞬间合拢,又什么都瞧不见了。
“小姑娘,你跟着我走!”老翁脸上毫无惧色,话音异常的平静。说着合身而上,擎着黑伞朝上空飞去。
“哪里走!”外面的人挥舞着法旗,火球如流星般砸落下来。老翁举伞力拒,奈何火势太猛,无功而返。大火越烧越烈,将二人的脸照的通红。老翁见那少女额上微露汗迹,情知若再耽搁一会,她定然抵挡不住。
老翁从怀中取出两张金色符咒。“这张符能召出金甲力士护身,咱们一人一张冲出去吧!”
少女接过符咒,输入真气引着了。火光一闪,一尊金光晃耀的大力神已在自己身旁。他身穿金甲,手持巨斧,目光如炬,睥睨着足下众人。少女转头一看,老翁的身边也召出了一尊金身力士。老翁向她微微一笑,“走吧!这道符的法力维持不了太久!”
二人向外飞掠,两尊力神挥舞着巨斧,将袭来的火球尽数击落。即便有些遗漏的火球打在两尊力神法身上,却如同泥牛入海,只激起一道小波澜罢了。二人仗着符咒护身,转瞬间冲出火阵。
“圣火阵都烧不死你,老贼果然有两下子!”外面的人收了法阵,取出各自的兵器将二人围住。
金光忽闪,二人护身的两尊力士蓦地消失了。少女心中不禁一乐,暗想:“果然是维持不了太久,也就是两个呼吸的工夫!”
“喂,老贼,快将老君炉交出来,否则让你死无全尸!”说话之人是个眇目老者,左眼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如同眼皮上盘着一只肥大的蜈蚣,甚是恐怖。
“诸位有备而来,金某真是受宠若惊!不过这件事与这位小姑娘无关,请诸位网开一面放她走吧!”老翁呵呵笑道。
“哈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被别人知道我们抢了老君炉,那圣火山还有安宁日子么?”眇目老者冷笑三声,突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他抡起一口青锋九环刀,朝着老翁奋力劈下。“铛啷啷啷啷!”刀上铜环响成一片,一道青光喷薄而出。老翁举伞相迎,黑伞瞬间滚胀如球,刀锋砍在伞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劲力倒转,眇目老者倒飞出去,蹬蹬连退了七八步,脸色登时白了。
“大家伙并肩子上吧!”人群中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十余人各挺兵刃向前夹攻。老翁不待他们靠近,扬手一撒。七道神符迎风而燃,场中突然出现了另外七个老翁。八个老翁同时向八个方向飞快遁走,眨眼间去了数十丈。
“分散开追,其余人跟我追那个小娃子!”眇目老者一声令下,众人四散而去。他带着另外俩个人去追那少女。他虽料定老翁会和那少女在一个方向,但又怕老翁真的不顾信义,独自逃走。因此将众人分散开追,总有一人追的是真的。
老翁顾念着少女,果然将真身与她待在一起。眼见后面有三个人徐徐追近,故意收了真气,从空中直落下去。
“柯兄,你去料理那女娃子!”眇目老者带着另一人追随而下,三人在空中就交上了手,乒乓声不绝于耳。
“小姑娘,追你的那个人是铁尸道人,千万小心!”老翁与两人边打边落,一边出声提醒那少女。
“多谢前辈提醒,不知前辈怎么称呼?”此时二人已相距甚远,那少女遥遥喊道。
“老朽金庸,它日若有机缘,定要再聆听阁下雅奏!”
“晚辈许灵灵,随时恭候金前辈大驾!”风声送来最后一句话,许灵灵和那铁尸道人已在视野之外了。
金庸三人落到地上,翻滚着斗在一处。眇目老者抡起青锋九环刀,尽往金庸头上劈砍。另一人双手各持一柄混元锤,矮着身子朝金庸下盘招呼。金庸将黑伞展开,上架下挡,全是硬碰硬的打法。眇目老者急于拿下金庸,将刀法使的越来越快,环声如同炒豆一般。但金庸的守御严密,眇目老者每刀都砍在伞面上,刀气滑落一边,如同挥拳打在空处,十分难受。三人斗了片刻,眇目老者头上已隐现汗迹,显然消耗甚巨。
使双锤那人叫道:“赵大哥先去一旁休息,他这把天王宝盖易守难攻,让我先和他耗着,一会你再上来与他争斗。”
眇目老者幡然醒悟,嘿了一声,“楚老弟说的是,是老哥太急了!”言罢坐在一旁恢复真气。
楚长老独自与金庸对垒,双锤一改地趟打法,将身子转的如同陀螺一般,两把锤子抡得浑圆,虎虎生风,激起漫天的草木碎屑。他这种打法颇为取巧,双锤沉重,一旦旋转起来反而省力,威力却更加大了,用来与别人角力是再好不过了。
金庸接了几锤,震的手臂酸麻,向后败退了几步。楚长老见占到了便宜,紧逼了上去。金庸作势仍要硬架,却在锤伞将要相交的刹那收起黑伞,顺势在锤上一点。楚长老本已使了全力,又被金庸在锤上加了一道力,混元锤把握不住脱手而出,嗖的一下飞出十余丈远。楚长老失去平衡,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滚了三四圈才将余力卸下。
“呵呵,告辞了!”金庸不待眇目的赵长老起身来攻,取出伞柄中的长剑,一跃而上,御剑飞驰而去。这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等赵长老起身欲追时,金庸在视线中已经是一个小黑点了。“他奶奶的,好快的飞剑!”
“久闻老贼有一把沉舟剑,飞遁甚捷,果然不是凡品!”楚长老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摇头叹息。
“这老贼身上不知有多少宝贝,实在是难以预料!发信号,叫他们都回来吧!”赵长老顺着金庸消失的方向遥遥凝望。“看来只有请教主亲自出马了!”
金庸顺着许灵灵离开的方向急速飞遁,心中不禁忐忑不安。传闻铁尸道人是个极其残暴凶恶之徒,为了修炼邪功,不惜杀活人养尸。许灵灵身负修为,更合了他的胃口。外一许灵灵真的被他制住,后果不敢想象。
行不过盏茶时分,突然瞥见脚下的山林中露出好大一片空地。树木七横八竖的倒了一地,显然刚经历一场恶战。金庸按捺剑头,落在场地中。环顾四周,见到树木的断茬分为两种。一种是被利器砍断,断口十分平整,应该是出自许灵灵之手。另一种断口处都是碎渣,想来是那铁尸道人的杰作。二人在这里交了手,现在却不知到哪里去了。究竟谁胜谁负,也看不出来。
金庸跃上树梢仔细的搜寻了一番,没发现丝毫踪迹。翻身落回林中,不住的踱步。心中彷徨无计,倍感焦急。正在边走边想时,猛然间抬头一看,一桩粗壮的大树后一双血红的眼睛正直愣愣的盯着自己,金庸心中大骇,本能的举剑一刺。“叮”如中金石,这一剑竟没刺进去。金庸回过神来一看,这人不就是铁尸道人么?只见他双臂齐齐的插入树桩中,直至臂弯。面目扭曲,双眼似要爆出,鼻子和口中都有污血流出,竟然已经死了。
“这位许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连铁尸道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她又是怎么杀的人呢?”金庸心中嘀咕着,在铁尸道人身上粗略查看。见他的衣服破了好多口子,但身上并没有伤口,显然许灵灵并没有破了他的铁尸功。“莫非是中毒而死?”金庸心中如此想着,又被自己否决。双方打斗甚剧,不可能吃对方给的丹药。再说这铁尸道人以尸气炼体,连尸毒都不怕,又怎么会被毒死。
金庸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许灵灵是怎么杀的铁尸道人,无奈苦笑。“柯千屠,没想到你横行一世,最后却死在一个小女娃手中。这都是你多行不义,遭了报应。虽然你生前为炼邪功杀人无数,但人死为大,金某不能让你横尸荒野。”说着抱住铁尸道人的身子向外拔出。“啵”的一声,铁尸道人的双臂与树桩分离,在树上留下碗口大的两个深洞。
金庸将铁尸道人埋好,本想替他立一座墓碑。转念一想,若刻上柯千屠的恶名,那这坟墓迟早要被掘,只好作罢。金庸在坟前驻足片刻,颇为感叹,“柯千屠,你入土时什么酒水祭品都没有,甚至纸钱也没有一张。除了我,没人知道你埋在这里。将来也不会有人来洒扫祭奠,真是个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