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外，回廊上。
少陵倚靠着廊柱，坐在栏杆上吹着风，李太白便站在他的身后。
“看来那疯子是走了。”
“嗯？”
将壶中酒一饮而尽，随手一掷，酒壶便回到了桌上。
“这酒开始没什么滋味儿了。”
“他不在这里也好，在的话反而麻烦。”
“武疯子的确在哪儿都是麻烦，但他却不该现在走。”
有些微醺的少陵轻抚额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李太白，笑了起来，
“在外面遇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许久不见你转了性子，没想到还是和当初一样。”
“言多必有失！”
“失就失吧，反正人总是会死的，死于失言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好像刚才在里面那样么？”
低头轻笑，
“你不觉得这样，生活才显得有意思么？”
“有意思的事情很多，被人杀算不上。”
“呵呵呵呵……你可知里面那位究竟是谁，又为什么听到你的名头之后，忍不住动了手。”
“我杀的人多了，要是都要记下来，我也不用干别的事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这一位，你还真应该知道。毕竟……”
停顿片刻，少陵带着一丝神往，
“那可是你的成名战。”
每个人对于自己的成名战都该是记忆深刻的，唯有李太白是厌恶的，因为那场战斗带给他的，除了悲伤便是麻烦。
所以他早已将当初的那些人忘得一干二净。
“嗯？”
少陵有些无奈，但还是开口解释道，
“你可还记得荀氏八龙？”
“在我那一刀里撑到最后的，也是事后唯一一个没来找过我麻烦的那家？”
“没错。”
“那里面那个……”
“荀家的战龙图录，每一代都需要九个人才能修成。”
下巴轻点，
“他就是上一代战龙图录修炼者中唯一的独苗。”
似乎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少陵发出了阵阵笑声。
“说来也是好笑，荀氏八龙还在的时候他年岁不够，修不得战龙图录。”
“而等他能修的时候，那八个早就被我砍了，难怪他那么恨我。”
“可不是么，好好的宗家嫡传，不仅没法修得家族秘传，只能转修鱼龙变，还得把继承人的位置让给下一代的九人。”
“看起来我和他之间该是没有余地了。”
“的确是没有余地，呵，这荀家约莫是下一代的战龙图录练好了，才借着这次的风头把他放了出来，想看看能不能占到什么便宜。”
似乎是有些可惜，
“不过，他们该是没想到你这个闷葫芦居然会来凑这个热闹，如今反倒是白白把这羊送入了虎口。”
“你不想我杀他？”
“能不杀生，还是不杀生的好。”
“那便不杀了。”
“哈哈哈哈哈，我这一生，能有你这么个好朋友，实在是幸运之极。”
“你更幸运的是有个好师父。”
笑容收敛，少陵竟是叹了口气，神态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是啊，那是更幸运的事。”
见少陵兴致不高，李太白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了之前被打断的事情。
“你之前说的消息，究竟是什么？”
“这个消息，得先从很久以前开始说起。”
眼见少陵脸上露出熟悉的表情，李太白面色不变，心里却暗觉有趣，面上不由得浮现出笑容，也不说话，也坐上了栏杆，默默的准备听少陵的故事。
“寿星老人的寿宴，来的人多不奇怪，来少了才稀奇，可你觉得这次的人多么？”
李太白沉思片刻，
“不少，但绝不算多。”
“的确是不多，因为大多数人都死在路上了。”
脑海中闪过一路之上见到的争斗，
“抛开你我不算，也不提大厅里的那几个，你可知最外面那些人都是什么来历？”
“不知。”
“我也不知道。”
李太白眉头一挑，不待他说话，少陵便继续说道，
“但我知道他们都很强，强到能在各路群豪中杀到这里，强到真打起来，我都得暂避锋芒。”
一指大厅，
“所以我们能坐到这个大厅里独享一桌，不是因为武力，更多的是因为背后的势力。”
“这又和你说的消息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听我慢慢说。”
似乎对李太白打断自己有些不满，少陵皱了皱眉头，
“而这里面坐的，虽说背后都有些大势力，但这些人在自家势力里，却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地位。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挥手打断李太白的疑问，
“为什么呢？便是因为那个消息，这些势力舍不得这块肥肉，却又怕是带毒的香饵，所以只能派这些不怎么重要的人来。”
“你似乎不属于上述那些人？”
似乎很得意，少陵眼波流转，
“我当然不是了，我这次是为了解斗，主动前来的。”
“你倒是个慈悲人。”
“你的夸赞我就收下了，但就我看来的情况，这次若不是你来了，我要想解斗说不定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你说，我做！”
简单的话语，是不解的情义。
“别急，现在还不是时候，先听我说完。”
少陵忽然露出一丝有趣的神情。
“哪怕是你，也应该知道三百年前，江湖上发生了什么大事吧？”
略一停顿，少陵十分肯定的道，
“不，应该说正是你，必然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才对。”
李太白有些迟疑，
“青莲剑仙，兵解？”
少陵轻轻拍了拍掌，似在为李太白的答案赞许，可眼中却没有丝毫喜色，反而蒙上了一层阴翳。
“正是青莲剑仙兵解这件事。”
语声微顿道：
“这青莲剑仙不仅是天变后江湖上第一个真正的高手，也是寿星老人之前唯一一个活过了大限的奇人。”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人老精鬼老灵，连寿星老人这种天资平凡的人活了这么久都能威震江湖，更何况他那样的绝世天骄。当初正是因为有他的存在，才有了如今的武林格局。所以江湖中人都尊他为谪仙人。”
“但他终究是人，不是仙。”
“是啊，他终究是人，而既然是人便有注定会有大限，无论生前多么风光，大限一至皆为土灰。”
指尖上盘旋着被他吸引的蝴蝶，少陵语气中透着说不出的滋味。
“所以这绝代风流的剑仙，终究还是死了，在他成名的清莲峰，兵解羽化。”
微微振指，惊走蝴蝶，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青莲剑仙不在了，他留下的痕迹却不会消失。那段时间，他兵解的清莲峰，是江湖上最乱的地方。仅仅三四个月间，因这清莲峰而灭的门派便有十七家之多，每个月平均有六十四次知名人士的决斗，两百八十多次流血争杀，每次平均有三十一人丧命，未成名者还不在此数……”
他顿了顿，道：
“其时江湖的情况之混乱，由此可见一斑，这还是他刚兵解不久。他是盛夏时分兵解，到了那年入冬时，情况更比以前乱了不止十倍。”
这慈悲和尚眼前似乎浮现出昔日那种恐怖情况，星辰般明朗的目光中，已露出惨淡之色。
半晌没有言语，只是在那里黯然出神，过了许久方接道：
“只因当时的人们都收到了一个消息，这位绝代剑仙，能在天变之后由一个普通的富家子，领先那些积年老鬼，先一步问鼎至强。必然是有了什么奇遇。”
苦笑一声，
“便是没有奇遇，这绝代剑仙留下来的东西，也定然能让人持之以纵横天下。这消息也不知是从何传出，只因那青莲剑仙的名头实是太大了，是以那些江湖中人，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谁也不肯放过这万一的机会。”
五指摇摆，朦胧中，竟是显出一座清莲峰的虚影，
“也正是那一次，让这世间，见识了天变之后的江湖，是个什么样子。”
隐隐间，这虚幻的清莲峰中，却是传来了阵阵喊杀声。
“所有人都疯了，每个走在清莲峰上的人，只要听到半点声响，便像受惊的刺猬一样。只因在他们看来，每一个峰上的人，便是他们争夺剑仙遗物的敌人。连清莲峰下的村庄，也遭了他们的毒手。”
他说到这里，眼眶已有些微红，沉痛地长叹一声，
“当时，正值寒冬腊月，整个清莲峰上，早已飘起了鹅毛大雪，那雪，竟是被血给染红了，好好的清莲峰，硬生生成了血莲峰。”
又是长久的沉默，少陵看着手中浮现的虚影，面上神色，也不知是该如何形容，过了半晌。
“有聪明的，知道单凭一人之力，是万万不可能拿到剑仙遗物的，便是拿到了，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的从清莲峰里走出去。于是相互之间的结盟便开始了，事情也闹得越来越大。”
顿了一下，
“联盟里，有包藏祸心的，从中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联盟外，也有些不在乎剑仙遗物的，却又因联盟中或有自己的同门，或有自己的好友而看在情谊的面上赶来助拳。”
掌中清莲峰的喊杀声逐渐平息，颜色也逐渐泛出血色。
“到了后来，这消息是越传越广，基本上只要是有耳朵的人，都听过这消息。为恶的想拿到遗物纵横天下，为善的更是怕这东西真被恶人给拿了去，让这江湖陷入腥风血雨。”
李太白如今也被少陵所讲述的故事吸引，只觉这事着实动人心魄，
“无论一开始是为了什么，但这些人既然到了清莲峰，便只会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拿到剑仙遗物！”
血色隐去，丝丝寒意又从这幻影中透了出来。
“到了那年最冷的时候，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基本上都聚集在了这清莲峰之上，那可都是李青莲之下，真真正正的绝世高手啊。”
喊杀声再度响起，明明是虚幻的杀气，却让空气都产生了扭曲。
“这些高手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只需要知道，他们在清莲峰上厮杀了足足一个月，甚至那由剑仙剑气凝结，本该长存于世的五座莲峰，居然硬生生的被他们给打平了三座，只剩下孤零零的两瓣莲叶。”
喟然一叹，
“那样的地方，便是青莲剑仙在世，也不敢说自己是安全的。无论是谁，只要他还在那清莲峰上，他的性命，便不算是在自己手上。”
“都疯了！”
“是啊，都疯了。呵呵呵呵，疯了啊。睡觉不敢闭眼，吃饭不敢生火，连撒泡尿都要注意会不会有敌人窜出来。是个人都要疯掉。”
寂静良久，
“而最好笑的是，当那些高手厮杀的寥寥无几时，终于杀不动停手时，他们翻遍了整个清莲峰，却什么都没发现。”
明明实在说一件好笑的事，嘴上也的确有笑容，少陵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透出彻骨的悲戚。
“还不等这些高手回去舔舐自己的伤口，他们恍然发现，不知何时，江湖中的高手早已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消耗的所剩无几。而他们背后的势力，业早已被朝廷剿灭的差不多了。”
“如此，这件事从头到尾便该是个大阴谋。”
“是啊，若不是江湖中还剩下少数一些消息闭塞的高手没有上清莲峰，若不是最后因为分赃不均而起了内讧，当时的江湖，应该早就被朝廷彻底破碎了才对。”
“看上去这应该是朝廷的谋划，但你既然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了，应该不是那么简单吧。”
“当然没那么简单了，这件事看上去是当时那几个王国策划的，最终的得利者也的确是那几个王国。但这样的话问题就来了，他们最后为什么会内讧呢？这么大的计划最后怎么可能会因为分赃这种小问题内讧而导致失败呢？”
一挥手散去手中的虚像，
“所以如果，那几个王国只是因势导利呢？万一他们只是刚好看到江湖起了这么大的波澜而临时起意联合起来的呢？如此一来，他们最后的内讧是不是就有了理由。”
“这只是你的猜测吧，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你的说法。”
目光一缩，少陵的声音中少了柔和，
“不！本来的确只是我的猜想，但现在却不一定了。”
“什么意思？”
“如果当年得利的不仅仅是那几个王国，那我的猜测就不是空想，而很有可能是真相！”
“可这件事已经过去三百年了，就算有人得了利也不可能……嘶~~~~~”
李太白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尽是惊骇。
“你想的没错！”
“寿星老人！”
喉咙干涩的仿佛几百年没有喝过水一般，沙哑的嗓音让李太白自己都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所以你说的消息就是……”
“这也是为什么一路上的争斗那么多的原因！”
“那些势力只敢派这些人来的原因也是……”
“他们怕了，他们害怕又是当初一样只是个阴谋，但又舍不得这块香饵。”
双手合十，这俊俏的秃子第一次有了宝相庄严的样子，微笑中隐约透出琉璃般的光辉。
“所以我必须来，我不希望三百年前的惨案再度发生。”
轻轻偏头，本是轻挑的动作，此时竟说不出的神圣，
“如何？这浑水你蹚还是不蹚？”
“哈哈哈……”
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李太白笑的前所未有的开心，良久之后方才停止。
轻轻握住砍柴刀，温润的声音透着一如既往的坚决。
“你说，我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