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
苗成心里默念着,他没有睁开眼,听着呼呼风声、碳素笔在桌上滚动声、稿纸哗哗声和在水泥地上的摩擦声。他也没有用探查术,虽然房子简陋而且卑小局促,但照明还是值得称道的。他若想再好好看一眼这个静室,只需伸手按下床头的开关。
黑暗才适合睡觉,哪怕在这个陌生的房间,于一张从未睡过的床上。但今夜的风可不打算饶过他。
下雨了,潮湿的气味也钻了进来,夹杂着难辨的树木的气味。身下的床是那么硬,仅垫了一层褥子,是防潮用的。声音,气味还有皮肤的痛感,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现在正在受罚。
惩罚,自从父母再也不在他面前称黎永平为你舅而是主时,他自知已是逃不过了。门派的惩罚,只不过是其中较轻的一部分而已。出乎他意料的地方,不是他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而是他的苟活和剥夺了将功赎罪的机会。
那挥之不去的影像盘旋在他的脑海。山长投来极其复杂的眼神,以一尘不变的语调和缓慢的语速,像是说着一个久远到不可考证的故事,宣布了诸位长老的共同决定:张索合门下弟子苗成,偷修禁术,并对平民施妖术,致民众灵台受损,神智不清,陷入疯狂的个人崇拜,铸成大错。本欲逐出师门,然后再由我辈除去,但念及法阵的启动乃无心之失,实是天命有归。今日众人决定,封印其灵力和部分记忆,终身囚禁于山下。
当时,他低着头,屏住呼吸,如虔诚的信徒,一动不动地任长老们的目光像箭一般的射来。在那遥远得似从九天落下的声音中,他轻微颤抖着,部分因为喜悦,部分因为感激,还有他认为的配合。
每想到这,他的脑海里总会闪过一个问题:宣判的时候,师傅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他会满意我的表演吗,还是觉得我已经自作聪明到无可救药了?他会偷着乐吧,毕竟我出丑了。
师傅啊,多么希望你永远像以前一样乐呵呵的,酒啊,还是你酿的香,下次蒸好后,会给我带上一瓶吗?你还欠我多少只酱板武陵鸭来着,反正两斤卤牛肉,一只烧鹅我还替你记着呢。
咕噜——咕噜——
肚子也没睡,也和外面的风掺和着。他没有动,不是为了节省力气,而是为了睡觉。
师傅和蔼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想了起来,那是昨天下午师傅送他出院子,回头时看到的。他想说什么呢?放心吧,我合老头的徒弟还轮不到别人教训,是这样吗?还是明天放聪明点,不要被那些老玩意看出来了?
师傅最后的眼神已经没有了悲愤,有些他读不懂的东西,像是决绝。这是自从他和师傅混熟后,首次感受他与这个老顽童的代沟,那是七十年悠悠岁月冲刷出来的。
他不会干着自己曾经的荒唐事吧,不会以性命作为要挟吧?
苗成猛地坐了起来,早把睡觉一事忘干净了,收腿盘曲,他习惯用这种寻找灵识的姿态来认真思考某件事。
昨天问道室内中画面纤毫毕现地展现在他脑海里,每句话都再次在耳边响起。
你来啦,明天要开长老会喽。诶,你怕不怕?
我是你徒弟,岂会怕长老会,大不了,就是个碗大的疤。
好小子,是我合老头的乖徒儿。那些老玩意,九成九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估计做梦都想看我笑话。
…
不对,想看姓张的的笑话,也不想想自己姓什么,就想看张家人的笑话。
师傅,我不怕死,但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有什么好客气的。
我死有余辜,可其他人却要蒙受无妄之灾,像我父母,我希望他们要死也能死得痛快。
别在我面前说什么这个死,那个死的。哪能就这么便宜你,没你这阵法还怎么破,能指望那群老狐狸。
…
我已经和山长喝过一壶了,他那个没品位的,居然说我四十年陈酿不醇厚,还放了一堆狗屁,倒有一句话,我喜欢。他说你太聪明了,叫天资聪颖,对,其他就是胡话了。
你知道什么叫天资聪颖吗?
不就是说人聪慧嘛?
那也是,但术士界公认为天资聪颖的,像张家,祖上乾坤两兄弟,还有张无机。他们可是能力通神的,就后者吧,十八阎罗地狱阵法就是他创的。
师傅,我不求我的阵法能让人侧目,只愿死得其所。
……
对了,那些老玩意不是想看笑话吗,就让他们看吧,我觉得这样有意思。
这怎么…这个不难办。
还有,受到惩罚后给我消停会,外面的人是欲除你而后快。这天门山对付你的法子不多,外面可不好说,十八阎罗地狱倒是没人会,像钱家的灵台尘埃幻阵,郭家的死亡沼泽阵法。
师傅,你觉得他们会用什么法子?
不知道,只要不杀你,最狠的就是删除记忆,纵观三十年来,这阵法都没用过,估计老家伙们都忘了。而且,删除记忆的法阵和禁术就隔层窗户纸。如果,其他封印法阵你搞不定,那就活该被封印,也别说我姓张,张家都丢不起这个脸。
那你姓什么?
姓什么很重要吗,姓王的看不住自家的阵法,被姓钱的偷学了去,还被灭了门。
那死亡沼泽阵法呢?
那倒是他们自家的,我家祖上有人嫁到那边,夫妻俩合创的这个阵法。
你就别想这些了,回去吧,明天的长老会,老头还等着看好戏呢。
与师傅辞别后的踏实感再一次泛上心头,他笑了起来,因为自己没丢师傅的脸,山长施加在身上的封印法阵并不高明,虽然打的是组合拳,但天黑前就已经破去了。
咕——咕——
“合老头,你真做得出来,四十年陈酿也没有给我闻过香。”苗成嘀咕着,倒了下去,摊成个大字,盯着头上吊着的白炽灯,觉得它像极了大雪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