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以西约百里路有一山谷,因山巅四季为冰雪覆盖,得名临冬谷。谷外虽寒风冷冽、气候恶劣,但谷内花草树木欣欣向荣,鸟虫走兽种类繁多,终年未见结冰的溪水在谷间流淌,一派钟灵毓秀的奇景。此谷远离尘世、鲜为外人侵扰,自古以来都是凡人仙家历练修道的净土。
相传上古桑阳道人云游至此,为此地浩瀚灵气所深深折服,于是在此寻仙问道,修建桑阳观,恩泽苍生。后九州为天魔所祸、分崩离析、妖兽横行,战火连绵千里,饿殍满地,为躲避祸乱,凡人逃难于此。
其中以李氏一族最为显赫,李氏先祖为九州北方豪强贵族,后受天魔祸乱,族人迁徙于此,为桑阳道人所庇佑,于谷中安居乐业,并于临冬谷南麓山脚修筑一座豪华府邸,名曰临冬城。临冬城依山傍水,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恢宏磅礴,李氏一族世居城内,安居乐业。时至今日,临冬城城主之位已传至李氏第五十七代传人李义云,其人秉性豁达、坚韧刚毅、修为高深,少时游历山河大川,好结交天下豪杰,正义凛然。
时序深秋,临冬谷内霜林尽染,黄花红叶,漫山遍野。是夜,临冬城上空一声惊雷乍响,而后天雷滚滚,雷鸣电闪间有若天明,随即狂风呼啸,席卷整个山谷,吹断参天巨木无数,吹落谷中花草遍地。令人惊奇的是,周围景物已被怪风摧毁殆尽,却唯独那临冬城毫发无损,安稳如常。那股狂风以摧古拉朽之势,足足刮了三日有余,风波过境,草木尽折,一派残破景象。
狂风过后,便又是数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风和日丽的光景,如此持续了约有大半月。就在临冬城李氏一族逐渐淡忘那雷电狂风交加的异象之时,更为奇异的景象却又突然出现在临冬城上空。
却见天空浓云密布,笼罩着整座临冬城,云层间紫金祥瑞之气汇聚盘旋,紫金异芒骇世,耀眼夺目,其间似有暗潮汹涌、惊雷震天。那团充盈着紫金光辉的云层,徘徊在临冬城上空七日有余,毫无退散之意,也不知何种妖法所为。
就在李氏一族为此忐忑不安之时,忽而某夜,云层中的光影急速涌动,那紫金辉芒悉数倾泻而下,径直照向临冬城,天地间似有游龙奔腾,神兽呼啸,如同天神降世,场面蔚为壮观。
是日,临冬城内,清风徐来,一个身着白袍的道人赫然现身,负手而立。只见他白须垂胸,鹤氅飘扬,看上去已年逾古稀,那老道手托拂尘,目露精光,满面红润之色,更显得精神矍铄,仙风道骨。
眼前临冬城正厅外,满门丧布白幔高挂,李氏族人身着丧服,神情哀伤颓废,跪坐于阁厅两侧守丧,香烛纸钱分别陈列于其间,火盆里还残留着未烧尽的纸钱。抬眼望去,厅阁尽头站着一身形伟岸的中年男人,丧服之内的衣着华贵,一看便知乃名门望族,只见他默然负手而立,背对着屋外,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想必就是那临冬城城主李义云了。
“有客到。”
门童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那老道应声走进了厅内,脸色诧异至极,朝眼前转过身来望着自己的中年男子问道:“李城主,贫道这几日夜观星象,发现天际紫金祥瑞之气汇聚,密布盘旋于临冬城之上,想必李氏今日有喜事发生,因此特来登门道贺。却未曾想到,喜事不见,却看到满门丧服白幔,不知发生何事啊?”
那中年男子正是临冬城城主李义云,他面容憔悴,很是萎靡不振地说:“原来是桑阳观掌门景阳真人啊,唉,真是我李氏家门不幸啊。”
李义云双手负于身后,满脸丧气地摇了摇头,言语之间,自有一股无限的哀伤。
见到这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如此神伤颓唐,景阳不禁也心生宽慰之情,柔声地说:“不知城主家门发生了什么变故?”
又走进几许,这才看清正厅中央灵台上那牌位刻着“先贤妻彩蝶之灵位”几个大字,心中豁然明朗,已猜出端倪,不无遗憾道:“唉,原来是李夫人……还望李城主节哀顺变啊。”
李义云听言,那张坚毅而苍老的脸上更显出几许萧索惆怅,隐忍的泪水不断在眼眶中打转。庭外残阳照在他的身上,那落寞的身影,在斑驳的斜阳里晃晃悠悠,看上去更是让人无比伤感。本欲厮守到老,却无奈亲眼看着爱人撒手而去,那种无力的心痛,岂是常人可以理解。
“贫道冒昧问一句,不知李夫人她发生了什么变故?去年贫道拜访之时,见城主夫妇还神采奕奕、相敬如宾,为何几个月的光景,就变成这样了……”
景阳见李义云神情哀伤,更是唏嘘不已。
“真人,请借一步说话。”
李义云领着景阳来到里屋,这个伟岸高大的落寞中年男人,在外人眼中,名震八方的豪杰,强忍着失去挚爱的伤痛,平复了些许情绪,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实不相瞒,内子彩蝶身怀六甲,但临盆之日尚早。半月前天色突变,狂风大作,席卷临冬城周遭,彩蝶便无故卧病在床,起初我并不在意,只道是感染了风寒,卧床休息几日即可。谁知彩蝶她竟一病不起,面色惨白,身体日渐消瘦。我心忧夫人安危,于是将冀州城内所有的名医请来诊断,但都说夫人脉相平稳,身子未有何异样,开了几服养身药方,一日三餐,按时服用即可。我按照医嘱行事,却根本未见好转,心急火燎,只能眼睁睁看着彩蝶病重却束手无策。”言及于此,他的眼角似有清泪划过,那淡淡的泪痕,流露着对亡妻刻骨铭心的缱绻。
景阳默然无语,无比心疼眼前这个情深意重的男人,皱纹满布的老脸上,满是无尽的伤怀,眼见心头所爱病重垂死,男子汉大丈夫却无能为力,那种伤痛岂是常人能够承受。
只见李义云又停顿半晌,垂头丧气地说:“直到三天前,临冬城上空紫气盘旋,先人有云,紫气乃祥瑞之兆,故而我并未在意。不料昨日夫人却突然有了临盆征兆,忙请来稳婆接生,有惊无险,诞下麟儿,可夫人她,却身体虚弱、重疾难返,撒手人寰……”
话音未落,李义云不禁悲从中来,低头掩面而泣,屋子里充斥着悲伤的气息,看上去十分苍凉,叫人心痛不已。
景阳伸手拍了拍李义云的肩膀,神色惋惜至极,沉凝片刻,开口道:“故人已矣,李城主可要保重身体啊,我想李夫人在天之灵,也必定不希望城主如此伤感痛苦,一蹶不振。”
他闭目默念了几句,双手在胸前摆出一个指诀,像是在做某种祷告。随即神情凝重,欲言又止。
李义云从伤痛的情绪中逐渐抽离出来,看出景阳似有心事,便问道:“真人此行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老朽瞧见城主如此伤痛欲绝,本欲不便过多叨唠,但事关重大,我就开门见山了,敢问李城主,紫气出现之后,贵府内可有异象发生?”
景阳目露精光,望着李义云,静待着他的答案,此刻四下无人,屋内一阵沉默,气氛有些安静得奇怪。
这个方才还沉浸在忧伤中的男人,此刻神情急转,陷入深深的回忆中。
他沉吟片刻,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便开口道:“说来奇怪,夫人临盆那晚,我在门外守候。忽然,天空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庭院假山水池中有淡紫色异光显现,我担心是什么不祥之兆,于是走到池边查看情况……”
说到这里,李义云定了定神,脸上有异色闪过:“真人,你猜我见到了什么?”
“见到了什么?”景阳十分好奇,不自觉地凑近了几分。
“我见到池中有一个身影在四处游动,起初我以为那是一条锦鳞,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一条紫金色小龙。那小龙四足强健有力、两须隐约可现、龙鳞熠熠生辉。正看得出神之际,伴随着夫人一声惨叫,婴孩的啼哭声从房里传了出来,我一心想着我那刚出生的孩儿,于是就忘了这件事。等到后半夜忙完,再往池中查探时,那条小龙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尊散发着淡淡紫气的古铜色香炉出现在池边。”
李义云将整个事情经过说完,景阳真人面色不禁有些凝重:“这件事,外人知道吗?”
“只有几个贴身丫鬟和家丁路过时撞见,府内其他人并不知道。”
景阳真人的神情这才稍微缓和:“嗯,这样最好,如今天魔爪牙眼线已遍布九州各处,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节外生枝。”
“什么?!天魔?”
李义云听到天魔二字,突然整个人都提起了精神,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和魔教有关。
“城主巧遇金龙之事正是吉兆,那金龙乃上古擎天神龙之子,是神龙神力所化而成,罕世之所见,麟儿出世,想必就是龙九子的传人出现了。”
“龙九子?就是天魔教正在九州所寻找的神龙之子?”李义云听后更是愕然,他早就听闻过坊间关于神龙与天魔教的传说,知道那龙子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正是。上古九州正邪大战,神龙散尽诸身神力封印凶兽,化为九子遗落人间,等待着它们的传人召唤,龙族传人分别身负九件不同的龙子信物,难怪老夫昨日见到紫色祥云,原来是龙子现世之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真人就别卖关子了。”
景阳的脸色又沉重起来:“如今龙印的力量几近消失,天魔教蠢蠢欲动,须尽快集齐九件信物,召集九子以召唤擎天神龙对抗魔教,麟儿既是龙九子传人,今后定是要肩负起找寻其他传人的使命。”
“天魔邪教,可恨至极,祸害苍生,毁我家园,杀我族人,我李氏与天魔不共戴天。如今拯救苍生之重任担在我这刚出世的孩儿身上,看来这也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只希望我这孩儿不负众望,矢志不渝,替天行道,诛杀妖邪。”
李义云言词之中,满腔热血,但想到尸骨未寒的爱妻,却又是神色忧伤,此遗子是彩蝶留在世上的唯一牵挂,从出生起就肩负如此重担,魔人狡诈、世态险恶,孩儿出身非凡,却注定命途多舛。
真希望他只是做个普通人家的小儿,一辈子虽干不出什么丰功伟绩,却也平安喜乐,善始善终,这种复杂的情绪萦绕在李义云心头,更令他眉头紧锁。
景阳似看出李义云心思,柔声宽慰:“李城主请放心,令公子得上天圣神眷顾,天赋异禀,今后必定大有作为,令夫人如若见到麟儿他日成为盖世英雄,必定泉下有知,得以安慰。”
是啊,夫人她温柔贤惠、知书达理,何尝不是望子成龙,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光耀李氏门楣。他二人本欲携手到老,赏尽这世间繁花盛景。可惜苍天无眼,如今阴阳相隔,留下两人爱情结晶于世上,自然要全心全意,倾力呵护,让孩儿茁壮成长,拯救苍生,以慰夫人在天之灵。
既已命中注定,为何不顺势而为,书写人间传奇。念及于此,李义云的心中竟充满了力量,他这样一个傲然正气的热血男儿,必定对自己这唯一的血脉,满怀期待。
两人言语攀谈之间,门外忽然传来婴孩啼哭之声,循声望去,但见奶娘手抱着一个生龙活虎的孩子徐徐而来,景阳道人盯着那孩儿,眼色十分惊喜,满是慈爱之情。
“不知这孩儿叫什么名字?”
李义云接过婴孩,坚毅的脸庞上显得无比温柔:“实不相瞒,内人生前早已为孩儿想好名字,取名天赐,意为承蒙上天恩赐,让麟儿茁壮成长。”
他的眼眶之中隐约似有热泪,望着孩儿满是欣慰的神色,他用那粗糙的手掌,轻轻捏着婴儿的脸蛋,手指逗弄着他的小嘴,那孩儿眉清目秀,一对圆目炯炯有神,好奇地张望着这个对他来说还十分陌生的世界。
这个年逾不惑的男人,喜得一子,理应欣喜万分,但又眼见爱人与自己天人永隔,生死别离,竟不觉笑中带泪,神态无比苍凉感伤,紧紧怀抱天赐,那对虎眼之中满含着温情。
婴孩仿佛也明白了什么,瞬间又不停地哭了起来。
“天赐乃龙子传人,而每个传人都有龙族信物,难道天赐的信物就是那尊铜炉?”
“真人不说我还差点忘了。”
李义云从袖口中拿出一尊通体古铜、做工精细的香炉。
景阳仔细打量着那尊香炉,只见炉身上紫金光芒不断急剧地闪现,那铜炉较之平日庙宇所用香炉小了许多,色泽光亮,耀眼夺目,微微散发着紫金气芒,很是精巧。炉身正面盘踞着一头威严无比、四肢孔武有力的异兽,那异兽像是在守护着这尊香炉,眼冒精光、通体金黄、周身带火,自有一股无法言表的威严,似是蕴含着某种高深莫测的神力。
天赐见到那香炉,瞬间停止了哭泣,咿咿呀呀地笑着伸手去抓那香炉,而那香炉中的异兽见到天赐也是双目精光更盛,看似就要顷刻间跃然而出。
“依我之所见,这应该就是狻猊炉了。”景阳真人盯着香炉观察了半晌。
“狻猊?炉?”李义云一头雾水。
“城主有所不知,狻猊神兽乃神龙第五子,是佛教观音大士座下的守护神兽,与佛法结缘,常于寺庙神像下盘踞,好香火经书,奇兽身形巨大,四肢强壮有力,迅疾驰行千里不觉疲乏,能食虎豹狼熊等猛兽,惩恶扬善,守卫人间净土。”
“就是说天赐乃神龙第五子传人?而这尊狻猊炉便是他的龙子信物?”李义云依然疑惑不解,这些时日发生了太多事,这个粗犷的男人一时理不清头绪。
“实不相瞒,我桑阳观虽平日以问道修仙为主,但从先祖桑阳真人创观开始,便历经天魔之乱,桑阳真人更是作为当时讨伐天魔教的正义之师的一员,参与了那场旷世之战。他目睹无数仁人义士惨死于天魔教手中,也见证了擎天神龙与四大凶兽那场惊世骇俗的绝世厮杀,最后眼见神龙化为九子落入人间。他深知天魔教与四大凶兽总有一日会卷土重来,自此便在观内立下重志,观内众弟子要肩负起搜寻九子的使命,讨伐天魔教,除暴安良。至于九子所在与神龙召唤之术,仍在苦苦寻觅中啊。”
“唉,若不是四大正派挺身而出,只怕九州早已化为一片焦土了。”
李义云满脸愁容。
“真人,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我那天赐孩儿能够拜入桑阳观门下,跟随真人悟道修仙,也便于寻觅那召唤之术,早日将狻猊神兽唤醒。只希望麟儿天资聪颖,能够习得桑阳观无上妙法,真正肩负拯救苍生的使命,若天生驽钝、实力不济,也希望他能领悟些皮毛功夫,强身健体。”
岁月无痕,光阴无情,天命难违,那般无力抗争也只是徒然,眼下最为关心的便是那襁褓中的天赐孩儿,丧妻之痛,李义云已开始释怀,他此刻正望着天赐,满眼柔情。时光流逝,一去不返,满天星光璀璨,却终究难敌东方鱼肚泛白,爱人已故,心中虽无奈执念、无限感伤,却始终还是要学会放手,何不存一份思念在世上,寄一许相思在心中。
景阳真人思索片刻:“如此也好,那就待天赐幼学之年,送至桑阳观,追随我学习道法吧。”
自此,这个刚出世还在啼哭的孩子,就这样开始了他注定不平凡的一生。也许是的宿命使然,有些人注定生来与众不同,他们披荆斩棘,一路披靡而行,他们在狂风中奔跑,在骤雨中燃烧,他们就像是夜空中亮眼的孤星,骄傲闪耀般地存在,黑暗来袭,湮没斑斓星光,他们却仍旧绽放出炙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