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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

狄佛小姐离开后不久,莫顿出现了两项很不一样的创新。普朵顿小姐前来接管了授课室,还有菲利浦爵士买了一辆车。那是一辆潘哈德汽车,在塞汶河畔的厄普顿一带造成极大的轰动。英格兰中部地区民风保守,对所有创新发明都不信任,因此一直没有人买汽车,如今回想起来虽有些不可思议,但菲利浦爵士的确被视为某种先驱人物。这辆潘哈德是个耸肩、塌鼻的畸形儿,声音响亮粗野,脾气阴晴不定。由于火星塞不健康,经常引发消化不良的症状。车内座位坐起来不舒服到了极点,原始的排挡杆操作不易,噪声又大,但是它的时速却能达到二十四公里左右——只要托上帝与司机之福,它消化不良的毛病没有发作的话。

安娜对这项新买的产品心怀疑虑。她就像其他年过四十的女人,宁愿平平稳稳地坐在厢型马车里,若是夏天便乘坐轻巧迷人的法式敞篷马车。她讨厌自己戴起大大的防风眼镜的模样,讨厌被迫系紧帽带,也讨厌搭汽车时,菲利浦爵士总会坚持要她穿上厚重又男性化的粗呢外套。这些东西都不属于她,它们违反了她的美感,她对于轻软合身服饰的喜好,她偏爱平静、缓慢、温和举动的天性,以及她对于女性化的美丽事物的喜爱。年届四十四的安娜依然苗条,一头深色秀发当中连一根白发也没有,那双爱尔兰人特有的蓝色眼睛,也还是和当年嫁到莫顿时一样清澈率真。她美丽依旧,由于丈夫的缘故,这个事实令她暗自心喜。但安娜并未忽视中年,她带着尊严与勇气与它妥协,如今她穿的轻软洋装色彩趋于保守,一举一动比以前略微谨慎,心思也更严加管制与警戒——这些日子警戒过度,使得兴趣范围缩小的她逐渐失去了耐性。至于汽车本身并不重要,只是它具体呈现了安娜某种衰退的倾向,某种排斥不寻常事物的本能,某种对未知事物根深蒂固的恐惧。

老威廉斯毫不掩饰他的厌恶与敌意,他认为汽车冒犯了他的马厩;那洁净无瑕的马厩,有宽敞的马车房,有大束大束的干草整整齐齐地与红蓝相间的马鞍绳带编在一起,还有在此之前始终保持得干干净净的马厩庭院。潘哈德来了以后,你瞧,石板地上那一摊摊油渍,那绿绿的难闻的油渍连刷都刷不干净;还有马车房里那堆杂七杂八、奇奇怪怪的工具,全都油腻腻的,手一碰就会弄脏;还有大罐大罐看起来像黑色凡士林的东西;还在木架上钉了钉子挂放备用轮胎;还有一个虎钳台专门修理经常被拆解下来的汽车内装。原本停放在这间车房的双轮马车已被无情地赶出去,现在不得不和一辆轻型四轮马车挤在一块儿,把车房让给那个俗艳的入侵者和它的年轻侍从。那个年轻侍从又称为司机,来自伦敦,穿着皮衣,说话满口伦敦腔,还当着威廉斯的面在马车房里吐口水,再用脚把口水蹭掉。

“你不许在我的马车房里吐痰,听到了没!”威廉斯火冒三丈,大声咆哮。

“拜托,老爹,少来了!我们又不是在挪亚方舟上!”这个新人就这么回应威廉斯。

威廉斯和波顿之间水火不容——波顿非常鄙视马。

“你过时啦,老爹,”他常常这么说,“马都过时啦,最好还是学开车!”

“我宁可早点死,也不会去做那种低贱的事,你这小兔崽子!”威廉斯气不过大吼道。他实在太生气了,结果用餐后消化不良引起胃胀气,很不舒服,他的妻子不由得为他担心。

“亚瑟,别操那些心了,”她连哄带劝地说,“你跟我都老了,世界却一直在进步。”

“什么进步,根本就是堕落!”威廉斯揉着肚子呻吟。

更糟的是,菲利浦爵士的行为完全像个获得某种奇妙新玩意儿的小学生。马夫无意间发现他仰躺在地,两只脚从汽车引擎盖底下伸出来,当他爬出来,颧骨、头发,甚至鼻尖上都沾了煤灰。他显得好腼腆,威廉斯后来对妻子说:“真要命,他那么一个体面的绅士把自己弄得全身乌漆墨黑,还穿着那个波顿的一件脏兮兮的破外套,那个波顿咧嘴冲着我笑,手一面指着,没出声,因为主人看不见他,主人还很亲热地对波顿喊着:‘我说呀,这排气管问题可大了!’波顿却偏偏唱反调:‘是活塞的问题。’口气酷得跟什么似的。”

史蒂芬对车子的热衷程度也不亚于父亲。她和讨人厌的波顿交上了朋友,一心急着寻求盟友的波顿很快便开始教她认识引擎零件,也在菲利浦爵士默许之下教她开车,于是他们三人会一起出门,留下威廉斯狠狠瞪着扬长而去的汽车。

“亏她还是个优秀的女骑士呢!”他会闷闷不乐地摩搓下巴,一边嘟囔着。

若说威廉斯觉得心碎也不为过,他就像一个非常不快乐的老小孩,看他乱发脾气、嘀嘀咕咕、恨得没牙的牙龈痒痒的,的确很幼稚。其实根本不必要,因为菲利浦爵士父女俩从骨子里便无法抗拒马的魅力,何况还有拉弗瑞,拉弗瑞爱史蒂芬,史蒂芬也爱拉弗瑞。

2

乘车兜风当然再好玩不过了,但是(而且是要特别特别强调的“但是”)每当史蒂芬回到莫顿家中的授课室,总会有个小小的灰色身影坐在书桌前改作业,或是准备第二天早上的功课。那个小小灰色身影可能会抬起头微微一笑,那张微笑的脸十分迷人,但若是不笑,就是张丑陋的脸,线条太分明、轮廓太方正,除了圆圆亮亮的额头,就像裸露在外、充满知性的膝盖。假如小小灰色身影站起来,你会意外发现它好像全身都四四方方:方方的肩膀、方方的臀部、扁扁方方的胸部线条,还有方方的指尖、方方的脚趾,而且全都小小的;整个身影让人联想到四角整齐拼接的迷你盒子。年龄不详,脸色苍白,铁灰色头发,灰色眼睛,一律穿着深灰色的普朵顿小姐,看起来不怎么振奋人心,事实上她丝毫没有权威感。但再仔细一看,你不得不承认她的下巴虽小,却极具攻击性。嘴型也流露着坚毅,只有微笑时的温暖与幽默能融化这份坚毅——那微笑会嘲弄、怜悯并质疑这个世界,或许也包括普朵顿小姐本身。

打从普朵顿小姐抵达的那一刻起,史蒂芬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深信这个矮小古怪的女人会有所盘算,会成为固定的一分子。可不是嘛,她马上就安顿下来,还不到两个月,史蒂芬就觉得普朵顿小姐好像已经在莫顿待了一辈子,好像一直就坐在那张胡桃木大书桌旁,用那冷冷的、平板的牛津腔说:“你忘了一件事,史蒂芬,”然后说,“书没法走到书架那边去,但你可以,所以请你把书拿过去好吗?”

授课室里的改变着实惊人,没有一本书乱放,没有一层书架杂乱无章,就连那张箱形躺椅也得打开来,将里面的哑铃和木棒一对对整齐放好——普朵顿小姐总喜欢让事物成双成对,也许是一种下意识追求婚姻的本能吧。如今,史蒂芬发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套上缰绳,这感觉令她痛恨不已。由于规定太多,只好在授课室的黑板钉上一张大大的课程表。

“因为呢,”普朵顿小姐钉上课表时说道,“你毫无章法可言,就连我的大脑也承受不了,那是会传染的。这张课表是我的抗毒剂,所以请不要把它撕成碎片!”

数学与代数、拉丁文与希腊文、罗马史、希腊史、几何学、植物学,这些把史蒂芬的脑袋变成像蜂窝一样,只要稍有动静,里头的每只蜜蜂便会嗡嗡叫。她会以一种惊奇的心情看着普朵顿小姐,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竟然装了这么多可怕的知识!看见她的眼神时,普朵顿小姐会露出最温暖迷人的笑容说:“对,我知道,但只是一开始比较辛苦罢了,史蒂芬;不久你的心思就会像授课室一样整齐,到时候你想找什么就不必这么费劲了。”

不过做完作业后,史蒂芬常常会溜到马厩去找拉弗瑞。“拉弗瑞啊,我真的好痛苦!”她会这么对它说,“我现在知道给你套上马具的感觉了,硬邦邦的木车辕,还有兜带呢,拉弗瑞。可是亲爱的,我永远不会给你套上马具!”

拉弗瑞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据它所知,所有人类都得夹在车辕中间跑——他们尽管像上帝一样,却无疑地必须夹在车辕中间跑……

史蒂芬完全是凭着对父亲的挚爱,才能撑过前半年的学习——当然也凭着她自己顽强、自傲、不服输的意志力。她会带着一股气愤挥甩木棒和哑铃,一边想着自己的肌肉自我安慰,普朵顿小姐看到她这个样子便笑了。

“史蒂芬,你一定觉得老师是个小矮人,一个令人厌烦的小矮人,巴不得一掌挥开!”这时史蒂芬也笑了:“是啊,你个子的确很小,扑通……啊,对不起……”

“无所谓,”普朵顿小姐跟她说,“你可以叫我扑通,我不在乎。”从此以后,普朵顿小姐好像从家里消失了,由扑通取而代之。

这个扑通看似无足轻重,有时却非常固执己见。她总是很乐于帮忙家务,例如帮安娜整理混乱的账目,或是列出购书清单给杰克森书店,然而她也非常维护自己的权利,会迅速表达并坚定自己的立场。扑通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会努力争取,无论是在授课室内外。但每个人都喜欢她,她给多少就拿多少,拿多少就给多少,没错,只是有时候会多给一点点——其实那多出来的一点点便是整个教学的艺术、整个生活的艺术,普朵顿小姐自己也知道。于是慢慢地,一开始真的很慢,她磨去了学生不自觉的抗拒心。她用灵活的小手指抓住史蒂芬的头脑,加以抚摸,并以自己的方式去塑形。她对着那个头脑说话,让它看见新景象,给予它新思想、新希望与雄心壮志;她让它自信能成功并因而感到自豪。与此同时,她也没有轻视史蒂芬的肌肉,扑通从未取笑过她的健壮体格,即使对学生自有想法,她也未曾表现出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她似乎将史蒂芬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或好奇,史蒂芬和她相处也渐渐变得自在。

“扑通,跟你在一起总是觉得很舒服。”史蒂芬会用满足的口气说,“你就像一把舒适的椅子,虽然很小,却让人有地方伸展,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扑通听了微微一笑,那微笑虽有些嘲弄史蒂芬,却让她感到温暖;其实它也嘲弄了扑通。她们便一起分享这个既有趣又和善的温暖笑容,谁也不觉得受伤或尴尬。她们的友情生了根,逐渐茁壮、青葱翠绿,就像授课室里一棵绿意盎然的月桂树。

史蒂芬终于开始领悟到扑通的才华——教书的才华、迫使学生和她一样热爱古典文学的才华。

“史蒂芬哪,你要是能读这篇的希腊原文就好了!”她会用兴奋异常的声音说,“那种美、那种壮阔尊贵,就像大海一样,史蒂芬,可怕却又壮丽,它就是这样一种语言,比拉丁文有活力多了。”史蒂芬受到这突如其来的兴奋所感染,便下定决心要更加努力学希腊文。

不过扑通不单单活在古人的世界里,还教史蒂芬领略所有文学的美,因为她发现这个学生有非常细腻的思考力,对于字句的平衡十分敏感。广泛的新兴趣从此开启,史蒂芬开始展露写作天分,她自己也深感讶异,竟能写出许多在她心中蛰伏已久的事物,例如那诸多大自然的美景。还有童年的印象:山丘上的金光;布谷鸟的第一声啼鸣,神秘而奇妙地令人心荡神驰;狩猎后与父亲一同骑马回家的路程——光秃的田畦,那些光秃田畦所蕴含的意义。后来,又有多少古怪的希望与期待、古怪的喜悦与更不寻常的沮丧感。充满力量的喜悦,莫大的体力与勇气;因为健康、熟睡与苏醒时神清气爽的喜悦;感受到拉弗瑞在马鞍下跃动的喜悦;拉弗瑞往前奔跃时风呼啸而过的喜悦。然后呢,还有什么?顿时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顿时一大片虚空与黑暗;突如其来一种强烈的忧惧感:“我迷失了,我在哪里?我在哪里?我什么都不是——没错,我是史蒂芬,但这根本不代表什么——”接着便是那可怕的忧惧感。

写作仿佛神妙的膏药,仿佛深泉涌出,仿佛卸下心中一块大石,带来一种轻松、宽慰的感觉。写作时可以说出很多事情而不觉得难为情,不觉得畏缩、羞愧或愚蠢——甚至可以写当年乔扮年轻纳尔逊的事,边写边露出淡淡的笑。

有时候扑通会独自坐在卧室里,反复阅读史蒂芬的奇怪文章。她时而皱眉、时而浅笑地看着这些属于年轻人的激动倾诉。

她心想:这可是真正的才气,真正炽盛的才气——出现在那个强壮灵活的大女孩身上,倒是有趣。不过她会怎么利用她的才气呢?她得对抗全世界,但她却不知道!想到这儿,扑通摇摇头满脸疑虑,为史蒂芬也为全世界感到遗憾。

3

史蒂芬就这样再度征服另一个领域,十七岁的她不仅是运动健将,也是博学之士。经过扑通三年的巧妙调教,这个女孩对自己的头脑与肌肉感到同样自豪——有点太自豪了,因而变得自负、自满,甚至于傲慢,连菲利浦爵士都忍不住要揶揄她:“问问史蒂芬吧,她会告诉我们。史蒂芬,和阿得曼托斯有关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说什么专心致力于真实存在之类的,那不是出自尤里皮底斯的哪部作品吗?哎呀,不是,我都忘了,作者当然是柏拉图,我的希腊文真是荒废到丢脸的地步!”史蒂芬知道菲利浦爵士在嘲弄她,但态度非常和蔼亲切。

尽管从书本获得了许多新知识,史蒂芬仍经常与拉弗瑞谈天。它如今已经十岁,也长了不少智慧,因此总是仔细倾听。

“你知道吗?”她告诉它,“锻炼脑力也和锻炼肌肉一样非常重要,我现在是两者并进——不要乱动,拉弗瑞!别管那个旧饲料桶了,眼睛也别滴溜溜地转——锻炼头脑非常重要,这样你才能占有优势,并且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更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征服各种环境呀,拉弗瑞。”

拉弗瑞其实并没有想着饲料桶,而眼睛打转也是为了想回答她;它的语言能力顶多只能发出一些小声音、做一些小动作,它想说说超越这个范围的东西,想说说它强烈感觉到史蒂芬并不了解真相。但它又怎能奢望让她了解所有不能言语的生物的古老智慧?那属于原野与原始森林的智慧,那来自天地初创时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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