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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德尔·阿米可之死

汽车旅馆的百叶窗破烂不堪,路上不时有汽车呼啸而过,刺眼的汽车灯光射进窗户,房间里忽明忽暗。

又一辆车子驶过,借着灯光,米莉安在脏兮兮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

瞧你那熊样,就像刚从公路上滚下来似的,她暗想道。又脏又破的牛仔裤,白色紧身T恤。漂染的金发已经失去光泽,黑色的、坚硬的发根不可阻挡地冒了上来。

她双手叉腰,对着镜子左边扭扭,右边扭扭,随后用手背擦掉德尔亲吻她时留下的一抹唇膏印。

“该开灯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床头放着一盏台灯,她按下开关,淡黄色的灯光顿时充满了简陋破旧的房间。

一只蟑螂赫然趴在地板中央,一动不动,也许它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惊乱了方寸?

“去!”她说,“快滚吧!今天饶你一命。”

蟑螂如蒙大赦,屁颠屁颠地钻到折叠床下面,不见了。

米莉安又站到了镜子前。

“他们总说你身上藏着古老的灵魂。”她喃喃说道。今晚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浴室里,淋浴喷头发出阵阵嘶嘶声。时间快到了。她坐在床沿,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随即传来旋动淋浴把手的吱吱声,嵌在墙壁里面的水管呻吟着,咕咕隆隆如同火车经过。米莉安紧紧蜷缩起脚趾,指关节啪啪作响。

浴室里的德尔惬意地哼唱起来,他哼的是某种土得掉渣的乡村小调。米莉安讨厌乡下。那音乐单调乏味,带有典型的美国中部地区的味道。等等,这里不是北卡罗来纳州吗?北卡罗来纳州位于中部吗?管他呢。中部地区,南部联邦,完全开放的无名之地。有什么打紧?

浴室门开了,德尔·阿米可身上蒸汽腾腾,从里面走了出来。

或许他也曾是个玉树临风的大帅哥。即使现在看来,说不定仍算英俊潇洒。虽然已经步入中年,但他的身体并没有发福走样,仍然瘦得像根竹竿儿,而且胳膊和小腿依旧强健有力。他穿着一条普普通通的平角内裤——一看就是地摊儿上的便宜货——瘦削的臀部被紧紧包裹着。他的下巴很漂亮,这是米莉安的看法,而且胡楂并不扎人。德尔冲她咧嘴一笑,舌头舔过自己珍珠一样洁白的牙齿。

米莉安闻到了薄荷的清香。

“漱口水。”德尔说着撮起嘴,朝她的方向哈了一口气,“水槽下面找到的。”他手里拿着一条满是碎线头的劣质毛巾,正在头上使劲地揉来揉去。米莉安真担心他把头发连皮擦下来。

“好极了。”她说,“嘿,我想到了一种新的蜡笔颜色:蟑螂棕。”

德尔掀开头上的毛巾,莫名其妙地盯着米莉安。

“什么?蜡笔?你在想什么呢?”

“绘儿乐[1]什么千奇百怪的颜色都有。比如焦棕色、焦赭色、杏仁白、婴儿屎黄之类的。我只是觉得蟑螂的颜色非常独特。绘儿乐也应该开发出这种颜色。小孩子们一定会喜欢的。”

德尔笑了起来,但他明显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继续用毛巾擦着头发,随后又忽然停下,眯起眼睛望着她,像在研究一幅三维立体画,仿佛誓要找出藏在其中的小海豚。

他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遍。

“我记得你说过,你跟我到这儿来……是找乐子的。”他说。

米莉安耸耸肩,“是吗?说实话,乐子是个什么东西?我还真不知道,实在对不住。”

“你……”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后面的话他想说出来,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嘴唇动了数次,他才终于鼓起勇气,“你怎么还穿着衣服?”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眼神儿真好!”她说着冲他眨了下眼并竖起大拇指,“德尔,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我其实并不是‘鸡’,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路边‘野鸡’,所以,今天晚上咱们不会上床。也许更准确地说是今天早上。不管怎样,反正没戏。我不是卖的,也不搞一夜情。”

德尔绷紧了下巴,“可是,提出要求的人是你。你欠我。”

“反正你还没有给钱,况且在这个州卖淫是不合法的,所以我也犯不着内疚了。坦率地说,别人想干什么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与我无关。说白了,德尔,我什么也不欠你。”

“该死的,”他骂道,“你倒振振有词。你一定很喜欢自己这张嘴吧?”

“还行吧。”

“你是个骗子,嘴巴不大却满嘴谎话的骗子。”

“我妈常说我跟水手有得一拼,都是满嘴跑火车的主儿,只是说出来的话味道不一样罢了。她总数落我是眼镜蛇打喷嚏——满嘴放毒。哦,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瞎话连篇的骗子。你瞧,我身后还背着瞎话篓子呢。”

德尔一副无所适从的窘模样,好像屁股下面被米莉安点了一把火。他的鼻孔微微翕张,犹如一头气急败坏、准备冲锋的公牛。

“女孩子家,在这种事上拿别人寻开心,很好玩吗?”他最后从齿缝间挤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后把手里的毛巾丢到了墙角。

米莉安扑哧一笑,“我没有拿你寻开心啊。我不是一直都彬彬有礼吗?我他妈简直就是传说中的窈窕淑女、大家闺秀。”

德尔无奈地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梳妆台,把一块破得丢了都没人捡的天美时手表戴在他那皮包骨头的手腕上。不过他很快就看到了米莉安放在手表旁边的东西。

“搞什么鬼?”

他拿起那叠照片,大致翻看了一下。其中一张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女孩儿在西尔斯百货的合影;另一张中仍是那两个孩子,地点是在游乐场里;还有一张是那个女人在某人婚礼上的照片。

“我在你车里找到的。”米莉安解释说,“她们是你的家人,对不对?我很好奇,既然你有妻子也有女儿,为什么还要带小姐到这种地方开房呢?呃,虽然我不是小姐。好丈夫或者好爸爸应该干不出这种事,当然,我说的也不算,毕竟我对你并不了解。也许正是因为你觉得内疚,才把她们的照片藏在汽车的储物箱里,图个眼不见心不烦,是不是?”

他原地向后转过身,拿着照片的手微微发抖。

“你倒对我说三道四起来了。蝙蝠身上插鸡毛,你他妈算个什么鸟?”他怒气冲冲地反问道。

米莉安摆了摆手,“别激动,我没有说三道四,我只是在等待。既然咱们两个都在等,也许我该告诉你实情。我跟踪你已经有一两个星期了。”

德尔蹙起眉头,狐疑地注视着她,仿佛转眼就能把她认出来一样,或者至少他希望如此。

米莉安没有理会,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喜欢找小姐,各种各样的小姐。显然你的口味儿不拘一格。生活嘛,本来就该丰富多彩,这一点我非常认同。我碰巧还知道你一些无聊的小癖好,你喜欢打女人。被你打过的小姐至少有四个,其中两个眼眶被打青了,一个下巴被划破,第四个被打烂了下嘴唇——”

动如脱兔,用来形容德尔此时的动作最合适不过。

砰!米莉安的一只眼睛上挨了重重一拳,她整个身体被打得仰面倒在床上,毛细血管爆裂。米莉安只觉得天旋地转,无数小星星围着她的脑袋转个不停。她一边喘气,一边奋力向后爬去;她以为德尔会立刻打来第二拳或者掐住她的脖子,然而当她缩成一团准备又踢又咬或者用前臂去格挡德尔的脖子时,却惊讶地发现德尔仍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瑟瑟发抖。愤怒,悲哀,困惑?米莉安说不清楚。

她耐心等着。德尔仍然没有向她走近一步,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他的眼神暗淡无光,视线飘忽,仿佛望着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

米莉安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闹钟。那是一个老掉牙的破闹钟,半天才会跳一个数字,而且伴随着“咔嗒”一声脆响。

“12:40了,”她说,“你只剩下三分钟。”

“三分钟?”他斜着眼问,心里暗自揣度着对方到底在耍什么鬼把戏。

“没错,德尔,三分钟。现在你该问问你自己了,你有没有什么秘密的事情想要告诉我?比如你外婆烤面包的配方,海盗藏宝的地方,或者留下一句文艺点的临终遗言,就像‘墙纸或我,总有一个要去了’?”她抱歉地摆摆手,“哦,那是王尔德的话。不好意思,我扯得有点远了。”

他一动不动,但浑身已经紧张起来,每一块肌肉都紧紧绷在骨头上。

“你想杀了我?”他问,“你是这么想的吗?”

她弹了下舌头,“不,伙计,我可没那样想。我不是当杀手的材料。与好斗的人相比,我属于被动攻击的那一类。或者说得简单些,我喜欢冷眼旁观,耐心等待。就像等着猎物自己死掉的秃鹰。”

两人四目相对。米莉安感受到了恐惧,她一阵恶心,可同时又有些兴奋。

咔嗒。闹钟上的0变成了1。

“你还想打我。”米莉安说。

“有这个可能。”

“你心里想的是:我要结结实实揍这婊子一顿,然后再好好和她睡一回——当然,前提是你的小弟弟能够争气。我在你的储物箱里看见壮阳药了,就放在止痛药的旁边。”

“你给我闭嘴!”

她竖起一根手指头,“让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打你的老婆和女儿吗?”

德尔一愣。米莉安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他感到内疚了吗?或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碰自己的女儿一根头发?他辛辛苦苦维持着一个好爸爸的形象,而一旦自己的丑行被她们发现,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到这个时候,”米莉安说,“那些已经不重要了。我主要是好奇,你嫖妓,还殴打妓女,我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你绝对不是什么称职的爸爸。我只是很想深入了解你的性格。”

德尔懊恼地大叫一声,再次抡起拳头向她打去。只是这一次他动作笨拙,拖泥带水,制造出很大的动静,就像他身上带了一个扩音器。米莉安将身子向后一仰,德尔的拳头从离她鼻尖只有几毫米的地方擦过,好险。

躲过了拳头,米莉安顺势抬腿,一脚踹在德尔的裤裆里。

德尔疼得弓着腰连连后退,屁股撞在墙上,手捂着裆部叫苦不迭。

“你怎么可能每次都得手呢,笨蛋。”米莉安不屑地说。

咔嗒。已经12:42了。

“还有一分钟。”她说着从床上下来。

他仍然不明白一分钟之后会怎么样,遇到过同样情况的人没有一个明白的。

“闭嘴,”他呜咽着说,“你这该死的臭婊子。”

“接下来是这样子的。我们马上就会听到停车场上有人按喇叭——”

话音刚落,窗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一次,两次,第三次的时候,司机干脆按着喇叭不松手了。那声音凄厉刺耳,经久不息。

德尔望望窗外,又望望米莉安。她曾经见过这样的表情,那是绝望中困兽的表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往哪儿逃,可事实上他哪里都去不了。他被困在了这里,只是他无法理解自己如何被困在了这里,又为了什么。

“你肯定想问接下来会怎样。”米莉安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响指,“外面该有人喊叫了。也许就是那个按喇叭的家伙,也许是他按喇叭要找的那个家伙。这都无关紧要。因为……”

拖长的字音后面她故意留下一个空当,这空当随即被停车场上传来的喊声给填补了。喊的什么听不清楚,瓮声瓮气的,犹如穴居人的咆哮。

德尔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米莉安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把手枪的形状,“枪口”对准了闹钟。随后,“击发装置”——她的拇指——向下一弯。

“砰!”她嘴里说道,而与此同时——

咔嗒!闹钟上的时间跳到了12:43。

“德尔,你有癫痫病?”

她的问题仿佛悬在了半空,但德尔的沉默给出了最好的回答。它使随之而来的画面变得顺理成章。他先是一愣,满脸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接着——

他浑身突然一紧。

“来了,”米莉安说,“最关键的时候到了。”

突然发作的癫痫如同一道能够摧毁一切的巨浪向他袭来。

德尔·阿米可的身体变得紧绷,只是双膝一软,上身轰然沉了下去,脑袋险些撞到梳妆台的角上,与此同时,他发出一阵仿佛窒息般的叫声。但他并没有完全躺倒在地,而是跪坐着,上半身直挺挺的。随后,他的背突然一弓,肩胛骨重重地撞在地毯上。

米莉安揉了揉眼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盯着德尔如同香槟酒瓶上即将弹出的软木塞一样膨胀突出的眼珠说,“妈的,这臭婊子为什么不在我嘴巴里塞上一个钱包?她在等我咬到自己的舌头吗?天啊,她要眼睁睁看着我发作而不管不问?或者,也许你想的是,哼,我癫痫发作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往都没要了我的命,这次肯定也死不了。人不可能吞下自己的舌头,对不对?那些都是耸人听闻的谣言。又或者,你也许在想,只是也许,我一定是个有魔法的女巫?”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声,脸颊憋得通红,而后开始发紫。

米莉安耸耸肩,眼角抽动了一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片蔓延开来冷酷又有魅力的紫色。她并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

“还没完呢,亲爱的施虐狂先生。这是你的宿命,就在这个鬼地方,在这个该死的汽车旅馆房间里,你会被自己的舌头给噎死。如果我能救你,我自然会尽力而为,可惜我无能为力。如果我把钱包塞到你的嘴里,那恐怕只会把你的舌头推得更深。我妈过去常说,‘米莉安,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德尔,你命该如此,谁也改变不了。”

德尔的口中开始吐出白沫,毛细血管的破裂使他的双眼变得通红。

这场景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德尔紧绷的身体开始松弛下来。此时他已经斗志全无,纤细的身躯软绵绵的,脑袋以令人恐惧的角度歪斜着,脸贴在地上。

这时,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躲在床底下的那只蟑螂不知为什么突然蹿出来,它像爬梯子一样踩着德尔扭曲的上嘴唇,肥硕的小身体三挤两挤便钻进了德尔的一侧鼻孔。

米莉安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想开口,想对德尔说声抱歉,可是——

她无力改变这一切。胃里一阵恶心,她起身冲进浴室,对着马桶呕吐起来。

米莉安在马桶前跪了一会儿,头靠在旁边的洗脸池底座上。陶瓷凉冰冰的,正好有助于她平静下来。她闻到了清爽的薄荷味儿,那是来自水槽下面廉价的漱口水。

每一次的经历都是如此痛苦,就好像自己身上的某些部分也随着他们一同死去,于是需要吐出来,冲得无影无踪。

当然,一如既往,她知道怎么做能让自己好受起来。

爬出浴室,越过德尔渐渐变凉的尸体,她从床的另一头拿过自己的小挎包。翻了几下她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包被压皱了的白色万宝路香烟。她手指哆嗦着抽出一支塞在嘴上,点着了火。

她深吸一口,让烟雾在肺里停留许久,才从鼻孔中喷薄而出,她那样子就像一头喷着蒸汽的火龙。

恶心的感觉有所缓解,憋在嗓子里的秽物被尼古丁压回到了肚子里。

“好多了。”她对着空气说,仿佛德尔的鬼魂能够听到,或者那只蟑螂。

随后她又伸手到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螺旋笔记本,本子的螺旋线圈里插着一支红色的钢笔,这便是她的2号记事本。本子已经快用完,只剩十页。十页空白,不知能记下多少可怕的事件:未来,虽然无迹可寻,却早已注定。

“哦,等等,”她说道,“真是马虎,正事儿可不能忘——”

米莉安俯身爬到德尔的尸体前,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了钱包。可惜钱包里只有寥寥几张五十元的票子和一张万事达信用卡。虽然不算多,但也足够她填饱肚子,并赶到下一个城市了。

“谢谢你的捐款,德尔。”

米莉安将几个枕头叠放在床头板前,靠在上面。她翻开本子,写道:

亲爱的日记本:今天,我又做了同样的事。

2 食腐动物与食肉动物

40 号州际公路。凌晨1:15。

大雨初停,玉带一样的高速公路闪闪发光。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湿润的沥青味儿,这气息让米莉安不由联想到爬过潮湿碎石路面的肥嘟嘟的蚯蚓。

汽车嗖嗖地从身旁驶过,米莉安只能看到刺眼的头灯慢慢靠近,而后便是霓虹般的尾灯渐行渐远。

离开汽车旅馆已经二十分钟了,她很奇怪搭个便车为什么如此艰难。她站在公路边,伸出胳膊,竖起大拇指,白T恤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她没有穿内衣,湿透了的白色紧身T恤清晰勾勒出乳房的轮廓。标准的路边卖淫女打扮,而她对自己的样貌很有自信,怎么说都应该是上等货色。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停车呢?

一辆雷克萨斯疾驰而过,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

“白痴!”她骂道。

一辆白色SUV隆隆驶过。

“大白痴!”

一辆破皮卡叮叮咣咣地开过来,终于等到了,她心里一阵安慰。开这种垃圾车的人看到像她这样秀色可餐的野鸡,恐怕是很难把持住自己的。皮卡车降低了车速,司机大概是想观察观察,可他随即又加大了油门,并嘲笑似的按起了喇叭。皮卡从米莉安身旁呼啸而过时,从开着的车窗里飞出了一个印有“福来鸡[2]”字样的快餐杯,杯子几乎贴着她的头皮划过去,落在她身后的路沟里。那乡巴佬无耻的狂笑声像多普勒效应一样消失在公路上。

米莉安立刻收起大拇指,对着远去的皮卡车竖起中指,嘴里喊道:“去死吧,王八蛋!”

她以为皮卡车会扬长而去。可是,它红红的尾灯亮了起来。一个急刹车,皮卡停住了,然后又倒进了路肩。

“该死的!”米莉安说道。这就对了嘛,她只不过想搭个便车。司机会是什么人?隔着背心挠肚皮的乡巴佬?她甚至有些期待已经死掉的德尔·阿米可的孪生弟弟从车里钻出来,然而从车上下来的却是两个看似兄弟的年轻人。

他们嬉皮笑脸地望着她。

其中一人有着消防队员般健硕的身躯,满头拖把一样的金发下面是一双精明又透着痞子气的眼睛。另一人个头儿矮些——不,那是个十足的“矮冬瓜”。不仅又矮又胖,而且满脸雀斑,头上戴着一顶北卡罗来纳人常见的便帽,一双小眯眯眼被帽檐半遮着。两人都是一副城乡接合部里白人小伙子吊儿郎当的打扮。

米莉安冲他们点头致意,“车子不错。就是有点漏风,不怕得感冒吗?”

“这是我老爸的车。”金发小伙儿说着,径直走到她面前,而那个矮冬瓜却溜到了她的身后。这时又有几辆车从路上经过。

“能搭到这样的车也是三生有幸。”她说。

“你想搭便车?”矮冬瓜在她身后问道,他的语气并不友善。

“不是,”她回答说,“我只是在这里没事儿竖中指玩儿。”

“你是北方佬。”金发小伙儿不屑地说。讽刺的是,他自己说话也并没有什么南方口音。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米莉安,像一双无形的手,把她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嗯,还是个漂亮的北方佬。”

米莉安揉了揉太阳穴。面对两个自以为是的小混混,她要不要忍气吞声地任由他们在公路边戏弄自己?她并没那个心情,她很疲惫,那只青肿的眼睛也疼得她心烦意乱。

“听着。我知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大概以为能从我身上捞点什么好处。也许你们只是想和我过不去,也许是想劫个财,或者劫个色。我明白。这么说吧,食腐动物和食肉动物是有着本质区别的,我是对人无害的食腐动物,而你们,也许是食肉的掠夺者。但实话告诉你们,今天我没有时间陪你们玩儿。我他妈都快累死了。所以,我劝你们还是乖乖回到你们的老爷车上,该去哪儿去哪儿。”

金发小伙儿上前一步。他并没有碰米莉安,但却面对面地盯着她。

“我喜欢你说话的调调。”他抛了个媚眼说。

“最后一次警告,”米莉安说,“别以为看见我的眼睛挨过打,就以为我好欺负。有时候女人挨打的原因是非常复杂的,说不定她是故意挨打的。不过今晚我可不会让这种事再次发生,你们听明白了吗?”

这话显然没有作用,因为矮冬瓜已经把他那香肠一样的肥手指放在了她的屁股上。

米莉安忍无可忍。她猛地向后一仰脖子,头正好撞在矮冬瓜的鼻子上,清晰的一幕画面瞬间浮现在她眼前——

矮冬瓜已经五十多岁,身体肥胖得更不像样子,鼻子像一朵硕大的杜松花。此时他正对着一个身穿黄裙子的女人大吼大叫,豆大的汗珠从他眉角淌下,嘴巴里唾沫横飞。突然,他用肥大的手掌扶住了厨房的洗手台,心脏病发作使他的左侧身体失去了控制,变得僵硬,从胸口开始,他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跟着疼痛起来。

——矮冬瓜一声惨叫,连忙捂住了鼻子。米莉安认为这还不够,随即伸手抓住矮冬瓜的裤裆使劲一捏。金发小伙儿见状大吃一惊,但米莉安知道他不会继续呆站在那里无动于衷。于是她对着他的眼睛吐了一口,这为她又争取到了一秒钟的时间,随后她举起另一只手,朝他的咽喉位置打去,一拳,两拳——

癌症已经快要将他吞噬,他的内脏已经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肿瘤,不过他早已是风烛残年,眼看都快八十岁了。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头两侧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医疗设备,床边围着他的家人。一个小男孩儿拉着他的手,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俯身亲吻着他的额头。另一个女人四十来岁,一头金发紧紧扎在脑后。她表情平静,轻轻拍打着他的胸口,一次,两次,这时病床上的老人大喊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死了。

矮冬瓜试图还手,可惜他动作笨拙得犹如一头大灰熊,米莉安只轻轻一闪,他肉乎乎的手掌打了个空。随后米莉安顺势抬起胳膊,手肘在他已经流着血的鼻子上又来了一下,这次矮冬瓜倒在地上老实了。

金发小伙儿仍然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不顾一切地向米莉安扑过来。她上半身往后一仰,躲避他的双手,但腿却抬了起来,膝盖直接顶在金发小伙儿的肚子上。他哎哟一声,吃力地喘着气,倒在一片碎石地面上。

“也不动动你们的脑子,要是没有一点防身的本事,三更半夜我会一个人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吗?”她冲他们吼道,接着又抓起一把碎石子朝那个金发小伙儿扔去,对方呻吟着,只顾举起双手护着脑袋。米莉安从喉咙里汲出一口痰,向那满头的金发吐去。此外,她还一把扯下矮冬瓜头上的帽子,随手扔在了公路上,嘴里骂道:“浑蛋!”

这时,一道强烈的白光照了过来。那是汽车的头灯,强光后面是巨大的轰鸣着的黑影。

液压式刹车器发出连续的哧哧声。

那是一辆没有挂拖车的十八轮大卡车的车头。只见它缓缓滑到路肩上停了下来,碎石被巨大的轮胎碾压得嘎吱乱响。

米莉安只好用手遮着眼睛,但她很快就看到了灯光前司机的轮廓。老天爷,她心里一惊,简直遇到怪物史莱克[3]了。拿着火把和草钗的村民们都跑哪儿去了?

“史莱克”手里握着一根撬棍。

“什么情况?”史莱克问。他的声音像洪钟一样嗡嗡作响,甚至把空转着的发动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我们闹着玩儿呢。”米莉安大声回答。

她看不清史莱克的脸,但能看到他如水泥方砖一样硕大的脑袋冲着矮冬瓜和金发小伙儿晃了晃。之后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问道:“要搭便车吗?”

“我?还是地上那两个浑蛋?”

“你。”

“哼,豁出去了!”米莉安咕哝了一句,走到驾驶室旁,爬了上去。

插曲

采访

米莉安举起瓶子灌了一口。心中有些失望:唉,要是伏特加该多好。

头顶,数只麻雀在仓库的屋檐下扑棱着翅膀——几个黑色的、忙碌的影子。

她又点燃一支万宝路,像猫玩耗子一样把烟灰缸推过来推过去。她吐出几个烟圈儿,手指无聊地弹着桌面——她的指甲参差不齐,有的光秃秃,有的却颀长漂亮。

终于,门开了。

那小伙子走了进来,胳膊下夹着一个翻开了的笔记本,肩上挎着一个手提电脑包,脖子上还挂着一台小录音机。他的头发,天啊,也许比鸡窝还乱。

他拉过一把椅子。

“不好意思。”他说。

米莉安耸耸肩,“没什么。你叫保罗,对吧?”

“对,是叫保罗。”他礼貌地伸手过来,米莉安盯着那只手,迟迟没有反应,仿佛那手上长了让人恶心的痔疮。

起初他没有明白,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哦,哦,对了。”

“你真的想知道?”米莉安问。

保罗收回手,轻轻摇了摇头。随后他坐下来,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是拿出笔记本和一两本杂志(标题如同勒索信,封皮泛着紫红荧光、耀眼的柠檬黄和醒目的珊瑚绿),并小心翼翼地将录音机放在桌子中央。

“谢谢你答应接受我的采访。”他说。这小伙子的声音有些紧张。

“没什么。”她吸了一口烟,对着保罗的方向喷出一团烟雾,然后接着说道,“我不介意谈这件事,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从来没有人愿意听。”

“我愿意听。”

“我知道。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他提起一个皱巴巴的棕色袋子放在她的面前,袋子碰到地面时发出清脆的声音。

米莉安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打了个响指说:“它自己可不会打开,对不对?”

保罗立刻从袋子里抽出了一瓶尊尼获加红方威士忌[4]。

“你真用不着送我这么好的酒。”米莉安摆了摆手说。

她拧掉瓶盖,对着瓶子喝了一口。

“我们的杂志名叫《反抗基地》,现在有百十来个读者。我们马上就准备开始在网上发布了。”

“欢迎来到未来,是吧?”她用手指抚摸着潮湿的威士忌瓶身,“其实这些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我只是很高兴能和人聊一聊,我喜欢聊天。”

“那好。”

两人坐在那里,四目相对。

“你采访的技术很烂,你知道吗?”米莉安说。

“对不起。只是你和我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你预想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保罗顿住了,他打量着米莉安。一开始,米莉安怀疑保罗是对她有意思,也许还动了想和她上床的念头,可她很快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保罗的脸上只有惊讶,就像一个人看到一只长了两个脑袋的小羊羔,或者看到圣母玛利亚的画像被烤成了一片面包时的表情。

“我的叔叔乔说你不是普通人。”他解释说。

“你的叔叔乔,我很想问候他,可惜……”

“他最后跟你说的一样。”

米莉安并不意外,“我还从来没有错过。顺便说一句,我挺喜欢乔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酒吧里,我喝多了。他不小心撞到我身上,所以我就看到了他死于中风的那一幕。他妈的,我当时就觉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实情告诉他得了。所有的细节——你也知道,最要命的就是细节。我对他说,乔,一年之后的某一天,你会去钓鱼,确切地说是三百七十七天后。我在一张餐巾纸上算了半天才得到的那个数字。我说,你会穿着你的高筒防水鞋,到时候你会钓到一条大鱼,不算最大,也不算最好,但个头的确很大。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鱼,因为,他妈的,因为我不是鱼家——”

“你是想说鱼类学家吧?”

“鱼家,鱼类学家,管他的,我又不是语言学家。他说那可能是一条鳟鱼,而且是条虹鳟鱼,要么就是一条大嘴鲈鱼。他问我当时他用的是什么鱼饵,我说看起来像一枚亮晶晶的硬币,被火车碾成椭圆形的硬币。他说那叫旋式鱼饵[5],他经常用那种饵钓鳟鱼。我再强调一遍,我不是什么鱼……呃……鱼类学家,反正他说的差不多就是这种鱼。”

她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头。

“然后我又说,乔,你当时很高兴,虽然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但你还是把鱼提了起来,快活地笑着,嘴里吹着口哨,好像是给上帝或者水里的其他鱼看,你就是在这个时候中风的。你血管中的某处血栓突然松落,而后像子弹一样沿着你的动脉飞速前进。砰!直接冲进大脑。我说你立刻便不省人事,落进了水里。由于周围没有人施救,你很快就会淹死,而你钓到的那条鱼却捡了条命。”

保罗一直安静地听着。他紧张地咬着下嘴唇,露出一排洁白的、年轻人的牙齿。

“他的尸体就是在水里被找到的,”保罗说,“手里还握着家伙儿。”

米莉安哧哧笑了起来,“手里握着家伙儿。”

保罗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

“怎么?没听懂?手里握着家伙儿,意思不就是握着小弟弟吗?”她失望地摆摆手,又抽出一支万宝路,“算了,没意思。乔要是在的话,他一定能听懂,他最喜欢这种双关语了。”

“你和他上过床吗?”保罗忽然问。

米莉安故作震惊,装出一副受伤的南方少女的可怜模样。

“为什么这么问,保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子。”然而保罗也并不是三岁小孩子。米莉安点上烟,接着说道,“人家一直穿着贞操带呢,钥匙早被扔到河里去了,真的。所以说,保罗,我没有和你的叔叔上床。我们只是在一起喝酒来着,一直喝到酒吧打烊,之后就分道扬镳了。在你找到我之前,我其实一直都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我说的话。”

“他在去世之前一个月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保罗叉开手指,梳了梳他那乱蓬蓬的头发。而后他望着远处,陷入了回忆,“他完全相信了你的话。我劝他那天不要去钓鱼,他只是耸耸肩,说他很想去,还说如果自己真的阳寿已尽,那死就死吧。我觉得他甚至还有点兴奋。”

保罗伸手打开了录音机,随后认真地注视着米莉安。

他是在征求她的同意吗?难道他认为米莉安会扑过来咬他一口?

“那么,”他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米莉安叹了口气,“你是说我的灵视能力?”

“嗯,对,你的灵视能力。”

“这个嘛,保罗,它是有规则的。”

3 路易斯

高速公路仿佛没有尽头。车窗外黑咕隆咚,只有前面的车灯射出长长的光柱,将黑夜一分为二。路旁的松树、指示牌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又飞快地闪入车后面的黑暗。

卡车司机是个大块头:手握起来像沙包,肩膀结实得像公牛,胸脯好似石墩。但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膛圆润,目光柔和,头发的颜色如同阳光下的沙滩。

说不定他是个强奸犯,米莉安心想。

卡车的驾驶室里同样整洁干净,甚至干净得有些离谱,连一点点灰尘都看不到。一个有洁癖的控制狂,连环强奸杀人犯,会用女人的皮肤做衣服的变态,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测接二连三地蹦进米莉安的脑子里。车载无线电台安装在一个镀铬平板上,座位是棕色的皮革(说不定是人皮)。后视镜上挂着一对儿铝制中空的骰子——骰子各面的点凸在外面——在半空中慵懒地转来转去。

“人生就像掷骰子。”她忽然发了句感慨。

史莱克一时没反应过来,困惑地看了她一眼。

“你要去哪儿?”审视了米莉安一番后,史莱克问。

“没哪儿,”她回答说,“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去哪儿都无所谓?”

“差不多吧。反正我只想离那家汽车旅馆和那两个浑蛋远远的。”

“万一我正要去另一家汽车旅馆呢?”

“只要不是那一家,我都无所谓。”

史莱克看起来有些忧郁。他一双大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双眉紧蹙。米莉安心想他是不是正在偷偷计划着如何对付她,或者盘算着她雪白的脑壳将来能派个什么用场。做个骷髅糖果盘应该不错,或者做一盏灯。大概在两年前她曾去过墨西哥,好像正好赶上亡灵节[6]庆典?那些被装饰得五颜六色的祭坛——香蕉、亡灵面包、万寿菊、芒果、红丝带、黄丝带。不过她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别致的骷髅糖:用坚硬的调和蛋白制成头骨,象征死亡,上面点缀各色各样的糖果小吃,做出眼睛和嘴巴的形状,既美味又有趣。也许旁边这家伙正打着这个鬼主意呢——把她的头骨裹上糖浆,嗯,味道好极了。

“我叫路易斯。”史莱克忽然开口,迫使她的胡思乱想暂告一个段落。

“省省吧,老兄,”她说,“我对交朋友不感兴趣。我只想搭个便车离开这儿。”

这样的回答应该能让他闭嘴了吧?她心里想道。事实的确如此。不过他却变得更加心事重重起来。史莱克——对了,他叫路易斯——咬着嘴唇,仿佛陷入了沉思,但手指却轻轻敲打着方向盘。他生气了?不高兴了?打算现在就强奸了她?米莉安什么都说不准。

“好吧,”她脱口而出,“你想聊就聊吧,我陪你聊。”

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却并没有开口。

米莉安决定自己先起个话头。

“你想知道眼睛的事儿对吧?”她问。

“什么?”

“黑眼圈,我眼上的瘀青。你一下车就看到了对不对?别不承认。”她清了清嗓子,“不过你的卡车倒是真心不错,里外都闪闪发亮。”而她心里想的却是:说不定你擦车用的是像我这样漂亮姑娘的头皮。米莉安即便在胡思乱想之时也没有忘记顺带恭维一番自己的美貌。这种话她通常都会大声说出来的,不过鉴于当前的情况,说出来恐怕会被直接踢到外面湿淋淋的公路上。

“没有,”他结结巴巴地回答,“不,我是说看到了。但你没必要告诉我——”

米莉安打开她的挎包,在里面摸索着什么,“你看起来有点迷瞪。”

“迷瞪?”

“对,迷瞪。这词儿挺有意思,你说呢?有点土,有时候还容易和睡觉那个眯瞪搞混淆。比如说,我困了,先眯瞪一会儿。”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

她掏出一支烟塞到嘴上,另一只手开始拨弄打火机。

“介意我抽支烟吗?”

“介意。不能在车里抽烟。”

米莉安不由皱起了眉头,此时此刻她特别想来一支。无奈,她只好收起打火机,任由香烟叼在嘴上。

“好吧,你的车你做主。咱们还是说说我的黑眼圈吧,大概你只想聊这个。”

“是那两个混混打的吗?我们可以报警。”

米莉安哼了一声:“就那俩货,你觉得像是他们打的吗?拜托,我一个人就把他们摆平了。这是我男朋友打的。”

“你男朋友居然打你?”

“以后不会了。我和那渣子分手了。所以我才不愿意回那家汽车旅馆,明白了吧?因为那浑蛋还在那儿。”

“你撇下他偷跑了。”

“记住,是我一脚蹬了他。那个自鸣得意的杂种打了我之后就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吃饼干,哼,至少他没把饼干砸到我眼睛里。后来那白痴就睡着了。嗯,你可以想象他有多蠢了。他呼噜打得山响,时断时续的,活像一头喝醉酒的大狗熊。当时我就想,我受够了,再也不想跟着他受欺负,被他用烟头儿烫、用皮带抽、用高尔夫球鞋砸了。”

路易斯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的路,好像一时半会儿他也不知道该对这个姑娘的故事做出何种评论。米莉安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我就找了一副手铐,不好意思啊,我连这么恶心的细节都告诉你了,可那畜生是个变态的恋物癖。我把手铐偷偷铐在了他的手腕上,另一头铐在了床柱上。”米莉安从嘴上拿下香烟,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捻来捻去,“我把钥匙扔到了马桶里,还在上面尿了一泡。不过这还没完,就像电视里常说的,稍等,未完待续。”

不得不说,米莉安是个撒谎成性的女孩子,她热衷于撒谎,而且撒谎的技巧非常高明。

“然后我又拿起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蜂蜜。我又该跟你说些变态的细节了,那家伙喜欢拿吃的东西增加情趣。比如在我乳头上抹上奶油,在我嘴里塞根棒棒糖,或者在他自己屁股里夹一大块花椰菜,总之就是这一类。我拿起袋子,把黏糊糊的蜂蜜全都倒在了他的——”

她用食指在空中做了一个盘旋而下的动作,然后指向自己裤裆的位置,与此同时,她还用一声口哨为自己的动作配了音。

“我的天。”路易斯惊呼道。

“还没完呢。离开时,我故意让房间的门敞开着,还有窗户。要是有什么小动物钻进房间想尝一尝他的蜂蜜‘棒棒糖’,那就尝吧。苍蝇也好,蜜蜂也好,哪怕是流浪狗,我都不管了。”

“我的天。”路易斯再次惊呼,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

“总之喜欢蜂蜜的都可以去大快朵颐了。”她清了清嗓子,又把烟塞到嘴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能去跟他挤一挤。”

之后,驾驶室里安静了下来。路易斯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他一副模范司机的样子,身体坐得端端正正,双肩紧张地控制着两条胳膊,只是脸上露出了愤愤不平的表情。他听出米莉安是在撒谎了吗?接下来他会干什么?猛踩一脚刹车?让没系安全带的米莉安一头撞上风挡玻璃,然后把她拖到路旁湿漉漉的碎石地面上强奸了?

嘭!路易斯突然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

米莉安已经想不到任何能够化解紧张气氛的俏皮话了。她的脑袋被一个无比现实的念头慢慢占据:我斗不过这个家伙,他收拾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该死的浑蛋!”路易斯骂道。

米莉安疑惑地眯起眼睛,“什么?谁?”

“男人。”

“你是同志吗?”他说话的方式让她产生了这样的猜疑。

他歪起脑袋,诧异地盯着她问:“同志?开什么玩笑?当然不是。”

“我以为——”

“男人大多时候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男人实际上都是……都是小孩儿,都是驴。”

“都是小驴崽儿。”米莉安轻声附和着说。

“我们总是看不清现状。那么多优秀的女人走进我们的生命,而我们却像对待垃圾一样对待她们。自以为是,愚蠢无知。那些殴打女人、欺负女人的男人,他们不仅仅是不懂得欣赏自己拥有的一切,他们根本就不配拥有他们得到的那一切。我的妻子,她离我而去的时候……我也是个不懂得珍惜的笨蛋。”

他又抬手砸了一下方向盘。

就是在这一刻,米莉安突然对身边这个男人产生了好感。

这是几年来,她第一次对别人产生好感,尽管这感觉并不那么强烈。这人身上的某些东西深深吸引了她:他的温柔、他的忧伤和他的失意。她知道此人让她想起了谁(本,他让你想起了本),但她不愿意朝那个方向多想,于是强迫自己将这个念头丢进了大脑中最黑暗的角落。

随后,不由自主地,她向他伸出手去。她必须知道,她必须看到。这就像一种强迫症,就像上了瘾。

“我叫米莉安。”

但路易斯的心尚未平静下来,因而他没有理会米莉安伸过来的手。

该死。她不免有些失望。来吧,伙计。和我握个手吧。我需要看看你的未来。

“米莉安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他说。

踌躇间,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很高兴认识你,路。”

“不是路,是路易斯。”

她耸耸肩,“你的车,你说了算。”

“对不起,”路易斯说,“我不是故意没礼貌。主要是……”他欲言又止,“刚刚过去的这两个星期实在太累人了。我刚跑了一趟辛辛那提[7],现在又要去夏洛特[8]再拉一趟。”

随后他闭上嘴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给自己鼓足勇气。

“呃,我想说的是,这一趟车跑完之后我还有几天时间才会再次出车。平时我很少休息,通常是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不过……这次我打算歇几天。我在想,要是你也去夏洛特的话……那儿离这里不远,往南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要是你愿意去那儿,又碰巧有一天空闲的时间。呃……或许我能请你吃顿晚饭,或者看个电影什么的。”

她再次伸过手去,“说定了。”

路易斯仍然没有握她的手。米莉安寻思,她得怎么做才能既碰到他的身体,又不显得放肆呢?捏一下他的耳朵?她想看到他的结局,她只需要触碰到他的皮肤……

不过这时,路易斯微笑着拉住了她的手。于是,她看到——

灯房的四周全是玻璃窗。其中一面玻璃窗上破了一个洞,风呼啸着从洞口钻进房间。远处雷声滚滚,灰色的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照亮了路易斯的脸,一张满是血迹的脸。

外面传来海潮的声音。

这是一座灯塔的顶端。路易斯被绑在信号灯旁边的一把木椅子上,他的头顶上方是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学仪器。两根棕色的电线缠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固定在椅子的扶手上,而他的双脚也同样被电线绑在椅子腿上。一条黑色胶带缠着他的额头,将他的脑袋紧紧绑在信号灯的基座发条上。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慢慢靠近。他是个秃子,脑袋光光的,没有眉毛,甚至连睫毛都没有。

他的双手光滑细长,但其中一只手里却拿了一把长长的剖鱼刀。

男子端详着刀刃,仿佛在欣赏一把宝剑,尽管那刀刃上已经有了锈迹和豁口,闻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儿。

“放开我,”路易斯结结巴巴地喊道,“你是谁?你们是什么人?我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那已经无关紧要了。”男子不慌不忙地说。他带着某种口音,听起来有点像欧洲人。

男子的动作异常迅猛,他一把将剖鱼刀插进了路易斯的左眼。但是刀尖插得并不深,只是废了他的眼睛,却并没有伤及大脑。显然,光头佬是故意留有余地。路易斯疼得尖叫起来。光头佬随即又将刀拔了出来,刀尖离开眼睛时发出令人胆寒的抽吸声。

男子薄薄的嘴唇微微咧开,露出阴森的笑容。

他停了下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路易斯右眼的视线越过男子肩头,落在了他身后的什么东西上面。

“米莉安?”路易斯惊讶地问道,但他已经等不到任何回答。光头佬再次举起刀,扎向路易斯的右眼。这一次,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剖鱼刀深深插进路易斯的眼睛,刺进了他的头颅。

4 最重要的问题

剖鱼刀从一只眼睛拔出又刺进另一只眼睛时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而他临死之前叫了她的名字……米莉安?这三个字在她脑子里犹如不停弹射的子弹,搅得她头痛欲裂。

她的手感觉就像摸到了滚烫的炉子。她倒吸一口凉气,猛然抽了回来。由于惯性的作用,她一头撞在了副驾一侧的窗玻璃上,虽然玻璃安然无恙,但她却被撞得眼冒金星。嘴里叼着的烟翻滚着掉下去,落在她的大腿上。

“你认识我?”她晃晃脑袋,连眨了几下眼睛才赶跑那些飞舞的白点。至于路易斯,自然又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搞糊涂了。

“萍水相逢,认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呢?”他说。

“不是!”她使劲摇了摇头,喊道,“我问的是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我们互相认识吗?”

路易斯的手还停在两人之间的半空中,但此时他缩了回去,只是动作格外迟缓,好像稍微快一点他的手就会整个断掉。

“不,我们不认识。”

她揉了揉眼睛,“你认识其他叫米莉安的人吗?”

“不认识。”

他诧异地望着她,好像她是一条可怕的响尾蛇。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半举着,仿佛随时准备格挡响尾蛇的攻击。怎么回事?米莉安怀疑路易斯肯定以为她嗑了药。要真是嗑了药倒好了。

该死!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接着想下去了,只觉得自己胃里如同翻江倒海,难受异常。

“停车!”她喊道。

“什么?停车?等等,让我把车开到——”

“马上停车!”她尖叫了起来。这不是她的本意,但此刻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意识到失控更加重了她的不安,一时间,她感觉自己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昏昏沉沉,仿佛跌进了一个张着巨口的黑洞。

路易斯并没有立刻踩下刹车,而是轻点几脚,缓缓降低车速。液压制动器发出一阵抱怨,卡车溜向路肩停了下来,但引擎仍然空转着。

“好了,你冷静点。”他说着伸出双手要来扶她。

米莉安咬着牙说:“路易斯,当别人无法冷静的时候,你说冷静点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那只会火上浇油。”

“对不起。我……我没有多少经验。”

经验?什么经验?他的言外之意大概是说他没有多少和疯子打交道的经验。而实际上,她可能真是个疯子。

“我也一样。”但她心里想的是,我比以前已经从容许多了。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终有一天,我会习以为常的。

“你怎么了?”路易斯问。

“你问到点子上了。”

“你可以告诉我。”

“不行,我不能告诉你。说了你也不会——”她叹了口气,“我得走了。”

“我们还在荒郊野外呢。”

“这是美国,荒郊野外又怎样?”

“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

她的手颤抖着从腿上捡起那支烟,夹在耳后,“你是个好人,路易斯。但你必须让我下车,因为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个疯子。我看到你脸上的表情了,你已经那么想了对不对?没必要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给自己找麻烦。没错,我不值得。我是个扫把星,只会让你倒霉的。所以对你对我,最好的办法就是断绝往来。”

米莉安抓起她的挎包,打开了车门。

“等等!”路易斯叫道。

她毫不理睬,只管向路肩上跳去,结果双脚正好落在一个小水坑里,鞋顿时便湿透了。

路易斯爬到副驾一侧,拉开了储物箱。

“等等,给你点东西。”他边说边在储物箱中翻找,最后拿出了一个白色的信封,打开后,米莉安看到了里面装的东西:钱。厚厚的一沓,全是二十美元一张的票子。

路易斯用结了老茧的拇指和食指从中抽出了五张,递给米莉安。

“拿着。”

“去死吧你!”

他看起来好像很受伤的样子。很好。她就是要伤害他,尽管她有些于心不忍。这就如同一剂良药,虽然苦口,却能治病。

“我还多着呢。”

这是她最不想知道的事情,因为那使他成了某种标志或目标。她禁不住把他想象成了死在路边的动物,而她则是贪婪的秃鹰,正伸着长长的喙啄食他暴露在外面的内脏。

“我用不着你来施舍。”她说,尽管她的话并没有多少底气。

受伤的感觉已然淡化,逐渐变成了别的东西。现在,他有些愤怒了。他一把抓住米莉安的手,力度恰到好处,既能让米莉安乖乖站住,又不至于弄疼她的手,随后,他将那几张钞票塞进她的手中。

“这是一百块。”

“路易斯——”

“别说了。听着,沿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再过半个小时左右你就能看到一家汽车旅馆,是一排平房。旁边还有个加油站和酒吧。只要沿着这条路,保准错不了。不过你别走在公路上面,三更半夜的,万一遇到些神经病就麻烦了。”

“那种人我见得多了。”她说,因为她自己就是。米莉安收下了钱。她望着路易斯的眼睛:他正努力保持镇定,愤怒、受伤的感觉早已烟消云散,他的眼中充满了忧虑和关切。

“你没事吧?”他问。

“我一直都没事,”她回答,“你最好忘了见过我。”

米莉安转身走了。她低着头,心里一再叮咛自己:别回头看,该死的,别回头看。

她想喝酒。

插曲

采访

“第一条规则,”米莉安说,“我只有在触碰到别人的皮肤时才会出现灵视画面,隔着衣服是没用的。所以我经常戴着手套,因为我不想每天都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一定很恐怖吧,”保罗说,“对不起,我是说,永远都不能靠近人、接触人,那应该很难忍受吧。”

“放松点,保罗。那没什么,我还受得了,毕竟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过这就说到了第二条规则,或者第三条。我真应该把它们记下来。实际上,灵视是一次性的。在每个人身上我只能看到一次,并不是说每碰一次皮肤就重现一回。不过话说回来,有些画面的确能让我夜里做噩梦。”她顿了顿,努力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东西。而在她的脑海中,一幕幕血腥的、痛苦的、令人绝望的弥留之际却自己纷纷跳了出来。她心里有一座关于死亡的大剧院,舞台上的幕布永远是拉开着的,这里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死亡的剧目,演员是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髅。

“那,你看到的是怎样的情景?”保罗又问,“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就像飘浮在半空的天使?还是你化身成将死之人,以第一人称视角看到?”

“天使?那倒挺有意思的,我还能生出一对儿翅膀。”她擦掉眼角的一点眼屎,“这就说到下一条规则了。我永远是个旁观者,视角总是凌驾于画面之上,或者一侧。我对某些细节总能了如指掌,但别的就不行了。比如,我能清楚知道将死之人如何摆脱尘世的纷扰,而且清楚的程度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也知道,有些死亡案例是没有任何征兆的,有的人也许只是摸了一下头就突然倒地身亡了,而这其中实际上包含了许许多多的信息。别人觉得不可理解,但我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能准确知道是什么导致的死亡,脑瘤、血栓,或者只是被大黄蜂的毒针刺到了大脑皮层。”

“我还知道确切的时间,哪一年,哪一天,几点几分几秒。就像有人在宇宙的时间轴上插了一个红色的图钉,一目了然,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图钉。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楚。当然还有外部视觉线索。我曾看见一个女人的脑袋在麦当劳的停车场上爆掉了,我能看到竖在街角的某某大街或某某路的标志牌,能看到她穿着一件印有‘别惹得克萨斯’字样的T恤,而后我能利用福尔摩斯的演绎推理法解开谜底。或者上谷歌搜索。妈的,我爱死谷歌了。”

“嗯,一般是多长时间?”

“什么多长时间?”

“呃,你能看到多长时间,或者说你能看到多少情节?一分钟?五分钟?”

“哦,你说这个啊。我以前一直觉得是一分钟,六十秒,可后来发现并不尽然。有的长有的短,总之该看到多少我就能看到多少。车祸通常三十秒钟就能结束,但心脏病或者其他之类的,却有可能要持续五分钟以上。总之,我能看到整个死亡过程。匪夷所思的是,即便我看到的情景持续了四五分钟,可在现实中却只是一两秒钟的事儿。就好像一愣神儿的工夫我跳到了另一个时空,然后又跳了回来。这个问题我实在难以解释。”

保罗皱起了眉头,米莉安看得出来,即使有他叔叔的死作为印证,但他对米莉安仍是半信半疑。她不怪他,因为她本人也经常对自己产生怀疑。简单一点的解释,她是个神经病,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你是人们生命最后时刻的目击者。”路易斯说。

“说得好。”米莉安说,“不计其数的生命。夏天地铁里有多少人你知道吗?每个人都穿着短袖,车厢里全是胳膊,保罗。胳膊,死亡。那感觉就像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

“你为什么不想办法阻止呢?”

“阻止什么?死亡吗?”

“对。”

米莉安轻声笑了笑,笑声中充满了讽刺和不屑,仿佛那是一个无比幼稚的问题。她把酒瓶递到嘴边,却并没有急着喝。

“为什么我不想办法阻止呢?”她玩味着这句话,“保罗,这就是最后一条,也是最残酷的一条规则了。”

她灌了一大口威士忌,继续说了下去。

5 诱虫灯

米莉安已经徒步走了半个小时,她心里乱糟糟的,千头万绪如万千只蝴蝶翩翩起舞,挥之不去。她越发不安起来。

那个长得像怪物史莱克一样的家伙,那个名叫路易斯的卡车司机,他将在三十天后的晚上7点25分死去。而且他的死极为惨烈恐怖。米莉安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死:鲜血,破碎的玻璃,绝望的眼神。自杀,她见过;老死病死,更为常见;车祸和其他意外,同样屡见不鲜;但是谋杀,这是非常罕见的。

一个月后,路易斯就将命丧黄泉,且在临死之际叫了她的名字。而更糟糕的是,在致命的一刀插进他的眼窝之前,他是看着某个目标叫出她名字的。这说明她也在现场,他看到了她,那句临终的呼唤是冲着她去的。

米莉安把那一幕死亡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可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和这件事到底是如何扯上关系的。

她对着空旷的田野声嘶力竭地喊着骂着,从路肩上捡起一大块碎石头朝竖在路边的一个出口标志牌砸去。“咣当”一声,牌子晃了晃。

过出口不远,她便看到一个醒目的招牌:斯威夫特酒吧。

啤酒瓶形状的霓虹标志在风暴肆虐之后的夜色中闪闪发光。在米莉安的眼中,酒吧就像一台闪着荧光的诱虫灯,而她则是一只不顾一切想要扑过去的飞蛾(一只被死亡喂饱了的飞蛾)。她沿着小路直奔酒吧而去。

她仿佛已经品尝到了期待已久的琼浆玉液的味道。

这间酒吧就像一个刚从娘胎里爬出来的伐木工人和飞车党的私生子。深色木制家具,兽头,镀铬包边,水泥地板。设计任性,不伦不类。

“好地方。”米莉安叫出了声。

酒吧里的人并不多。几个卡车司机围在一张桌子前打牌,桌上放着一个冒着泡沫的大水罐。飞车党们则在台球桌旁晃来晃去。门的左边放了一堆早已干瘪的芝士薯条,一群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自动唱机里,铁蝴蝶乐队正扯着嗓门儿唱道:在天堂的花园里,宝贝儿。

她一眼看到了吧台,和吧台边缘上悬挂的铁链,感觉像回到了家,米莉安当即决定,她要住在这里不走了,直到他们把她赶出去。

酒保半死不活,看上去就像一坨没蒸熟的生面团被硬塞进了那件脏兮兮的黑T恤里。米莉安走上前去,说她要来杯酒。

“再过十五分钟就打烊了。”酒保咕哝道,随即又加了一句“小妞儿”。

“我说小白脸,别叫我小妞儿。如果只有十五分钟,那就给我来杯威士忌。要你们这里最便宜、最难喝的,哪怕是打火机油和马尿兑出来的都行。给我拿一个烈酒杯,如果你愿意,我宁可自己给自己倒。”

酒保盯着米莉安看了几秒钟,而后耸耸肩,“好吧,随你便。”

小白脸把一个曾用来装防冻剂的塑料桶往吧台上一放。桶里的威士忌浑浊不堪,让人感觉喝防冻剂或许倒更健康安全。他挥手扇跑几只小飞虫,那些小东西也许已经被酒气熏得如痴似醉了。

盖子一拧开,小白脸不由连连咳嗽,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把头扭到一边。浓浓的酒味儿,或者说那久违的感觉,过了几秒钟才击中旁边的米莉安。

“哇,感觉就像有人对着我的眼睛和鼻子撒了一泡尿。”她皱着眉说。

“是田纳西州边界处的一个朋友自己酿的,盛酒时他用的不是橡木桶,而是旧油桶。他说这叫波本威士忌,我也不清楚。”

“便宜吗?”

“没人愿意喝这玩意儿。只要你想喝,这一桶我五块钱卖给你。”

那浓烈的味道恐怕能熏倒一头驴,米莉安不敢想象喝下它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但她需要麻醉自己,需要靠酒精来净化自己。她掏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拍着吧台说:

“拿杯子来。”

小白脸将一个烈酒杯放在五元钞票旁边,然后用他那油乎乎的手拿走了钱。

米莉安搬起酒桶,倒了满满一杯。酒溢出杯子,流到了吧台上,米莉安很惊讶它居然没有把台面烧出一个洞。

她盯着那杯混浊的威士忌,酒的最上面还漂浮着星星点点的杂质,然而除了杂质,她仿佛还看到了别的东西:路易斯,他恐怖的脸,两个惨不忍睹的眼窝,一张喊着她名字的嘴。

喝了吧,她鼓励着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八年来不都是如此吗?她随时随地都能看到死亡。每个人都免不了一死,就像每个人都要屙屎撒尿。路易斯和别的人没什么两样(也不尽然,一个声音说道,他被一把生锈的剖鱼刀刺瞎了眼睛,而临死之前他叫了你的名字),她何必如此牵肠挂肚,念念不忘呢?她不在乎他的死活(不,她在乎),为了证明这一点,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杯子还未放下,她已经感觉好似有人在她的喉咙里和肚子里点燃了一串爆竹。她仿佛能听到肝脏爆炸的声音。这是她喝过的最难喝的东西了。

爽!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小白脸望着她,目瞪口呆。

第二杯下肚,她已经隐隐有些麻木的感觉。脑子不那么灵光了,思维变得迟钝。那些挥之不去的可怕念头一个个被套上了枷锁,拖到了混沌的脑海深处——它们拼命挣扎,终于还是难逃被遗忘的命运。

然而有一个念头却顽强地重新冒了出来。

她想到了一个飘浮在高速公路上的薄膜气球。

米莉安闭上眼睛,之后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没有听到酒吧门被打开的声音,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人坐到了她的旁边。

“你打算喝掉那一杯吗?还是想先热热身?”

米莉安抬起头。说话的人有张稚嫩的娃娃脸,乌黑的头发似乎多日没有洗过,油油的、亮亮的,而且十分蓬乱,顶在脑袋上,仿佛用乌鸦的翅膀搭起的帐篷。但是他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惹人喜欢。

“当然要喝。”她大着舌头回答说。

“你把那一杯喝了,我再请你一杯。”他看了眼装酒的桶,“或者,咱们喝点不那么像泔水的东西。”

“别理我,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拜托,”他说,“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谁会忍心让你自生自灭啊?就算眼圈发黑,那也瑕不掩瑜。”

米莉安禁不住心中一动,两腿之间热热的,有种酥酥的麻刺感。年轻人有副动听的嗓音,甚至可以说清脆悦耳,充满诗意,如果他开口唱歌,恐怕能让天使惊掉了翅膀。而且更难得的是,他的声音没有半点女性阴柔的气质。阳光,自信,富有男人味儿,没有丝毫南方口音。他的样子看起来坏坏的,带着点痞味儿。米莉安对他顿生好感,她喜欢坏坏的男生。她开始感觉自己像个正常人了,对此她很满意。

可是他的脸看起来有点似曾相识,至于在哪里见过,什么时候见过,她没有半点印象。

他问小白脸要了瓶啤酒,给了小费,但却并不急着喝,而是坐在那里,认真打量着米莉安。

“要是一个女孩子戴了副黑框眼镜,你会怎么说?”米莉安问他。

“那就把我原来的话说两遍。”他脱口而出。

“嗯,差强人意,”米莉安说,“我能说得更好听些。”

“不见得吧。”他又笑了起来,该死的,那笑容如雨后的阳光,如此迷人,难以抵挡,“况且,我只看到你的一只眼睛上有黑眼圈。”

“也许是我得到的教训还不够。”

“我叫阿什利。阿什利·盖恩斯。”

“阿什利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我爸爸拿皮带抽我的时候也会这么说。”年轻人说道,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实际上,他的笑容此刻就像怒放的花儿,光彩照人。

米莉安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她随即大笑着说:“行啊老兄,你不仅听懂了我的笑话,还能把自己挨打的事儿说得这么滑稽,实在让人佩服。好吧,如果世界末日降临,我保证一定让你活下来。我叫米莉安。”

“老女人才叫米莉安。”

“我的确觉得自己挺老的。”

“我能让你找回年轻的感觉。”

她转了转眼珠子,“我去,小嘴儿真会说话。”

“我有个建议,你听听看怎么样?”他悠闲地撕下啤酒瓶身上湿漉漉的标签,“我现在去洗手间放下水,然后照照镜子,因为我希望自己在你眼里能更帅一点。当然,我会好好洗把手。我身上挺脏的,不过不是那种脏,我很健康。洗完烘干,我还到这儿来。”

“谢谢你的详细解说。撒完尿你还会抖几下你的小弟弟对不对?”

阿什利没有在意她的揶揄,继续说道:“如果到时候你还没走,我就当成是你默许了。我会像小孩子看到糖罐一样缠着你。我们把酒言欢,高兴了可以拉拉手,摸摸屁股,最后你跟我一起到我那儿去。”

阿什利得意地笑了笑,将标签揉成一团,直接投进了米莉安的酒杯里。

“贱人!”她骂了一句。

阿什利起身,晃晃悠悠地向酒吧后面走去。

米莉安偷偷瞥了眼他走路时一扭一扭的屁股。没多少肉,但抓起来应该手感不错。

她看着他走过台球桌旁的三个飞车党。一个白头翁似的老家伙顶着一头长长的白发,眼睛深藏在头发的缝隙里。旁边是个矮矮壮壮的肉墩子,圆滚滚的身躯看起来就像一根肥香肠。最后一个家伙是个膘肥体壮的大胖子,看到他的人第一反应会怀疑他是从梅尔·吉布森主演的电影《霹雳神探怒扫飞车党》[9]里跑出来的群众演员,将近两米的个头看着像座山,身上凹凸不平,肌肉、脂肪相互堆叠,树枝一样粗壮的胳膊上绘满了文身:一个老太太的脸孔、一棵着火的树、一堆骷髅,还有一辆起火的摩托车。

胖子正准备击球,他把球杆使劲向后拉,伸出南瓜一样的大脑袋瞄准着要击打的目标球。

阿什利要从他身边挤过去,屁股却恰好撞在他的球杆上。结果球杆在绿色的桌布上滑了一下,将母球不偏不倚推进了底袋。

母球洗袋。[10]

胖子扭头瞪着阿什利。如果在室外,他的身躯恐怕能挡住太阳。如果他跺上一脚,大地都要颤抖,岩浆都要从地底下冒出来。

阿什利嬉皮笑脸,而胖子则一脸怒容,眼看就要发作。一只刚刚在隔夜的芝士薯条上饱餐一顿的苍蝇正心满意足地从两人中间飞过,胖子的腾腾杀气吓得它心惊胆战,连忙扑扇着翅膀逃到了一边。

“王八蛋,”胖子骂道,“你他妈的害我犯了规。”

可阿什利仍旧笑容满面,丝毫没有内疚的意思。米莉安不由捂住了脸,她知道,麻烦来了。

6 打烊时间

“那就重打一次嘛。”阿什利眨着亮晶晶的双眼,很淡定地说。

“重打个屁!”胖子怒道,就好像阿什利刚刚的建议不是让他打球,而是让他对自己的老娘不敬。“你他妈的懂不懂规矩?”

上了年纪的白头翁不声不响地转到了阿什利身后,他那满头白发总是让米莉安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灰色的阴毛,肥香肠活似《侏罗纪公园》里的迅猛龙,他从一侧靠了过去。

见这阵势,小白脸很识时务地迅速从吧台后面消失了,再也没有露头。

米莉安越发感觉不妙。

“我想你的两个朋友一定都很乐意让你重打一杆的。”阿什利说。

白头翁摇了摇头,肥香肠嘴里咕哝了句什么。

“我的朋友都是讲规矩的人。”胖子说。

阿什利看对方毫不让步,耸了耸肩,不屑地说道:“那好吧,去你妈的规矩。”

胖子的动作要比米莉安料想的敏捷得多。白头翁像旋转陀螺一样将阿什利的身体扭转过来,胖子趁机将球杆一横,勒住了阿什利的咽喉。胖子往上一用力,阿什利顿时双脚离地,那场面就像《杰克与豆茎》中的巨人提起了杰克。

“我要打得你满地找牙。”胖子怒吼道。

阿什利被勒得直伸舌头,可是他的后脑勺紧紧贴着胖子厚实的胸膛,丝毫无法动弹,只能拼命地踢动双腿。他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紫,米莉安不由想到了死去的德尔·阿米可。

米莉安知道自己不能多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此时此刻,置身事外是最好的办法。她真想夹着她的威士忌,头也不回地溜出酒吧。当然,很多时候她都做不到如此理智。

她像个冷漠的旁观者一样晃晃悠悠地来到了他们跟前。阿什利的嘴唇已经变成了紫黑色,活像两条扭打在一起或者正在交尾的蚯蚓。

米莉安拽了拽胖子皮夹克的衣角。

“你好,”她拿出一个少女所能具备的全部礼貌柔声说道,“大块头,我们可以谈谈吗?”

胖子也许听到身旁有个蚊子似的声音,于是缓缓扭过硕大的南瓜头,米莉安怀疑自己听到了骨骼扭动的声音。

“什么事?”他一脸轻松地问,仿佛根本不记得自己手里还吊着一个快被勒死的人。

阿什利的双腿已经软了下来。

“快被你勒死的那个人。”

“嗯哼?”

“他是我弟弟。他……有点问题。首先,他不懂礼貌。其次,他的名字叫阿什利,一个男的叫这样的名字,他到底娘不娘,你大概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再者,他至少也是个中度智障。其实就算我说他80%都是个智障,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反对。小时候我妈妈经常喂他吃化肥,我想她大概是想弥补自己在怀孕时没有及时打胎的错误。”

阿什利已经翻起了白眼。

“如果你能行行好,别把他勒死,”她继续说道,“并顺便告诉我,你和其他两位先生喜欢喝什么,我正好有钱可以请你们在酒吧打烊之前再来几杯。”

“是吗?”胖子问。

米莉安竖起两根手指在眉角比画了一下,那代表童子军的荣誉,当然,那看上去也很像肛门医生无声的威胁。

米莉安看到胖子紧绷的皮肤下面像大陆板块一样移动的肌肉。球杆猛然离开了阿什利的脖子。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手不停揉着咽喉。

“谢谢。”米莉安说。

胖子瓮声瓮气地说:“你该给你弟弟拴条狗绳,再给他戴个头盔。”

“我会考虑的。”

“我们喝啤酒,库尔斯淡啤。不过我觉得我们该换点更有劲儿的。龙舌兰怎么样?”

“就龙舌兰。”

“要上等货。不要那种便宜的仙人掌汁。”

米莉安赞同地竖起大拇指,随后伸手去拉阿什利。阿什利终于缓过了气,但仍然咳嗽了一两声。不过,他没有拉米莉安的手。

他抬头看着米莉安,微微一笑。米莉安心中一惊,大呼不妙,可就像突如其来的车祸一样,尽管她意识到了问题,却已经无力阻止了。

阿什利对着胖子的裆部一拳打了过去。

当然,他这一拳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胖子的两个蛋蛋简直比核桃还要坚硬,他甚至连缩都没有缩一下,只是稍微有点意外。

“哟喂,长本事了。”胖子不屑地瞟了阿什利一眼。

随后他抡起拳头,向依然跪在地上的阿什利的脸上打去。

不过阿什利早有防备,他猛地向后一仰脑袋,胖子那一拳便扑了个空,但他无法及时收住力道,而他们旁边又恰好摆着一张双人酒吧桌,于是胖子的拳头实实在在地打在了桌角上。米莉安真切地看到胖子的两根手指被桌角撞断,她甚至还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咔嚓声,就像有人在膝盖上折断了一根树枝。

胖子是那种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尽管疼得钻心,但他不叫不嚷。他把受伤的手举到面前,没事儿似的慢慢端详,那样子就像一头大猩猩第一次看见订书机或者iPod。

但混乱局面却由此而始。

白头翁再次伸手勒住了阿什利的脖子,不过米莉安眼疾手快,她对着身旁的一把高背椅子踢了一脚,椅子向白头翁滑过去,椅背不偏不倚撞在了他的肚子上,他疼得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而与此同时,阿什利用肩膀撞向肥香肠的双膝,后者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这时只听哐的一声,一支球杆砸在了阿什利的头上。胖子一只手上拿着剩下的半截球杆,乐不可支地笑着。这对他来说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米莉安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一个拳头打过来,她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只觉得一股风从脸颊旁吹过,好险。阿什利顽强地站起身,两眼迷离,可随后他又立即被胖子庞大的身躯给压倒下去。他的肩膀抵住了桌子的一头,使另一头像跷跷板似的高高翘起。

米莉安感觉冷光一闪,转眼看到白头翁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刀。

肥香肠在身后推搡着她。

胖子又一次高高举起剩下的半截球杆,准备朝阿什利的脑袋上打去。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又如此缓慢。米莉安觉得晕乎乎的。坦白地说,她此刻已经处于半醉半醒的状态。

该结束这场闹剧了,她心里想道,是时候抬出老娘的镇山法宝了。

看着白头翁一步步逼近,米莉安慌忙伸手到口袋里摸索。她横跨一步躲开了肥香肠。胖子大吼着,紧握着球杆——甚至包括他那只受伤的手。米莉安终于摸到了要找的东西,她掏出来,毫不犹豫地用在了对方身上。

那是一瓶防狼喷雾剂。但它喷出来的并不是雾,而是呈水柱型的细小微粒,用来对付恶狗、灰熊和胖子这种人绰绰有余。

她不顾一切地朝自己周围喷了起来。胖子的眼睛首先中了招,他大声号叫起来,对着喷雾胡乱挥舞起双手,仿佛那样就能救他似的。白头翁挥刀砍来,米莉安也对着他一阵狂喷。肥香肠相对狡猾一些,他看到情况不对头,没有贸然冲上去,而是一把抓住了米莉安的手腕——

黑暗中,一头小鹿摇摇晃晃地跑到公路中央并停了下来,直到雪亮的摩托车头灯照出它的轮廓。肥香肠一边开着摩托,一边狂吻着一个嘴角生疮、牙齿参差不齐、身上刺有文身的老女人。当他终于把舌头从那女人的嘴巴里抽出来时,已经太晚了。看到小鹿的一刹那,他本能地扭转车把,摩托车擦着小鹿白色的尾巴疾驰而过。车轮撞上了路边的石头,摩托车突然受阻,车身由于惯性向前翻滚。可怜的肥香肠没有戴头盔,他的身体腾空而起,接着脸朝下摔在路面上。这还不算,碎石和沥青就像一台天然的打磨机,落地之后的肥香肠继续向前滑行,结果半边脸都被生生磨掉,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肉模糊的轨迹,如同撒了一地绞碎的烂牛肉。他的一只眼珠也从眼窝中掉了出来,而他的身体则像一个对折的布娃娃,脊柱先是弯曲,而后终于承受不住,当场折断。同车的女人像个稀里糊涂的超级英雄,一边大叫,一边挥舞着双臂从肥香肠的身体上方飞了过去。那头小鹿受了惊,转眼消失在路边的丛林里。

——米莉安闪身躲避,顺势将一道喷剂送进了肥香肠的嘴巴和喉咙。只过了两秒钟,肥香肠仰面向后倒去,翻身趴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大吐特吐起来。他的脸憋得通红,眼睛仿佛要爆炸,鼻涕、眼泪和汗水小溪似的直往下淌。

米莉安拉起阿什利。

“我们得赶紧逃命。”她说。

胖子一只手还死死抓着半截球杆,只是用伤手拼命揉着眼睛。

阿什利抓起另外半截球杆,劈头打向胖子的脑袋。米莉安连忙推了他一把。

“我说了,快逃命!”

阿什利只好放弃继续教训对方的念头,哈哈笑着向外奔去。

临走时,米莉安将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揉成一团,丢到了小白脸藏身的吧台后面。她用肩膀撞开了酒吧的门,室外混杂着潮湿沥青和啤酒味儿的空气迎面扑来。她一阵恶心,踉踉跄跄地跑向了附近一片废弃的停车场。昏黄的路灯给人一种幻境般的感觉。她脑子里装满了远处高速公路上传来的汽车声。她有点晕头转向,该往哪里逃呢?

阿什利在她后腰上拍了拍,说道:“这边。”

她顾不得多问,只管没头没脑地跟着。阿什利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米莉安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跳到了一辆八十年代末生产的福特野马跑车的驾驶座上。

“快上来!”他在车里大喊道。

她照做了,顺从得就像德尔·阿米可那间旅馆房间里的蟑螂。

车里黑黢黢的,又脏又乱。很多地方的薄膜被撕得破破烂烂,咖啡杯、饮料瓶在脚底下堆起老高。后视镜上挂着两张扑克牌除臭剂,不过它们恐怕早已失效,因为车里弥漫着烟和脚臭的气味儿。

阿什利将钥匙插进点火开关,顺手一拧,引擎振动着发出几声呻吟,随后便又无声无息。阿什利试了一次又一次,引擎却像死了一样,只是间或喘上几口气。

“怎么回事?”米莉安焦急地问,“快点!”

“我知道。”他吼了回来,一只脚不停地在油门踏板上起起落落。

吱——吱——吱——吱。

一百英尺开外,也许更近,酒吧门被轰然撞开。

胖子应声蹿了出来。即便停车场上灯光晦暗,米莉安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他嘴里喷出的唾沫、鼻孔中流出的鼻涕和眼角淌下的泪水,他那样子就像一头口鼻中喷溅着泡沫的、愤怒的公牛。

当然,她还看到了胖子手中握着的一把霰弹枪。她不知道这家伙是从哪儿搞来的枪,难道是酒吧里的?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枪确确实实存在,而且就拿在他的手中,而他正怒不可遏地向他们追来。

“快点!快点!”米莉安尖叫着,“他手里有枪!”

车子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惊慌,引擎隆隆吼叫着,虽然并不顺畅,但总算发动了起来。阿什利急忙挂上倒车挡,并加速向后倒去,不幸的是,愤怒的胖子此刻正手握霰弹枪站在车的后方。

枪声响了。

子弹打在汽车后风挡玻璃上,破碎的玻璃渣子稀里哗啦落满了后排座位。

野马跑车果然车如其名,阿什利挂上前进挡,一脚油门下去,车子便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向前冲去,身后只留下一片飞溅的碎石和尾气。又一声枪声,铅弹在车尾钻了几个洞,但仅此而已,胖子气急败坏,可惜也只有望车兴叹的份儿。

车子一头冲出了停车场,轮胎啸叫着,阿什利兴奋地发出一阵狂笑。

7 讶异的快感

夜色朦胧,万籁俱寂。

一栋小房子静静矗立在一条崎岖蜿蜒的乡村小道旁。房子的一大半都被紫藤缠得严严实实,远看就像一个茂盛的葡萄架,而那些紫色的花俨然成了一串串丰满的葡萄。紫藤本是一种十分美丽的植物,但在伟大的北卡罗来纳州,人们却视之为杂草。

说不清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两声狗叫,田野中偶尔能听到蟋蟀的浅吟低唱。天鹅绒般的夜空繁星点点,似颗颗珍珠,闪闪发光。

路旁停着一辆白色的野马跑车,后风挡玻璃上的大洞分外醒目,而车尾更是像筛子一样,遍布着大窟窿小眼睛。房子里面漆黑一团,甚至有些死气沉沉。两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随后,什么东西打破了这温柔的寂静。

钥匙碰撞着锁孔,发出叮叮当当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开门者一个不小心,钥匙掉在了地上。有人咯咯笑着,有人骂了句“他妈的”。钥匙被捡起来重新插进锁孔,于是又一阵叮叮当当,窸窸窣窣。

门被一把推开,力度之大连门框上的合页都差点脱落。两个人影缠绕在一起,随即分开,然后再次合二为一,再也不忍分离。他们仿佛失去了控制,互相以彼此为轴旋转着。屁股撞上了靠墙的桌子,信件散落一地,随后一个相框也跟着掉了下去。哐当一声,玻璃摔了个粉碎。

一只手在墙上胡乱摸索着电灯开关。

啪。

“我靠!”米莉安说道,“太亮了。”

“别说话。”阿什利的声音。他把米莉安按在一张破布沙发的扶手上,双手在她的屁股上不停游走。

他的脸向她凑过去,嘴唇碰到了嘴唇,牙齿碰到了牙齿,舌头碰到了——

阿什利坐在一台轮椅上,他已是迟暮之年,光秃秃的头顶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老人斑和其他疤痕。他孱弱的双手放在大腿上,腿上盖着一条粉红色的毯子……

——舌头。米莉安轻咬了几下阿什利的下嘴唇,阿什利也如数奉还。她抬起一条腿,紧紧缠住阿什利结实的屁股,然后一个旋转,两人调换了位置。

她一下子把衬衣掀到了头顶。阿什利的双手紧紧抓着她身体的两侧,她甚至微微感觉到了疼痛——

……他身旁的地上放着一个氧气瓶,管子从粉红色的毯子下面穿过,通到他的鼻孔。他的身躯佝偻萎缩,像个被揉皱了的纸杯,又像一堆被粉蓝色的睡衣包裹着的行将腐化的骨头。但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依旧年轻,像魔镜一般闪烁着动人的光彩。灵活的眼眸多疑地左顾,右盼,或者是在察看是否有人对他起了疑心……

——她从头上扯下衬衣,随手丢到了身后,他们再度吻到了一起。

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从客厅一直散落到卧室。

很快,两人便倒在了床上,滚烫的皮肤之间再没有距离,米莉安喘息着——

……他看到两名护理员正在墙角说说笑笑,用无聊的八卦排遣工作的乏味和枯燥,好帮助他们忘掉自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洗头洗澡擦拭身体才能去掉因为照顾这帮老家伙而沾染的一身臭味儿的烦恼。可是此刻没有一个人在履行看护的职责。老人院的住户们照例无精打采地散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他们全都是些半截儿入土的人了:一个头发染成橘黄色的老太婆手里拿着一对儿钩针,有模有样地摆弄个不停,可是钩针之间却并没有纱线;一个已是耄耋之年、瘦得皮包骨头的老者,嘴角的口水流得肆无忌惮;还有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头子,一边掀起衬衣,把手伸进腰带里抓痒痒,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里正在放映的一部老动画片,但很明显,他的眼睛已经跟不上屏幕中海绵宝宝的节奏。

——他们在床上滚来滚去,很快便滚到了地板上。她调皮地咬他的耳朵,他则轻捏她的乳头。她的指甲深陷在他后背的皮肉中,他的双手则捧住了她的脖颈。她感觉大脑中的血液在慢慢膨胀,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脉搏的咆哮。她闭上眼睛,将拇指塞进了他的嘴巴……

阿什利一直坐着,他的身体始终纹丝不动,只有眼睛能证明他还活着。他把毯子向胸口拉了拉,结果下面便露出了腿。他的右脚上趿拉了一只一根筋式的拖鞋,但他没有左脚。左腿残肢从褪了色的格子睡裤裤腿里露出来。他没有戴假肢。阿什利凝视着残缺的左腿,眼神中充满了渴望、痛苦与哀伤。

当她的脚碰到阿什利的脚时,想到自己看到的画面,她浑身竟然一阵战栗。她既心醉神迷,又万分憎恶,就像她是那些在车祸中怒气冲天的人,但她不在乎了,她已经迷失了自己。眩晕裹挟着她,阿什利的手在她的脖子里越掐越紧。他大笑着,而米莉安呻吟起来。她猛地一蹬腿,脚趾抽了筋。

她的脚不知何时蹬开了床帏,也就是一瞥的工夫,她看到床下放着一个带密码锁的铁箱子,箱子有个黑漆漆的把手,不过她未及细看,因为此刻她眼睛里只有阿什利一个人,她的耳朵里也充斥着血液在血管中搏动的声音。

米莉安把阿什利的双手从自己脖子里拉开,并一把将他摁躺在地板上。阿什利的头撞到了旁边的桌子腿,可是两人只顾着缠绵,早已忘掉了一切。米莉安骑在阿什利身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阿什利抬起脖子,咬着米莉安锁骨下面的皮肉。她终于有了活着的感觉,她感到恶心,想吐,浑身湿漉漉的,就像被风暴卷起的海浪。她用双腿紧紧夹住阿什利的下半身,她能感觉到他进入了她的身体。

他闭上了眼睛,而当他睁开眼睛时,眼眸中却已经没有了神采,只剩下雾霾一样混浊的一团。他从鼻孔里拔下氧气管,任由它掉在轮椅旁边。他眼皮翻了翻,胸口起伏,一次,两次,喉咙里发出吱吱的喘息声,就像轮胎中的空气从一个小孔中泄漏出去,随后,他的喘息变得沉重,像水烟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他肺部的液体在阻碍他的呼吸。他开始挣扎,就像被钓上岸的鱼,渴望得到空气。他的嘴唇嚅动了几下,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正被自己的肺液淹死。终于,其中一个护理员——一个鼻子上穿着银色鼻环的黑人小伙儿——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跑过来,轻轻推了推老阿什利。他捡起氧气管,莫名其妙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仿佛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随后他问:“盖恩斯先生?阿什利?”现在他明白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哦,天啊,老先生,你还听得见吗?”这是阿什利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护理员还说了其他的什么,但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因为死了就是死了,一缕气息呜咽着从阿什利的鼻孔中钻出来。

米莉安叫了起来,不是柔情蜜意的呻吟,而是声嘶力竭的呐喊。所有纠缠在她心中的复杂情感,这一刻全化作奔腾的万马,带着她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对此,她自己也不由惊讶万分。

插曲

一把红色的雪铲重重地打在她的后背上。她身体失控摔倒在地,脸颊撞上了瓷砖,牙齿咬到了舌头,嘴巴里顿时全是鲜血。雪铲再次落下,这一次打在她的后脑勺上。地板撞烂了她的鼻子,血汩汩直冒。耳朵里嗡嗡一片,让人抓狂的高亢鸣响,一切都变得扭曲。

她艰难地抬起头,泪眼婆娑。

路易斯坐在一个简易厕所的马桶上,但裤子仍好好地穿在身上。摇摇晃晃的厕所板墙几乎无法容下他宽阔的肩膀和庞大的身躯。他的两只眼睛已经没了,空洞的眼窝分别用两条胶带贴着,变成两个大大的“×”。他龇着牙,发出连续的啧啧声。

“你真是个专吃男人的恶魔,”他边说边吹了声口哨,“德尔·阿米可,我,里士满的那个老杂种,宾夕法尼亚的哈里·奥斯勒,布伦·爱德华兹、蒂姆·斯特勒斯纽斯基。你是见一个害一个,对不对?哦,还有在马路上被撞死的那个小男孩儿。你害死了那么多人,名字多到数不清,一直往前追溯到……到什么时候?八年前的本·霍奇斯。”

米莉安吐出一口血,“不光有男人,还有女人呢。而且我并没有害死他们,我没有害死过任何人。”

路易斯信不过地笑起来。

“我说小姐,你就这么自我安慰吧,也许那样能让你夜里睡得安稳些。但你要记住,就算不是你亲自动的手,你和他们的死也脱不了干系,这改变不了你是个杀人犯的事实。”

“他们的死是命中注定的。”米莉安反驳说,她的嘴角挂着红色的黏液,“跟我没关系。他们命里该死。老天让你三更死——”

“谁敢留人到五更。”路易斯替她说出了下半句,“我知道。这话你说过无数遍了。”

“我妈妈以前常说——”

“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这话我也知道。”

“滚开!你不是真的。”

“也许现在我还没有变成鬼。但最多就再等一个月,到时候我会变成你衣橱里的又一副骷髅,你脑子里的又一个鬼魂。永远缠着你,折磨你。”

“我救不了你。”

“我严重怀疑。”

“你给我滚开!下地狱去吧!”

路易斯眨了眨眼,“我在地狱等你。小心那把——”

雪铲落在了她的肩胛骨之间。她觉得自己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断掉了。她的大腿越发湿漉漉起来。疼痛的感觉异常强烈。

“——雪铲。”

8 死亡职业

翌日凌晨。

三个飞车党加上开皮卡的那两兄弟,一个晚上她和五个男人发生过冲突。目前,其中一人已经死掉。对米莉安·布莱克而言,这是个疯狂的夜晚。

她站在阿什利的浴室里,双手扶着水槽,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抽了一口烟,向镜子吐去,看着烟雾与烟雾相撞又分离。

说一千道一万,真正让她感到不安的是昨天夜里的高潮。

这跟做爱没关系。做爱算什么,还不是家常便饭的事儿?对她来说,做爱只是个嗜好,就像有些人的嗜好是剪贴,有些人的嗜好是收集棒球卡。谁在乎呢?她的身体可不是一座神殿,也许曾经是,但她早已失去了庄严的神圣(一个微弱的声音提醒道:八年前而已),祭坛上如今已是鲜血淋漓。

可是,高潮?这种感觉无比新鲜。

她已经多久没有体验过高潮了?米莉安又抽了一口万宝路,在心里思索着。可她想不到答案,这就如同在半醉的状态下做一道高难度的数学题。唉,太久了。

然而昨天夜里?砰!轰!像灿烂炫目的烟花;像活力四射的喷泉;像庄严隆重的二十一响礼炮;像直冲云霄的火箭;像帕瓦罗蒂[11]的音乐会;像宇宙大爆炸,大聚合,接着再次大爆炸。

它又像一个闪烁的红灯,一个不停鸣响的警报。

究竟怎么回事?是什么让她有了如此难以形容的体验?

她将头抵在镜子上,额头瞬间一阵冰凉。

“这是个标志,”她对着镜子说,“你已经彻底废了,再也无法复原了。”她仿佛看到了一个身上带着裂纹的瓷娃娃从血泊中被拖出来,从泥浆中被拖出来,从粪坑中被拖出来,而后被扔向半空,身体翻着跟头,直到一头撞向迎面驶来的十八轮大卡车。她就像那个瓷娃娃一样。

(一个红色的气球飞上天空。)

是时候做她最擅长的事了。

“该染头发了!”她咂着嘴说。

这才是她真正的天赋:所有的烦恼,瞬间都能抛诸脑后。不管周围是草莽丛林还是千军万马,只管削尖脑袋钻出去。这就是禅,是压制的艺术。

她打开挎包,从中掏出两个小盒子。这是几天前她在罗利达勒姆一家脏兮兮的便利店里买的,当然,这里的“买”,意思是顺手牵羊。

那是两盒染发剂,是只有那些不着四六的杀马特[12]才会用的便宜货。稍微有点自尊的成年女性是绝对不屑于买这种牌子,也绝对不会染这些颜色的——乌鸫黑和吸血鬼红。然而,尽管米莉安在法律上已经是成年人,可在心智上她还远远不是,她连自尊是个什么东西恐怕都不知道。她知道吗?知道才怪。

她从浴室门口伸出脑袋。阿什利仍然躺在床上,沉重的眼皮儿半睁半闭着。电视里正重播着白天的脱口秀节目。

“亲爱的,上班累坏了吧?”她装出家庭主妇的口吻说。

阿什利眨了眨眼睛,“几点了?”

“九点半,十点。耸个肩。”

“耸肩这个动作你居然不是做而是说出来的?”

米莉安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而是举起那两个盒子给他看,一手一个。“你瞧,乌鸫黑,还有吸血鬼红。选一个吧。”

“选什么?”

她故意嗔怒道:“选什么?选月球上的总统和省长!”

阿什利更蒙了,茫然地盯着米莉安。

“是染发剂,笨蛋。我要染头发,是染成乌鸫黑呢?”她晃了晃其中一个盒子,“还是吸血鬼红呢?”她又晃了晃另一个盒子。

阿什利眯着眼睛瞧了瞧,脸上却没有丝毫在意或理解的表情。米莉安叫了一声,跺着脚走到他跟前,把包一扔,趴到他身上,像搞阅兵式一样让两个盒子在他下巴底下踢起了正步。

“黑、红,黑、红。”她嘴里喊着节拍。

“无所谓,我没意见。天还这么早,我可没精神管这些破事儿。”

“瞎说。染头发永远都不嫌早。”

“随便啦,”他咕哝道,“我没有早起的习惯。”

“要不咱们分析分析,”米莉安说,“吸血鬼都很酷,对不对?至少现代吸血鬼都很酷。他们一袭黑衣,动作性感迷人,威风凛凛。而且他们皮肤都很苍白。我的皮肤也很白,只不过他们一个个都有模有样,干净利落,既优雅又性感,这些跟我都不沾边儿。况且,我实在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就像德拉库拉伯爵[13]妓院里的婊子,免得给自己惹上一身骚。”

她举起另一个盒子,“至于乌鸫黑嘛,乌鸫是一种看起来非常酷的鸟。很多神话里都用它们来象征死亡。人们常说乌鸫是死神的化身,像麻雀一样,负责把死人的灵魂带到冥界。”她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这感觉立刻就被她压制了下去,“当然,有一点不好的就是,乌鸫浑身黑乎乎的,我经常把它们和土里土气的乌鸦弄混。所以还是算了。”

阿什利听她说完,诧异地盯着她问:“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东西?”

“维基百科啊。”

他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还是没意见?”

阿什利摇了摇头。

“老兄,认真点。你现在有一个改变我命运的机会。蝴蝶效应你懂吗?美国托莱多的一只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说不定就能在日本的东京引起一场飓风。你现在可是大权在握啊,能不能改写命运,改写人类历史的进程,就看你的了。在这儿,此时此刻。”

阿什利眨了眨眼,“好吧,那就吸血鬼红吧。”

“噗。”米莉安发出一个充满不屑的声音。

“去他的吸血鬼红吧,”她说,“我心里早就想好了,乌鸫黑,笨蛋。你是没办法逆天改命的。啧啧啧,小宝贝儿,这是我们今天上的第一课。”

说完,她扭头钻进浴室,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9 日记本

阿什利听到浴室里的水龙头开始哗哗冒水。

“好极了。”他说着跳下床来,抓起米莉安扔在地上的包,又跳上床去。

他再次谨慎地朝浴室门口瞥了一眼。米莉安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出来,自己染发可没那么容易。她得一遍遍地洗,一遍遍地梳,还要耐心等待。

于是,他开始放心地翻起米莉安的包。

他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摆在床上。润唇膏,扎头绳,一个浑身伤痕累累、仿佛在碎木机中走过一遭的小MP3播放器,两本庸俗不堪的言情小说(一本封面上印着一个金发碧眼的鲜肉小帅哥,另一本上则印着一个留着黑色山羊胡子的性感型男),一盒克拉克牌冬绿口香糖(冬绿是他妈什么玩意儿,他一点都不知道),一个给宠物狗用的玩具,样子像个正吃松果的小松鼠,用力一捏会发出叽叽哇哇的声响。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研究那小东西,便被接下来现身的各式武器给吸引住了。一罐防狼喷雾,一把蝴蝶刀,又一罐防狼喷雾,一颗手雷——

“我靠!”他惊得不由吞了口唾沫,连忙战战兢兢地把手雷放在身后的枕头上,而且确保它放得稳稳当当。他喘了口气,随后继续在包里翻找。

终于,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米莉安的日记。

“找到了。”他心里激动地说。

那是一个黑色的日记本,塑料封皮上布满刻痕。本子胀鼓鼓的,仿佛里面长满了肿瘤,当然,不是血,而是文字的肿瘤。他迅速拿在手中翻了翻:页面破旧,有些还折了角,字体五颜六色,红的、黑的、蓝的。有用记号笔写的,有用圆珠笔写的,有用水笔写的,居然还有用蜡笔写的。每一页上都注有日期,每一页都以“亲爱的日记本”开头,以“爱你的,米莉安”结尾。

“你什么情况?”米莉安忽然问。阿什利吓得差点尿出来,做贼心虚的他胸口怦怦直跳,无比忐忑地抬起头。他以为米莉安就站在他旁边,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她还老老实实地在浴室里染她的头发,刚才那一声是隔着门喊的。

他深吸口气定定神儿,“什么……我什么情况?”

“你是哪里人?干什么工作的?你就直说你是什么人吧?”

他翻到日记的前面部分。

“呃,”他努力集中起精神,“我是宾夕法尼亚人,是个……嗯……是个旅行推销员。”

“鬼才相信。”她喊道,“我还是马戏团里的猴子呢。”

“我可从来没跟猴子滚过床单。”

他向后翻了几页,一目十行地浏览着日记内容。看着看着,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嘴唇开始发干,心跳开始加速。这不奇怪,可是……他又翻了十来页,如饥似渴地看了下去。他的嘴唇微微嚅动,默读着日记里的内容——

就像妄想用一枚硬币使火车出轨,或者想一脚把海浪踹回到大海里,我干的这是件蚍蜉撼大树的事儿。我无能为力,什么都阻止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下一页。

命中注定的事儿,谁也改变不了。

下一页。

我是人们生命尽头的旁观者,只能看着他们走完最后一程。

下一页。

布伦·爱德华兹摔断了髋骨,死在阴沟里。他的钱包里有两百块钱——今晚我可以改善下生活了。

下一页。

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下一页。

亲爱的日记本,我快写不下去了,如果某一天我忽然停了笔,你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下一页。

亲爱的日记本,今天,我又做了同样的事。

这时他看到丢在一旁的包里有另外一样东西露出个头,抽出来后,却发现是个小小的日历事件簿,时间有将近一年之久。

“我也是宾夕法尼亚人。”米莉安在浴室里大声说。

“好极了。”他一边敷衍,一边随手翻阅着那个事件簿。大部分日期都是空白的,可是其他的?其他的日期上面记有名字、时间,还有一些诸如星星、叉号、美元符号之类的标志。

此外,还有死亡原因。

6 月6号,里克·斯瑞尔比/下午4:30/心脏病发作

8 月19号,欧文·布里格姆/凌晨2:16/肺癌

10 月31号,杰克·伯德/晚上8:22/饮弹自杀

等等等等。

“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没有?”米莉安问。

阿什利吓了一跳,手一哆嗦,日历事件簿掉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到了米莉安怒气冲冲的眼睛,她的目光在他、他旁边的日记、枕头上的手雷和丢在一旁的挎包之间转了一个圈。

“你听我解释。”他急忙说,但米莉安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打断的呢?用拳头。一拳打在嘴巴上,下嘴唇登时破裂,牙齿咯咯作响。阿什利吃了一惊,尽管他不该吃惊的。米莉安已经在外面浪迹多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里,她学会了如何出拳。不过从她眼上的瘀痕判断,她还学会了挨打。

“你是警察,”她说,“不,不会是警察。”

“我不是警察。”阿什利捂着淌血的嘴角,喃喃说道。拿开手掌,嘴角上是一条红色的溪流。

“你是个跟踪狂,是个变态。”

“我从弗吉尼亚州开始就一直跟着你。”

“那我说对了,你就是个跟踪狂,是个变态。算了,你给我滚。”她推了他一把,收拾起她的书、本、防身工具、各种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股脑儿全都装回到挎包里。阿什利抓住她的手腕,被她抬手挣脱。他又伸手来抓,结果被她反手一巴掌抽下了床。

等阿什利恍过神时,却发现门是敞开着的,米莉安已经不见了人影。

10 让太阳见鬼去

鸟儿啁啾鸣唱,蜜蜂嗡嗡嘤嘤。空气中弥漫着金银花的芬芳。阳光明媚,米莉安被照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真希望自己能有副墨镜戴。胃里一阵阵泛着酸,而肚子里却犹如装满了冰水,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使她恶心得想吐。她讨厌太阳,讨厌蓝天。该死的小鸟和蜜蜂怎么不找个背角旮旯鬼混去呢?她苍白的皮肤火辣辣的,感觉就像微波炉里的热狗,马上就要皮开肉绽。她是典型的夜猫子,白天不属于她。她忽然有些后悔把头发染成了乌鸫黑,也许吸血鬼红才更适合她吧。

她蹬着靴子踩在荒芜的乡间小道上。这条路她已经走了十五分钟,或许稍微久一点,但感觉却像走了一辈子。

她觉得孤独、无助、不安,仿佛受了谁的算计。米莉安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从来秘密最多的人都是她,占便宜的人也是她。然而此时此刻,她的每一根神经好像都被通上了电,焦虑的情绪在身体里肆意蔓延。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能怎样?

她继续向前走着。

小路弯弯曲曲,一会儿又上了座丘陵,钻入一片树林。拐了一个弯,一道残破的篱笆映入眼帘,篱笆前还矗立着一个上了漆的信箱。视线越过篱笆,可以看到一栋摇摇欲坠的谷仓和一栋陈旧的农舍。多惬意的田园景色。米莉安拼命揉着眼睛,就像里面进了一堆沙土。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愤怒?

身后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车速也逐渐慢了下来。

白色的福特野马,是那谎话连篇又鬼鬼祟祟的贱人。

车子在她身旁停了下来,副驾窗户上的玻璃徐徐降下。阿什利一手扶着方向盘,侧过身体,伸着脑袋。没有迷人的笑容,他的表情像石头一样冰冷。

“上车。”他命令道。

“去你妈的!”

“你没地儿可去。”

“我包里有各种各样防身的家伙儿,有它们在,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你知道个屁,少在这儿自以为是。赶紧开着你的车滚吧,能滚多远滚多远。”

米莉安只管向前走,但阿什利的车子仍然不紧不慢地跟着。

“我可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这荒郊野外,我没那么没良心,”他说,“现在我不想和你吵架,快点给我上车,别婆婆妈妈的。”

米莉安伸手到包里一摸,转眼掏出了她那把蝴蝶刀。手腕轻轻一转,刀片便从分开的刀柄中露了出来。

“嘿——”阿什利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米莉安停住脚,故意让阿什利超前了一两步,然后,她蹲了下来。阿什利伸长脖子想看清楚她搞什么名堂,可当他终于把脑袋伸出窗外时,已经来不及制止。只见米莉安挥手猛地一刺,蝴蝶刀扎进了野马跑车的右后轮里。空气噗噗地往外冒,听着如同放屁的声音。

“你他妈干什么?”阿什利在车里大喊道,“我操!你往哪儿扎?”

就在他不干不净地咒骂的时候,米莉安已经绕到了车子的另一边,在左后轮上也来了一道口子。同样的噗噗声随即响了起来。

两个后轮很快就瘪了下去。

米莉安走到司机座位一侧的车窗前,对着仍趴在副驾窗口的阿什利喊道:“看到了吗?早告诉过你,我的那些宝贝可不是吃素的。别再开这破玩意儿了,你会把轮毂碾坏的。”

随后她对阿什利竖了竖中指,转身向前走去,把瘸了的野马丢在后面。

11 让阳光咖啡馆也见鬼去

米莉安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早餐。

周围,与吃饭有关的声音不绝于耳:勺子在杯子里搅拌,平底锅中的热油吱吱冒着烟,叉子刮擦着盘子、碟子。她一直低着头,盯着眼前的一堆东西。两个双面都煎过的嫩鸡蛋,两个像井盖一样大的酪乳薄烤饼、四段香肠、全麦吐司,另外一个单独的碟子里盛着一个烤肉桂面包。除了肉桂面包,其他东西上全都涂满了枫糖浆。地道的、货真价实的枫糖浆,就像直接从树上取下来的,而不是从杂货店里买来的那种吃了会让人拉肚子的垃圾货。

“你说话像水手一样尖酸刻薄,”她的妈妈经常说,“而吃饭却像伐木工人一样狼吞虎咽。”

吃饱喝足,浑身舒畅,但她仍然不愿意抬起头来,唯恐自己的两个眼珠子开心得当场爆掉。

阳光咖啡馆。呸!

明黄色的墙壁,阳光透过轻薄如纱的窗帘,柜台前立着几个粉蓝色的凳子。农夫、移民、卡车司机、乡村雅皮,龙蛇混杂。他们每个人或许都曾去过教堂,都曾在奉献盘里丢过一两块零钱,他们与人为善,对谁都面带微笑,努力做个奉公守法的美国公民。米莉安摇了摇头。她想起自己有一次喝醉了酒,曾在诺曼·洛克威尔[14]的画上撒过尿。

米莉安将一大片吐司揉成一团,戳破一颗蛋黄,让四溢的黄色液体与包围着它们的枫糖浆汇聚在一起。

这时,有人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欠我一笔拖车费。”阿什利说。

米莉安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就当什么都没有看见。你最好趁我闭上眼睛的这会儿工夫溜得远远,因为如果我睁开眼睛你还坐在我面前,我就一叉子插进你的脖子里。”

阿什利打了个响指,“或者,还有另外一种解决方案:我报警。”

米莉安猛然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阿什利。他咧嘴奸笑着,也不怕撑破下嘴唇中间那道深色的痂。他那样子要多自鸣得意有多自鸣得意,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你不会报警。因为你和我一样,也不是什么好鸟。他们才不会信你的话。”

“有道理,”他说,“不过,他们总该相信照片吧。对,我手里有照片。从里士满开始,有三个死亡现场都能看到你的身影,这也太巧了。你说他们会不会觉得奇怪?”

米莉安的下巴紧绷着,“那些人又不是我杀的。”

“可是他们钱包里的钱全都不翼而飞了。而且只要有人稍微一调查就不难发现,他们同时还丢了信用卡。这些信用卡曾经被人使用过,随后丢进了垃圾桶或阴沟。如果再往深了查一查,他们就能发现一条死亡的轨迹,你说对不对?而这条轨迹和你走过的路线完全吻合。他们会找到你的日记,还有你那个古怪的记满日期的事件簿。”

米莉安忽然感到一阵心慌。她发现自己被眼前这个卑鄙小人给算计了,她像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像只被钉在板子上的蝴蝶。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想用叉子在阿什利的脖子上开几个洞。

“我没杀他们。”她说。

阿什利不以为然地看着她,“我知道,你的日记我已经看了不少。”

“但你并不相信。”

“这可不一定,”他说,“我妈妈是个非常迷信的人,她最喜欢研究各种各样充满神秘主义的东西。比如水晶球占卜、通灵之类的。那些东西在我眼里通常都是垃圾,但有的时候我也不太确定。说实话,我很愿意相信。”

“不过话说回来,”阿什利继续说道,“我见到的那三个人,死的方式各不相同。里士满那个快递员,还记得吧?那个黑人小子,他死于车祸。这就很难认定是谋杀了,尽管你是个非常狡猾的臭婊子。”

“你嘴巴这么臭,你妈知道吗?”

阿什利明显不悦了起来。他并没有隐去笑容,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米莉安的话令他极为不悦。

“不准提我妈。”他冷冷说道。而后他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最近一个是犯了癫痫病之后被自己的舌头给呛死的。我很想说那是谋杀,但那个家伙恰好有癫痫史对不对?还有罗利的那个老头儿,他叫什么来着?本森对吧?克雷格·本森。我其实还不确定他是怎么死的。像他那样的大企业老板,从来都是前呼后拥,保镖、保安一大群,我根本接近不了。可你做到了。他是老死的吗?”

米莉安将餐盘推到一边。她已经没了胃口。

“他是被自己的老二给害死的。”米莉安说。

“他的老二?”

“确切地说,是老二勃起要了他的命。”

“你上了那个老家伙?”

“开什么玩笑,当然没有。不过我的确给他点了把火。他太依赖壮阳药,可是吃的却不是医生开的正规处方药,而是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的货色。他就是被那些药给害死的。我的这对儿咪咪虽然谈不上完美,但撩拨一个老头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么说,他的确是被你害死的。”

“胡扯!”

“反正跟你有直接关系,只不过别人害人用的是枪,你用的是你的奶子。”

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便你怎么说。”

一名女侍者走了过来,她腰细肩窄,却偏偏有个硕大无朋的屁股,米莉安不由想到,这样的屁股最适合生孩子了。女侍者问阿什利要点什么,他点了杯咖啡。

“也就是说,你已经跟踪我两个多月了?”

阿什利只是嗯了一声。

“你是怎么跟踪的?你怎么找到我的?”

女侍者又走过来,给阿什利倒了杯咖啡,给米莉安续了杯,“那个快递员,我看见你掏他口袋了。说实在的,我当时也想那么干。”

“你只是碰巧在那儿?”

“不是。我盯上那个快递员已经一个星期了。那货手脚不干净。他给很多黑道上的人跑腿儿。我当时正有一个计划,想说服他和我一起干,私吞个把包裹,然后转手挣点大钱。当然,我才不会跟他分钱呢,拿到包裹我就拍屁股走人。”他吸溜吸溜地喝着咖啡,“可是,你从半路里杀出来,把我的计划给搅和了。”

“这么说,你实际上是个骗子。”

“何必说得那么难听呢,应该说我是个研究骗术的行为艺术家。”

“脱衣舞娘也说自己是舞蹈家。你只管说一万遍,看会不会变成真的。”前一天夜里喝的威士忌,酒劲儿还没有完全过去。她的头开始疼起来,仿佛脑壳里面睡了一个小怪物,这会儿正伸长了胳膊腿儿苏醒过来。她需要抽支烟,或者干脆再来一杯酒,当然,也许在太阳穴上来一枪,就一了百了了,“废话少说。你看见我从死人口袋里掏东西,然后就跟踪了我两个月?为什么?”

“最初只是出于好奇,要知道我是有专业头脑的。所以我就想,嘿,原来遇到了同行。说不定我能跟她学个一招两招,或者跟她玩个骗中骗,不管谁骗得过谁,总归会很有意思。”

“我不是骗子。”

“是或不是,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所有这些事都只是你的策略,也许现在我就是你诈骗的目标。日记,事件簿,染头发,都是设计好的。说不定你知道我对那个快递员图谋不轨,说不定你以为我是条更大的鱼。”随后他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可仔细想想我觉得不是这样。因为这完全说不通。你只是掏空了那个快递员的钱包,却并没有动他的包裹。你似乎只对别人的钱包感兴趣,当然偶尔也会顺手牵羊捞点别的东西,比如那小子的围巾,还有那老头儿的手表。”

“我只拿我需要的东西。当时天很冷,所以我需要那条围巾。我没有拿走本森的手表,肯定是警察干的。我自己有手表——”她说着晃了晃手腕上的一块老式计算器电子表,“只是电池没电了,可这不是关键。我从本森那儿拿了一支钢笔,因为我用得上。我需要吃饭睡觉,所以我拿了他的钱,用来吃饭和住旅馆。”

“仅此而已吗?你对别的东西就没有兴趣?”

她同时撕破三个糖袋儿,倒进咖啡里,“我没那么贪得无厌。”

“你没那么贪得无厌。”阿什利咀嚼着这句话,笑了起来,“有意思。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虽然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但这算不了什么,就连国王身上还能找到三只御虱呢。”

米莉安耸了耸肩。

“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阿什利说。

“当然是真的,要不然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能预知人的生死?”

“日记你都看过了,还问个屁啊?”

阿什利笑了起来,“好吧,你是个有超能力的大美妞儿。难道你对我就不感兴趣?”

“昨天晚上我不是已经上过你了吗?”

“哈,有意思。不过我指的不是上床,而是在我身上用用你那巫术一样的超能力。”

米莉安翻了个白眼,“两不耽误。上你的时候我自然就能用上那种超能力,不费什么工夫的,只要皮肤接触就可以了。”阿什利刚要张嘴说话,米莉安立刻止住了他,“你想都别想。我不会告诉你你是怎么死的,那太便宜你了。况且你也不会想知道,除非你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阿什利浑身一震,眼皮儿抖了几下。显然他被米莉安的话吓住了,他以为自己死期将至。在米莉安看来,人无非分成两类:一类人认为自己去日无多,将不久于人世;另一类则认为自己身康体健,长命百岁。几乎没有人想过第三种可能。

阿什利点点头,咂了下舌头。

“我算看出来了,你这是在忽悠我。很好。不过实话告诉你吧,我并不想知道。不如这样,你瞧那女侍者又过来了,你在她身上试试。”

“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了。”

那个大屁股女侍者晃着一对儿颤巍巍的奶子走到他们桌边,放下账单。她的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咖啡壶。

“什么时候吃好了就叫我。”她的声音似乎比蜜还甜,“另外您还要续杯吗,亲爱的?”

米莉安没有吭声,只是把杯子往女侍者近旁推了推,而后冲她微微一笑算是同意。当女侍者倒咖啡的时候,米莉安礼貌地用指尖轻轻点着对方的手背——

一辆本田两厢车高速行驶在崎岖的乡间公路上。时间为两年后的某个夏夜。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林间和草地上翩翩起舞。女侍者双手紧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她的头发长长了许多,蓬松的爆炸头变成了短短的马尾辫,尽管已经过了两年,但这发式却使她显得更年轻了些。她看起来心情不错,但脸上依稀带有倦容,大概是刚从酒吧出来,或者是参加完派对,又或者刚刚与某个男人春风一度。收音机里播放着肯尼·罗杰斯[15]的《赌徒》,听到高兴处,她也随着唱了起来,“我遇到一个职业赌徒,因为太累都无法入睡……”汽车转过一个弯道,发动机吱吱尖叫了几声。

女侍者的眼皮儿越发沉重起来。她使劲眨眨眼睛,努力赶跑困意,随后又揉了揉,并打了个哈欠。

她的头开始慢慢往下低,眼看就要打起了瞌睡。又过一个弯道时,她没有及时降低车速,结果车子的后轮甩出了公路,在沙砾中连连打滑。女侍者突然清醒过来,大惊失色之余,她立刻猛打方向盘,车子终于颠簸着回到公路上,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关掉了收音机,像狗一样将脑袋伸到车窗外,以便让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这根本没用。五分钟后,她的眼皮子又开始打架,困得对着方向盘直点头。

车轮突然颠过一个坑,她猛然睁开眼睛。

车子已经驶到了一个丁字路口,路的尽头是一棵粗大的橡树。而本田车已经在女侍者不知不觉间飙到了惊人的速度。她急忙紧握方向盘,十指关节胀得煞白,与此同时,她也狠狠地踩下了刹车。轮胎像待宰的羔羊一般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尾就像女侍者走路时左摇右晃的肥屁股一样向一侧甩去,整个车身横着向那棵巨大的橡树撞去……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离那棵该死的树只有几英寸。田野里万籁俱寂,唯有渐渐冷却的汽车引擎发出突突突的声音。

惊魂未定的女侍者似乎想哭,可是转眼间又大笑起来。她还活着,多么幸运。空气暖融融的,谁也没有看到她刚刚经历的这生死一幕。她擦拭着眼角涌出的泪水,是尴尬?是欣喜?总而言之,她没有看到从另一个方向驶来的汽车,直到雪亮的车头灯划破夜的黑暗。那是一辆满载涂料的皮卡车。

她惊恐地抬起头,看到了即将降临的厄运。

女侍者慌忙去解安全带,可惜手忙脚乱,一时竟无法解开。她继而猛按喇叭,可是皮卡车无动于衷。

她想张口喊叫,可是还没等大脑将信号传送到嘴巴,那辆皮卡已经以每小时80英里的速度撞上了她。车门凹陷,首当其冲遭到压迫的是她的上半身,她的胸骨当即折断。碎玻璃像下雨一般落在她向后仰去的头上。空气中震荡着汽车的喇叭声和金属碰撞变形的巨响……

车祸的声音似乎还在米莉安耳畔回响,她轻轻收回手,清了清嗓子说:“好了,谢谢。”

“不用客气,亲爱的。”

米莉安屏住了呼吸。

“怎么样?”阿什利迫切地问道,“是什么结果?”

“我需要去趟洗手间。”

说完她站起身,挤过狭小拥挤的咖啡馆。她的手无意中碰到了一个农夫的胳膊肘——

老农夫身穿一件肮脏破旧的白色T恤,头上戴着一顶黄绿相间的美国约翰迪尔农用机械公司的帽子,可他开的却是一辆久保田[16]牌的拖拉机(他们总说要“支持国货”,可最后却还是买了日货)。老人的耳朵有点毛病,他忽然一阵头晕眼花,一头从行进中的拖拉机上栽了下来,落在刚刚翻过一遍的松软的土上。他只是微微呻吟了一声,可死神的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因为这是他第二遍翻土,拖拉机后面还拖着庞大的旋转式翻土机,结果,翻土机直接从他身上犁了过去,弯曲锋利的刀片将他的皮肤、肌肉乃至骨头都搅得粉碎,连同鲜血一起埋在了新翻的泥土里。

米莉安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她急忙缩回手,可一个红头发的小孩子却在这个时候贴到了她的身上——

这个小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手枪枪筒伸进嘴巴抵住上颚时,他尝到了枪油的味道,而后,随着一声巨响,火热的子弹钻进了他的大脑……

她把两只胳膊紧紧缩在胸前,像头举着短小前爪的霸王龙一样狼狈地逃进洗手间。一个粗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小妞是不是吃错药了?”可她无心理会。

是啊,她是不是吃错药了?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插曲

采访

“天命不可违。”米莉安抚摸着瓶颈说。她浑身暖洋洋、热乎乎的,威士忌正在履行它光荣的使命,“人的一生要经历什么都是有定数的,上天对我们的命运早就做了安排。就连现在你我之间的谈话也是被安排好的,没有谁能够更改。我们自以为可以掌控一切,掌控自己的命运,可实际上我们没有。自由意志什么的全是扯蛋。你买一杯咖啡,吻你的女朋友,拉着一校车修女去烟花厂,你以为这些都是你的选择,是你决定了要做这些事,对不对?呸,大错特错。我们每个人从生到死都是由一系列的事件交织而成。每度过一段时光,每做一件事,哪怕一句充满爱意的私语或者一个愤恨的手势,都只是生命发条上的一次微小震动,经历无数次震动,直到有一天,某件事击发了生命的闹钟,铃声响起,我们的生命也便走到了尽头。”

保罗默不作声,只是睁大双眼盯着米莉安。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开口。

“你想说什么?”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米莉安问。

“这也……太阴暗了。”

“谁说不是呢。”

他浑身不舒服,转换了话头,“也就是说,你曾经试过改变这一切。”

“对。头几年我的确试过,而且试过很多次。可是没有一次奏效的。”

“所以你就干脆放弃了?”

“没有。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拿红气球的小男孩儿。”

12 阿什利的提议

洗手间男女通用,而且只有一间。有人在外面旋着门把手,米莉安咕哝了一句“滚开”,但她实在没有气力大声说话。这倒新鲜。

她觉得自己如同置身壁橱。狭窄、局促、明亮。到处都是蓝色,所有东西都是蓝色。灰绿蓝、天蓝。简直来到了毕加索的蓝色时期[17]。这种阴郁的蓝给人的感觉就像某人吃肉丸子时不小心被噎死了一样。

她仿佛听到远处传来红色雪铲的叮当声,而后背则依稀感受到了它可怕的重量。

镜子里,她看到无数幽灵向她扑来,未来的、过去的:德尔·阿米可,他的喉咙被自己的舌头堵得胀鼓鼓的;本·霍奇斯,他的后脑勺像颗饱满多汁的石榴豁然洞开;还有克雷格·本森老头儿,双手正套弄着他那软塌塌的老二;路易斯每个眼睛上都打着一个大大的×,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米莉安。一个闪亮的气球缓缓飘起来,有那么一刻几乎要挡住她头顶的光,尽管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幻觉……

门把手又咔嚓咔嚓地响起来。幽灵们不见了,米莉安一头拱出洗手间,从一群黄毛的乡下小混混中间挤过去。

女侍者迎面走过来,手里颤巍巍地托着一大摞盘子、碟子。

“你的朋友说你已经吃完了?”她用下巴指了指刚收的餐盘,问道。

“呃,是,已经吃完了,谢谢。”她顿了顿,继而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辆本田车?两厢的?”

“没有啊。”女侍者答道。米莉安的心脏跳得就像一只屁眼里塞了支飞镖的牛蛙。希望的微光好似突然生了翅膀,激烈撞击着她幽暗的心房,犹如一只被玻璃隔在窗内却又急于飞出去的小蜜蜂,“不过,我正考虑着买一辆呢。果园路上的老特雷梅恩·杰克逊家正好有一辆,我猜应该是他女儿的。不过他女儿得了奖学金,他们家第一个大学生,所以那车子现在就没人开了,天天扔在路边,车身上落满了花粉和树叶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说他愿意卖给我,不过我还没有下决心。嗨,真是的,也许我该把它买下来。你要是不提车子,我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米莉安心里一紧,暗叫不好。后悔像个恶狠狠的醉汉,叫嚣着向她扑来,踢她的门,拿砖头砸她的窗户:看你干了什么好事?你这个扫把星,只要你一开口就准没好事儿。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刚刚她还在犹豫要不要买那该死的车子,现在可好,你多这一嘴倒让她有了主意。你在她心里播下买车的种子,这种子会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巨丑无比的大树。两年后的某个晚上,她会被一个开皮卡车的浑蛋家伙撞死在这棵树上。干得漂亮啊,米莉安。你想改变未来是不是?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吧!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插了进来:告诉她不要买车。告诉她本田两厢车打开收音机的时候发动机容易自燃。或者干脆跑到果园路上找到那辆车,往油箱里塞根布条然后点着,把那破玩意儿炸上天。再或者现在就来他个逆天改命,从柜台上拿把黄油刀,捅这女人三刀六洞。如果现在杀了她,也算是改变了未来,不是吗?

可米莉安只是微微一笑,耸了耸肩,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女侍者看着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心里半是迷惑,半是高兴。

阿什利已经喝完了咖啡。“什么结果?说说呗。”他急切地问。

“车祸。被车撞死的。”

阿什利半信半疑地扬起一侧眉毛。

“怎么,你想让我证明给你看?没问题,我的时光穿梭机就停在外面的垃圾箱旁边,待会儿咱们坐着它到未来去看一看你就知道我没有撒谎了。”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还不行吗?”阿什利最受不了米莉安这种不疼不痒的讽刺。

“真的?我开心死了。”可米莉安根本停不下来。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不,我不能嫁给你。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我已经查过了,那是个混血儿,你看着可不像爱斯基摩人。”

“你有完没完了?我说正经事儿呢,我想跟你合伙儿干。”

“合伙儿干。”她嘟囔着这几个字,如同看见了一坨狗屎,“你真这么想?我们?合伙儿?”

“就像打排球那样,你传球,我扣杀。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布莱克小姐,实际上你尤其需要我的帮助。”

“我需要你的屁帮助。”米莉安不屑地说,心想这家伙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那个阳痿的老杂种,叫本森的,他有个保险箱没错吧?”

“没错又怎么了?”

“怎么了?保险箱里通常都放什么东西?当然是重要的东西。比如手枪、钱、金银珠宝之类的。直说了吧,我会开保险箱。”

“什么人会干这种事啊?难道如今的社区大学连开保险箱的课程都有了?你不会是吹牛吧?”

“当然不是。”

“可我不需要保险箱里的东西。我已经说过了,我没那么贪得无厌。”她从包里掏出几张钞票,丢在账单上面,“钱我全付了,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谢谢你昨天夜里让我爽了一把。虽然狂野得让我有点受不了,不过还是蛮有意思的。我要离开这里了,祝你生活愉快。”

她起身便想离开。但阿什利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而且越抓越紧。

“没有我的同意,你哪儿都别想去。”他露出一脸招牌式的迷人微笑。米莉安能感觉出来,他很善于搞这一套,“否则我就报警,把你的事全都告诉警察。再者说了,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惊喜呢。”

米莉安很想在他的鼻子上来一拳,虽然那很可能会引起众人的围观。

“我对你的过去做过一个小小的调查。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一般是很少会给人留下什么线索的,但我还是想办法找到了你的妈妈。她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也许你知道这些,也许不知道。但我注意到你的嘴角刚刚抽动了一下,这说明我的话对你起了作用。别担心,我也有妈妈,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挚爱和失望就像一对儿孪生兄弟,你说对吧?如果你敢耍我,我就去找你妈妈,把你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也许她会相信我,也许不会。但我觉得她终究会知道实情的。要是她知道你整天满世界流浪,与那些粗俗的南方佬和可怜的窝囊废们上床,还到处偷死人的钱,想必她一定会很伤心吧?我说,你想让她伤心吗?”

米莉安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甚至担心它们会突然间崩得粉碎。

“现在你同意跟我合伙吗?”阿什利问。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床底下那个铁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不能。”他自鸣得意地笑道。

“我恨你。”她说。

“你爱我,因为我们是同一路人。”他站起身,伸嘴向米莉安索吻,可米莉安故意扭开了头,阿什利只好悻悻地在她脸颊上草草亲了一口。

阿什利松开米莉安的手,转身去付账。

所有这一切如同一道巨大的波浪排山倒海般地扑向她。她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也许没有别的选择,她注定要遇到这些人,经历这些事,这就是命运。也许有朝一日回头浪能把她带回海里,从此迷失在随波逐流的海草和鱼骨之间。

日记该结束了,到此为止好了。

毕竟,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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