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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尖叫

国庆节前夕,他们终于搬了新家。今丽长长舒了一口气。要不是有她从旁督促着,恐怕就要拖到年底了。老车慢性子,干什么都比人家慢一拍。为了这个,今丽没少跟他吵架。这下好了。过几天国庆长假,又赶上中秋节。应该好好庆祝一下才是。

晚上,今丽就跟老车商量,要不要请笑贞他们一家过来,大家也好久不聚了。老车正在看手机,半晌才说,好啊。老车靠在床头,手机微微向里侧着,好像是怕别人看见。今丽看了他一会儿,说那就算了。老车呆了呆,才醒悟过来,说怎么又算了呢。今丽说,有人不愿意,可不就算了呗。老车说,谁不愿意了?我没意见。今丽笑着说,你没意见?我怎么听着像是意见挺大呢。老车把手机扔一边,开始胳肢她,一面逼问,还敢不敢了?找事儿!让你找事儿!今丽被弄得咯咯咯咯笑,一面笑,一面嚷,你再闹,再闹,再闹我可恼了。

十月份,是北京最好的季节。花草们都还繁茂着,天气却已经凉爽下来。阳光也不像那么热烈了,又明亮,又清澈。这房子楼层高,视野不错,远远地,可以看见隐隐的山峦的线条,起起伏伏的,笼在软软的金色的烟霭里。也不知道是雾气,还是尘埃,大街上红尘扰扰,到处都是烟火人间。

老车被今丽派出去买鱼了。点名要鳜鱼,清蒸鳜鱼,是她的拿手菜。今丽里里外外检查一遍,还算满意。这几天,为了收拾家,她的腰都要累断了。老车从旁笑她,至于吗,都是熟人。随意一点,搞这么隆重。今丽笑眯眯看了他一眼,说可不是。都是熟人。老车就不说话了。

门铃响的时候,今丽正在厨房洗水果。笑贞一家三口进来,换拖鞋,挂外套手包,一阵忙乱。接着客人参观房间,不断地有赞叹声,不错啊,真不错。尤其是笑贞先生,夸房间布置得好,有格调,一看就是女主人的品位。今丽听得心里喜欢,想,笑贞她先生倒是会说话。要是老车在,就好了。笑贞的先生对阳台上的小茶吧尤其感兴趣。一面看,一面赞叹,还特意在那把笨笨的木椅子上坐了坐,凭栏远眺。白色的纱帘飘飘摇摇,好像是一只大鸟,闲闲地张着翅膀。象牙色的阳光泻进来,把人和花草都勾上毛茸茸的金边。笑贞先生手搭在椅背上,腕子上的手表一闪一闪的,又华贵,又大气。笑贞先生个子不高,倒是有一头浓密的好头发。有一绺碎碎的掉在额前,被笑贞随手给撩上去了。今丽看见,笑贞她先生一只手放在笑贞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笑贞娇嗔一笑,躲了。

老车回来了。除了鱼,还买了一大捧香水百合。整个人热腾腾的,脑门上都是汗。T恤衫胸前也有一块湿印子,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今丽腾不出手,笑贞就接过来,跟老车去找花瓶。笑贞今天穿了一件米黄棉布长裙,搭一件淡绿开衫,水仙花一般清新干净。都三十好几的人,还像是不染人间烟火的样子。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她是怎么修炼的。厨房的玻璃门上映出外面的人影子来,高高下下的,叫人忍不住去看。笑贞正弯腰插花,有一把剪刀不断地递过来递过去,一来一往,很默契的样子,也不知是老车,还是笑贞的先生。百合的香气慢慢洇染开来,弄得人鼻子一阵痒,今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扬起声来叫,哎,你过来,帮我一下。过来的却是笑贞的先生。她有点难为情,笑道,我叫老车呢。没事儿。笑贞先生笑眯眯的,把厨房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又回头看了看料理台上琳琳琅琅一堆盘盏,不禁赞道,好丰盛啊,这么能干。今丽不由红了脸,一时竟不知怎么谦虚才好。

香水百合插在一只青瓷瓶子里。这青瓷瓶子还是去年,老车从浙江带回来的。老车这人,还是文人性情,最喜欢这些个小情调小心思。粉青色,上面藏着暗暗的冰纹,美人颈的形状,同那百合倒是十分相配。私心里,今丽不是太喜欢香水百合,觉得太张扬了。香气袭人,叫人觉得无端端地受到了侵犯。好看倒是好看的。

过去续茶的时候,笑贞正在百合边上玩自拍。两个男人从旁笑眯眯看着,指点着角度,光线,构图,一面喊着,好,这样好,哎,别动,就这样。笑贞满面朝霞,十分好兴致,抬头见今丽过来,笑道,不玩了不玩了。老喽,如今越来越不爱拍照片啦。笑贞先生怂恿道,你们俩一起,一起来啊。笑贞看今丽,今丽看看身上的围裙,指指厨房笑道,我那边火上还煲着汤呢。你们玩儿。

笑贞的儿子饭饭在小书房里玩游戏。男人们在客厅里喝茶聊天,时不时哈哈大笑起来。今丽掌勺,笑贞给她打下手。这房子是明厨明卫,越发显得干净清爽。阳光照进来,落在料理台上,锅碗瓢盆都闪闪发亮。今丽说,你家先生挺幽默啊。笑贞说,是吗,在家里倒是不怎么说话。理工生,闷得要死。今丽哦了一声,说真看不出来。今丽说理工生好啊,好管理。今丽笑道,就是傻嘛。呆头呆脑,给个棒槌,就认了真了。今丽笑道,认真还不好?这年头儿,还有几个这么认真的呢。笑贞也笑,可不是。对我倒是挺能忍的,我这臭脾气。今丽把鱼尾巴啪地一刀剁下来,笑道,那真难得。案板上的鱼好像忽然动了一下,今丽吃了一惊。这鱼都这样了,难道还活着?心里慌慌的,也不敢认真看那鱼眼睛。

这条鱼很肥,足有二斤重。老车到底还是买了武昌鱼,说是鳜鱼卖完了。有时候啊,不论大小事,就是难如人意。今丽也改了主意,要做汪家鱼。这汪家鱼是今丽娘家的菜,也不知道发明这菜的人,是不是姓汪。这汪家鱼有一样,就是调料一定要足,葱丝姜丝蒜末,还有香菜末,满满地铺在鱼身上,炸了花椒油热热地一浇,嗞嗞啦啦浇透了。今丽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些调料,鱼肉倒还在其次。笑贞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剥葱剥蒜。一双手嫩笋似的,留着指甲,染着透明的甲油,手腕子上一只玉镯子一闪一闪。今丽见她小心翼翼的,剥得辛苦,也不拦着她。再看看自己的一双手,指甲剪得秃秃的,给冷水泡得通红,起着新鲜的褶皱。老车的笑声从客厅里传过来,哈哈哈哈十分放肆。今丽心里恨恨的。也不知道该恨谁。

说起来,跟笑贞认识,还是因为老车。那时候,老车已经到北京了,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今丽还在正定。每个月,老车都要回来一趟两趟。今丽教中学,忙起来昏天黑地,有时候也顾不上老车。中学里工作烦琐,今丽又是班主任,满脑子都是学生和卷子,回到家里话都不想多说一句。老车倒是常常说一些个单位里好玩儿的事。一把手怎么跋扈了,二把手是一个老夫子,迂得厉害。有一个男编辑,马上就要退了,却被一个女作者找上门来,当众劈手打了一个耳光。谁谁闹了好几年了,婚还没有离掉,上周体检,倒又查出怀孕了。却从来都没有提起过笑贞。今丽偶尔也会逼问他,单位有几个女的,多大年纪,漂亮吗,有没有比她漂亮的。老车就眯起眼睛,坏笑道,多了去了。美女如云,我都忙不过来。今丽就说好啊。那我就省心了。今丽说想想古代的三妻四妾也是对的。遇上你这种贪心的家伙,谁受得了啊。老车哈哈笑道,可不是,中国梦。我的中国梦。今丽就掐他。

那一回,好像是结婚纪念日。晚饭过后,两个人喝了点红酒,都有点小醉了。正是五月,暮春天气。窗子半开着,草木的郁郁的气息不断汹涌进来。不知道是谁家的猫,啊呜啊呜啊呜叫着,一声一声,叫得人心乱。屋子里没有开灯。月光清清地流进来,流了一床一地。老车好像是豹子一般,两眼灼灼的,简直要把人烫伤了。那只猫叫一声,今丽也叫一声。那猫叫两声,今丽也叫两声。那只猫叫三声,今丽也叫三声。那猫哀哀地叫个不休。撩拨得今丽也按捺不住,哀哀叫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花开了,浓郁的香气,夹杂着露水和泥土的腥味儿。今丽躺在牛奶一般的月光里,身体里的潮水慢慢退下去了。小珍?晓真?萧针?还是筱贞?方才,老车在最要紧的那一刻,喊的那个人,她是谁呢?

月亮慢慢落下去了。好像是还在天边,影影绰绰的,却再也看不见了。老车的鼾声一起一落,带着喉咙深处细细的哨音。朦胧中,眼前这个人,这张脸,都让今丽觉得陌生。这么多年了,她自以为对这个男人再熟悉不过了。方脸,两边的颌骨突出来,下唇有点厚,眼皮一个单一个双。大手大脚大身坯,喜欢拨弄她的小耳朵垂,刮她的小鼻尖。每回都要把她惹恼了,他又放下身段,低三下四赔不是,抓着她的手打自己胸脯上的腱子肉。那腱子肉硬硬的,倒又把她的拳头给打疼了。待到她终于哭起来,他才慌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时好一时不好。非要闹上半晌,才算罢休。

本来想立时三刻把他叫醒了,当面问一问的。到底忍住了。万一呢,万一要是问出一些什么来,她该怎么办呢。或者是,根本就是她听错了,那一声喊叫,不过是她的幻觉。今丽僵硬地躺着,心里沸水一般,嘈杂得厉害。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月光终于暗淡下去了。黑暗仿佛有重量似的,压在她的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远远地,好像是有鸡啼声。一声,两声,三声。遥遥迢迢的,把这小城叫得仿佛旷野千里,荒凉的,寂寞的,没有一丝人烟。好像是起风了。月亮到底是沉下去了。

眼睁睁醒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仔细梳洗了,去准备早点。老车在卧室里叫她,她故意不答应。老车终于按捺不住,光着脚跑到厨房里来,从背后袭击了她。窗外的阳光一跳一跳的,落在她额前的头发上,缥缈的一片金烟一般。硕大的笔洗里面,几尾小金鱼受了惊吓,慌乱散去。水纹一波一波荡漾着,清晰地显出游龙戏凤的底子。玻璃窗子上映出她的脸,乱纷纷的头发,逼出尖尖的下巴颏,楚楚可怜的样子。眼睛却是亮亮的,好像是有露水噙在里面。香水的味道,混合着身体汁水的味道,滴水观音的一片叶子上,有一滴水滴溜溜滚动着,滚动着,摇摇欲坠。她感到有一种巨大的眩晕,危险的,疯狂的,迷醉的,好像潮水一般,慢慢把她裹挟,冲刷,抛到浪尖上,又迅速坍塌,坠落,直直地落入不可测的深渊。

后来,今丽开始热心张罗来北京的事,计划着在北京买房子。老车有点惊讶。说你不是不喜欢北京吗?今丽只是笑,不说话。

卖掉老家的房子,在北京看房,买房,装修,一应琐事都是今丽操心。今丽常年当班主任,操心惯了。怎么说呢,今丽看上去柔弱,骨子里却有那么一点男子气。做起事来,杀伐决断,手起刀落,拿老车的原话说,十分有魅力。老车说这话的时候,今丽笑眯眯的,也不理他。老车的甜言蜜语,她也是听惯了的。老车就这一点,肯夸人,又肯示弱。生生把今丽赶到高处,勉力站着,站着,虽然脚下摇晃着,头晕目眩,却想下也下不来了。他自己呢,乐得享清福。一口一个我老婆。我何德何能啊。今丽笑听着,也不戳穿他。

饭饭在外面喊妈妈。笑贞赶忙出去看。笑贞穿的是今丽的拖鞋,秀气的脚踝上,系着细细的银链子,一步一闪,有一种琐碎的妖娆动人。拖鞋是人字夹趾拖,蟹青色,越发衬托出了脚的白嫩。今丽看着那小小的圆圆的脚后跟,粉红饱满,哒哒哒哒敲打着那拖鞋,敲打着地板。看着看着就走神了。锅里的汤噗的一声溢出来。她吓了一跳,慌忙关了火。

第一回见到笑贞,是她来北京以后。好像是个周末,他们出来逛街。老车好像忽然口吃起来,眼睛亮亮的,帮着她介绍。我同事,笑,笑贞。今丽的头皮炸了一下。心里某个地方闪电一般,亮了,又暗了。笑贞。笑贞。老车拿胳膊肘碰碰她,小声说怎么了,人家问你好呢。她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握住了笑贞伸过来的手。笑道,你好。听老车提起过你。

后来,今丽一遍一遍回想,那一天笑贞的模样,却是模模糊糊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一天是个阴天,小雨细细飞着,京城里雾蒙蒙一片。街上人很多,嘈杂,热闹,都是模模糊糊,湿漉漉的恼人。笑贞好像是一道闪电,忽然间把那个灰扑扑的雨天都照亮了。她伸过来的那只手,小小的,软软的,冰凉,羞怯,敏感,有一点微微的神经质。有一滴雨水正好落在今丽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又落在她的脸上。大街上喧嚣的的士声忽然间就隐去了,仿佛退潮一般。四顾之下,只觉得空漠漠的,荒野一般,只留下他们三个人,在北京秋天的细雨中,怔怔立着。

老车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在她身后看那鱼汤,一面笑道,辛苦啊老婆。觍着脸,有点讨好,又有一点邪狎。老车的气息咻咻的,弄得她脖颈后面直痒,好像是某种动物,毛烘烘地拱过来。老车的衣裳有一种洗衣液的清香,夹杂着淡淡的汗味儿。今丽皱了皱眉。她有洁癖。一天下来,都不知道要洗多少回手。老车也被逼迫着,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净清爽。先是委屈叫苦,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今丽说怎么不去陪客人呢。拿下巴颏儿指一指外头。老车小声道,打电话呢——一会儿喝点酒啊。今丽嗔道,少喝点,又出洋相。老车朝她做个鬼脸。

那天逛街买了不少东西。两个人给细雨弄得湿漉漉的。连同那些个床单被罩,情侣运动装,睡衣也是同款的,一个深蓝色,一个柠檬色,湿漉漉的水汽,散发着簇新的纺织物的味道。一路上,老车话很多。说说这个,说说那个。说着说着,还没怎么样,自己却笑起来了。今丽也跟着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腮帮子酸酸的,牙齿却是凉森森的。笑着笑着就呛住了,咳嗽起来。雨还在细细地飞着,好像是越来越密了。路两旁好像是北京槐,高大蓊郁,饱含着雨水,沉默地伫立着,白的槐花落了一地,薄雪一样,又馥郁,又凄凉。街景变幻,一时模糊,一时深远。有行人打着伞,在雨地里匆匆走过。雨刷在车玻璃上来来回回的,徒劳地努力着。今丽忽然笑道,真傻。有什么用呢。伸手就要关掉。被老车喝一声,慌忙拦下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闲闲地说话。老车看微信,不时评价一两句。今丽很少看微信,觉得无聊。又不能不用。单位里的工作群常常发一些通知啊什么的。老车见她懒懒的,腾出一只手伸过来,在她胸前撩拨。今丽忽然问,笑贞,是谁?老车愣了一下,笑道,我同事啊,就是今天碰上的那个。今丽说,怎么没见你提过呢。老车说,单位那么多人呢。今丽说也是。这个笑贞,挺有味道的。老车的手忽然就不动了,警觉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是吗,我倒没觉得。今丽说,那你觉得,她好看吗。老车说,还行吧。就那样儿。老车的手又放肆起来。今丽打开他,笑道,说实话。你说实话。老车说,就是实话呀。一般般吧。今丽斜着眼看他,真的?老车一下子把她扳过来,压在上面。一面笑道,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后来,从那回以后,只要是在床上,今丽说着说着,不小心就说起了笑贞。老车纳闷道,老是提人家干吗。今丽笑道,连提都不能提啊。不过是一个同事。老车说,是呀,就是一个同事。你老说人家,无聊不无聊啊。今丽说,一点都不无聊。我一提她你就急,一提她你就急。心里有鬼吧。老车恼道,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今丽笑道,看看看,心虚了不是。老车抓起枕头就走。今丽光着脚跳下床来,一把抓住他。两个人撕扯半天,不知怎么,兴致就起来了。就在地板上滚来滚去。老车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说叫你闹,叫你闹,叫你闹。卧室里的灯光晃动,衣橱,梳妆凳,大叶斑马绿幽幽的影子,落地台灯,玫瑰红土耳其地毯,旋转,飞翔,漂浮,加速坠落。今丽尖叫起来。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喝了点红酒。今丽殷勤地给大家斟酒,布菜,添汤,替饭饭把鱼肚子挖下来,放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笑贞敦促饭饭说谢谢,谢谢阿姨。饭饭奶声奶气说了。笑贞的先生说,阿姨做的鱼好吃吗。饭饭说好吃。阿姨做的饭比妈妈做的饭好吃。笑贞脸上窘了一下,笑着敲一下他小脑瓜,骂道,小白眼狼。众人都笑了。今丽笑得最是响亮。老车喝了酒,话就多起来,又讨论起了天下大事,国内形势,世界格局。笑贞先生也应和着。时而辩论,时而补充。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饭饭吃饱了,又跑去看动画片了。笑贞落得自在,一面喝酒,一面同今丽闲聊。笑贞喝了酒,两颊酡红,搽了胭脂一般,一直红到两鬓里面去。眼睛也水水的,看起人来,眼波也不对了。笑贞的先生也不免分心,时不时切进来,跟女人们聊几句。老车端着酒杯,要跟笑贞喝一个。笑贞先生说太多了太多了。不想笑贞却笑眯眯端起来,一饮而尽。脸上越发好看了。老车直说好,好,果然好酒量。一面又帮她倒上。笑贞也不拦着,咯咯咯咯笑起来。今丽从旁冷眼看着,心想这女人,竟然看不出。见笑贞先生正倒了一杯,就举起杯子,跟他叮当一碰,笑道,干了啊。笑贞先生惊讶道,厉害啊。今丽越发来了兴致。老车眼睛里笑笑的,警告她道,不许喝了啊。别逞能。今丽笑道,我是没有酒量,可我有酒胆。笑贞先生说,女中豪杰,女中豪杰。今丽大笑起来。

后来的事情,好像都模糊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散的。只记得,笑贞好像是喝多了,不知怎么,趴在椅子背上,幽幽咽咽地哭。笑贞的背部线条很好看,腰细细扭着,屁股圆圆地突出来,仿佛一只花瓶的形状,在椅子上危坐着,古典中有一点放纵,撩人极了。笑贞先生倒是还好,耐心劝慰着,好像在哄一个小孩子。饭饭早趴桌子上睡着了,动画片兀自演着。老车好像也喝醉了,看着那半窗子的阳光,怔怔地一动不动。午后的阳光泼在他身上,把他弄得好像浴在金汤里一般。今丽浑身发软,想要抬起胳膊,却怎么都动弹不了。笑贞还在哭。好像是那酒都化作了泪水,要都涓涓细细流出来才罢休。

醒来的时候天色早暗下来了。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门关着。隐隐听见外头有人在说话。太阳穴突突跳着,头有点疼。今丽在枕头上张着耳朵听了听,也听不出什么来。好像是香水百合的香气,森森蜜蜜的,弄得人心里乱纷纷的。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喝了两杯,倒把自己喝醉了。平日里,她也算是能喝一点的。真是奇怪了。外头还在说话。好像是老车,在跟谁打电话。声音低低的,说一会儿,停一会儿。有半天没有动静,以为是挂掉了,不想却又低低说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车推门进来,坐在床边,俯下身来看她。老车身上热烘烘的,夹杂着浓浓的酒气。她皱了皱眉,正要轰他去洗澡,不想老车却笑眯眯压上来。她恼火得不行,使劲推他,打他。竟推不动。老车仿佛一只巨兽一样压迫着她,令她动弹不得。巨兽开始撕扯她,吞噬她,吸吮她。她没命地挣扎着。那巨兽喘着粗气,一面动,一面喊,笑贞,笑贞,笑贞,笑贞……她气极了,想要把他掀翻下去。忽然却发现,那巨兽不是老车。竟然,竟然是笑贞的先生。她又惊又怕,又羞又恨,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子。牙齿硌在那块手表壳子上,冷冰冰的,咸丝丝,一嘴的血。这才悠悠醒转来。

灯光从门缝里流进来,在门口画出一条窄窄的影子。厨房里的水龙头哗哗哗哗流着,好像是老车在洗碗。身上黏糊糊的,都是汗。也不知道,怎么就做了这样的一个乱梦。嘴里有点苦,还有点咸,拿手擦一下,并没有看见血。心里怦怦怦乱跳着,背上细细出了一层热汗。

老车蹑手蹑脚推门进来,见她睁着眼,倒吓了一跳,笑道,醒了?凑过来看她的眼睛。今丽慌忙避开了,皱起鼻子闻了闻,说什么味儿呀。老车笑道,狗鼻子呀你。跑过去把窗子哗啦打开。一大股凉风吹过来,瞬间把屋子灌得满满的。不知道院子里什么花开了,幽幽细细的香气,丝丝缕缕游动着,有一点微微的腥甜的味道。窗帘被风撩拨起来,一下子鼓荡张开,过一会儿,又呼啦一下子凋谢了。床头那一本杂志,给吹得一页一页一页一页掀开来。窗台上那盆石斛兰也禁不住,在风中乱纷纷的。

今丽慢吞吞起床来。见客厅厨房干净整洁,心里暗暗喜欢,脸上却淡淡的,也不说话。老车帮她调了一杯蜂蜜水,端过来给她,自己却泡了一杯浓茶,也不怕烫,丝丝拉拉喝起来。今丽见他头发湿漉漉的,好像是刚冲了澡,衣服也换了,穿了那套浅灰色家居服,正是那个下雨天买的。屋子里很安静,钟表在墙上克丁克丁走着。空气好像还回荡着酒杯相碰的声音,笑声,哭泣声,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新房子,新家,新的生活,新的开始。玄关,客厅,厨卫,卧室,每一处都藏着匠心,每一处都有得意的那一笔。如今看上去,怎么竟然有一种曲终人散的莫名的空虚呢。今丽端起蜂蜜水,一口气喝光了,甜丝丝的,从舌尖到胃里,熨帖极了。闲闲靠在沙发上,歪头问老车,怎么样啊。老车瞪她一眼,道,什么怎么样?今丽笑道,今天啊,今天的酒,喝得怎么样啊。老车笑道,好啊,挺好。今丽道,笑贞她先生,不错啊。老车撇嘴道,南方人么。语气模糊,也不知道是赞美,还是嘲讽。今丽笑道,我看两个人挺黏的。你看见没有,饭桌上,两个人你一眼我一眼,打眉目官司呢。老车蹙眉道,哦,是吗。我倒没有注意。今丽斜他一眼,笑道,知道,心不在肝上。又看了他一眼,说到底在哪呢,就不知道了。老车就恼了。把茶杯当地一下在茶几上一顿。你无聊不无聊啊。今丽笑道,好大的脾气。又把身子靠过去,小声在他耳边笑道,你说,她怎么哭了。老车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今丽妈妈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忙着。她妈妈啰里啰唆的,在电话那边诉说他爸爸的不是。她也是听惯了,也不大打算安慰她,只是很克制地听着。晚上要弄一点清淡的,养一养胃。绿豆百合粥,最好是小米粥,小米性温,最养人了。她妈妈这方面最是拿手。她这一辈子,好像就是在厨房里度过的。她爸爸嘴刁,对她妈妈的厨艺,却是说不出半个不字来。她妈妈平生最得意的,也就是这件事了吧。她从小看惯了妈妈在厨房里蓬头垢面的样子,心里恨得不行。恨妈妈太宠着爸爸。恨爸爸还不知足。年轻的时候,她爸爸是一个风流人物,生得体面漂亮,最有女人缘。她很记得,有一回,她背着书包回家,看见爸爸在家门口立着,跟芬姨说话。芬姨是爸爸的同事,推着一辆自行车,车筐里是一把芹菜,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她爸爸抱着双肩,一面说话,一面拿脚踢着芬姨的自行车。好像是一个夏天,傍晚的夕阳照在大地上,篱笆墙的影子一挡,正好把他们两个挡在绿幽幽的阴凉里面。他爸爸背对着她,一下一下踢着那脚蹬子。车筐里那芹菜簌簌颤动着。她看不见他爸爸的脸,只看见芬姨的脸色绯红,好像是天边的晚霞都燃烧到她脸颊上了。额前的头发被那不安分的脚蹬子震得一颤一颤。胸脯鼓鼓的,把那件粉色小衫莽撞地顶起来,好像也给那脚蹬子震得一颤一颤的。忽然抬眼看见今丽,慌忙叫她小丽。他爸爸也在后头叫她。小丽,小丽。她只不理。一路跑回家里,见她妈妈正在厨房忙碌,上去一脚就把那煤油炉子给踢翻了。她妈妈劈手就是一巴掌,骂道,疯了呀你。她脸上火烧一样的,眼泪一路流下来,热热辣辣地疼,好像脸上变得坑坑洼洼的。厨房里的一切,搪瓷盆,描着牡丹富贵,蓝边的细瓷碗,还有笨重的菜刀,案板,勺子柄,模模糊糊的,透过一双泪眼,仿佛都变了形状。夕阳从窗子里照过来,好像是时间浩浩汤汤流过,把她妈妈溶化成一个金箔一样的人儿,定在那里,怎么挣扎都脱不了身。

她妈妈还在电话那头絮叨。这么多年了,从年轻时候,到现在,她都抱怨一辈子了。她怎么也不嫌累?她眼见得妈妈变胖起来,早年的窈窕身姿,都留在那个陈旧的相框里头了。也早就不打扮了。穿着肥大的家居服,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只有一样,对厨房,比以前更加热心了。她不知道,爸爸一辈子花花草草不断,却最终没有离开,是不是就是因为,他离不开妈妈做的饭菜。电话里,妈妈一面诉说,一面又忍不住传授起驭夫术来。一口一个你爸爸,一口一个男人哪。今丽听得不耐烦,一面听,一面冷笑,也不忍心打断她。

好不容易才放下电话,心里头乱糟糟的。粥已经熬好了,她盘算着弄点什么清爽的小菜。她妈妈腌菜最拿手,她今年也学着做了几样,酸辣小黄瓜,椒盐茄子包,酸豇豆角,芥末菜墩儿。这些小菜,最是醒酒解腻,配粥吃再好不过了。

吃完饭,洗刷完毕,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遥控器噼里啪啦换了一遍,到底觉得无味。老车一面看电视,一面刷微信,有一眼没一眼的。今丽歪在榻上,伸手拿一只靠垫塞在腰窝那儿。忽然看见那垫子底下有一个亮亮的东西,捏起来一看,却是一根细细的银链子,正纳闷呢,忽然想起来,笑贞脚踝上那一痕细细的光亮,一步一闪,有一种琐碎的妖娆动人。奇怪,这东西怎么在沙发上呢。莫不是笑贞不小心落下的。可要是掉了,也该掉在地上吧。偷眼看老车,见他只顾埋头专心看微信。心里疑惑,也不好说什么。

夜里,左右辗转,到底睡不着。老车还在刷微信。一面看,一面笑。见她推他,就把一个情色视频给她看。今丽一面看,一面骂,又是咬牙,又是笑。老车笑道,看你,又想看,又要装。今丽骂道,就你不装。连装都懒得装了,不要脸。老车笑道,我才不装,想要就是想要。说着就逼迫过来。今丽一面抵挡着,一面笑道,不行啊,今天不行。老车只不理她。今丽被逼得无法,把枕头底下那根细链子一下摸出来,扔到他脸上。老车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今丽气得对他又咬又踢,老车被他惹得火起,越发凶猛起来。今丽嘤嘤叫起来。

台灯照在人影子上,又把影子印在四面的墙上。那幅油画是抽象的色块,好像是蓝色的鸢尾花,又好像是一只野兽的头。浓烈的油彩泼在画布上,有质感的突起,粗糙的纹理,饱含强烈的情绪,纷乱的,凝滞的,浓重的,岩浆一般,几乎要喷泻到画面外头了。一个男人细细地吸吮她,浓密的头发,毛茸茸拱着她的腿,南方气质的柔软的细腻的动作,叫人情不自禁。不是老车。老车从来不这样温柔地待她。她又害怕,又迷醉,想推开那人,竟不能。蓝色的鸢尾花悄悄绽放了,疯狂的,变形的,淫荡的,汁液四溅。野兽蠢蠢欲动,眼睛里灼灼燃烧着,好像喷出火来,好像要一口把她吞噬了。危急中,她听见一声大叫,笑贞。

周一的早晨,总是最紧张忙碌的时候。两个人吃完早点,双双出门。下楼的时候,今丽忽然问,笑贞的先生,叫什么?老车只顾看微信,没有听清,说什么?你说谁?今丽笑笑,半晌,方才叹气道,没谁。我是说,晚上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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