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请了两天假在家休息。
在毕业长达四年的时间里,我一共做了三份工作,全都没有超过五个月。剩下的时间里,我不是在去北京的路上,就是从北京回来的路上。这些年许峦峰给我买的飞机票应该都够斗地主的了。
十一月快要来了,这意味着向来只有冬夏两季的P市将以时速一百公里的速度进入阴冷而漫长的冬天。而让我脊背一紧的是我忽然意识到这已经是我进入禾邑工作的第六个月。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拿着写着自己名字的人流手术单,耳边嗡嗡地响着系主任宽厚而冷淡的声音,回到家里却看见我父母和一个陌生女人紧紧挤在沙发上,哭哭笑笑,相互拥抱抚摸的场景。
他们完全沉浸在劫后余生般其乐融融的喜悦中,根本没有留意到我的存在。直到我迟疑着开口喊了一声妈(说实在的,我真怀疑自己那天其实穿越到了另外一个平行时空。在那里,我的男友根本不认识我,所以堂而皇之地跟别的女生告白。而我的亲生父母也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沉浸在另一种天伦之乐中),他们才连忙擦了擦眼泪,对我说,西盈,这是你姐姐,南悉。
她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搂紧了我妈的手臂。爸爸一手揽着她的背,低着头沉默着。
他们的背后挂着我们的全家福。我也曾这样坐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笑得心安理得,自以为这样的组合坚不可摧。
结果事实证明,没有什么牢不可破。
从那天开始,我对一切看似一成不变的东西都充满了怀疑和恶毒的揣测。
六个月,真是太长了。最可怕的是,我目前还没有衍生出任何想要离职的念头。即使是上个月我们连续二十三天在公司为一本宣传画册加班到半夜两三点。
基本上每天需要完成十个P,一朵负责文案,我负责设计,袁媛负责不停地把我们刚出炉的画面第一时间发给客户审核。
“我觉得我们不是广告公司创意工作者,而是流水线上的车间女工。”我一面麻木地P着图,一面抽空喝口从曹总办公室拿的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的咖啡。
席一朵以每分钟二百五十字的速度,铿锵有力地反驳我,“不不不,应该是战争时期的慰安妇,平均五分钟一个!”
我已经排版排得眼睛都快瞎了,实在不堪忍受席一朵对我精神上的摧残,于是我手一抖,咖啡好死不死地泼到了我脚边的接线板上。
一阵触目惊心的火花之后,整个办公室像搬进了陵墓一样漆黑而安静,还好只是短路没有着火。我花了几秒钟刚刚平静下来的小心脏被席一朵惊心动魄得尖叫声给凌迟了。
“你他妈的鬼叫什么!”我忍无可忍地冲席一朵吼。
“袁媛,刚看到你背后好像有个黑影晃过,我还以为你鬼上身了!”由于惊吓过度,席一朵声音都变了,我感觉她介于等死和自裁之间,快要一命呜呼了。
我刚拿起手机,准备打开电筒,就听见袁媛声音幽幽地响起来,“你才是鬼,鬼都没你会叫!”
过了一会,袁媛划亮了一根火柴,点亮了两根蜡烛,席一朵才勉强回到了人间。
第二天副总一边跟维修师傅讨价还价,一边关心地问,怎么样,你们没被电着吧?
席一朵挑挑眉,受惊过度能算工伤吗?
副总转过头来,有什么症状?
就是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心绪不宁,失眠多梦,急需一个漫长的假期来恢复元气。
副总听完以后,了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知道自从你的小男友去芬兰留学之后这些症状就没停过。这样吧,我这还有半盒静心口服液,你拿去喝。
回到座位上席一朵飞快地在群里发着消息:切,我看最该喝药的就是她,三十五岁还没转正,易董一年里只有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在国内陪她。每次易董在的时候她就像煮开了的白燕窝,易董一走,她就像在太阳下晒得快要断气的黑木耳。不晓得有什么好拽的。等我嫁入豪门,就把辞职信甩到她脸上。
我:静候佳音。
袁媛:静候佳音+1.
周朝:未来公婆承认你这个未来儿媳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和袁媛不约而同地用目光向他表示了谴责和同情。
如果说在这个公司里有两件公开的秘密但绝不能被人轻易提起的话,除了副总才是公司真正的法人代表以及她在公司真正的职位其实是易董的“贴身助理”之外,就是席一朵有一个交往四年,主动求婚两年的留学芬兰小男友,但男方父母坚决反对他们的婚事。
这也是席一朵看似甜蜜美满,固若金汤的爱情里的一颗隐形炸弹。而围绕在这颗炸弹旁边的还有许多小鞭炮,随便点一个威力都至少能把整个办公室,夷为平地。
但这次周朝运气不错,他踩到的是一颗空弹壳。
“我男票说今年过年就带我回家见他爸妈,不管他爸妈同不同意,他都要告诉他爸妈这辈子非我不娶。”
打完这一行字,席一朵仿佛再次被琼瑶版的煽情画面所击中,眼眶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
我倒是没啥感觉,反而每当看见这种充满诱惑和圆满幻觉的诺言或者是画面,我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脑补出日后失信食言的场面。那应该是充斥着泪水、谩骂、悔恨,或者麻木、冷血的真实而残酷的世界。
袁媛除了平时只能靠跟老公视频解决生理需求之外,精神世界圆满而丰富,即使已经结婚三年,我和席一朵仍然会“不经意”地就从她手机屏幕上读到几句让人脸红心跳的段子。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老公应该是个女性读物签约作者,或者天涯社区情感版午夜流浪作家。
就像此刻她完全被席一朵的情绪感染,激动得热泪盈眶,还发了个加油的表情。
周朝是被袁媛力保才留下来的项目经理。原本曹总是不打算留下他的,“他太胖了,出去见客户形象不太好。”
“他就是肚子大一点,看起来像保安。不过就因为这样带他一起出差才有安全感呀。”袁媛解释道。
“你太善良了袁媛,他看起来比较像保安的升级版——城管或者打牛的,好吗?”
袁媛往后退了一步,抱住手臂,“OK,那我下午要给沈总去个电话,因为他们要的媒体计划排期表恐怕是推迟了。”
“为什么?”一道光反射在曹总的眼镜片上。
“我们的媒介经理明天开始休产假,其他同事要处理户外业务根本分不开身。而我们的项目经理周朝,他以前就是做公关的。”
曹总露出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有可能还怀疑了一下当代人类的审美走向,但最后,她在总经理意见栏上签下了同意两个字。
有了周朝以后,我们部门的加班生活总算从奴隶社会过渡到封建社会,至少我们从抓阄来决定谁去买饭买饮料,变成了一切需要跑腿卖苦力的事情都被周朝一人包揽。
曹总也在一周后从集团总公司挖来了一个年轻帅气的90后。他在行政经理带领下一个个跟我们打招呼时,微微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和两只旋转着的小酒窝,我感觉在场所有女同事的眼睛里都像放烟火一样闪闪发亮,他那张介于型男和娘炮之间的完美面容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能满足所有女性心目中对言情小说男主角的勾勒和遐想。
当然,我也不例外。
说实在的,当他微笑着说,“你们好,我叫何似,请多多指教”的时候,我觉得这份工作真是太完美了。我愿意为它奉献出我的一切,包括我的才华和肉体。
要知道,在这之前我都是用脸在工作。
何似也属于企划部,职位是策划经理。我挑着眉毛问袁媛,有这样一个颜值高,活儿好,还男女通吃的男下属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她认真思考了三秒钟之后表情凝重地回答我,会担心女下属的压力太大。
说完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座位上。
好吧,自己挖的坑跪着也要填满。我在像被点了笑穴一样的席一朵邪魅狷狂的笑声中,回了一句,嗯,女下属为了保住工作,缓解压力,只好每天素面朝天来稍微平息一下女上司的妒火。
毫无意外,我被袁媛点名留下加班了。
意外之喜是,何似也主动留了下来。
加完班之后,我们和何似讨论起皮肤保养的问题,并且结伴去逛了以前打死袁媛她老公,她都不会轻易涉足的世纪广场。那是P市最富丽堂皇也最低调冷清的商场,里面任何一个品牌的任何一款商品的标价都像门口处肆意浪费的空调一样,足以让行走在三伏天的过客们冷不丁打一个哆嗦,并且迅速逃离现场。
事实上每次进入这里,我都感觉自己身高会自动调整为与我钱包里的现金或者信用卡相匹配的高度,而每个专柜BA们的视线也会自动攀升至跟品牌相同的水平线上。因此,每次来这里我都能感觉到有一大半的BA是根本看不见我的。
但何似从一进来就不断地跟BA们打着招呼,其熟悉程度就像是昨晚刚一起唱了K、吃过宵夜一样。尤其是当香奈儿的男店员翘着兰花指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对何似说,你好久没来了,然后拿余光瞥了我和袁媛一眼,酸溜溜地说,是不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啊?
我和袁媛不禁握紧了对方的手,感觉呼吸越发困难了。
何似转头看了我们一眼,不知道轻声跟男店员说了什么,后者立刻笑了起来,细细的眼线在眼尾延伸出更加妩媚的弧度。
何似一一和这些旧相好,不对,旧相识打过招呼之后,就把我们领向了一个偏角落的专柜。
这是我曾经暗暗发誓在三十岁前一定要用上的品牌。它强大的修复能力让我无数次流连忘返。就在何似比BA还要专业详细地给袁媛推荐一款精华液时,我哆哆嗦嗦地把所有可以打开的试用装全部尝试了一遍。就在我寻思着要不要干脆用它家明星面霜做个手膜的时候,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出现在隔壁专柜的广告屏幕上。
形象代言人,影视新星,林桐语。
尽管我对磨皮修颜等修图技能早就驾轻就熟,还是忍不住被屏幕上她完美无瑕的肌肤所打动。想起以前每次许峦峰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在谈事时,我都会问,有妞吗?他回答当然有啊,没妞还怎么谈事啊。要知道,我们这行都是靠妞吃饭的。我就笑呵呵地问,那你们会爱上自己的饭碗吗?他总会反问我,你看我像是那么想不开的人吗?
分明是玩笑的语气,恐怕还带着敷衍。可是每次听起来都觉得格外安心,就像得到一个承诺那么珍贵。
我忍不住掏出手机,手指像被诅咒了一样,直接就拨通了许峦峰的电话。
我有点儿紧张,尽管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每次给他打电话,都像是高中时偷偷拿着家里的座机给喜欢的男生打电话一样的激动和忐忑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回到P市后第一次给他打电话。这期间他只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在下飞机的时候才收到。他说,你又走了。第二次,不告而别。
我本想给他回个电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作罢。他也没有再和我联络。即使彼此都在线也不会说什么,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两个博弈者,但有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而已。我说过了,我从来都不知道许峦峰在想什么。我从没走进过他的心里。
即便是现在,电话接通了,我除了一句喂之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心情很不错,他说,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
“噢,是吗?什么事。”
“有个戏要去P市取景,我下周的飞机。”
“女主角是林桐语吗?”
“你怎么知道?哦,那天你们见过。”他顿了顿,“到时候你可以过来玩。”
“嗯,好。”挂了电话,袁媛撇着嘴愁容满面同时两眼放光地朝我走过来。
她拎着好几个精致的小手提袋,像行走在刀尖上的小美人鱼一样,拉着我一路淌血地往出口走过去。
直到离开商场,袁媛才虚弱地叹了口气,“西盈,你说我要是跟我老公说,我被人打劫了,他会不会相信?”
我点点头,非常善解人意地捏捏她冰凉的小手,“当然,他还知道那个人肯定是个比你小至少十岁的小鲜肉,所以一定会原谅你——毕竟这也不全是你的错,谁让他在你最如饥似渴的年纪跟你分居两地呢。”
看得出袁媛很想冲上来给我一拳,不过她很快冷静了下来,在修理我一顿的快感和保护她两个月工资换来的护肤品之间,她选择了后者。我起初很得意于自己的机智,因为我知道这种时候不管我怎么羞辱她,私报公仇,她都不敢跟我动手。但是,下一秒我在何似投来的同情而怜悯的目光里,感觉到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逛完我们女生爱逛的护肤品专柜,下一站当然是去男生爱去的地方。
在我对异性肤浅的认知里,在这种天生就属于雌性动物的购物天堂里,甚至连宠物用品店里的母狗装都要比公狗服多上十倍,他们应该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去。一个就是对关桥这种吃货有着致命吸引力的日料餐厅。另一个就是许峦峰唯一会去的地方:假如我在一楼逛CK内衣,他就会在星巴克喝一杯星冰乐;假如我在三楼逛H&M,他就会在COSTA买一杯香草拿铁。总之,咖啡厅就是许峦峰默认的试衣等候间。
“袁媛,你老公呢?都会去什么牌子?”我试图从袁媛这里丰富一下我的认知,可是失败了。她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淘宝。
何似带着我们绕了一圈之后,终于踏入了他的“领地”。一间灯光比隔壁左右调低了至少八个度的深沉品牌。
我在杂志上见过这个牌子,它和exception同属一家公司,被业内设计师喻为“性冷淡”风格的始祖。这里的衣服从设计款式到搭配颜色都很挑人,这么说吧,要是穿在小沈阳身上,那么你会怀疑他马上就要出演男版《丑女无敌》,就是穿在林志颖这个鲜肉脸大叔心的国民偶像身上,恐怕也是一场灾难。
我曾经在这偷偷地给许峦峰买过一条裤子,结果他在视频里穿着这条小腿对他来说包裹得太过严格,而裤裆又垮得太过明显,硬生生把他的身高拉低了一半的哈伦裤感动地对我说,这一定是你亲手做的吧,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穿的开裆裤都是我妈亲手挖的洞。
在何似迅速挑了几件新款钻进试衣间之后,袁媛像个挑剔媳妇厨艺的刻薄婆婆一样,一边扒拉着衣架上的各种用蕾丝、棉麻、锦纶、真丝等复杂面料裁剪而成的成衣,一边发出啧啧的声音,眉头皱得往上倒十罐精华都填不平。
可是,当何似从试衣间走出来的时候,我们都惊呆了。
袁媛甚至拿起画册上的男模对着他比画了一下,结论是,他比男模穿着还要赏心悦目。
“这个妖孽!”我咬牙切齿地赞叹。
袁媛则愤怒地转过了身,正如我每次试穿那些V领或者大露背的晚礼服一样,她不能接受比她身材还要火辣的人,尤其这还是个男的。
袁媛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开始给她老公打电话,我听到“人家”两个字就自动屏蔽了她。
就在我认真地帮他参考究竟是白色更衬肤色,还是黑色更能彰显他“名模气质”时,一个女人牵着一个满身朋克风的男人走了进来。女人对我微笑了一下,我有一瞬间甚至以为她认错了人。
直到她开口跟我打招呼,“西盈,你好久没回家吃饭了,我爸妈都很想你。”
何似敏感地看了我们一眼。后来他问我,你们是亲戚吗,还是闺蜜?麻烦转告她,她男友这么粗犷的风格就不要硬往那件马甲里面塞了,我看着都快要窒息了。
我微笑着晃动手指,“不,别误会。我跟她是亲姐妹。对,同父同母。”
“那为什么是‘她爸妈’?”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想起第一次去北京,是个冬天。
许峦峰听完我口齿不清地讲完整个匪夷所思的遭遇后,把不知道是冻得发抖还是哭得抽搐的十九岁的我紧紧裹在单薄的被子里,整个晚上不断地轻轻拍打着我的背,频率比心跳稍微慢一个节拍。
那个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不断萎缩,许许多多属于我的东西就像我脸颊上快速蒸发的眼泪一样,无声地消弭了。
直到现在,我甚至都没办法跟其他人解释,这盆煮开了的黑狗血究竟是怎么一盆泼到了我头上。
何似买了单,我们三个人便朝跟席一朵约定的餐厅走。
她囔囔了整整一个星期要吃海底捞,我们好不容易在这个周末订到位置,她却失约了。
电话不通,微信不回,好像人间蒸发一样,搞得我们心里都有点毛毛的。最后菜快要上齐的时候,袁媛的电话响了,就算隔着话筒的距离,都能感觉到曹总那边排山倒海的愤怒,“回公司,就现在!”
紧接着,我们每个人的手机都挨个响起了来自海那边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