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门写作才子佳人、卿卿我我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家,往往给自己取笔名也有鸳蝴气,比如周瘦鹃,秦瘦鸥,严独鹤、沁香阁主,钏影楼主……周瘦鹃还另有“泣红”、“紫罗兰主人”等笔名。周瘦鹃曾恋爱一位英文名为VIOLET的富家小姐,两情相悦,却怎奈棒打鸳鸯,紫罗兰小姐遵父母之命嫁入豪门,周瘦鹃却“一生低首紫罗兰”,如他在诗文中表白的那样,他在苏州购置的居所定名为“紫兰小筑”,叠石为台,遍种一丛丛紫罗兰,他的书房定名“紫罗兰庵”,他编杂志,刊名《紫罗兰》,他的书也频以“紫罗兰”名之,甚至他用的墨水也是紫色的……这样一位痴情人所做的小说自然是情天恨海,你侬我侬的了。——有一位新文学作家刘半农原先是叫“伴侬”的,可见当时鸳蝴派小说所包含的婚姻自由等时代新思潮的质素,让那时的中国人多么风魔。但病恹恹地吐半口血、由小丫鬟扶到阶前看海棠的酸腐情调也是有的。然而市民百姓就是喜欢看。
在以往各种新文学史著作中,莺啼蝶怨的“鸳鸯蝴蝶派”或称“礼拜六派”以及刀光剑影的武侠小说都是作为五四新文学主流以外的逆流、浊流而被批判性地提及。近些年来,在以范伯群教授为代表的一批研究新文学的学者转向研究“俗文学”,在大量占有、挖掘史料的基础上,从个体、细部研究开始,渐渐地理清了俗文学在整个文学生态圈中的生存面貌,从宏观上展现了俗文学与新文学多元共生的真实图景。在新近出版的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中,著者吴福辉先生以开阔的眼界、在动态研究中,令人信服地描述了五四前、五四后以及30年代、40年代几个大的文学史时段中,俗文学顽强而妖冶地生存、发展、交融、变形的宛转状貌。比如,他将写老北京的新文学作家老舍与写《啼笑因缘》、《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的张恨水并置在“两种市民社会的文学视野”这框架中讲述;将徐、张爱玲等人的创作视为俗文学的流变、升华;他从出版角度,梳理了从《礼拜六》到《良友》、《万象》等报刊作为俗文学阵地的历史延革……
从前知道:新文学大家鲁迅的母亲偏爱看旧小说,鲁迅搬到上海居住时也还不忘给母亲买一套一套的旧小说寄回北京;张恨水一部小说风行就可以在北京买个四合院;张爱玲爱看上海小报,初登文坛投稿即投到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杂志……这种种现象,现在终于印证了新的文学史结论。
其实这种俗文学与新文学共生的状态,瞿秋白早就概括过,所谓“欧化青年读五四白话,平民百姓读章回体白话”。俗文学的读者不比新文学读者少。而俗文学最大发展应该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贯彻之后。文艺为什么人服务?当然是占人口总数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农民。这时的“俗”就不是彼时“俗”了,而是民族风格与民族气派了,“俗文学”就是《白毛女》、《小二黑结婚》,被称为“大众文艺”了。
大众文艺作为“主流”,冲击着以往不同的文学流派。新文学一脉的丁玲、萧军、胡风遭批判,沈从文那样的文人更早就改行不写了,而鸳蝴派老作家的无所适从也可想而知了。据范伯群制作的《周瘦鹃年谱》,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周瘦鹃主要以养花种草、制作盆景为主业。
从栽种紫罗兰开始的园艺生涯,早在1939年、1940年就为周瘦鹃赢得了上海中西莳花会春、秋两季的大奖。当时在抗战背景下,许多人以为他是日本人,经他“挺身说明”,为国难中的中国人挣了光荣。在这之前,还从没有中国人获过奖。他有诗云:“半载辛勤差不负,者番重夺锦标还。但悲万里河山破,忍看些些盆里山。”表达了他悲喜交集的心情。当他志在必得,想三连冠时,由西方人士组成的评委会最终把大奖颁给了上海首富哈同爵士,而贬他的盆景作品为二等奖。这令在场的正直的中外观众不满,周瘦鹃愤而退出了中西莳花会。
建国后,周瘦鹃制作的盆景名气更大了,慕名前来者甚众。他索性开放紫兰小筑。从那时到“文革”前,到紫兰小筑或称“周家花园”的名人真是不少。周恩来、邓颖超夫妇来过,朱德夫妇来过并赠送兰花,陈毅来过,刘伯承、李先念来过,叶剑英竟然三次造访,老友田汉也是三次来访……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还专门为他拍摄了20多分钟长度的彩色科教片《盆景》,北京市园林局请他去传授经验。他被任命为苏州市园林管理处副主任,他建议全面修缮苏州园林,并参与了拙政园、留园、沧浪亭等古迹的修缮。他被聘任为苏州文物古迹管理会副主任、市政建设委员会副主任等职,与此同时,各种荣誉也接踵而至:苏州市及江苏省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作为“鸳蝴”文人出身的周瘦鹃,一定没有想到会因小小盆景而有一段如此风光、大有作为的晚年岁月。特别是对照当时文坛风云变幻,许多比他进步得多的左翼新文学作家被批倒,反“右”中大批知识分子落网,周瘦鹃内心深处一定是惊惧与喜悦交织着吧。感恩之心情也是一定有的吧。1958年,为表达对毛主席的崇敬,他特意制作了松、柏、梅三个精致的盆景,并写颂诗一首,托人敬赠毛主席。1962年他受到毛主席接见,亲切交谈了半个小时,其后作诗有“不须羽化已登仙”之句。如果时间就停止在周瘦老人生巅峰状态中该多么完满。
“文革”毁了一切。
1968年,张春桥接见苏州造反派时说:“周瘦鹃这一类无聊的家伙,给人家就专门弄个盆景,你看他就完全是出于爱好?那还不是搞复辟!宣传那些东西,瓦解人们的斗争的意志。我到苏州去几次,但周瘦鹃家里,我从来不去……”
批斗、抄家、房产及花园被没收、近千盆花卉毁于一旦——那可是周瘦老为之“寝食俱废,心力交瘁”的心尖宝贝。周瘦鹃一定是被眼前的骤变搞懵了。
8月12日深夜,74岁的周瘦鹃投身自家花园内一口浇花的水井里,含冤而逝。
周瘦鹃晚年曾总结自己一生有“四大快事”,除了毛主席接见、周恩来与朱德的造访之外,第一件快事就是他后来才知道的:年轻时因翻译出版一本欧美弱小民族的短篇小说集,获得了当时任职教育部的鲁迅亲拟评语褒奖(以教育部名义颁布)。据他说,他对于这位新文学巨匠终生仰慕,却常怀自卑,有时在内山书店远远望见,也不敢趋前致意。——不过,自卑之外,新文学家与鸳蝴派之间的隔阂也是存在的。至于自己名声所系的鸳蝴文事,却不在这“四大快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