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过了又秋冬，一年过了一年间，忽然之间三年载，曲秀想要往安南，来呾陈氏妻子知：“你夫虽然入秀才，才知生意正易富。我弟贩茶过番邦，做这生意极赚钱。我弟亡过已三年，茶无到番有这久。我想要做此事机，可来贩茶到番邦。赚着钱银购田园，晚年可来享大福。今共妻你从实言。”
老瞽师已殁，可瞽师、说书人、唱曲姿娘代代不绝。人们还记得码头上大风吹走瞽师的事。
被救起的姑娘，在码头上祭拜多日。码头石缝中遍插香烛，白天青烟袅袅，夜晚火星遍布。马家祠堂请来的和尚，在码头上念经三天三夜，敲了三天三夜的木鱼。
瞽师逝去无踪，肉身早已漂到南海，魂魄却还在码头上久久不散。野死的孤魂没有家，进不了祠堂，野祭也无瞽师的画像，无人能真切记起瞽师的面貌。渡船的老舵工却能哼出瞽师最后的唱声，瞽师无数次的往返过渡，在渡船上曾经拉琴咿呀，唱声说白，船客们听得痴迷，年长的竟啜出哭声，年少的茫然而知苦凄。
老舵工因此而多收成了几个铜板，过渡的人此刻便显得慷慨，老舵工自然感谢瞽师。瞽师已殁，老舵工请来大香，在渡船上烧与瞽师。
马伯这几年，成了社区的红人。自从文化馆的郭同志发现了马伯的水客经历，寻上门来，天天和马伯泡工夫茶，和马伯聊天，讲水客生涯、批脚往事，还请马伯写了几帧书法。马伯虽然多年不碰书法，写馆阁体有些费神费力，握笔有些颤抖，但童子功真是了得！任由岁月荡涤，任是年代久远荒废多时，老人的笔致依然遒劲。这几幅墨宝，由郭同志珍藏，其中一帧现在就陈列在侨批博物馆里，以郭同志的说法，是为“镇馆之宝”。在潮汕，连水客批脚都如此有文化，是个书法家，潮汕文化如何了得！可见一斑。这是郭同志的原话。可惜马伯听不到了。他一辈子都没听人说过自己是个书法家。
我确实在博物馆里见到马伯的墨宝，那四个字是馆阁体的“从静分还”。那墨迹功力堪比康熙的“人文化成”或“正大光明”。
据说郭同志本想让马伯写“和谐诚信”四个大字的。马伯并不说话，挥笔便写下“从静分还”。郭同志不解，以为太俗，也无甚大义。马伯抬起头说：“规矩而已。是批馆自定的经营规矩，刻章印于批封，提醒伙计从业注意，也让收批人安心而已。”郭同志还是不解。他人到中年，经历了“文革”，对人事斗争十分精通，对官场规矩也非常熟悉，平日里只知竞争是为正道，哪里能理解这种夫子之道！何谓“从静分还”？他竟把它当作乡间俚语。在马伯看来，这位当年的文科状元、北大中文系学子，有些数典忘祖，而且不能免俗。
有人对吴南生说起此事，吴南生专门请人提出此字观赏，连赞“好字好字，岂非当下能出矣”。又言选他当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也不为过。郭同志这才恍然大悟。吴老的话，让这位名震潮汕的高考文科状元、北大中文才子无地自容，他连忙把其他几幅真迹深藏箱底，以为世珍，再不轻易示人，从此对马伯敬若神明，想拜马伯为师，练字习艺。马伯一脸苦笑：“罢矣！”不再言语。
郭同志正在写关于马伯的文章。马伯已逝，唯求文章传世，不知何日能再现马伯之时艰。
马郑氏的娘家每月初二，都会派人来送“番批”。这些“番批”从郑家在世界上有生意的地方，源源不断地送到郑家码头。先入账，后再择其要者准时送到马郑氏处，由马郑氏亲自核准，亲笔写上回批带回。马郑氏是郑家迄今可以溯源的太祖爷的独生女儿，虽然嫁给马家，但她继承了郑家祖上的全部生意，主要是显赫潮汕海内外的“郑家码头生意”。
嘉庆年间，海禁已开，郑家码头俨然海关。所有红头船的出入、货客运以及码头事务，皆为郑家太祖掌控。这门生意，随着红头船的出海，延展到世界各个地方。郑家生意在17世纪中期得以迅速扩展，在泰国、新加坡、越南等地开米砻，收购稻米，并做货运。
马郑氏在19世纪初年，其实就已经统管了马郑两家的生意。郑家码头虽然没有马家人正式进入，但随着马郑两家的联姻，码头生意事实上已经不分彼此了。
马灿汉在初一午夜，其实已是初二凌晨回到光德里。
初二午时，郑家码头来人。
来人照例先到马郑氏处，递上侨批，然后再到账房先生叔公榻下，交代好银两，再折回马郑氏处，此时马郑氏回批写好，来人取了回批走人。
老太太照例招待来人用膳，同时回一手信，照常是包有十两白银的红包，作为酬劳。用膳时照常是叔公作陪。
来人约五十岁，名郑显，人称郑三爷。他并非排行第三，无理由称为三爷，但光德里的人们都这样称呼他，他也并无异议。郑显就成了郑三爷。
郑三爷是马家老宅光德里的贵客，仆役都和他很是稔熟。他是一位儒雅的好好老头。从寨门外一直到寨内行走，他一路作揖，见人就作揖问安，弓着瘦腰，谦恭有加。离开时还会给守门的家丁散几枚碎银，口称“不成敬意，打碗酒喝”。
初二早上，郑显一般会在10时左右抵达光德里。那时马郑氏晨安之礼刚好完毕，马郑氏会在三长阁接见郑显，这是多年的惯例。郑显今日却有些反常。8时未到，郑显就已到达光德里，轿子尚未停稳，他便一脚踏出轿门，鞋底在踏板上一滑，险些摔个四仰八叉，幸好扶轿的轿夫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免于摔倒。
平时郑显会直接奔三长阁，这回时辰未到，太奶奶尚在厅堂举行晨安仪式，他便直奔账房先生住处。
老叔公住处也在后库花园里。马郑氏的三长阁在后库花园东南角，老叔公住处在西北角，是与三长阁形制一样的建筑。入门庭院，三间房一字排开，屋后多了个后花园。前庭后院再加后花园，这是光德里的基本格局。在深宅大院，历来许多故事都发生在后花园。
在晨安现场的老叔公已经得到通报，郑显正前往他的住处三长阁。
关于三长阁，也有说法。一般人不明就里，何谓三长？此乃老叔公马创英自拟的房屋名号。
马郑氏曾请教过马创英，他始终笑而不语。他之高深莫测，常让马郑氏有些生厌。
三长为阴阳家语。年、月、日之首称为三长，应之者吉。“《阴阳书》云：‘年命与岁月合德者，必有福庆。’《洪范传》云：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主王者。经书并为三长，应之者，延年福吉。”又“本名为九元之兄，行年为三长之首，并与岁月合德”。
在道家看来，三长无非也就是取其生气而已，天地人之合意合德，则万物兴盛，人亦如此。有日马郑氏把此意说出，马创英并不多言，只是颔首微笑，是为赞同，或为否定？不得而知。马郑氏知所谓“三长”，是小叔子的自安自福，清雅为之，也为一赞。不过，三长对三清，貌似合适，但总有怪异之感。马郑氏的“三清”在前，马创英的“三长”在后，究竟有几分别扭。
老叔公急急回到三长阁，未得家丁开门，他便推门而入，见郑显已在厅堂，急如蚂蚁，来回走动。
“叔台！”郑显神色慌张，欲言又止，极为惊惶。
“慢慢说。”老叔公心知不妙。他先请郑显坐下，又支开家丁，把厅门紧闭锁上。他咳嗽了两声，低沉地说：“阿童，把院门带上，去厨房交代。”家丁阿童听声便知该如何办理，自顾去了。每月郑显准时往来，都是阿童引领安排，十几年了。阿童心知肚明。
叔公顾不上为郑显上茶，双手按住郑显双肩，目光如炬，如同黑暗中的狼目：“完了？”
郑显目光迟滞，微微点头。叔公叹息，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天意也！”
郑显想说什么，叔公见状摆手示意：“不必多言。”他取出怀表，瞄了一眼，便道：“老太太晨安已毕，你先行一步。”此刻叔公已恢复常态，如平日无事一般的。他踱到书案伏首写了一信笺，极为漂亮的馆阁体。他拈起信笺，对着信笺吹气，待墨汁干透，遂放入信封，双手交给郑显：“收好！”
郑显会意，叔公又从怀中摸出早已准备好的银票，递给郑显。
郑显接过来一看，有些惊愕。正欲开言，叔公示意他别声张：“慎办后事。走吧！”
叔公亲自打开院门。郑显闪身，头也不回，一溜小碎步走了。
叔公心烦意乱，倒在榻上吸了几口鸦片，似觉顺畅了不少。郑显传来的消息，出乎他的预期。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细细回想这几年来的点点滴滴，检查着每一个环节，会在哪里出了丝纰漏？都怪自己过于天真，信了这个看似老实巴交的郑显。在一番自我怪责之后，他移步走出庭院，决定到街上看看。
从光德里到街上，有几里的路程，平时他会叫上轿子，此刻倒想信步走走。
街上气氛如常，他走进一家叫“广协成”的批局。这几天有水客从安南来，批局里有些热闹，掌柜大名陈协成，早年做过批脚水客，去年在街上办了广协成批局。他一见叔公进来，连忙迎了出来：“今日好风好日，马先生多福。”又招呼伙计上茶。
马先生是批局的大户，贵客，这条街上的批局，谁能揽住光德里的侨批银信，谁就财源广进。陈掌柜明白，马先生就更明白。光德里也正在想着扩办批局，不是在街上再办一个，而是在世界各地办一批。
批脚和水客进进出出。批局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往来海外的水客们带来大世界的各种奇闻怪谈，批脚们走遍城中乡下各个角落，往往是一天之内，他们就能把消息传得满城风雨。
陈掌柜是个做了几十年批脚的乡下人，刚刚有了自己的批局，显得志得意满。他急于表现自己神通广大四通八达，未待叔公坐定，他便异常神秘地：“马先生，黄冈那边起事了，先是革命党杀人，现在是杀革命党。叔台可听闻消息？”
“有这等事？哪来的乱党？”叔公故作惊讶，却又波澜不兴。
“叔台！别说叔台不知道，哪有叔台不知的事？四乡八里，谁不知汕头埠上，皇上正在杀革命党呢！”陈掌柜像在说一件杀鸡杀狗的事。
“刚刚从汕头埠上回来的伙计还说，这回怕是要株连九族！埠上开始搜捕匪属，海边刑场血流成河哩！该杀！”陈协成咬牙切齿。
叔公有些听不下去，问道：“陈掌柜见过革命党？”
“当然见过，给他们送过批呢！”他发觉说话不甚妥当，马上降低了声音，对着叔公耳朵悄声说：“叔台，不瞒你说，谁没见过革命党？年前都公开在城楼上讲话呢！在大街上搭台讲话呢，你没听说？”
“没有。”叔公觉得此人有些危险，不但大嘴巴，而且不辨是非，属市井小人，还是离得远些为好。他抬步告辞，岂知陈协成竟一把拦住他，极其神秘地耳语：“叔台可得小心！我见那郑显怕是革命党！”他欲言又止，几分神秘地挤眉弄眼。
叔公明白这厮，他话外有话。郑显每月初二到光德里去送批的事，凡是做批局的无人不知。光德里的批件全由郑家批局代理，这笔大生意无法不令人眼红。叔公看出了陈协成的用意，并非当真发现郑显是革命党，是想要借刀杀人、挟人于不仁不义，此等险恶人心，不是做批局的人所为。他不动声色，小声回应陈协成：“哦，你和他是同党？”
这话把陈协成吓一大跳，竟不由自已地高扬声调：“叔台，这话可不能乱说！小的身家性命可全在这话上。”
见陈协成大惊失色，叔公不紧不慢地说：“把你吓成这样！可知信口雌黄的厉害。郑显是不是革命党，你们既然不是同党，又如何知晓？兄弟，别捕风捉影！凡事勿信口开河，害了人命，不值！”说完，拂袖而去。他心中暗想，此等刁民，见利忘义，终不得好死。
只见陈协成僵在那里。
30年后，在上海，康有为依然记得当年广州惠如楼的这一幕。
那是1896年的中秋。此后，他再没有见过郭仁卿。郭仁卿也如人间蒸发一般，再没有进入过康有为的视野。在戊戌变法之后，在四处逃亡的日子里，在走投无路之时，他曾经忆起1896年的这一情景，想起这位叫郭仁卿的志士，也曾想投靠此位恩公，但苦寻无门。
如今，《申报》竟把此公的消息无端捎来，令康有为感慨有加。他寻思着，有什么办法，再见这位阔别三十载的仁卿先生。他马上叫来茶房，让其取来笔墨，当即给梁启超写了一封手札，告知他郭仁卿的消息并嘱咐尽快与仁卿联系，以便安排面谈。此刻的康梁非常需要郭仁卿的帮助。
再说那天仁卿走后，谭嗣同把这神奇的侨批反复端详了一番，他自幼学过算学，对晋商银票倒还熟悉，而对侨批虽见陌生，但也明白此中分量。他对梁启超说：“这薄薄的信札，重于泰山啊！”又吟咏道：“古来豪杰皆如此，力自树立非由他。”说着，他拔出“凤矩剑”：“我欲将此剑赠与仁卿先生。”遂奔出惠如楼门外。但见马路上行人寥寥，仁卿先生早已不见踪影。谭嗣同悻悻而归。
康有为手捧批封，爱不释手。他细细端详研究着这个批封，只见这个批封封背上，盖着一个封印；下封口及中间接处，各盖有四个封印，“护封”两字为形体不同的篆书。这个批封由于钱款巨大，故比一般批封至少多盖了五六个封印。批银的数目，一般都在封面上写明。
十万龙银的批封极为少见，此批封是郭仁卿家族经营的“永茂源批局”自主经办，故破天荒单封批款达至十万之巨。这在国外寄往潮汕的批封中，是币值最高的一封。康有为对侨批十分熟悉，他见识过的侨批，最高币值没有超过几千龙银的。
他在心中揣测，这郭仁卿郭氏家族，在海外定然富可敌国，如此显赫的侨商，自己竟然一无所知，歉甚歉甚。叹曰：郭仁卿不啻为潮汕怒汉，一鸣惊人。
康有为喃喃自语：如此萍水相逢，未及深识深交，却出手如此大方，一掷万金。可见改革维新，深得人心。他不禁为自己的奋斗大业击节而歌，遂口占五言联：“江山澄气象，冰雪净聪明。”是颂圣郭仁卿呢，还是自诩？
1896年中秋的惠如楼，因郭仁卿之义捐，陡增了南国金秋飒爽的气势，一扫康有为等人郁积已久的戾气，真乃江山澄气象，冰雪净聪明。
郭仁卿离开惠如楼后，如何向铜钵盂交代，此乃后话。
郭仁卿没有回铜钵盂。他从省城取道烟桥，经武汉去了上海，从此和维新党人再无交往。铜钵盂一时也不知郭仁卿去了哪里。
30多年之后的1926年，上海。金陵中路174弄思仁公馆，郭信臣也读到《申报》这一消息，他并没有过分震惊。虽然此前他并没得到任何预示，但此事件的蛛丝马迹，早在十几年前，他遵祖规往烟桥茶山举行“出花园”成年礼时，就已经隐约感觉到。这消息来得太迟，在他想来，父亲郭仁卿早就应该将之付之一炬。
1897年春节过后，西藏南路上一夜之间，便冒出了两家银行：永茂钱庄和永源钱庄。人们不知钱庄老板是谁，只知是泰国华侨所开，老板是潮汕人而已。此消息出于钱庄仆役，负责门面马路清洁的扫街老人之口。老人每日凌晨5时，便在钱庄周围清扫马路，擦拭门窗，浇灌花草。9时钱庄开张，老人便转为钱庄看门，风雨无阻。老人衣着整洁，高大伟岸，精神矍铄又慈眉善目。无事便与另一看门之印度人站立门边，恭迎、侍候来往客人。老人有时会消失十天半月，看门的便只有扎着红色乌结，满脸胡须的印度人。熟客们见到人，往往会笑问那位潮汕老伯何在、无恙，倍为关切。人们习惯了潮汕老伯的殷勤和善意的眉目传达。
永茂、永源两座钱庄紧紧相挨，看样子不是同一老板，也应是兄弟公司。永茂门口立着足有两人多高的青玉雌雄两狮。雌狮膝边蹲着一只小狮，憨态可掬，使森严壁垒的钱庄，平添了几分嬉闹温暖的气氛。雄狮面目狰狞，不怒而威，双目炯炯，正对着马路对过的大世界大厦。有人报给大世界的创建人黄楚九，黄楚九大为不悦，但毕竟是同在沪上的生意人，无端之事，也就不多所计较。可是，永茂却记在心里，自觉把双狮挪走，运回潮汕老家铜钵盂，这两狮如今仍立在仁记巷口。只是多年的污垢把青玉晶莹碧绿的本色，涂抹浸润得乌黑脏污，反而让人望而生畏，避而远之，双狮因此得以免遭污损。
人们并不知这双狮是郭仁卿取之新疆的和田青玉。此玉石乃郭仁卿至交，左宗棠继子左孝同，动了一个排的士兵，专程从和田运来沪上，又经福建莆田的雕刻大师雕凿而成。当年双狮入仁记巷时，并未张扬，至今无人知晓为和田青玉雕成，故近百年来隐居潮汕闹市却平安无事。几经战乱，土改、“文革”，依然毫发无损，拜岁月蒙尘所赐。仁卿、信臣父子，先生自笑，泉下有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