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广州这个一线城市,大家可以举出它很多很多的不好,比如潮湿,比如脏乱,比如人多嘈杂,黄皮肤、黑皮肤、白皮肤,甚至红皮肤,应有尽有。我父亲家族中那些来自农村的亲戚小孩子们,本以为广州好玩,纷纷来省亲,结果节日一上街,就哭闹着要回家。我一问情况,孩子们说,广州没看头,一出门尽是看到大人们的屁股,有的人边走边放屁,还有满大街卖炸臭豆腐的,简直比农村刚浇了肥料的庄稼地还臭。哈哈,这可是实情,孩子们人矮,正好齐大人们的屁股高,挤在人流中确实只看到屁股。而臭豆腐的气味更是以压倒一切气味的高姿态到处乱钻的。但是,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中,我以为广州的宽容度是别的城市很难相提并论的。北京人因为身处皇城根儿下,个个好像都与皇室沾亲带故,傲气了些;上海人则把上海市区以外的人称为乡下人,自恋了些。而广州人,虽然也把其他省份的人称为北方人,但只要你有本事站得住脚,一律英雄不问出处。外地人广州人相安无事,和平共处。
这种宽容是有历史的。广东省是五十六个民族成分齐全的省份,而广府、客家、潮汕、雷州四大主流汉族族群,也大多来自中原。他们和长江以南的古越族友好相处,共同把南粤这片土地经营得有声有色。所以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选在此,是英明之举。而它也是当之无愧的。
这是一个位于新的城市中心天河区的小区,虽然周边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它处于一个大超市高楼的背后,最外围是一圈铁栅栏,结实而有序,刚刚油漆过的金属条散发出冷艳的银光。铁栅栏里面又围了一圈树,有高大的榕树、木棉、香椿,也有娇柔一点的紫荆、紫薇、冬青。树的里面才是围着的一圈高楼,有十二栋,每两栋连在一起。我们三个女人的家在其中两栋的顶层,也就是二十八层的复合式房里,已经算闹中取静了。
二楼四间自带洗手间和小露台的卧室被我们三人各住了一间,另外一间卧室早前被我当作了衣帽间。一楼有两个客房和两个工人房,两个开放式大厨房、两个客厅、两个大阳台则是共用的。对了,大客厅旁还有两个公共洗手间,供来玩耍的客人使用。按照我们三个所挣,当然谁也买不起这套价值上千万的房子。它实际是由两套复合式房打通的,是我一个好朋友的房产,他们夫妻俩是改革开放初期从广州高第街走出来的最早万元户,祖上是华侨,后来他们全家移民到澳洲,房子就低价租给我了。房子靠人养,我这种有点洁癖的人来养房子,我朋友自然是最放心的。齐格格和回璇是后来软磨硬泡才搬进来的。一楼还剩两个大房间和两个工人房未住人,两个大房间暂时成为齐格格和回璇的衣帽间,工人房则成为大家的仓库。我们一致认为该招两三位男士来住,不但可以分担一点房租水电,还能增加一点阳气,以达到阴阳调和的目的。
凌小零想来住,被我毅然拒绝了。你想想,他要住进来准得招一屋子的花蝴蝶,那我们的阴阳失和比现在不知要糟糕多少倍了。
还有几个想来的,有的是齐格格认为不够年轻有活力的,有的是回璇认为没气质的,当然有的也是我认为生活习惯不好,邋里邋遢,而被我们通通踢出局。之后大家又笑成一团,怎么找同屋像找情人一样严格呀。三个女人嘛,呵呵,一出戏了,可以理解。
“哎呀,亲们,我不行了,当了半年农民,满脑子只有黄土和黄脸,早忘记爱情是什么滋味了。前两天回来就在戏曲群里遇到一个情魔,他又缠住我不放了,我得去北京看他。不然我要被爱火烧死了!”齐格格穿着睡衣从楼上的卧室奔下来,不由分说坐到我和回璇中间。
记不清这是齐格格第N次说要去看男孩子的话了,反正我和回璇已经习以为常。她谈恋爱的速度得我和回璇坐火箭去追赶。每一次都爱得死去活来,可高潮一过这段情好像就渺无踪影。用她的话说是“已经晒干了藏于心房的最深处,以后老了再拿出来下酒喝”。
齐格格说自己是为爱而生的,没有爱宁愿去死。但她声称会用身体思考,决不会用身体去写作,尽管她说自己有能力比某某慧某某美写性写得更激动人心。她说写作是神圣的,是一颗孤独的心的自我神圣;做爱也是神圣的,是两颗孤独的心碰撞揉捏的神圣,可两种神圣加在一起,就凝重得不能让人承载了。
齐格格人长得娇小玲珑,写的作品却非常大气。从小在皇城根儿下长大,却跑到西部贫困山区一呆半年,写出一部当今中国西部农村的报告文学,引起各界关注。尤其她提出,知青文学让我们了解了当年把城市的就业危机转嫁给社会底层的农民那段辛酸史,小小年纪的男女知青们遭遇了悲苦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后来,以血的代价争取到回城的机会。可是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农村的农民们呢?他们的生存环境至今很多并没有改变,有的甚至更难,比如工业化对家园的污染。难道他们就注定该一直苦巴巴地活着吗?
“哪个小帅哥又让你着迷了?”我问。齐格格喜欢比她小的男孩子,她说老男人大多心灵被沧桑纠缠,满口都是“我比你先老,你要对我好一点,你要尽心尽力照顾我,你不要背叛我”这一类的话,她不想用青春去充当他们伤口上的云南白药。而年轻的心总是活力无限,可以带着她一起去飞翔。阳光般的心总是这样宠着她:“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我怎样做能使你更快乐?让我来照顾你吧。”齐格格长期被这些语言感动着。她说尽管誓言是最不可信的,但能说誓言的人起码比说都不说的人要真诚,要有情趣。
“抱着青春尾巴、拽着青春裤腿的老男人比较急功近利,他们没时间去等待,去奉献,唯有尽快得到,才能平衡他们被岁月的风霜冻得有些扭曲的心态。”齐格格说。
其实年龄的大小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可能只是齐格格更适合比她小的男孩子。她的心理年龄在不工作的时候只有十七岁,我笑她还是未成年少女。她把自己的成熟、深沉都献给了她的作品,写作之外的她则只是一个简单快乐的为爱而生的女孩儿。
齐格格深受其父母的影响,她的母亲在三十五岁那年,与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前夫离了婚,分手的表面理由是性格不合,实际上是“性”格不合。床上的具体问题——男弱女强,直接影响了夫妻的感情。不久,其母和一个比自己小十六岁的男孩子相恋,这段看似不和谐的搭配,却结出硕果——齐格格,格格是他俩相恋三年结婚后三年的爱情结晶。如今,其母已经年过七十,仍指着衣柜里那些黑色的棕色的衣服对还不到六十岁的丈夫说:“这些衣服等我老了再穿吧。”丈夫总是笑意盈盈地摸着妻子的头说:“宝贝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为了你,我就是不老。”其母调皮地说。
“妈妈真的不老,她的心态怎么看都只有十八岁,而她的外貌看上去也很年轻。我常说她是中国的索菲亚·罗兰,越老越有光彩。嘿嘿,难怪爸爸总是宠着她,倒像他长她十六岁似的。”齐格格说这话时,眼睛里放着光。
听到齐格格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幅国外的摄影作品:观众席上大家笑得东倒西歪,也许是台上的表演太令人捧腹。可有一位先生的心思却没在台上,他的目光锁定的是身旁的妻子——一个胖胖的大嫂,他对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妻子的笑态生出难以遮掩的爱意。妻子是他眼中最美丽的风景。
从生理的角度来说,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和三四十岁的女人性的搭配是最协调的,他们绽放生命激情的时候,往往能碰撞出最绮丽的火花。但女人五十多岁更年期之后,丈夫还年轻力盛怎么办呢?齐格格的母亲是这样说的:“我们趁身体最健康的十几年,把生理的爱都几乎做完了,尽情享受性的美好。之后,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情的培养上、内心世界的沟通上、精神领域的协调上。再说了,女人无论身处各个时期,只要你还爱着他,只要你还有自信,就可以让他幸福,让自己幸福。”
其母还强调一点:“不要认为找个比你大的男人就一定可以疼着你、让着你。体贴、宽容、大度、谦让、成熟从来和年龄无关。有的男人比你大三十岁照样需要你去疼他、让他。他有时候比一个三岁男孩更能胡搅蛮缠。现在有些小女生是所谓的‘大叔控’,实际是被大叔们事业和经济上的成功蒙蔽了双眼。”
母亲的观点齐格格十分赞同:哪怕你的幸福注定只有一小时,你也要深情地拥抱它,尽情地享受它。因为它的余温会浸润你一生,让你的人生更加丰满。
齐格格也问过父亲,娶了比自己大十六岁的女人真的幸福吗?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外遇的念头?其父回答说:“我是那种既在乎曾经拥有,又在乎天长地久的人。我既想看到你妈妈光彩照人的一面,也想看到她的倦容愁容,这样才真实。我觉得如果不结婚,我就真正走不进你妈妈的心扉。我希望我们有性的亲密,但更渴望我们有心的贴近,我迫切需要用结婚这种形式来证明我和她彼此相爱,亲密无间,是自己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你妈妈的内心像大海一样深邃辽阔,我还没完全读懂,所以我还想继续读。娶了你妈妈,我真的很幸福,她做了我需要的角色:情人、老婆、朋友、女儿、母亲,甚至是老师。所以我从没后悔过。每天早晨睁开眼第一时间看到你妈妈,我心里就非常踏实。至于外遇嘛,想过,还不止一次地想,在生活中或者银幕上,遇到心目中的美女,也会编织一个或者温情或者火辣的故事,但还没有编完整,就被现实中你妈妈的形象给拆掉了。至今为止,都没碰到可以让我的心从你妈妈的心中溜出来真正开个小差的人,而且我也不想因小失大。你妈妈不是完人,我也不是,所以我俩相互包容着,感觉很合适。”
是啊,我们的思维常常受到世俗观念的阻碍和左右,世俗认为男小女大不幸福,男小女大们就真的觉得不幸福了。世俗认为五十岁的女人没有性欲了,五十岁的女人们就真的觉得再要求男人给予性自己是妖魔了。世俗认为中年男人肯定都会对出墙红杏感兴趣,中年男人就真的开始嫌弃糟糠的黄脸而把目光转移了。约定成俗的东西常常引经据典,威力是如此之大,它虽没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磅礴气势,但却像白蚁蚀墙那样一点一点地把人的意志啃噬得丧失殆尽。
其实,无论男大女小还是女大男小,只要自己觉得幸福就好。但这个社会基本还是男权社会,总有一些扼杀真正爱情的人言在泛滥着。
“不过我被请到老年大学讲课,看到孤老太太居多,因为男人的寿命永远追不过女人,所以我觉得找比自己小一点的男人至少能多陪自己几年。我这个想法有点自私哈。”我对齐格格和回璇说。
“可不是啊,我们去养老院慰问演出,那里也是大多剩下些老太太。”回璇说。
“你不用担心,黎安不错,比你小四岁吧?你是老牛吃嫩草。”我笑回璇。
齐格格更是把她父母称之为“摒弃传统与世俗的爱情冲浪者”,是“男权社会的一个奇迹”,我和回璇举双手赞同,并对两位长辈充满敬意。“真希望这种幸福的个案能再多一些。”我说。
齐格格从父母那里懂得了:要把握今天的幸福。只忧虑着明天,而忘了关心今天,是本末倒置的生活观。
所以,齐格格快乐着今天,创造着今天,享受着今天。虽然她也不断受着情伤,但她很坦然:“痛苦和快乐本来就是一对连体双胞胎,你拥抱一个的同时,也就选择了另一个。”
初见齐格格,很快就可以找到两个词来形容她:开心果,乐天派,有她就有笑声;她不是非常的漂亮,但是非常的美丽。她的美丽招牌是:甜甜如蜜的酒窝,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爱笑的女人真正是美丽无敌手。
齐格格最初也是我的病人。一个快乐无比的女孩子有什么心病要来求助我这个心理医生呢?当初她来到医院找我,我也这样问她。原来,齐格格有过耳不忘的本领,许多东西尤其是不幸的、丑陋的事情她一旦在采访途中听说,加上她作家爱联想的思绪,就重重压在她的心上。她表面是在笑,但如她自己所说:笑声掩盖着诸多的忧伤和愤怒。这也使我联想到好多大家心目中的乐天派自杀的案例。
我教她用替代法,把一件不幸的事转换成一件幸福的事情来记忆,每天对自己说上三遍。比如听到一只流浪猫被车碾压死去了,就马上转换成“猫有九命,它已经折腾九次折腾完了,上帝招它灵魂上天,它的肉身则变成了你阳台上正在开放的紫罗兰花了”,直至自己记住。这样,给自己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一开始齐格格不接受,认为这是粉饰太平。我说,那些问题,在你能力范围内的,你去帮忙解决,解决了的,就变成了好事。不在你能力范围内的,一一记住来折磨你自己,把你解决问题的能力都折磨尽失了不划算。再说,事物都有两面性,换个角度看问题没什么不好。
“忘记意味着背叛。”她又找出这句话来顶我。唉,心理医生有时候像单位的书记或者部队的政委,是做说服工作的。我说齐格格呀,你不能钻牛角尖,国耻家仇你绝对不能忘记,但阿猫阿狗死了你都要把自己的心撕裂,你也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还是有多少热发多少光的好。大多数时候,记住花开的声音总比记住魔鬼的嘶吼更好。
一来二去,齐格格接受了我“这人世间正因为有了痛苦才衬托出幸福的可贵”的观点,替代法的记忆也慢慢对她有了效果,快乐更纯。再说她有武器啊,笔和电脑是她与假丑恶斗争的工具,尤其是电脑,她使用的是王永明教授发明的五笔字型输入法,每次写完一篇文章,她都要高呼:“王永明,我爱你!”
她也成了我的闺蜜。后来我笑骂她看似简单实则狡猾,因为成了闺蜜后,我不但要接受她随时随地的咨询,还收不到咨询费。她“嘿嘿嘿嘿”地撒娇:“承蒙之梵医生厚爱,你的能量大,就多发点光。”我直接做晕倒状。
“你们一个晕倒,一个叫嚣吧,我要去和我的爱聊天去了。”半天没发言的回璇起身上楼了。
“亲们,都别抛弃我呀,我需要你们!”齐格格拦住回璇去路。回璇则在齐格格的酒窝处亲了个大大的“啪”声,溜了。
“这就算闺蜜吗?”齐格格的声音在回璇身后寂寞地飘着。
我则闭上眼睛倒在沙发上,继续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