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你这头蛮牛!有本事别拿臭烘烘的屁股对着我!你不是有牛角吗?你高昂你的头颅啊!你来顶我啊!”我歇斯底里大叫着。
我这是在和一头野牛打架,茫茫原野,除了天地和野草,只有我和牛。感觉已经是五月了吧,可草原上的嫩草还不见踪影,只有成捆的干草垛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一个冬天下的雪像面膜似的阻隔了太阳的照射,把地皮敷成了浅褐色。夕阳快下山了,此时的夕阳也不血红,因为偶尔盯我一下的牛眼睛比它更红。我拿着草绳抽打比我重好几倍的牛,那牛并不拿惯用的牛角顶我,只是屁股对着我往我身上狂喷牛粪,那是些比土地色深一些的排泄物。牛“哞哞”叫着,偶尔回头,并以蔑视和嘲笑的眼光瞅我。它的叫声又召唤来了一群野牛。那群黑乎乎的牛,集体拉出了黑糊糊的牛粪,它们漫过我穿着靴子的脚背,有的已经粘在我的手上了。草原上的我有时是现在的模样,有时又是小小孩童。我挣扎着,大叫着。
一阵狗叫声响起,把我惊醒了,这是我设定的手机铃声。原来我靠在诊室的沙发上睡着了,而且我又在做从小到大都困扰我的那个牛粪梦。
“准没好事!”我心里嘀咕一句,滑开手机。
是散散的姑妈打来的,她用怯生生的口气说:“纪医生,散散快不行了,她让我转告你,她对不起你一片苦心。”此时,红眼睛的牛们不见了,窗外的夕阳却如血般逼人,一股热流从丹田直冲我头顶,把我从沙发上顶起来。
“什,什么?散散怎么了?什么叫不行了?为,为什么?”我声音有些颤抖,嗓子一阵发紧,我竟然有些结巴。人是站起来了,腿却明显发软。
“前几天她把小米纳狗从我这里抱回去了,不知怎么的,又弄得经期大出血。唉,这就是她的命!纪医生,谢谢你之前给她的帮助,忘了她吧。”她急急地收了线。
“散散,你这个愚蠢的家伙!”我对着多次打过去都回复“电话已关机”的手机狠狠地扔出这句话。
此时我已经无气可叹,我一边使劲地用水龙头冲洗梦中被牛粪沾染的手,还不停地跺跺脚,好像脚上也被牛粪侵犯;一边绝望地望着墙上患者们赠送的“妙手回春”红丝绒锦旗,心里实在觉得这一切都很讽刺。平时看它们,我充满成就感,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能解除病人痛苦的心理专家。现在看它们,仿佛是一块块板砖拍痛了我的头。我不忍心再看,用肥皂洗了三遍手,擦干了,然后抓了丝巾包住我的头,连同我滚烫的面颊一起捂住,让那上面的“雨后森林”之香抚慰我脆弱的肌肤与灵魂,并匆匆走出诊室。
经过前台大厅,前台小兰提醒我:“咦,纪医生,你漂亮的miumiu包包呢?怎么没拿?难道你晚上还要回来加班?”我知道这小家伙这几天一直对我的这款名包赞不绝口,眼球好像被包包上的褶皱吸住出不来了。我转身回到诊室,从工作台下面拿了包包,只摸出手机和三百元钱,然后再次经过前厅,把包包递给小兰:“求保管,可以在任何场所使用。”小兰欢天喜地接过,嘿嘿嘿嘿直傻笑。我拍拍她,然后走出医院。我们是一家民办医院,院长是从几个先进国家研修了博士课程并很有实践工作经验的“海归”,而且他的老爸是著名中医,从公立医院退休后也来我们医院支持儿子的事业。我当然也是他非常看重的得力干将。
其实体制内的医院也比较欢迎我去,但我不喜欢坐班,这家民办医院给我时间上的自由度要高一点,比如没有病人预约的工作时间,可以适当调整成休息时间。预约的病人多,则需要加班加点。
我现在实在承受不住包包等身外之物的任何分量,而且这个包包也不是哥哥送我的礼物,这是我去美国探望哥哥闲时自己溜达进商店买的,没有对待哥哥的礼物那么爱惜,自己买的东西借给别人用我是舍得的。
我慢慢向“多瑙河酒吧”走去,动作机械而僵硬。街上的行人匆匆下班回家,都惦记着自家的事情,也没有多少人来注意我。只有那些散发小广告或者说服人学英语学瑜伽买保险的人,会来缠着我说几句。不过我面无表情,他们就知难而退了。
当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已经在酒吧把自己灌醉了。
我醉了,真的,虽然我没有呕吐,也没有头晕,但我知道自己醉了。因为我的泪腺活跃起来,这是我喝醉的明显标志。我深知,如果我清醒,泪水是绝不会来光顾我的。
当四罐德国黑啤输入到我的胃里,咸咸的泪水便被它们从我的眼眶里挤出来。每次流泪我都很欣慰:“我居然还能够流泪!”是啊,假如我连泪都不会流了,那我这个垃圾站就会因沼气充溢导致爆炸而灭亡。
我是垃圾站,真的,一个贴着美女标签的垃圾站。
如果你发现有个个人网站叫“垃圾站”,千万别惊讶,那是我的。
我成了垃圾站的原因是我不幸当上了心理医生。平日里,需要我的人把烦恼、痛苦和各种惊心的丑陋往我这个垃圾站里扔,我却要绞尽脑汁把美丽、希望和力量送给他们。他们心满意足、一身轻松地走掉了,我却要独自承受他们留下的这些垃圾的臭气与重量。白天,我装得像个超人似的为别人排忧解难;夜里,我原形毕露,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前胸贴后背地没有了内容,没有了精神气,没有了支撑点。我常把自己扔在酒吧的某个角落,让酒精松弛神经,让垃圾站里所有的丑陋随泪水一起流出,以便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能继续做超人。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虚伪的人。
从小到大我都被人说拥有美貌,大家觉得我可以去当演艺明星,尤其是导演凌小零,只要一有机会就想说服我当演员,甚至都有点苦口婆心。可我却不知好歹地迷上了心理学,戴上心理学学士硕士帽还嫌不过瘾,又想将博士帽据为己有。后来我发现我的理想竟与西方的一句名言不谋而合:“一个成功人士,总是一手牵着律师,一手牵着心理医生。”所以有不少朋友说我崇洋媚外,怀疑我是受了这句话的鼓动才选择了心理学专业。我说我比窦娥还冤啦,我要是早知道这句名言,绝对会去选择做一个成功人士,一手牵着律师,一手牵着心理医生,而不会做成功人士这些鲜花们身旁的狗尾巴草。
不过,就像一句假话说了三遍以上就变成了真话一样,尽管我在光天化日之下绝对不承认自己崇洋媚外,但私底下我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潜意识里有这样的倾向了。
但我的崇洋媚外朋友们又能看成是理所当然,有的甚至说我这叫做回归本质,因为我有八分之一的法国血统。
就连散散也是受潜意识影响,在对她自己说了很多遍“狗狗就是我的米纳”之后,才与狗发生了一段畸形恋爱的。
散散长得极美,如果说我是美女的话,那么就得把散散划归到超级美女之列。我的美是一开始很抢眼,她的美是慢慢抓住你的心,让你无处可逃。女人看女人也许和男人看女人角度是不一样的。外表无可挑剔的她,说起话来像柔风轻抚耳畔。十九岁大一时,她遇到了她的最爱——同系三年级的学长米纳。其他同学走马灯似的换朋友,还有的早就约定毕业就分手。可她和米纳却如胶似漆地相爱着,对身后众多的追求者视而不见。大家笑他俩是天外来客。
“米纳什么地方让你最着迷?”我问她。
“他看我的眼神,他的声音,还有他的拥抱,那样的深情,那样的温柔,足以把我溶化掉。”散散有些羞涩地笑。
我逐渐了解了散散和米纳的故事。
米纳毕业两年后,凭着超强的业务能力,当上了一个很有历史的公司高层,公司又公派送他出国深造,六年中,他金屋藏娇,让散散在没和他结婚的状态下却能安分地守着他,尽管他出国两年并没在散散身边,他却有本事只凭着远隔重洋的声音,就把散散抚慰得眼里心里都只有他。拿散散的话说:“满屋都是他甜蜜而柔情的话语,满屋都是他含情脉脉的眼睛,我确信是住在他的拥抱里。”那屋子四房两厅,是米纳为了结婚,出国之前就准备的新房,而且是用散散的名字买的,还叮嘱散散,别人要是问起,就说是她国外的舅舅资助的。其实这房子米纳的父母也出了不少钱。
米纳出国回来,当上了公司的董事长,他嫌婚房的装修已经跟不上形势,要重新装修一遍,而且他自己设计,也不请正规装修公司,只请不同的散工,有时候叫来的还是几个黑人。“这个城市有些黑人是偷渡来的,常常出来打黑工。”散散对米纳说。米纳叫她别胡思乱想,说那些个黑人是他的朋友。散散觉得原来的新房还是崭新的,这几年她在里面窝着,连出气都小心着呢,根本用不着重新折腾。但她把米纳的话当作圣旨来听,也就在家人朋友的追问中,用米纳“赌王何鸿燊的四太为了赶上潮流,每年都要重新装修一遍家”的话来搪塞。
家装修好了,散散总觉得新家好是好,就是面积看起来小了,特别是主卧室和衣帽间,明显是小了一两平方米的感觉。米纳说是墙纸造成了她眼睛的错觉,还说是因为她买的衣服多了把衣帽间塞满了,叫她赶紧打消这个念头。散散对米纳言听计从,幸福感也使得她渐渐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感觉。
米纳说三十岁之前她是父母家的公主,三十岁之后才是他的公主。所以到了散散三十岁,才让她享受了当新娘的荣光。虽然之前她就和米纳住在一起多年,但仪式对女人来说是重要的。十年的倾心终于如愿结婚,散散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但好景不长,散散做梦也想不到,自己那平时看起来正直不可侵犯的丈夫,却因为收贿受贿成了阶下囚。他收贿受贿的数目巨大,被判了死缓,没收一切财产。而他们住的婚房因为是婚前散散的名字,才得以保留。
散散在噩耗传来的那一个星期里,一下瘦掉六公斤。本来就大的一双眼睛变得更大了,如同雪白的墙上挖了两个黑洞。曾经1.5的视力,因为过度流泪的缘故,已下降到0.7。但是,就像病容使西施看上去更加婉约多姿那样,忧伤的散散仍旧美丽无比,而且更多了一些惹人怜爱的成分。米纳和另外几个高层的贪污行为也使得公司破了产,直接导致不少50后60后下岗。可就是这些可怜人看到散散的这副模样,也都心生恻隐不忍去指责这个贪官的妻子。
散散来找我,并不是要我帮助她摆脱米纳身陷牢狱的痛苦,而是求我帮助她摆脱对狗的畸形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