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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鬼足之谜

关于我和我那老知己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共同经历过的稀奇事件和有趣的往事,我不时地记录在案。由于他本人厌恶出风头,所以经常给我的记录制造难度。他性格忧郁,愤世嫉俗,憎恨公众的喝彩。他破案后,最开心的莫过于把破案结果交给正统的官员,然后带着一丝讥笑倾听那些不着边际的恭维。近年来,我之所以很少发表案情记录,就是因为他的这种态度,而不是缺乏有趣的素材。我有幸参加了他的几次历险,这种特权令我不得不慎重小心,缄默再三。

上星期二,我收到福尔摩斯的电报,不禁大为吃惊——只要有地方拍电报,从不曾见过他写信——内容如下:

为何不发表我所办最怪的科尼什恐怖案?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回忆什么样的往事时,这件事情浮现在他脑海里,或者他又在怎样胡思乱想,才愿意我来叙述此事;不过他也许会又发一封电报取消这事,所以我赶紧找出笔记,那上面记录了案件的真实细节,敷演成文谨供各位一阅。

那是1897年春。福尔摩斯由于夜以继日的劳累,健壮的身体也渐渐吃不消了。也许他自己还常常随心所欲,这样使健康更加恶化了。那年三月,哈利街的摩尔·阿加医生——他初见福尔摩斯的戏剧场面容我日后再叙——严令这位大名鼎鼎的私人侦探丢下所有案件,彻底休息,要是他还不想一病不起的话。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毫不关心,一点也不在意。不过,他害怕将来再也无法工作,就终于让了步,答应彻底改变环境,换换空气。这样,那年早春时节,我们一同来到科尼什半岛,住在半岛尽头靠近波尔杜湾的一幢小别墅里。

这是个奇特的地方,非常适合我那病人冷傲的心境。我们这幢小屋刷得白白的,在绿草葱葱的海岬上高高耸立。从窗口可以俯视茅茨湾险恶的半圆形地貌。它那伸出的黑崖和海浪拍打着的暗礁,形成了海船的死亡陷阱,无数水手在这儿送了命。在北风轻拂中,它显得平静、隐蔽,吸引着被风暴颠簸的船只前来休整避风。

接着这避风的港湾风向突变,一阵狂风从西南方刮来,拖曳起铁锚,在激起的滔天浊浪中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聪明的水手都远远躲开这邪门的地方。

我们的房子靠陆地这边,也同大海一样,四周阴沉沉的。这一带是连绵不断的沼泽,冷清昏暗,偶尔也冒出一座教堂钟楼,表明这里曾经是古代的村庄。沼泽地上处处留有某一种族的遗迹,这族人早已灭绝殆尽了,唯一能记载他们存在的,是古怪的石碑,埋着死人骨灰的参差土丘,以及使人联想到史前战斗的奇特土木工事。这地方神秘而富有魅力,笼罩着被遗忘民族的邪恶气氛,所以激起了我朋友的想象力。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沼泽上做长途漫步,独自冥想着什么。古代科尼什语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记得,他曾经推断它与迦勒底语有着深厚的渊源,大部分来源于做锡器买卖的腓尼基商人。他通过邮局购买了一批历史比较语言学方面的图书,准备进一步论证这个推断。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大叹遗憾,却使他喜不自禁。我们发现,即使在这梦幻之地,也有麻烦找上门来。这事与令我们离开伦敦的事情相比,显得更紧迫,更吸引人,也更加神秘莫测。我们日常平静俭朴的健康生活给搅得乱七八糟,卷进了一系列事件中。这事不仅使康沃尔地区震惊不已,也轰动了整个英格兰西部。我的许多读者也许还有点印象,当时它被称为“科尼什恐怖事件”,不过那时伦敦新闻界对此事的报道极为不全。事隔十三年后,我在此向各位披露这一惊人事件的真实详情。

我上面说了,康沃尔地区的这一带散布着许多钟楼,表明这里村落遍布。翠丹尼克·沃勒斯小村是其中最近的一个。那村子里住了几百个人,农舍的当中是长着青苔的古教堂。教区牧师朗黑先生爱好考古,所以福尔摩斯才结识了他。他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态度和蔼,酷爱研究当地民俗。我们应邀去他的牧师住宅喝茶,就这样认识了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先生。那个先生也是单身汉,他在牧师那大而无当的房子里租住了几间,让牧师那不太丰润的钱包增加了点收入。这位单身牧师很喜欢这样的安排,尽管他同他的房客毫无共通之处。那个先生黑瘦黑瘦的,戴着眼镜,整天弓着身子,让人觉得他真有点畸形。我记得,在我们短短的逗留期间,牧师一直在絮絮叨叨,而他那内向的房客坐在那里看着别处,出奇地沉默,神色戚戚,显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三月十六日星期二那天,我们刚用过早点,正在一块儿抽着烟,准备去沼泽地做例行的散步,这两个人出人意料地走进了我们小小的起居室。

“福尔摩斯先生,”牧师的语音激动,“昨晚出了一件大怪事,真惨啊。这种事我们从没听说过。真是天意啊,你刚巧在这种时候在这儿,因为我们全英格兰正需要你。”

我盯着这个闯进来的牧师,目光不太友好;可福尔摩斯却从嘴里抽出烟斗,从椅子上坐正,好像一头老猎犬听到了捕猎的命令。他向沙发挥挥手,我们这位忐忑不安的来客就和他那神情激动的同伴挨着坐下了。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先生比牧师情绪要自制一点,不过他那枯瘦的双手发抖,黑眼珠闪闪发亮,显示出他们俩怀着一样的心情。

“我说,还是你说?”他问牧师。

“噢,看上去是你最先发现的,不管发现了什么吧,而牧师倒是听来的,所以最好你来说。”福尔摩斯说。

我看了看他们,牧师的衣服是匆忙穿上的,而他身旁坐着的那个房客却衣着整齐。福尔摩斯的简单推理让他们的脸上布满惊奇,我觉得好笑。

“也许我最好先说几句,”牧师说道,“然后你再决定,是听特瑞根尼斯先生详细说明,还是等会儿去这怪事的现场。我解释一下,我们的朋友昨晚和他两个兄弟欧文和乔治以及妹妹布兰达呆在他们的屋子里。这房子在翠丹尼克·华萨,靠近沼泽地的石头十字架。他们在饭厅的桌子上玩牌,当时身体很好,精神也不错。十点刚过,他就走了。他是个早起的人,今早吃早餐前,他正朝那个方向走去,后面赶上了理查大夫的马车。大夫告诉他正好有人叫他去翠丹尼克·华萨看急诊。于是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先生就跟他一道去。到那儿后,他发现情形不对。同他走时一样,他那兄弟和小妹还坐在桌旁,扑克牌还放在面前,蜡烛已经烧到了底端。妹妹坐在椅子上早已死了,身旁的两个哥哥又笑、又叫、又唱,完全丧失了理智。这死了的女人和两个疯了的男人,三个人脸上全是极度恐惧的表情——那种万分惊恐的模样让人真不敢看,房子里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只有老厨娘兼管家波特太太来过。她声称她整晚都睡得很香,没听到任何动静。没偷走什么,也没动过什么。而且什么样的恐怖能吓死一个女人,吓疯两个壮汉,我们根本解释不了。简单地说,事情就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能帮我们弄清真相,就积大德了。”

我本来希望自己能想个法子,把我的同伴诱回到平静的生活中,那毕竟是我们这次远游的目的。可是一看到他眉头紧锁的认真样子,就知道我的苦心白费了。他一时间沉默不语,坐着思索这桩打破我们宁静日子的离奇悲剧。

“我会调查此事的,”他终于开口了,“这案子初看起来情形很罕见。你自己去过那里吗,朗黑先生?”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特瑞根尼斯先生到牧师住宅来说了这事,我马上和他一起赶到这里向你请教。”

“发生这幕离奇悲剧的房子离这里多远?”

“往内陆走大约一英里。”

“那我们一块儿走着去吧。不过走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得问你,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先生。”

那个先生自始至终默不作声,不过我看得出来,他虽然竭力控制自己,心情仍要比那位冒失的牧师激动多了。他坐在那儿,拉长的脸发白,两眼焦急地注视着福尔摩斯,枯瘦的双手绞在一起。牧师叙述他家的惨祸时,他在一旁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在颤抖,黑色眼珠似乎反射着出事现场的恐惧。

“你请随便问吧,福尔摩斯先生,”他急切地说道,“说起来真糟透了,不过我会实话实说的。”

“说说昨晚的事吧。”

“行,福尔摩斯先生。我在那里吃了晚饭,就像牧师说的那样,后来我哥哥乔治提议玩一局惠斯特牌。我们坐下时大概是九点。十点过一刻时我起身走了。走时他们围坐在桌边,一个个兴冲冲的。”

“谁开门送你出去的?”

“波特太太已经上床了,所以我自己开的门。我从厅里出来后就关上了大门。他们呆的那个房间窗子关着,不过窗帘没有合上。今天早上看时,门窗都没动过,相信没有任何生人进过屋子。可他们就坐在那儿给吓疯了,而布兰达吓死了,脑袋就靠在椅子扶手上。我只要活着,就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屋子里的情形。”

“照你说来,事情的确极不寻常,”福尔摩斯说,“我想,发生这种事情,你自己对这事的原因有什么意见吗?”

“是见鬼了,福尔摩斯先生,是魔鬼!”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嚷道,“这不关凡间的事。有一样东西进入了房内,抹去了他们的理智。人力如何做到这点?”

“我担心,”福尔摩斯说,“如果这事非人力能及,那我当然也无能为力。可是我们在不得不接受这种论断之前,还是要竭尽全力寻找合理的解释。至于你自己,特瑞根尼斯先生,在我看来,你和你家人是分开过的吧,因为他们住在一起,而你却另有房子?”

“的确如此,福尔摩斯先生,不过那事已经过去了。我们一家原是住在雷得鲁斯挖掘锡矿的,可我们把厂子卖给了一家公司,得到的钱可以让我们不再干活了。我不讳言,在分钱一事上我们有点意气用事,有一段时间我们彼此有些隔阂。不过后来互相谅解了,这事也给忘了,大家又是最好的朋友了。”

“回忆一下你们共同度过的晚上,你能想起什么也许能帮助我们解开这个谜底的事吗?好好想想,特瑞根尼斯先生,因为任何线索都对我有用。”

“想不起什么,先生。”

“你家人情绪正常吗?”

“再好不过了。”

“他们容易紧张吗?有没有显露出对危险临近的担忧?”

“根本没有。”

“你还有没有要补充的,也许能帮我忙?”

莫梯默·特瑞根尼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我想起了一件事,”他最后说,“我们坐在桌旁时,我背朝窗子。而我哥哥乔治是我的搭档,他面对着窗子。有次我看见他死死盯着我的背后,所以也回头去看。窗帘拉开着,窗户关上了,不过我还是能看到草坪上的树丛。有那么一会儿我好像看见树丛里什么东西在动。我说不出那是人还是动物,不过当时我只是觉得那儿有东西。我问他在看什么,他告诉我他也有那样的感觉。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

“你没去察看一下吗?”

“没有;我们没当回事。”

“那么你走时没有一点恶兆吗?”

“一点也没有。”

“我不太清楚,今天早上你怎么那么早就听到了消息。”

“我一向早起,总是在早餐前散散步。今天早晨,我刚刚上路,医生坐着马车就赶上了。他告诉我波特老太太让一个男孩送急信来。我跳上马车坐在他身旁就一道出发了。我们到那儿就朝那吓人的房间里看。蜡烛和炉火一定是几小时前燃尽的,他们就坐在黑暗中直到天亮。医生说布兰达至少死了六小时了。没有丝毫暴力的迹象。她就靠在椅子扶手上,脸上带着那种表情。乔治和欧文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歌儿,叽叽咕咕的,像两只大猩猩。哦,看了真难受!我受不了了,医生的脸也白得像纸。真的,他一阵发晕倒在椅子上,差点儿得我们去照顾他。”

“奇怪——太怪了!”福尔摩斯说,他站起来戴上帽子,“我想,也许我们最好去一趟翠丹尼克·华萨,别再耽搁了。我承认,乍一看就这么离奇,这样的案子我倒是很少见到。”

我们头天上午的调查并没什么进展。不过那天一开始就碰上一件事,令我有不祥的感觉。去出事地点的路是乡村小道,狭窄蜿蜒。我们正走着,听到有马车隆隆地驶来,就闪开让它过去。车子经过时,我朝关着的车窗瞥了一眼,一张龇牙咧嘴的面孔极其可怕地瞪着我们。那圆睁的怒目和紧咬的牙齿像恶魔般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

“我的兄弟!”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叫了起来,嘴唇一下子白了,“是送他们去海尔斯顿。”

我们畏惧地看着这辆黑色马车慢腾腾地驶去,然后转身上路,向他们遭遇奇祸的那座凶宅走去。

那是一幢亮堂堂的大宅子,不像村舍,倒像别墅。屋旁的花园相当大,在科尼什的春天里已是繁花似锦了。起居室的窗子就对着花园。照莫梯默·特瑞根尼斯的说法,那恶魔就是从花园过来,用无比的恐怖瞬间夺去了他们的理智。我们踏进门廊前,福尔摩斯在花坛中和小道里若有所思地慢慢踱着。我记得,他是那么出神;还绊倒了洒水壶,水洒到园中小径上,打湿了我们的脚。进屋后我们见到了科尼什的老管家波特太太。她照料着这个家,还有个小姑娘帮着她。她很乐意回答福尔摩斯的所有问题。她整晚没听到什么动静。她的雇主近来情绪都很好,她从没见他们那么喜气洋洋过。今早上她走进那间房子,看到桌旁那幅可怕的景象,顿时晕了过去。她清醒后,打开窗子放进早上的空气,随后跑到小道上,叫村里的一个小孩去找医生。如果我们想看看那位女士,她就放在楼上自己的床上。靠四个壮汉才把那兄弟俩弄上疯人院的马车。她可不愿在这屋里再待下去了,下午就去圣·艾弗斯,回自己家去。

我们上楼查看了尸体。布兰达·特端根尼斯小姐虽然青春已逝,仍然貌美如花。即使死了,那张深色面孔依然清秀、俊美,只是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神情,她死前那一刻曾经多么害怕啊。我们走出她的卧室,下楼来到起居室。惨剧就发生在这儿。壁炉里还留着昨晚烧过的炭灰。桌上散放着纸牌,四支蜡烛已经燃尽,烛泪淌满底座。椅子已经放回到墙边,不过其他的东西都还是昨晚的样子。福尔摩斯在屋里轻快地走来走去,在几只椅子上都坐坐,拉开椅子又放回原处。他试了试能看见花园多大的地方;又检查了地板、天花板和壁炉;可我一次也没见他眼睛一亮、双唇紧绷的样子。他要那副模样就是告诉我,他在漆黑一片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为什么生了火?”他问过一次,“他们总是在春天的晚上在这样的小屋里生火吗?”

莫梯默·特瑞根尼斯解释说,晚上又冷又潮,所以他一来就生上了火。“你打算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他问。

我朋友微笑着按住我的胳膊。“华生,你老是批评我搞烟草中毒,你批评得非常正确,可是我又要恢复这个习惯了,”他说,“先生们,要是你们同意,现在我们就回自己的小屋去,因为我看这儿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新证据了。我要好好考虑考虑这些情况,特瑞根尼斯先生,要有什么事,我当然会与你和牧师联系的。好了,祝二位早安。”

我们回到波尔杜小屋没多久,福尔摩斯就开口了。这之前,他沉默不语,在专心思索。他缩在扶椅里吸烟,烟雾缭绕,憔悴严肃的面孔藏在烟里,都快看不见了,他浓眉耸起,额头紧皱,两眼出神地望着远方。终于他放下烟斗,一跃而起。

“这不行,华生!”他笑着说道,“我们一块儿去悬崖那边散散步,找找燧石箭头。这比案子的线索要好找多了。没有足够的材料就让大脑工作,就好比让引擎空转,大脑会给搅得乱七八糟的。海上的空气、阳光和耐心,华生——有了这些,什么都会有的。

“现在,我们来冷静地估计一下目前的处境吧,华生。”他说这话时我们正绕着悬崖散步,“我们得紧紧地把握住仅有的一点点证据,这样一发现新情况,我们就能对号入座。首先我要确定的是,我们俩谁也不打算承认是恶魔闯入了人间。一开头就得把那念头驱赶得干干净净。好了,有三个人遭到了人力有意或无意的猛烈袭击。这铁的事实是无法推翻的。那这事是何时发生的呢?假定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先生所说属实,那显然事发时间为他刚离开房间时。这点非常重要。假定出事时间为随后几分钟内。纸牌还在桌上。其时已过了他们平日上床的时间。可是他们没有改变位置,也没把椅子推回桌下。我再说一遍,事发时他刚刚离开,不会晚于十一点钟。

“下一步我们显然得尽力调查莫梯默·特瑞根尼斯离开那里后的活动。要查这个很容易,而且他举止也无可置疑。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所以一定注意到了,我特意笨手笨脚地撞倒洒水壶,这样我就得到了他的脚印,比别的方法管用多了。潮湿的沙土上脚印很清楚。你总记得,昨晚也很潮,取得了脚印样本再从别的脚印中找出他的,从而了解他的行动,这不难做到。看起来他是急着去牧师住宅。

“那么,如果莫梯默离开了现场,而外面有个人惊扰了玩牌的人,我们怎么去找出这个人呢,这种恐怖的印象又是如何造成的呢?可以排除波特太太。她绝对害不了人。有没有迹象表明,某个人爬到了朝花园的窗户上,用某种方法制造了恐怖的效果,令看到的人丧失了理智?只有莫梯默本人提出过这种看法,他说他哥哥谈到过花园里有动静。那可真奇怪,因为当晚下了雨,云很厚,四周一片漆黑。要是谁企图惊动这些人就得把脸贴在玻璃上,这样大家才会看得见。窗外有个三足花坛,却没留下任何脚印。难以想象,屋外的人怎么让那几个人留下如此恐怖的印象,而且我们也找不出这种煞费苦心的古怪行为到底有什么目的。你明白我们的难处了吗,华生?”

“再明白不过了。”我确信无疑地回答。

“不过,再多一点材料,我们就能证明,这些难题不是解决不了的,”福尔摩斯说,“我看,华生,你那些范围广大的档案中找得到一些算得上含糊不清的东西吧。现在我们先把案子放在一边,等有了更为准确的资料后再说。上午剩下的时间就找找新石器时代的人类遗迹吧。”

我本可以品评一番我朋友超然的思想能力,可在康沃尔这个春天的上午,他花了两个钟头去谈论那些石凿、箭头和碎瓷片,轻松极了,似乎没有什么诡计等着他去揭露,我可真是满腹疑云。下午我们回到小屋后才发现有个客人在等着我们。他马上让我们重新想到手上的案件。我们俩谁也用不着介绍来者。他身材伟岸,脸上皱纹交错、棱角分明、目光凶狠,长着鹰钩鼻子,花白的头发就快挨到天花板了,唇边胡须变白了,须端却是金色的,由于烟不离嘴还留下了烟斑。在伦敦也好,在非洲也好,这一切都是闻名遐迩的,这非凡人物只能是伟大的猎狮人、冒险家列奥·斯汤达尔博士。

我们曾听说过他就在这个地方,有一两次在沼泽地的小径上望见了他高大的身躯。不过,他没来找过我们,我们也没想要去拜访他。因为众所周知,他喜欢隐居,旅行之余的大部分时间都躲进荒无人烟的布尚·阿里昂斯森林的小平房里。他在书和地图的陪伴下过着完全孤独的生活,只专心于自己的简单要求,对邻居的事从不过问。所以当他热心地询问福尔摩斯,他对这一神秘事件的调查有何进展时,我不禁大为惊奇。“郡里的警察毫无线索,”他说道,“不过你经验丰富,也许能做出一些可信的解释。我只想让你了解,我常来这儿逗留,非常了解特瑞根尼斯一家。其实我妈妈是科尼什人,从她那边算,我得管他们叫表亲,所以他们奇特的遭遇自然让我大为震惊。我可以告诉你,我本来已经到了普利茅斯,打算从那儿去非洲,但是今天早上得到了这个消息,又赶回来帮助查案。”

福尔摩斯扬了扬眉头。

“你不是误了船期吗?”

“我会搭下一班的。”

“我的天!真是朋友情深啊。”

“我告诉你他们是我的亲戚。”

“不错——你母亲的亲戚。你的行李上船了吗?”

“有些上了船,不过主要行李还在旅馆。”

“明白了。不过,这事大概还不可能就上了《普利茅斯晨报》吧。”

“没有,先生;我收到了封电报。”

“我可以问问是谁发的吗?”

冒险家憔悴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

“你可真能刨根问底呀,福尔摩斯先生。”

“职责所在嘛。”

斯汤达尔博士稳了稳情绪,又恢复了那沉着冷静的孤傲神态。

“我很乐意告诉你,”他说,“是牧师朗黑先生发电报让我回来的。”

“谢谢,”福尔摩斯说,“至于你最开始提的那个问题,我不妨这样说: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我还不十分清楚,不过以后会查出结论的。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也许你不介意告诉我,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有嫌疑呢?”

“不行,我很难说是谁。”

“那么我白费了时间,没必要再坐下去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博士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出了屋子,而不到五分钟,福尔摩斯就跟了出去,直到晚上才回来。只见他步履蹒跚,神色疲惫不堪,我便明白他的调查又没什么进展。一封寄给他的电报,他只略看了看就扔进了壁炉。

“是从普利茅斯饭店发来的,华生,”他说,“我从牧师那儿知道饭店的名称,就给他们发了个电报,查实一下列奥·斯汤达尔博士的话。看来,他昨晚的确呆在那儿,而且确实把一部分行李托运去了非洲,然后自己来这儿调查案情。你怎么看,华生?”

“他非常关心这事。”

“非常关心——不错。这里面有根线索我们还没抓住,抓住了就会让我们理清头绪的。打起精神来,华生。我们手头的资料无疑还不齐全,要是全了,我们会很快解释这些难题的。”

我没怎么想,福尔摩斯的话到底多久能兑现,也没想事态会变得更加离奇可怕。就是这事态的恶化为我们展开了一条新的调查线索。早上我还在窗口剃着胡子,就听到一阵马蹄声。定睛一看,一辆马车急驶而来。马车停在了我们门口,我们的牧师朋友跳下马车,冲进了花园。福尔摩斯已经穿好了衣服,我们急忙下楼去迎接他。

来客激动不已,话都快说不清了。不过他总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那个悲惨故事。

“我们让鬼缠住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可怜的教区让鬼缠住了!”他大嚷着,“是撒旦自己在这儿横行霸道!我们都陷入魔掌了!”他激动得手舞足蹈。要不是他脸色发白,满眼恐惧的话,简直就可笑极了。最后他连珠炮式地报出了这个可怕的消息。

“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先生昨晚死了,情形同他家人死时一模一样。”

福尔摩斯顿时站起来,全神贯注。

“你的马车坐得下我们几个人吗?”

“行。”

“好,我们先不吃早餐,华生。朗黑先生,我们全听你吩咐。快——快,趁现场还没乱。”

这位房客在牧师住宅里租了两个房间,都在住宅一隅,一间在另一间楼上。下面的是一间大起居室;楼上的是他的卧室。从房间往外看,有一个槌球场一直延伸到窗下。我们到时医生和警察还没来,所以现场的一切保留着原样。我先来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那个雾气沉沉的三月的早晨,我永远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房间里阴沉恐怖,令人窒息。第一个进房的仆人已经打开了窗子,不然会让人更难受。房中桌上有一盏灯还亮着,烟雾缭绕,恐怕这也是房间闷人的原因之一。桌边坐着那个死人,身子向后倒在椅子上,稀疏的胡子耸着,眼镜推到了额上,黑瘦的面孔朝着窗子,脸上扭曲成一团,恐怖的神情同他妹妹死去时一样。他四肢僵硬,手指扭曲,好像死时惊惧万分。他穿戴整齐,不过看上去似乎是匆忙穿上的。我们已经查到他曾经上床睡过觉。他是在拂晓时遇害的。

福尔摩斯一走进那间凶屋,模样就大变了。谁要是注意到这点,就会看出他那冷淡迟钝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勃勃生机。他刹那间警醒起来,双目炯炯有神,面无表情,四肢却激动得颤抖不已。他走到草坪上,又从窗口钻进屋子,在屋里兜着圈子,然后又上楼去卧室,活像只猎犬冲出去掀开了隐蔽物。他在卧室里迅速巡视一番,最后推开了窗子。这好像又让他兴奋起来,只见他俯身窗外,突然快活地叫了一声。接着他又奔下楼,从开着的窗子跨出去,趴下把脸贴在草地上。过会儿又一跃而起钻进屋子,精神抖擞的样子就像猎人跟上了猎物。那盏模样普通的灯,他也细致检查,还量了量灯座的大小。他用放大镜仔细察看盖住烟囱顶的云母板,还从板上刮下了点灰,把它放进一只信封里,又把信封夹进笔记本。末了,他招呼牧师过来,我们三人都来到草坪上。这时医生和警察也来了。

“我很高兴我的调查有点眉目了。”他说道,“我不能留下来与警方讨论这事。不过朗黑先生,如果你能替我向警官致意,告诉他留神卧室窗户和起居室的灯,我将不胜感谢。两者都对人有启发,联系起来差不多就能下结论了。如果警方想了解详情,我很乐意在小屋接待他们。现在嘛,华生,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也许警察不喜欢一个业余人员插手此案,也许他们自信能查出点眉目来;可是随后两天我们没有听到警方的任何消息。这期间福尔摩斯不是呆在屋里抽烟、冥想,就是独自去村里散步,一去几个小时,回来后也不说去哪儿了。他做了一个实验,使我对他的调查有了些了解。他买了一盏灯,同事发时莫梯默·特瑞根尼斯房间燃着的那盏一模一样。他注入灯里的油也同牧师住宅用的一样。然后他小心记下灯油燃尽的时间。他做的另一个实验却让人极不愉快,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形。

“你应该没忘,华生,”有天下午他对我说,“我们掌握的各种说法中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每一个最先进屋的人对屋里空气的反应。你回想一下,莫梯默·特瑞根尼斯讲述他最后一次去他兄弟家时,说医生是如何一进屋就倒在椅子上的?你忘掉了吗?行了,我担保事实的确如此。那么,你总还记得管家波特太太告诉我们她一进屋就昏倒了,醒了后才开的窗。第二件案子——就是莫梯默自己遇害的那桩——你不会忘了我们进屋时里面闷得逼人吧,那还是仆人开窗之后呢。我问过那仆人,她事后觉得极不舒服就上床睡觉去了。华生,你得承认这些事实大大启发了我们。两件案子里都有毒气的痕迹。出事的两间房子里也都有东西燃烧——头一个案子里是炉火,第二个是灯。炉子是非生不可的,但是点灯——比较一下耗油量就明白了——一直点到天大亮。为什么?燃烧、闷人的空气和那些不幸的人或疯或死,这三者间肯定有着某种联系。这是一目了然的,是不是?”

“好像是这样的。”

“至少这种假设是成立的。我们可以进一步推定,两案中都有某种东西燃烧后产生了气体,导致人们奇怪地中毒。很好。在第一件——特瑞根尼斯一家的案子中,那东西是放在火里烧。虽说窗子关上了,但火烧出的烟有些散入了烟囱。而第二桩案子里烟没地方散,所以我们不难看出中毒的深度就要比头件案子里严重得多。事情结果也是这样。第一案中死的只是那女人,可能是女人机体格外敏感吧,其他两位神志暂时或是永远错乱了,这显然是毒药的最初效果。在第二桩案子里效果就充分发挥了。所以看来事实证明是毒物燃烧引起的中毒。

“我在心里这么推理下去,自然就仔细检查莫梯默的房间,想找到那种物质残留下的东西。很明显要找的地方是云母挡板或是油灯的防烟罩。果不其然,我发现了一些片状的灰烬,边上还有一圈没有烧完的褐色粉末。你瞧见了,我用信封装了一半。”

“为什么只装一半呢,福尔摩斯?”

“我可不会挡路,我的好华生,得为警方着想。我发现的证据都还留在那里。毒药还留在挡板上,只要他们想得到。现在,华生,我们要点上灯;不过得事先打开窗子,免得两个有功的社会成员过早死去。你就坐在窗下那把靠椅上吧,除非你想做个聪明人,不理这事。哦,你会干到底的,对不对?我想我是了解我的老伙伴的。这张椅子我就放在你对面,这样我们面对面坐着,和毒药的距离也是一样的。房门就半开着吧。现在我们互相看着,情况一不对头就马上中止实验。明白了吗?好了,现在我打开信封倒出药粉——或者说药粉烧剩的灰末,放在亮着的灯上。行了!现在,华生,我们坐下,看看会发生什么。”

很快事情就发生了。我还没坐稳,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麝香味,幽幽地令人作呕。刚刚吸进这气味,我的思维和想象就失去控制了。厚厚的黑云在我眼前旋转。我眼睛虽看不出,大脑却在告诉我,云中隐藏着宇宙中所有的不明恐怖物体,所有怪兽和难以想象的恶魔,它们就要扑过来了,我吓坏了。乌云中浮动着模糊不清的形体,每一个都预示着危险要降临了。一个难以形容的人来到了门口,那黑影子让我的心都要炸开了。我浑身冰凉、恐惧无比,觉得自己毛发耸立,两眼鼓出,口张开着,舌头僵硬。脑子里乱成一团,只想着有什么东西一定得弄断。我竭力叫喊,依稀听到我发出的嘶叫声,那声音却离我很远。这时我极力躲开这一切,冲破了那绝望的乌云,一眼看到福尔摩斯的面孔——惨白、僵硬,充满恐惧,神情同我曾见过的那些死人的一模一样。看到这景象,我顿时清醒过来,恢复了力气。我一跃而起,抱住福尔摩斯,一起跌跌撞撞跨出大门。一会儿后我俩倒在草地上,紧挨着躺在一块儿,只感到那灿烂的阳光照着我们,驱赶着曾围住我们的地狱一般可怕的乌云。慢慢地我们心灵中的乌云散去了,就像雾气散尽景象浮现,平静和理智也回到了我们心中。我们从草地上坐起,擦了擦冷汗淋漓的前额,互相看着,明白对方刚才的感受,想捕捉那可怕经历的最后一丝痕迹。

“说真的,华生!”福尔摩斯最后说,声音仍不稳定,“我对你真是感激不尽,抱歉不已。做这种实验对实验者本人来说也是不合理的,对朋友来说更是双倍不合理。我非常非常对不起你。”

“你知道的,”我颇有点感动,因为以前他从没向我这么表白过他的心意,“能帮助你是我最大的快乐和荣幸。”

他立刻故态复萌,又操起那半是幽默半是挖苦的腔调。他对他周围的人一贯如此。“叫我们都发疯,真是多余,我的好华生,”他说,“我们竟做了这么疯狂的实验。还没做呢,就会有公正的旁观者宣布我们已经疯了。我得承认,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起作用,而且后果这么严重。”他奔进屋子,又跑出来,手伸得远远的,手上拿着那盏燃着的灯。他把灯扔进荆棘丛中,“我们得让屋子换换空气。我想,华生,你对那些悲剧是怎么发生的,不会再有疑问了吧?”

“绝无疑问了。”

“可是出事的原因仍不清楚。来,我们到这个凉亭里讨论一下吧。那讨厌的东西好像还堵在我喉咙里。我想,我们得承认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人——莫梯默·特瑞根尼斯。虽然他在第二起案子中被害,却是第一起的凶手。首先,我们应该记得,他们家里发生过争吵,后来和好了。那场争吵有多激烈,和解又有几分虚假,我们一无所知。我一想到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就好像看到他那张狡猾的面孔,藏在镜片后面两只厉害的绿豆眼睛。我认定他不是个宽容的人。其次,你也许记得,我们曾经听说有人当时在花园里,这个说法有一阵子让我们错过了这起惨祸的真正起因,告诉我们这点的正是莫梯默。他企图引我们误入歧途。最后一点,要是他离开那屋子时没有把毒药投进火里,那么又是谁干的?他刚走就出事了。假如还有人进了屋,那一家子自然会站起来。再说,在这个宁静的康沃尔地区,晚上十点后是不会有人上门的。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所有证据都表明莫梯默·特瑞根尼斯是凶手。”

“那么他是自杀而亡啰!”

“嗯,华生,这种假定表面上看不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害他家人落得如此下场,深感内疚,会被负罪感驱使从而采取同样的死法。不过,我们有确凿的证据否定这点。幸亏在英国有一个人了解全部情况。我已经约好他,下午就能从他嘴里听到事实真相了。噢!他早到了。列奥·斯汤达尔博士,得请你走这边。我们刚刚在屋里做了个化学实验,所以不能在小屋接待你这个贵宾。”

我听到花园门咔嗒一响,这位伟大的旅非冒险家那伟岸的身躯就出现在小径上了。他有些诧异,转身向我们坐着的粗石凉亭走来。

“你捎信给我,福尔摩斯先生。我一小时前收到你的条子,所以来了。不过我真弄不懂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指挥。”

“也许我们能在分手前把事情弄清楚,”福尔摩斯说,“同时我非常感谢你能拨冗前来。在室外接待你真是不敬,请你多多原谅。我和我朋友华生刚刚为名叫《科尼什恐怖案》的稿子又加上了一章,所以现在想吸点新鲜空气。我们要商量的事和你本人密切相关,所以恐怕谈话时最好是没人偷听。”

冒险家从嘴边拿下雪茄,目光犀利地瞪着我的同伴。

“我全然不知,先生,”他说,“你要说些什么与我密切相关的事。”

“谋杀莫梯默·特瑞根尼斯。”福尔摩斯说。

一时间我真希望手头有武器。斯汤达尔凶巴巴的面孔一下子变得通红,他瞪大两眼,额上青筋暴起,拳头紧握,向我同伴冲过来。接着他又停了下来,竭力控制住自己,神色又变得冷酷、呆板。这副模样看上去要比他鲁莽发作更为危险。

“我长期生活在野人中,不受法律约束,”他说,“所以习惯了自行其是。福尔摩斯先生,你千万别忘了这点,我可不愿伤着你。”

“我也不愿害你呀,斯汤达尔博士。我知道了一些情况却不找警察而来找你,不就清楚地证明了这点。”

斯汤达尔喘着粗气坐下了,也许是他历险生活中第一次给吓住了。福尔摩斯的举止镇定自若,让人无法抗拒。来客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一双大手也激动得张开又握紧。

“你什么意思?”他最后问道,“如果你想恐吓我,那你可找错人了。别绕弯子啦。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会告诉你的,”福尔摩斯说,“之所以要告诉你,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开诚布公。我下一步要采取的举动完全取决于你怎么去为自己辩护。”

“为自己辩护?”

“是的,先生。”

“我为什么要辩护?”

“对你谋杀莫梯默·特瑞根尼斯的指控辩护。”

斯汤达尔用手帕抹了抹前额。“说真的,你在逼我,”他说,“你就是靠这种不遗余力的恐吓来取得成功的吧?”

“恐吓人的,”福尔摩斯严厉地说,“是你,列奥·斯汤达尔博士,而不是我。我告诉你几桩事实,就能证明我所言不虚了。你从普利茅斯返回这里,却又把大部分财物都运往非洲。这就让我第一次想到,你是解开这件惨祸之谜的一环——”

“我回来——”

“我听过你的解释,我觉得它们太牵强了,不能让人信服。不必再提了。你来这儿问我谁有嫌疑。我拒绝答复你。然后你就去了牧师住宅,在屋外停了一会儿,最后回到了你的住宅。”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跟踪了你。”

“我没看见有人。”

“我跟踪你是不会让你看到的。这一夜你在屋里一点也不平静。你盘算了一些计划,凌晨时就去实施这些计划了。你出门时天刚破晓,你在大门口的石子堆上捡了几粒微红的放进口袋里。”

斯汤达尔猛然愣住了,疑惑不解地看着福尔摩斯。

“接着你快步走了一英里,来到了牧师住宅。我倒是觉得你当时穿着的就是脚上这双螺纹网球鞋。到了牧师住宅后,你穿过花园和屋子四周的篱笆,走到特瑞根尼斯住处的窗下,那时天已亮了,可是屋里的人还没起床。你从口袋里拿出几粒石子,往窗户上扔。”

斯汤达尔猛地一下站起来。

“我可真是活见鬼了!”他嚷嚷着。

福尔摩斯对这赞扬微微一笑。“你大概扔了两三把石子,那屋里的人才来到窗前。你示意他下楼。他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下楼来到起居室。你从窗子进到屋里,和他见了一面——见面时间倒挺短的——你俩呆在一块儿时你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你走出屋子时关上了窗户。这时你就站在草坪上一边抽烟,一边观看着屋里发生的一切。最后,特瑞根尼斯断了气,你也就沿来时的路回去了。好了,斯汤达尔博士,你怎么为自己这番举动辩护呢?你这么干有什么动机?要是你编造一番来糊弄我,我向你保证,这事就再不会由我来过问了。”

来客听到这些控词,脸上早已一片死灰。这时他把头深深地埋在手中,坐在那里沉思良久。突然他冲动起来,一下子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甩在我们面前的粗石桌上。

“我那么做就是为这。”他说。

这是位美人的半身照片。福尔摩斯俯身去看。

“布兰达·特瑞根尼斯。”他说。

是的,布兰达·特瑞根尼斯,”我们的客人重复道,“那么多年了,我一直爱着她,她也一直爱着我。人们对我在科尼什隐居感到不解,这就是其中的秘密。隐居让我贴近这世上我最宝贝的东西。我不能和她结婚,因为我有妻子。虽然我妻子多年前就丢下我走了,可按这可恶的英国法律,我不能离婚。布兰达等了那么多年,我等了那么多年。可就等来了这样的结果。”他悲痛地呜咽着,魁伟的身躯不住地颤抖,他的手在花白的胡子下紧紧地掐着喉咙。接着他费力控制住自己,继续往下说:

“牧师了解这一切。我们信任他。他会告诉你,她是人世间的天使。所以他才给我发电报,我也就回来了。我一听到我心爱的人遭到这样的不幸,行李也好,非洲也好,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下你明白我这一番行动的秘密了吧,福尔摩斯先生。”

“说下去。”我的朋友说。

斯汤达尔博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纸包上写着“Radixpedisdiaboli”,字下面标着一个红色的毒物记号。他把纸包推到我面前。“我知道你是医生,先生。这种药剂你听说过吗?”

“魔鬼足根!没有,我从未听说过。”

“不怪你专业知识不够,”他说,“因为我相信,除布达的一个实验室有它的样品外,欧洲再没有这种药剂了。药典和毒药学文献上均无记载。这种根样子像一只半人半羊的脚,所以一位研究植物的传教士给它取了这么个怪异的名字。非洲西部有些地方的巫医把这毒药当作考验品,以裁决人们是否有罪。他们对这东西严加保密,我是在一个非同寻常的场合,在乌班吉地区得到这种特殊样品的。”他说着打开纸包,露出一撮像鼻烟一样的红棕色粉末。

“接下来呢,先生?”福尔摩斯口气严厉。

“福尔摩斯先生,我这就告诉你下面发生的全部事实。既然你知道了那么多。为我自己着想,你应该知道所有情况。我已经把我同特瑞根尼斯一家的关系解释清楚了。因为他们的妹妹,我才同那兄弟几个关系不错的。他们一家为钱大吵了一场,这样大家就疏远了这个莫梯默,据说他们一家又和好了,所以我后来也同他交往,就同其他几个一样。他这人狡诈阴毒、诡计多端,有几件事让我对他起了疑心,不过没什么理由去跟他公开翻脸。

“就在两个星期前,他有一天来到我住所。我给他看了一些我从非洲带来的奇珍异品,其中就有这药粉。我告诉他这药的特殊效用,它是怎样刺激大脑中控制恐惧情感的中枢;部落祭司拿它去裁决臣民是否有罪时,那些倒霉的土人又是如何发疯或者送命的。我还对他说了,欧洲的科学在这种药的检测方面是无能为力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拿到药粉的,因为我一直没离开过房间。不过我相信是在我打开柜子,弯下腰去拿盒子时,他设法拿了一点魔鬼足根。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老缠着我问,这药粉得多大剂量多长时间才能生效。我可真没想到,他问这些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在普利茅斯收到牧师的电报后,才又想起了这事。那恶棍以为,消息还没传到我这儿,我就已经出海了,而且以为我会在非洲失踪好几年呢。可是我马上回来了。当然一听到详细情况就认定是用了我的毒粉。我来找你,盼着你对这事会有别的解释。可是不可能另有原因。我确信莫梯默·特瑞根尼斯是凶手;他是因财起意,也许他想如果家里人都疯了,他就是他们共有财产的唯一监护人了。所以他用魔鬼足根药粉去害他们,害得两个人精神失常,害死了他的妹妹布兰达,我唯一的爱人,也是唯一爱我的人。这就是他犯下的罪;该受到怎样的惩罚?

“我应该用法律来惩办他吗?我又有什么证据呢?我明白这一切是事实,可是陪审团由我的同胞组成,我能让他们相信这个怪诞的故事吗?也许能,也许不能。但是我不能失败。我的灵魂呼喊着复仇。我曾经告诉过你,福尔摩斯先生,我大半生不受法律约束,所以最终就自行其是了。这次就是如此。我下定决心,他害别人受的罪自己也得受,要不我就亲手对他主持正义。此刻英国再没有人比我更不看重自己的性命了。

“现在我对你说出了一切。其余的你自己已经说过了。同你说的一样,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一大早就走出了屋子。我预料到会很难叫醒他,所以像你提出的那样从石子堆上捡了些石子。我向他窗子扔了石子,他下楼来让我从起居室的窗子进去。我当面揭穿他的罪行,对他说我既是法官又是刽子手。这卑鄙的家伙倒在椅子上,看到我的手枪全身瘫痪了。我点燃台灯,把药粉撒在上面,然后站在窗外,准备他一想逃离屋子就兑现我的威胁——一枪崩掉他。五分钟不到他就死了。天啊!瞧他死的那副模样!可是我心硬如铁,因为他所受到的正是我那无辜的爱人先前遭受的痛苦。这就是我的故事,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有心上人,你也许也会这么干的。无论如何,我听凭你处置。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早就说过,世上的人再没有我这么不怕死的啦。”

福尔摩斯一言不发,坐了一会儿。

“你原来有什么打算?”他最后问道。

“我原打算呆在中部非洲直到老死。我那里的活还只干了一半。”

“那就去干完另一半吧,”福尔摩斯说,“至少我是不准备阻拦你的。”

斯汤达尔博士挺起他那魁伟的身躯,庄重地点头致意,然后离开了凉亭。福尔摩斯点燃了烟斗,把他的烟草袋递给我。

“换上一点儿没有毒的烟倒是挺招人喜欢的,”他说,“我觉得你一定会同意,华生,这案子用不着我们去干预。我们的调查是独立进行的,我们的行动也是如此。你不会去告发那个人吧?”

“当然不会。”我回答说。

“我从没有爱上过谁,华生,不过如果我恋爱了,而且爱上的女人惨遭这样的不幸,我也会像我们那个目无法纪的猎狮人一样干的。谁知道呢?噢,华生,我不会贬低你的聪明,去跟你解释那些显而易见之处。当然,窗台上的石子是我研究的起点。牧师住宅的园子里可没有这样的东西。只有当我转而留意斯汤达尔博士和他的宅子时,我才找到类似的东西。灯在大白天亮着,灯罩上残留着粉末,这两点环环相扣,提供了一条明显的线索。好了,我亲爱的华生,现在我们可以彻底抛开这事了,可以问心无愧地又开始研究迦勒底语的词根了。迦勒底语的词根肯定来源于科尼什语,那可是伟大的凯尔特方言的分支呀。”

(戴茵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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