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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打分器

你要是想算一算运程,可到仙门弄找我。我那台电脑比西街算命的十几个瞎子加起来还灵光。因为瞎子们让鸟抓牌,绝对在搞迷信,但我那电脑搞的是科学。科学,科学你懂吗?要是你敢说一台电脑在搞迷信活动,那么明天出门一准会被雷劈的哟。要知道,这是我们佴城第一台投身于算命事业的386电脑。一般来说电脑不屑于干这种事的,是经过我一番苦心劝说,悉心调教,它最终才愿意这么干。

我高中毕业考不起大学,却对科学有着异常坚定,近乎信仰一般的热情,此外对赚钱也不反感,将两者结合起来后,就有了这家电脑算命店。我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要联系我确实有点难。寻呼机我都还没买,街对面青云酒楼李老板腰里倒是别着一个。他还拿给我看,并摆在桌子上,告诉我说,呶,我这个非但有汉显,而且带振。我问他什么是带振,他就要我等着瞧。他跑回他的酒楼用座机拨号,于是那只汉显就在我的桌面上像青蛙一样跳起来。我看着它一路跳动姿态优美,竟没发现它即将跳出桌面。是李青云关键时刻一个箭步,一个纵跃将它接住,上演了好莱坞式的最后一秒钟救赎,那只汉显才没有断手断脚。

我店门开张那天,不放鞭炮,屁大一个门面也不好意思叫朋友送花篮。当天生意一般,三块钱一卦,到天黑时还没赚足三张十元钞。黄昏时,巷口忽然很热闹,来了几辆警车,十几个警察,有枪的掏枪,没枪的掏出警棍,包围了那幢商住楼。我走到店门口,听卖卤肉的何老五说,是有家人遇到入室抢劫,被劫后户主(一个孕妇)报了警并紧追劫犯,她眼看着劫犯钻进那幢商住楼。警察赶来后,当然就把商住楼围了起来,但商住楼体型庞大,四通八达。眼下,地毯式的搜索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我盯着巷口看热闹,巷口有个警察竟然朝我走来,近了,我才看清是马第。他曾是我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读的是警校,现在当了警察。

丁小宋,你怎么在这里?哟,当老板做生意了?

稀见啊,马警官。托你的洪福,我这店子今天开张。

他一看是算命店,就走了进来。我还提醒他,这算不算擅离职守。他说,一个小蝥贼,这么多人去捉,有我没我一回事。他又说,哎,人呐,千万不要把自己看得挺重要。看得出来,他当了一年警察,对人生以及命运已有颇多体会。见我电脑能算命,马第来了兴趣,要我给他测一卦。我就输入他的名字,马第,一回车,他一生的运势和最近的运程便通过针式打印机“叽嘎叽嘎”地搞成了白纸黑字。他最近的运程是:诸事不顺。

那天,躲进商住楼的那个劫犯,分明已是闷罐中的王八。警察后来还增了一车,颇有几个戴头盔穿了避弹衣,在商住楼里穿来穿去忙活一个多小时,没见着劫犯的人影。

马第第二天跑到我的店上,把电脑拍了一拍,说,你这个玩意真的是很准咧。他不光是说说,事后还经常带人来,要人家也用我的电脑算一算运气。这一带属于马第他们所的管片,他闲着没事,经常来我店子里坐一坐,算算是否转运,再扯一扯闲淡。读警校时,他的理想是破大案立大功,起码也要成为佴城的福尔摩斯。但分到了派出所以后,他才知道警察无非和所有人一样,大多数时间都要用来忍受生活的平淡。

我用386电脑给人算命,口评一般都还不错,百分之八十以上认为电脑不是瞎胡说,有准头。有的人看看打印出来的结果,摇摇头说不准,但不以为意,扔三块钱走人。但有时也会遇到小麻烦,比如西街苗大,那次给他母亲算命没算准,惹了麻烦。我的电脑前不久测算苗大的母亲能活到九十九,但不到半个月他母亲得了一场小感冒后竟一命呜呼了。苗大认为这跟我的电脑有关联(他母亲因有命相撑腰,就对病情放松了警惕),甚至认为他母亲是被我的电脑放了蛊,算死的。他带人来了以后,倒没有对我下毒手,只是让人砸我那台电脑。我被三个人围起来不能动弹,386很快挨了一家伙,嗡嗡地作响。我痛苦万分,虽然这电脑级别不高,却是我最大的财产。如果我老婆在我眼前被人搞了,差不多也是这么痛苦。马第当时正坐在我店上闲聊,穿着一身制服,他想制止苗大手下的人闹事。苗大只瞪了他一眼,说,你们刘所都不敢管我的事,你是哪旮旯冒出来的?我妈被他这台破电脑算死了,你负得起这个责吗?马第闻言就熄火了,脸上是左右为难的样子,站着岿然不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还要动手揍我的386,李青云恰到时机地走了进来。他仗义执言地说,苗大,你家老太君仙风道骨身板硬朗,能是一只破机子算死的?说出来丑人哟。你们搞一下解解气也就算了,砸人饭碗可不行。苗大说,老李,不关你什么鸟事。李青云慈祥地微笑着,把手搭在苗大的左侧肩头。苗大愤懑地把他手甩开,结果李青云另一只手又搭在苗大另一侧肩头。于是,苗大就跟着他走出去,小声地打着商量。那一刻,我发现人之所以生着两只手,自有它的道理。李青云把苗大叫了出去,嘀咕一阵,事情就解决了。

有了那次的事,李青云简直令我崇拜。我一度用他替代了雷锋、张海迪或者赖宁,作为最新一款的榜样。我也幻想着有朝一日在两拨恶狠狠的人中间,长袖善舞、进退裕如、轻描淡写地化解一桩桩江湖恩怨。

我们在仙门弄做生意,虽然还算热闹,但都做得不大,基本是单铺面,唯有李青云的酒楼比较牛逼。我们市政府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竟然在青云酒楼定了点,李青云可以承接政府接待,每月底拿着签单去兑换人民币。生意好起来,他免不了要搞兼并,向左兼并了一家盒饭店一家早粉店,向右兼并了一家铁器铺。

现在,我已有多年没见李青云了,写到他,竟然记不清他的模样,简直是忘恩负义。与此同时,我又把他店子上洗碗的乔妹记得个纤毫毕现,这真是毫无道理。乔妹在青云酒楼专事洗碗,洗碗池子就在我店面的正前方。李青云叫她乔妹,别的人也这么叫她。我跟着他们一起把她叫作乔妹,她却很生气,因为我比她小得多。但我愿意在她面前充大个,整条街,就她能提供我充大的机会。我叫她乔妹,她好几次抓起一只丝瓜瓤朝我扔过来。丝瓜瓤里面富含洗碗水,汁液横流,我躲得开丝瓜瓤但躲不开洗碗水,身上斑斑点点全是青云酒楼残渣剩菜的气味。但是我不会因此屈服,继续地叫下去。乔妹慢慢地就默认了,因为老扔丝瓜瓤,李青云会批评她,跟她摆道理说,乔妹,你和一个小鸡巴打情骂俏,老脸往哪里摆嘛?

再往后,我时不时冲她喊,乔妹!

她听皮了,便回应,嗯,丁小哥,有么子事?

没得事咧,我说,就看你今天喊不喊得应。

乔妹老相。一般的女人都比看上去年轻几岁,人们也宁愿这么夸。但面对乔妹,别人想夸都夸不上嘴。何老五跟乔妹说,乔妹,你只有四十来岁吧?乔妹脸一扁,冲他说,我属猪的咧。何老五掐了掐指头马上算起数,又说,唷,都四十九了啊?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来。

你个死猪头,我刚满三十七。

我的个天,三十七了?何老五啧啧地摇摇头,又说,死活看不出来。你看上去顶多三十冒头。

乔妹马上伸手去抓丝瓜瓤,何老五躲闪得快,乔妹敢将那东西扔到他的卤肉堆里,不偏不倚,被几只猪拱嘴顶住。然后她就开心地笑了。她头上扎的两只辫子还抖动起来,像是给笑声打着节拍。其实乔妹的头发已经不那么黑,略微地发灰,扎成辫子,硬硬的,仿佛上了糨糊。

她是李青云的亲戚。李青云讲义气,酒楼里缺人,首先想到的是照顾亲戚,这样,乔妹就来给他干活了。乔妹刚来的头几天,不敢吭声,埋头干活。有人发现她新来,跟她打招呼,她嗯完一声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能吸溜到池子里的洗碗水,等打招呼的人转身走了,她才抬起头飞快地朝别人背影扫去一眼。

我用电脑替人算命已有一年,自从苗大的人把386敲了一家伙以后,生意就越来越不好,甚至有三天无人光顾的记录。当然,这也不能怪苗大,就像拉不出屎时,不能怀疑地球失去了引力。现在,越来越多的佴城人知道,电脑里面发生效用的不是科学,而是程序,程序都他妈是人编的。这种商业机密也被人吃饭喝茶时随意谈起,我的生意当然就不好做,开始思考着转行。我不停地低头思考转哪行,头一抬,总是看见乔妹洗碗。

乔妹来了半个月之后,那天,我正看着她,她照样在洗着碗。突然,她清了清嗓子,出其不意地唱起歌来。我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才听出来是乔妹在唱歌。歌词的确是从她嘴里羊拉屎似的一粒一粒蹦出来,然后连成了串,泻成了一片。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啊……她唱头一遍时我根本没听清楚,老是走神。之后她把洗毕的那堆碗放进收集箱,又开始唱了起来,还是这首歌。这下我听清了,记起来那是一部很老很老电影里的插曲。那电影叫什么来着?我记不起来,但很快就意识到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支歌是打乔妹嘴里飙出来的。前半个月她很沉默,此时一旦开了嗓门,就有点收不住。她仿佛只会唱这一首歌,那天反复再三地唱了七至九遍。

何老五跑到我店里,问我,你听一听,是乔妹在唱歌,没错吧?

我说,你耳朵是不是掉进卤锅里煮了?

何老五便嘿嘿地笑,挨近乔妹,侧起一只耳朵异常享受地听着。我走出店面,看着何老五。我知道他是想把乔妹搞得不好意思,然后把嘴闭紧。但乔妹更加来神,把声音又升高了几度。

这时,我听见隔壁蔡师傅猛打了一通喷嚏。

镶牙店紧挨着我的店子,没生意时很安静,有了生意也很安静。虽然他没有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设备,但是他技术过硬,一般情况下不会把顾客搞得哭爹叫娘。我听见他打喷嚏,就朝那边喊了几声,蔡师傅蔡师傅……他走出来,脸色苍白地睨了我一眼,问有什么事。我摇摇头说没事,他又进去了。

此后,乔妹把那首歌一天天地唱下去,一洗盘子就唱。这声音千针万线地缝进我耳朵眼里,想不听都不行,于是只得细细品味一番。我从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充满阳光,既然乔妹死活要唱这歌,我只好调整心情,试图让自己被阳光充满。于是,我品出来了。乔妹要将这首老歌搞成美声唱法——她主观意图确实是要往美声上面靠。美声唱法在我看来是一把双刃剑,唱好了固然让人思绪飘飞心旷神怡,但功力稍有不逮,尖起嗓子用假声冒充美声,简直搞得死人。比如说拖长的腔,那些大腹便便的男女高音可以操控丹田之气,拖得再长也圆润自如;但乔妹的气息总是不够用,偏要人为地将声音抻长,于是她的假嗓就不停地发抖,哆哆嗦嗦全是颤音。只要乔妹有心情,她可以把每一个字音拖得老长,犹如锯片,架在人脖子上反复地拖拽。

于是我找了一些柔软的东西塞进耳朵,却进一步发现,乔妹的声音纵是有点钝,却充满着穿透力。堵上耳朵眼,音量固然有所下降,但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犹如蠕虫蠕动,反而更过不得日子。

我们听乔妹唱歌,用不了多久,一个个精力涣散,成天提不起神。我们几个把李青云叫过来打商量,要他管一管乔妹,叫她别再成天唱歌。李青云苦笑着说,我可管不了,我这亲戚,天生有点缺心眼,逆反心理超级严重。你们要是叫她不要唱了,她说不定会唱得更来劲。你们不要轻易惹她,到时候要收不了场,你们别怪我事先没有提醒。

何老五问,她也一把年纪了,怎么成天都唱得起劲呢?

……搞不好,她这是想男人了。李青云扑哧一笑,又说,乔妹在家里摆了几十年,缺心眼嘛,哪有人娶她?同样缺心眼的男人,她又看不上。……何老五,你老婆反正不能生孩子,要是你看着顺眼,把婚离了,娶我家乔妹吧。我家乔妹,搞不好还是个处女咧。

马第不知几时来了,他听得有趣,插话说,她还没结婚呐?怪不得,女人想男人时最爱唱歌。

警察同志,你有见识。李青云说,我老姨死活要我把乔妹带到城里来,她说乡下找不到男人,没准城里头有谁会娶乔妹。她妈是我老姨,我有什么办法?……何老五,我家乔妹说不定和你有缘咧。……处女咧!

好的好的。何老五说,要和她过日子,我死都不怕了。

但我忽然想起来,隔壁老蔡大概是光棍一条。我就提醒地说,蔡师傅好像是个老光棍嘛……我这么一说,何老五眼珠子又亮起来,说,你看你看,有现成的,你何必盯着我呢?说不定蔡师傅还是个黄花崽咧。李青云有点当真,遂谨慎了起来,问我,能确定吗?我答不上来,只说从没见过有女人来找老蔡。和老蔡说话,问三句他也不答一句,根本不知道他底细。

李青云要我先用386算一算,他俩有没有姻缘。

我说,老大,你觉得有就有。一台破386敢跟你老人家唱反调?

此时生意正闲,大家都乐得滋事。何老五自告奋勇,去老蔡那里探一探底,问问他到底有没有老婆。去了一阵,何老五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何老五说,这个老蔡太不通人情,我们是想成他的好事,他还摆起架子,问我打听这些搞什么。我还能搞什么?抢他老婆?

马第来我这里来得多了,周围这些人他也认识。他跟何老五说,我估计蔡师傅一直没女人,你提这些,正好杵到他的痛处。接着,他扭过头跟我说,不如,我俩再过去问问。我有办法。

我和马第进到老蔡的店子里,马第直截了当地问,蔡师傅,你到底有没有女人?

老蔡瞟来一眼,说,你们今天怎么搞的?我有没有女人,你们用不着操心。

马第说,你不愿说是吧?也好,我们局里的电脑,全省联网。听你口音是朗山的,你的档案一查就出来了。

老蔡想了一想,把手中捏着的镊子扔在弯盘里,然后说,呃,是没有女人。你们肯帮我找一个?

我和马第就开心地笑起来,扭头看看店外,乔妹正往洗碗池里放水。她喉咙像男人一样动弹起来,看样子,唱歌也是在所难免。我指了指乔妹,跟老蔡说,你知道吗,乔妹还是黄花闺女。

老蔡苦笑了一声,马第则继续推销。乔妹弯下了腰准备洗碗,一对大胸立时凸显了出来。马第说,你看你看,冲人家这种丰满,你也绝对不亏,夏天能消火冬天能暖床。马第这么一推销,老蔡的脸上有了古怪的神情,仿佛迟疑着,又仿佛含有喜悦和期待。我和马第则趁热打铁,拽着老蔡过去,用386替他算一卦。出来的结果,当然完全顺着我的意思。

看着我俩把老蔡叫了过来,何老五嘴巴一扁,轻轻地说了声,贱人。

……呃,你这人,天生没得女人缘,前半辈子只能靠打手铳敷衍自己了。马第看着打印在纸上的命相,又说,但是眼下,你的桃花运来了。上面说:遇有仙人指路,即日跨入福门。你现在来仙门弄做生意,仙门仙门,不正应了这句话么?

老蔡接过打印纸看了看,眼里的疑惑更深了。恰在这时候,乔妹又在对面开嗓唱歌了: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啊……

老蔡吞着口水,喉头汩汩地抽搐几下,像是误吞了一只老鼠。

老蔡和乔妹几时搞了对象,我也不清楚。应该是某个晚上,老蔡大起胆子约乔妹下了班轧马路,乔妹呢,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他俩的事眼看着要变成真的,我却对此没了兴趣。他俩年纪加起来奔八十岁去了,我刚满二十,若是替他俩操心,简直应了“替古人担忧”的说法。

让我担忧的,当然还是生意。那台破386,没法帮我赚到钱了。佴城用电脑算命的店子越来越多,甚至超市门口都架起几台,既能收银,又能算命,有时候懒得找零,就算一卦抵钱。卡拉OK店子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我打算转业。但这台电脑,报废了我又有点舍不得。我打算将它废物利用。但怎么利用?我很快想起来,曾经见过一种双卡录音机,带有原始的卡拉OK功能,上面还有一个打分器,谁OK完了,液晶屏就显示出一个分数。而佴城现在能买到的VCD,都没有这项功能。于是,我又把老电脑看了看。我知道,一切不过是程序的问题,而程序,都像橡皮泥一样可以任意地捏来捏去。

我去问了懂程序的朋友梁猛,把我的想法跟他讲。梁猛说有点难,但可以试试,不保证成功。他要我把电脑搁到他那里去,短则一周,长则半月,尽量帮我把这件事办成。

梁猛的家就像是个电器修理铺,亲戚都把专业维修店修不好的东西扔给他修,死马当成活马医。如果彻底废了,那么废物就扔在他家里,时日一久,就积攒了不少。他就地取材,从废品里找了一些零件和串线,把电脑和功放机硬生生地串接了起来。K歌时,音乐和人的嗓音会在电脑屏上以两组跳动曲线表现出来,有点像心电图。一曲唱罢,一个液晶显示器上就会出现两位数。那个液晶显示器很大,通了电以后,上面的数字也很醒目。据他说,是从小学校报废的一台打铃控制器上摘下来的。其实,电脑就可以显示分数,但梁猛非要外接一个液晶屏不可。因为电脑上某些操作,不能让顾客看见。电脑要藏在我的工作区间,而液晶显示屏则放在营业区间。

呶,你要知道,评分当然是可控制的。我在这一头敲电脑键盘上相应的键钮,电脑就知道在哪个分段选择一个分数,比如说,我选择了80到89这个区间,最终得分是85还是88,真就是电脑的事了。梁猛曾跟我说了一通原理,但我根本没有听懂。我这不是全程暗箱,真要那样我也不愿意。要给每个顾客唱的每支歌曲仔细打分,会累得我小便失禁。

我感谢梁猛帮我弄这个程序,他却抱歉说为不耽误我开业,只能做成这样。他已经有了清晰的思路,知道应该利用程序将人的歌声切分为几种数据,假以时日,他会让程序全自动地给顾客打分,而且会具有相当的公正性和极高的专业水平。当时,还没想到申请专利的意识,那几天他就当是帮我忙,整出这组打分器。后来,某号称打工皇帝的老牛逼宣称自己拥有卡拉OK评分系统的专利,梁猛才感到后悔,因为他帮我弄这个的时候,那老牛逼还在美国皮包大学里混假文凭。

……搞好了啊!

我的新店面装修妥当之后,邻居们就纷纷过来左瞧右看。这是仙门弄里第一家卡拉OK店,而且我告诉他们有电脑评分系统。他们进来一看,还是那台386,眼熟,就问它怎么转行了?我说,换瓤不换壳,不要小看它,今非昔比哟!

我的店子重新开业以后,生意只是一般。打分器这玩意确实吊起了不少顾客的胃口,唱一首歌,看看自己能得多少分。但是,这比我预计的状况要差许多。

又是李青云帮了我一回忙。那天,西街苗大和江洋路的申佬倌各自带了几个人,在青云酒楼上开会,讨论问题。他们的问题,无非是你的小弟无意中搞了我的女人,或者是我小弟不小心冲撞了你家亲戚的生意。这些问题一年到头层出不穷,所以西街苗大随时都要保持着精神抖擞的样子。他们开会时,个个都摆出不可一世的样子,这就很容易打架。

那天,两拨人说着说着,调门越吵越高,眼看着又要搞全武行了。李青云赶紧站在两拨人中间,说,我的个爷(读牙)哎,与时俱进好不咯。我们都是熟人,打架换个地方好不,要是可以不打,也有别的解决方式嘛,我就可以免费给你们出个方案。

两拨人奇怪地看看他。

这么多年,你们打来打去,还不是便宜了公安局那一帮废物?你们打架,他们就罚款,两边罚。李青云心疼地说,所以说,换一个办法,斯文点的,才能自己解决问题。你们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没有回答。李青云氽氽嘴皮接着说,我想,卡拉OK你们每个人都会吧?呶,我对面那个卡拉OK店,最新引进意大利技术,你唱歌,电脑里装有超级智能软件,给你打分。你们要比个高低,干脆各出五个人,每人唱一首歌,把分子打起来比一比嘛。

那天,李青云凭他一张巧嘴,就把这股祸水引到了我的店子里。他朝我走来,还丑表功地说,小丁小丁,我给你带一票大生意来了。苗大和申佬倌带着各自的小弟,一下子就把我摆在路边的桌椅全占满了,点了好几件啤酒,开始挑人手。一边各挑五个,两个老大都自我感觉不错,要压轴出场。

苗大说,你这个打分器,不会像以前那个算命电脑一样,不晓得轻重吧?他一边说一边朝我挤一挤眼睛。

我说哪会呢?这是日本进口的打分器,整个佴城只这一台。

刚才老李不是说,采用意大利的技术么?

……对啊,意大利的技术,日本的产品。我说,意大利的评委最专业,日本的产品最有技术含量,两个国家强强联手,为你们两位老大评分。

他们很快确定了人选,经过猜拳,申佬倌的小弟先唱。我有心让苗大的手下得更高的分数,因为西街毕竟离仙门弄近一些。但是,由于是模糊控制,偶尔也要失控。那晚,我给苗大率先出场的两个小弟八十多的得分区间,他们分别只唱到81和81分,我有什么办法?而申佬倌的小弟确实唱得好一点,他第一个小弟唱出了87分,下一个我只好让电脑在七十多的区间打分,他顶多能得79分,结果他就得了78分。我有什么办法?要是我控制在六十多的得分区间,申佬倌肯定会怀疑我做了手脚。最后,申佬倌唱得很好,电脑给了他88分,苗大唱得丑,打分器却给了他91分。分子一相加,苗大这边多出了四分。苗大赢了。

他们赢了的高兴输了的晦气,我的心却一直悬着。幸好给了苗大九十多分的区间,要不然,凭我对这台电脑的理解,它能打91,调低一个区间,它往往就打81。打分器有点死脑筋,十位数被我控制了,个位数它认得很准。

申佬倌也认输,又要了几件啤酒,喝完后付了所有的酒钱和唱歌的钱,并表示双方和解,以前曾有的误会,任何人不能再提起。申佬倌甚至不允许我给他打八八折。他搂着苗大的肩膀说,我对兄弟的感情,你他妈敢打折?

我赶紧说,不打,不打。

那以后,我的生意明显好起来,每天晚上,我的桌椅上总会有一些膀子上雕龙画虎的青皮。苗大和申佬倌在我店子上解决纠纷的事,很快在佴城传开了。他俩竟然很有号召力,佴城的青皮自后得来一个良好的习惯:想打架的时候,就相邀着去K一顿歌,谁输谁掏钱认错。我看着那些面相不善的青皮在我店上竞相献嗓,颇有些家伙声情并茂,就很来成就感。我甚至认为,如果谁把打分器推广到每一家卡拉OK店,谁就有资格去打一打诺贝尔和平奖的主意。

我生意好不了几天,又不行了。那个梁猛,现在专事给别的卡拉OK店做打分器,每做一套有几百块赚头。既然打分器成为时髦之物,别的卡拉OK店都不会甘居人后。梁猛家里都成流水线了,他这么一搞,打分器不再成为我店子里的招牌。

生意清淡下来,我的注意力又得以放到别的事务上。我这才发现,老蔡延长了营业时间,总是要等乔妹洗完所有的碗,他才关门,和乔妹并排走出仙门弄。听别人说,老蔡乔妹来得规矩,并不到处乱走。每天晚上,老蔡把乔妹送到洋广铺路的宿舍,这才折回自己的店子。他吃住都在那里面。

现在,乔妹洗碗时唱的歌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时而毛阿敏的《思念》,时而又是老电视剧《昨夜星辰》的主题曲,时而又换成了《明明白白我的心》。看样子,恋爱改变了她的心情,唱起歌来都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我注意到,老蔡和乔妹每一次从我眼前走过,都保持着半公尺左右的距离,不会挨得太近,更不会勾肩搭背。乔妹脸上仍有娇羞。我发现我都好久没和她打招呼了,那晚看见她又和老蔡并着走,就冲她喊,乔妹,哪天吃糖?

要吃,你就去茅坑吃……你自己买糖吃吧!乔妹咯咯地笑了起来,看看老蔡严肃的脸庞,赶紧敛住笑容改了口锋。

那天下午,苗大带着一帮小孩去到青云酒楼吃饭。他的儿子小苗过生日,班上几个同学给他买了礼物。小苗一高兴,一定要苗大请一桌饭菜,回报小兄弟们的盛情。小苗和他的同学很快吃饱了饭走人了,李青云不肯收苗大的钱,苗大拖着李青云,两人对酌起来。喝到晚上八点,他俩互相搂着肩,跌跌撞撞地走到我店子里,要唱歌。我店子上没有生意,一桌客都没有,我正和马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马第本来要去泡一个妹子,约好见面的,结果被人家放了鸽子。所以,他憋一肚子委屈到我这里诉说。

苗大说,凑几个人,分成两组比一比。小丁,你去叫人,今天晚上我请客。

我应了一声,先是把何老五叫了过来。李青云到酒楼里叫来三个伙计,出门时又跟乔妹说,别洗碗了,来唱歌。既然乔妹都来了,我和何老五就把老蔡一起叫来。他说他不会唱歌。

国歌会唱吗?我说。

不会的话,居委会眼下正在抓这事,他们包你会。何老五说。

……呃,会的,国歌我会。

于是,老蔡就逃不脱,被我和何老五一左一右架了过来。我店子里现在有了十个人。大家约定,得分少的一组钻桌;得分最少的那个人,必须把空啤酒瓶串起来,当成草裙围在腰际。李青云和苗大当队长,他俩划拳,李青云赢了,由他先挑队员。他俩各挑了三个队员,还剩下老蔡和乔妹。李青云要从这两人中间先挑一个,不禁皱了皱眉头。乔妹正眼巴巴地看着李青云。前面选了三轮,她竟然被剩了下来,心里肯定想不通的。李青云想了一会,面对着乔妹的眼神,他忽然龇牙一笑,冲老蔡说,蔡师傅,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苗大只好捡起仅剩的乔妹。

两人再次划拳,苗大又输了,苗大的队员先唱。他排兵布阵,把何老五排在第二,把乔妹排第四,他本人压轴。李青云的排法大同小异,马第和我对位,老蔡和乔妹对位,而他自己,等着和苗大来个将帅交面。

我们前六个人唱得都算是中规中矩。我让电脑将分数一直控制在八十多,前六个人唱下来,两边当然是势均力敌。

接下来,按顺序是乔妹出场了。她本来是想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但是我说,对不起,这歌没有。于是她把碟片刨了刨,挑出一首《梦醒时分》。她说这歌她会唱。

乔妹拿着话筒蓄势的时候,何老五就拢了过来,压低声音说,小丁,别手软,一定让乔妹晓得,她唱得有多丑。我点点头,何老五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虽然何老五和乔妹是一边的,但他宁愿钻桌子,也要给乔妹提这醒。我想,我得给乔妹一个“梦醒时分”,让她系着啤酒瓶草裙好好反省一番。我按了Alt+T键,这是个不及格的分数,50—59。乔妹唱起了这首歌。不管是哪首歌,她的颤音都是一如既往地锯人,但我们已经皮实了。音箱放大着乔妹的声音,往来的路人会看来一眼,紧一紧身上的衣服,然后匆匆离去。

打分器仿佛善解人意,亮了52分。我本以为它只给50分,没想到还多有两分。这说明我的386同志在谨言慎行与人为善方面有了提高,随着年龄的增长,它懂得了宽容。

乔妹脸色登时大变,这个结果她无法接受。她明明看见前面六个人都是八十多分,为何自己一下子就掉下来30分?凭她的脑袋,还不敢怀疑电脑在作弊。而何老五,他最爱干顺水推舟的事,赶紧用尼龙绳串起十来个空酒瓶,在乔妹眼前晃一晃。他说,你要是眼珠子再瞪圆一点,这条裙子其实也蛮好看的。

乔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想跑,但是李青云一把捉住了她,命令她在椅子上坐好。李青云说,乔妹,愿赌服输。再说,还没唱完哩,你怕什么?万一不是你呢?你给我端正坐好,别他妈再出我的丑了。

何老五也安慰地说,乔妹,裙子下面允许穿底裤,你怕什么呢?

乔妹在哭,大家都在笑,包括老蔡也在笑。非但笑,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家伙一旦笑起来,分明比别人更开心。乔妹狠狠地瞪了老蔡一眼,并且说,你唱,该你唱了。你唱啊。

老蔡说,唱就唱!他见有人垫底了,心态很平稳。老蔡不唱国歌,他说他会唱腾格尔《天堂》。我的碟片买得不多,找不出这首歌。我问他是不是换一曲,老蔡说不换,要清唱。看他的模样,似乎对这首歌特别有把握。没把握可唱不了这歌。我妈看了这歌的MTV,以为这歌手患上了便秘。

一俟老蔡开口,所有人都惊呆了。老蔡口张得很大,但是声音喑哑,像是十里地外随风飘来隐隐约约的狼嗥,风声忽强忽弱,狼嗥时近时远。这声音固然不大,但偶尔某个字节钻进耳朵眼,就像是水银泻地,见着孔隙就一路渗进人心眼子里,又沉又堵。这支歌也抻长了时间,大家好不容易听完了,就狂喝酒,仿佛是在庆祝苦尽甘来,看见曙光。

老蔡说,不好意思,第一次唱歌,看着词才唱得出来。

蛮好蛮好。我们赶紧看向打分器,上面竟然没有马上出现分数,而是出现微弱的闪烁,像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其实我已在键盘上按下Alt和U两个键,这是70—79的分数段。

过一会,打分器液晶显示屏上现出大大的阿拉伯数字:23。

所有的人不免一声尖叫,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就有人刷新了乔妹的得分纪录。老蔡脸唰的一下就变了,要扔话筒,被我一个箭步蹿上去,夺了过来。我说,可能是出错了,你再唱一首。老蔡还在犹豫,旁边的人就说,蔡师傅,你喝多了。来,休息一下,暂时别唱了好吗?

我一时诧异,仔细地回忆,仍然觉得我没有摁错键。但是老蔡唱了这首歌,给他二十几分,其实又合情合理呀。我怀疑,刚才电脑忽然睡醒了,平生第一次主动下判断,给出一个中肯的分数。

接下来,李青云和苗大同时感到了莫名的紧张。唱歌前,他们都问我,你这电脑,不会老是出现重大的误差吧?我压低声音说,应该不会,应该不会,我估计,打分器跟清唱有点过不去。你们有伴奏,不怕的。他俩这才松一口气,各自唱一首歌,都在八十分以上。

按照约定,老蔡有义务把那一串啤酒瓶系在腰上,但此时他脸色极难看,大家也没有强求他系上。只有乔妹不依不饶,她冲他说,你穿呀你穿呀,你怎么当着这么多人耍赖皮?老蔡黑着脸,不说一个字,反正就是不穿。乔妹嚷了一阵,无限失望地说,老蔡,我没想到,你原来竟然是个男人。

那以后,乔妹似乎有意要和老蔡拉开距离。有两次,老蔡关了店门去等乔妹下班,乔妹把碗不停地洗来洗去,洗了三遍还不过瘾,又开始洗第四遍,把老蔡晾在一边。老蔡耐起性子,抽着烟默默地等。终于,李青云都看不过去了,冲乔妹说,还洗什么洗啊,要把盘子洗成镜子是吧?有人等着你咧!

乔妹说,你用摩托送我回去!

李青云说,有人等着送你,我哪敢抢人家的生意?我是你表妹!

我觉得老蔡蛮好,你不要太欺负人家。要不然,下次去你家,我把你的表现一五一十告诉你妈。李青云骑着摩托走了,故意把乔妹扔给老蔡。乔妹把老蔡当成鬼躲,老蔡跟着她,她就扬手打的。老蔡想跟上车,乔妹就惊慌地跟司机说,大哥,快开车,有个家伙老是纠缠我,躲都躲不脱。

司机看看乔妹的模样,肯定吃惊不小。这年头,男人们真是胆气十足,什么样的女人都敢非礼。

不过,女人总归是心软,经不住男人的纠缠。老蔡话不多,眼里有股狠劲,身上有把韧劲,白天不多找乔妹说话,怕影响她的工作,晚上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关了店门走到乔妹身边。青云酒楼门口正好有根电线杆子,老蔡等人的时候可以靠在上面,慢慢地咝着烟,欣赏着乔妹洗碗时的样子。老蔡坚持守候乔妹下班,多有几次,乔妹便不好拒绝人家了。

在我们看来,他俩的关系日趋紧密,李青云也很高兴,有意无意地跟我们念叨,到时候你们都要来啊,就在我店子里办几桌。

但突然有一天,情况似乎不对路。那天一早我就注意到,乔妹花容失色,欲哭无泪,显然受了严重的委屈。早上没有生意,她不洗碗,眼睛直勾勾盯着老蔡的镶牙店。十点多钟,老蔡将门打开,乔妹就冲他走过去。老蔡和乔妹面碰面,乔妹却什么都不说,直愣愣地站在镶牙店门口,仿佛是替老蔡站岗放哨。老蔡也由着她,不说什么,自己钻进里面坐着。

我们都不晓得乔妹要搞什么名堂,正在瞎猜,答案马上就揭晓了。

一会儿,有顾客要找老蔡看牙,朝镶牙店走去。顾客看看乔妹,乔妹也看看他。顾客正要从乔妹身边走过,乔妹忽然伸直双臂拦住他,就像在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里扮上了老母鸡,同时,乔妹张开嘴唱起歌来。还是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她不唱前面的铺垫,直接唱到高潮部分,这样拖长的音就一个接着一个,她把颤音发挥到极致,每一串声音都闪烁着电锯的光芒。

那顾客一开始还憋不住地想笑,他朝里面喊了一声,蔡师傅!他的意思是,要老蔡把这疯女人赶开,否则,老蔡就赚不到这份钱了。没想到,老蔡真还见钱不赚,纹丝不动地坐着,任由乔妹发泼。顾客无奈,只好掉转脑袋往回走。

乔妹在老蔡店门口守了两个多钟头,搞退了三四拨客人,后来是被李青云拖走了。李青云把乔妹拖到店里,盘问好半天,才问出情况来。乔妹说前一天的晚上,老蔡照常送她回家,半路上叫她去一处街心公园坐一坐。以前,两人也在里面坐过的,乔妹没有防备。老蔡带她坐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就想耍流氓。

怎么耍的?

摸我,在我身上摸来摸去。

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勾肩不搭背,哪里能算是谈恋爱?

可是可是……他的手老是要往我衣服里面伸。

乔妹,你要知道……李青云诚恳地告诉她,谈恋爱,无非就是找个借口耍流氓,都是这样。你到底要不要嫁人了?再拖个几年,没一个男人愿意跟你耍流氓,你才晓得厉害哟。

乔妹赶紧摊开手把脸一遮,说,你莫讲了,莫讲了,你再讲我就去问表嫂,看看你们恋爱的时候,你有没有对她耍流氓。

再后来,乔妹和老蔡果真像是吹了。晚上,老蔡早早关了店门睡觉,乔妹下了班也一个人回住处,彼此不相往来。老蔡没生意的时候,偶尔也搬椅子坐到店门口,朝对街的乔妹睃去几眼。也许余情未了,但他不会走过去找她再说些什么。他是个闷人。分手这事,似乎没给乔妹什么影响。她照样每天唱歌,翻来覆去又只有那一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有一天下午,乔妹洗完了所有的碗和盘子,无所事事,又唱起了歌。她的心头,随时都充满阳光。

乔妹!老蔡冲那边叫,打断乔妹的歌声。他说,你唱歌有点漏风,可能是牙齿有点松了。你进来,我帮你看看。

我不!

你是不是不敢?弄牙齿很痛,你肯定受不了这个罪。

这点痛有什么受不了的?乔妹愤慨地说,女人更经得住痛,生小孩的事男人都不敢做。

哦,是嘛,那你进来!

那天,乔妹是大步流星地走进镶牙店。过不了几分钟,我们便听见一声尖叫。这叫声着实很怪,本来应该是个拖长的音,按乔妹的脾性,不拖个几秒钟,不引起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她不会罢休的。但尖叫达到最高分贝的一刹那,声音硬生生地断掉了。之后,我们没听见第二声尖叫。

乔妹捂着嘴跑出来,瞬间经过我们眼前,钻进青云酒楼。我和何老五等一干闲人,马上走到弄子中间,看见老蔡正在关店门。

老蔡,你把乔妹怎么啦?

老蔡露齿一笑,什么也不肯回答,把自己关在店子里面。

再过一会,李青云带着几个伙计,操着家伙,气势汹汹走了出来,一看老蔡关了店门,有些发懵。我们告诉李青云,老蔡在里面哩。于是,李青云就指挥着那几个人砸门。李青云一边砸着门,一边大声吼叫着,姓蔡的杂种,你快滚出来!

我们围观的人大是好奇,问李青云,怎么啦?怎么啦?这他妈是怎么啦?李青云抽空扭扭头看看我们,脸上因愤怒而严重变形,特别是下巴颏垂下来好几公分,一张标准的风字脸拉成了申字脸。他看看我们,无可奉告,继续砸门。

他不肯说,我们就猜起来。刚才我们都看得清楚,乔妹跑出来时,是捂着嘴的。于是,我们就分析,是不是老蔡又耍流氓了,找个机会亲了乔妹一口?而乔妹脑子有点不转弯,会不会把亲这一口,当成一次强奸了?

我们猜个没完,青云酒楼的一个伙计听着我们千奇百怪的猜测,扑哧地笑了。他发布权威的消息说,老蔡把乔妹的声带割断了。

那天,老蔡哄乔妹进去看牙,一逮着机会,就把她声带割断了。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先前一天把解剖书看了几遍,把自己的喉头摸了摸,做起来十分没有把握,没想到做得如此顺利。后来,懂医的朋友说,一个游方牙医不靠内窥镜,能够这么精准地找到声带,不啻是个手术天才。

当时,我一听小伙计的说法,知道事情远比我想的严重,赶紧拨了马第的电话,跟他说我们这里有案子。马第一听有案子,就兴奋起来,问我,死没死人啊?我真拿他没办法,只得说,死不死人不知道,反正是血案!

警车很快过来,把老蔡带走了。马第当时有点失望,他跟我说,以后别诈唬我好不好?难道怕我不过来啊?但是,等他们把老蔡带回去一审问,这才发现立大功了。老蔡身上有命案的,他以前在朗山杀过人,杀了人,他才跑出来当牙医,一躲就是十多年。但是他的命案,并没有记录在案。当时,他酒后动怒,失手杀了同村一个鳏夫。当时就他两人喝酒,没别的人知道。他把那人的尸体丢进天坑里,一直没被人发现。在他们朗山县,天坑地漏和溶洞多如牛毛,是藏尸匿迹的好地方。那死去的鳏夫,一直被派出所登记为失踪。

但人毕竟是死了,这事情在老蔡心口一憋十几年,其实也蛮难受。趁着这次出事被捕,他舌头一麻溜,把那件旧案主动承认了出来。朗山公安局来人把他带走,要他指认现场,那天坑里果然还找出了一摞灰白长苔的骨架子。

听到老蔡的供述,马第他们当然大是意外。接下来,他们问老蔡,割乔妹声带的动机是什么?

我们分手了。老蔡想了想说,分手也就算了,我不恨她。但她老是唱歌,天天唱,我听得几多烦躁。

就因为她吵了你的耳朵?警察们一听,不满意,他们呵斥老蔡说,别避重就轻,你的理由不够充分。警察想尽快榨取真相,摆开架势要捶他。

老蔡或许是怕挨家伙,遂按他们的意思又沉思了起来,想再找点理由让他们满意。他又说,呃,是了,那天唱卡拉OK,我没想到我比她唱得还丑,得的分还低。我简直……简直……

老蔡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描述当时的心态,马第就接话说,你是嫉妒她比你唱得好,对吧?

嫉妒?老蔡垂下脑袋又想了想,说,呃,这个理由充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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