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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节

省监狱办公室里的那些官吏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所有的动物和人们享用的那种春意和欢乐,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是前一天收到的那份编了号、盖了印、写明了案由的公文。它要求今天,四月二十八日上午九时之前,务必把在押的受过侦讯的三个犯人——一男二女,解送法院受审。两名妇女中,有一名是主犯,必须单独押送。她名叫玛斯洛娃。

今天,四月二十八日上午八时刚过一会,女看守带着玛斯洛娃走出牢门。她是一个身材不高、胸章很丰满的年轻女人,身穿白色上衣,白色裙子,外面套一件灰色囚服,脚上穿的是麻布袜,套一双囚鞋。女人的头上还扎着一块白头巾,有意地让几绺乌黑的卷发从白头巾里露出来。她的整个脸显得特别苍白,这是被长期关押的人常有的脸色。

她那双宽宽的小手和从囚衣的大领口里露出来的丰满的白脖子也是这种颜色。可能是由于她那张脸暗淡无光,所以那双眼睛便显得惊人的乌黑明亮,虽然有点浮肿,却十分精神,其中一只眼睛稍稍有点斜视。她直着身子,挺起丰满的胸章,来到走廊里。后来他们走进办公室,里面已经有两名持枪的押送兵站着。坐在那里的文书把一份被烟熏黄了的公文交给其中一个士兵,指着女犯说:

“把她带去!”

女犯感觉到有许多目光投向她,她没有把头转过去,而是悄悄地斜视着那些看她的人。大家注意她,她感到高兴。春天的空气也使她高兴。这里的空气比牢房里新鲜多了。女犯微微一笑,随即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节

女犯玛斯洛娃的身世很平常。她是一个没出嫁的女农奴的私生子。女农奴在乡下给两个地主老姑娘干活。

孩子三岁时,母亲便病死了。两个老姑娘便把小孩领回家里抚养。这个黑眼睛的小姑娘长得分外活泼可爱,也给两个老姑娘带来不少的乐趣。

这两个老姑娘是姊妹:妹妹索菲娅·伊万诺芙娜心地比较善良,是她给小孩做的洗礼;

而姐姐玛丽娅·伊万诺芙娜则比较严厉。索菲娅·伊万诺芙娜要把小姑娘打扮起来,教她读书,并想收她为养女。玛丽娅·伊万诺芙娜却说,应把她训练成为一个很好的侍女,所以要求苛刻,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责罚她,甚至打她。小姑娘就这样半是侍女,半是养女地成长。她们叫她卡秋莎。她不仅要干缝洗衣服、打扫房间、烧菜、磨咖啡豆等粗活,有时还得坐下来陪伴两个老姑娘,给她们读读书、念念报。

她就这样生活到十六岁。满十六岁那年,两个老姑娘的侄子,一个大学生,即富有的公爵来到她们家。卡秋莎竟暗自爱上了他,但却不敢向他说,甚至连自己也不敢承认这一点。过了两年,这个侄子在出征的途中顺路来到姑妈家,在这里住了四天,在临走的前一夜,他诱奸了卡秋莎。五个月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当然,两个老姑娘也知道了此事,就把她赶出了家门。从她们家里出来后,她到了一个警察局长家里当侍女,这个警察局长虽然已经是五十岁的老头,但还是对她纠缠不休。因此没做到三个月,她就辞职了。那时,她再找工作已经不可能,因为她很快就要分娩。于是她便搬到乡下一个寡妇家里去住。卡秋莎分娩很顺利,生了个男孩。由于接生婆给村里一个有病的女人接生时,把产褥热传染给了卡秋莎,她只好把男孩送到育婴院去。据送孩子的老太婆说,孩子刚送到那里就死了。

之后,她在林务官家里找到一份工作。可是,这个林务官跟警察局长一样,从头一天起就纠缠卡秋莎。卡秋莎极力躲避他,但他却更狡猾,还是等到了时机,占有了她。结果,这事被他的老婆知道了,卡秋莎又被赶出来了。于是她便住到了开洗衣铺的姨妈家。

姨妈请玛斯洛娃到她的小铺里当洗衣工。但玛斯洛娃看到姨妈那里的女洗衣工们生活过得很苦,不大想干,就到用人介绍所去找女仆的工作。她在只有一位太太和两个念中学的儿子的家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她进去才一个星期,那个嘴上已经长髭的读六年级的大儿子便丢下功课,纠缠起玛斯洛娃来,使她不得安生。他母亲认为这全是玛斯洛娃的过错,便把她辞退了。后来,她遇见一位作家和一个店员,但他们也把她抛弃了。这样,玛斯洛娃又成了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为妓院物色妓女的牙婆找到了玛斯洛娃。

牙婆请姨妈吃饭,并灌醉了玛斯洛娃,要她到城里一家顶好的最优惠的妓院去当妓女,并历数了在这家妓院做事的种种优点和好处。玛斯洛娃权衡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因为这项职业报酬丰厚,又能享受美味的食物及华丽的衣服,此外,她还想借此来报复一下诱奸她的人、店员以及所有欺侮过她的人。当天晚上,牙婆就雇了马车把她带到著名的基塔耶娃妓女院去了。

从此,玛斯洛娃就过上了妓女的生活。可笑的是,这种生活不仅得到关心公民福利的政府的允许,而且还受到它的保护。

夜里狂欢暴饮,下午两三点钟,才无精打采地起来,接着是喝矿泉水醒酒,喝咖啡,懒洋洋地在各个房间里走动几步,有气无力地同别人对骂几句,然后是洗澡,抹油,在身上和头发上洒香水,试穿衣服,为此还经常同老鸨吵上几句;

然后是照镜子、抹脂粉、画眉毛、吃油腻的甜食、穿上袒胸露背的发亮的丝绸衣服;

最后走进装饰华丽、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新的一夜又开始了。每个星期她们都去政府机关接受一次例行体检,再领回一份继续从业的许可证。

玛斯洛娃过了七年这样的生活。在她进妓院的第七年,发生了使她蹲监狱的事。她被指控为杀人犯,同盗窃犯们一起,坐了六个月的牢,现在被押去受审。

第三节

玛斯洛娃在两个士兵押送下走了很长的路程,筋疲力尽地来到了地区法院大楼。这时,她养母的侄儿,就是那位当年诱奸她的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涅赫留多夫公爵还躺在高高的羽绒垫弹簧床上,正穿着熨得很平很干净的荷兰睡衣,吸着香烟。他那凝滞的目光望着前方,思考着昨天发生过的事和现在要做的事。

昨天晚上他是在有名的富豪柯察金家里度过的。大家都推测他会同这家的小姐结婚。想起这一点,他不禁叹了口气,终于丢掉烟蒂,下了床,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卧室隔壁的盥洗室里。整个盥洗室都散发着花露水、发蜡和香水的气味。他在这里用特殊的牙粉刷牙,用带香味的漱口剂漱口,然后是洗个全身澡,再用各种不同的毛巾把身体擦干。他用香皂洗完双手后,又用心地拿小刷子刷干净长指甲,在大理石洗脸池里洗脸,然后走进卧室旁边的第三个房间淋浴。洗浴后,便穿上干净的、熨好的衬衫和擦得像镜子一样亮的皮鞋,坐到梳妆台前,用两把刷子梳理黑色卷曲的小胡子和脑袋前半拉已经变得稀疏的卷发。

他使用的一切化妆用品,衬衣、外衣、皮鞋、领带、别针、袖扣,样样都是第一流的、最贵重的,都很雅致、大方、坚固、名贵。

饭厅里的镶木地板擦洗得光光亮亮,上面放一个巨型栎木餐柜和一张同样大的活动的餐桌,四条叉开的桌腿,雕成了狮爪形,颇有气派。桌面上铺一张浆得硬挺的、绣有顶大的由花体字母组成的家徽的薄桌布,上面放着盛满香喷喷的咖啡的银咖啡壶、银糖罐、盛着煮过的奶油的银凝乳罐和装着新鲜白面包、面包干及脆饼干的银篓子。旁边放着刚收到的信件、报纸和最近一期的杂志。涅赫留多夫刚要拆信件,从通向走廊的门里悄悄地进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胖女人。这是不久前就在这所房子里去世的涅赫留多夫母亲的女仆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如今她就留下来做少爷的女管家。

“早安,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

“您好,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有什么新闻吗?”涅赫留多夫打趣地问道。

“送来一封信,不知是公爵夫人还是公爵小姐写的。”

涅赫留多夫拆开那封香气袭人的信,读起来:

“我既然承诺了帮您记事的义务,那我现在就提醒您,今天,四月二十八日,您应该去出庭陪审……”

信的背面还附了几句:

妈妈要我告诉您,为您准备的晚餐将一直等您到深夜。不管什么时候,请务必光临。

玛·柯。

这一便函是柯察金公爵小姐两个月来向他进攻所用的巧妙手段的又一新招,目的在于用一根无形的线把他同她越来越紧地拴起来。但对于像涅赫留多夫这样年纪不轻而且并非处于热恋中的男人,对于结婚问题往往是犹豫不决的。除此之外,涅赫留多夫还有另一个即使下了决心,也不能立即去求婚的重要原因。他直到最近还同一个有夫之妇有私通关系。这个妇女是某县一位首席贵族的妻子。开始时涅赫留多夫经不住她的引诱,后来又内心里感到有负于她,不得到她的同意就不能断绝这种关系。

桌上放着的信件中恰好就有这个女人的丈夫的来信。

另一封信是经管他的田产的总管写来的。总管说,他,涅赫留多夫必须亲自来一趟,以便依法取得继承权。此外还要解决田产如何继续经营的问题,是按照已故公爵夫人所吩咐的办法经营呢,还是按他总管曾向公爵夫人提过、现在又向公爵少爷提出的办法办,即增购农具,把租给农民的土地收回,自己耕种。这封信对涅赫留多夫来说是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感到自己掌握了大量的家产,不高兴的是,他年轻时是赫伯特·斯宾塞的热烈追随者,接受了“正义不容许土地私有”的论点。他出于青年人的耿直和果断,不仅在大学里写过这方面的文节,而且在行动上也真的把一小块从父亲名下继承来的土地分给了农民,因为他不愿意违背自己的信念而占有土地。现在他继承了母亲的田产成了大地主,就必须在二者中作出抉择:

要么像十几年前他处理父亲的二百俄亩土地那样,放弃自己的财产,要么就默认自己过去的思想是错误的、虚伪的。

他不能作出第一种选择,因为他除了土地,没有任何其他的经济来源。他不愿做官,但是,他已经养成了过奢侈生活的习惯,而且他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因为他已没有青年时代的那种信念,那种决心,那种一鸣惊人的虚荣心和愿望了。但若做了第二种选择,即否定他以前的信仰及所为,他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这就是总管的信使他不高兴的原因。

第四节

涅赫留多夫喝完咖啡,在大写字台标明“急事”的那个抽屉里找到那张通知单,上面写明在十一点钟出庭。他坐下来给公爵小姐写信,说他感谢她的邀请,并尽可能去赴宴。但他写完后又把它撕掉了。

他出了门,那个熟识的车夫驾着橡胶轮马车已在那里等着他了。他上了车,却一直在想他的心事。

该不该同柯察金小姐结婚呢?这个问题近来非常地困扰他。

结婚的好处大体是:第一,结了婚,他除了家庭生活的乐趣外,还有可能过一种合乎道德的生活;

第二,也是重要的一点,就是家庭和孩子能充实他目前空虚的生活。而反对结婚的理由不外有:第一,怕失去自由,所有不年轻的单身汉都有这种顾虑;

第二,对女人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恐惧。

人们都认为他应该同米西结婚,因为她出身名门,无论是衣着、谈吐、步态、笑容处处都与众不同,具有一种“上流社会的气质”;

第二,她很看重他,把他看得高人一等。因此他认为,她是了解他的。这种了解,也就是对他的崇高品格的一种承认。涅赫留多夫认为,这也证明了她的聪明才智和慧眼独具。但这还不足以使他下定决心同她结婚,因为他认为:

他很有可能找到比米西更适合自己的姑娘;除此之外,他还担心她对他是否全心全意。

就在他想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四轮轻便马车已悄悄地来到法院门前的柏油马路上了。

涅赫留多夫来到法院的时候,法院的走廊里已经十分热闹了。

他通了自己的姓名,便走进陪审员议事室里。

在不大的陪审员议事室里有十来个不同职业的人。

他们都说这工作很拖累人,但个个都流露出一种满意的神色,认为他们是在做一项重要的社会工作。

涅赫留多夫到法院时虽然迟到了,但也还要等很久,因为有一位法官直到现在还没有到。

第五节

法庭庭长很早就来到了法院。他身材高大,留一把花白连鬓胡子,生活放荡,但他的妻子也一样,因此他们互不干涉。

他走进办公室里,叩上房门,拿起一副哑铃锻炼。

不一会儿,房门震颤了一下,有人想开门,庭长连忙把哑铃放回原处,打开了门。

一位法官愁眉苦脸地走进房来。

“又是那个马特维·尼基季奇没有到。”法官不满地说。

“还没有到?”庭长边说边穿制服,“他老是迟到。”

“他怎么不害臊。”法官说着,生气地坐下来,取出一支烟。

书记官走了进来,拿着一份卷宗。

庭长点着一支烟:“先审哪个案子?”

“我看先审毒死人命案吧。”书记官冷静地说。

“好吧,那就先审毒死人命案。”庭长说。他估计这个案子四点钟以前可以审完,审完就走。

书记官走到走廊上就遇见了副检察官勃列威。勃列威高高地耸起肩膀,敞开制服,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沿着走廊几乎像跑步似的快步走来,鞋后跟咯吱咯吱地响,那只空手前后甩来甩去,动作很大。

“米哈依尔·彼得罗维奇要我问一下,您准备好了没有?”书记官向他问道。

“当然,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副检察官说,“先审哪个案子?”

“毒死人命案。”

第六节

马特维·尼基季奇终于来了。于是那个身体消瘦、脖子很长、下嘴唇撇向一边的民事执行吏,趔趄着走进陪审员议事室。

这个民事执行吏是个实在人,受过大学教育,不过他不论在哪里都保不住职位,因为他有狂饮症,嗜酒无度。三个月前,一位伯爵夫人,他妻子的保护人帮他谋到了这个职位,他一直做到现在,因此他很高兴。

这时,大家已经进入了法庭,民事执行吏就迈着歪斜的步伐来到法庭中央,好像要故意吓唬在场的人似的高声叫道:

“开庭!”

全体起立。法官纷纷登上高台:

头一个是筋肉强健、留着漂亮的连鬓胡子的庭长,然后是戴金边眼镜的阴沉的法官。最后走上高台的是第三个法官,就是那位经常迟到的马特维·尼基季奇。

庭长和法官们穿着衣领上镶有金丝条的制服登上高台,神态十分威风。副检察官也同法官们一起进来,他功名心切,一心向上爬,因此他认定,凡是他提出的公诉案,最后都非判罪不可。

书记官坐在高台对面的尽头。

庭长看了一些文件,向民事执行吏和书记官提了几个问题,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便传被告上堂。玛斯洛娃被带了进来。

她一走进门,大厅里的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并且久久没有离开她那张生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的白皙的脸蛋和囚衣里高高地隆起的胸章。就连那个宪兵,当她在他面前经过时,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庭长等待着,让被告们在位子上坐好。当玛斯洛娃坐下来时,他才转过脸去对书记官说话。

随后庭长把袖口放下,请一个祭司带着陪审员们宣誓。

一切都进行得很快,没有耽搁时间,并且颇有点庄严气氛。这种有板有眼、始终不渝的庄严气氛显然使参加者感到满意,使他们坚信,他们是在做严肃而又重要的社会工作。涅赫留多夫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第七节

庭长发言完了,便开始审问。在提问前两个被告的时候,庭长口气冷淡,似乎有些不耐烦,不时地还叹叹气。庭长已经十分熟悉这项工作,为了加快审案进程,他可以同时做两件事。

“您叫什么名字?”贪色的庭长似乎对第三个被告特别客气,“您得站起来。”他看见玛斯洛娃坐着,便和气而亲切地补充了一句。

玛斯洛娃很快地站起来,带着依顺的表情,挺起高耸的胸章。她没有答话,而是用微笑的有点斜视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庭长的脸。

“您叫什么名字?”

“刘波芙。”她很快地说。

涅赫留多夫这时戴上了夹鼻眼镜,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个被告的脸。

“您怎么叫刘波芙呢?”庭长说,“您登记的是另一个名字。”

被告没有做声。

“我问您,您的真名字叫什么?”

“您受洗礼时的名字叫什么?”法官问道。

“以前我叫卡捷琳娜。”

“这不可能。”涅赫留多夫心想。其实他已经毫不怀疑地断定,这就是那个姑娘,他姑妈的养女兼侍女。他曾一度爱过她,真正爱过她,后来在情欲冲动时诱奸了她又抛弃了她,以后就再也没有去想她,因为想起这件事会使他过于痛苦,过于明显地揭露他的真面目,表明他这个以正人君子自居的人不仅不正派,而且在对待这个女人的行为上,简直下流可耻。

对,这就是她。

“她会做什么坏事呢?”涅赫留多夫心里继续在想,呼吸局促起来了。

“您姓什么?有外号吗?”庭长继续问道。

“我随母亲姓玛斯洛娃。”

“职业呢?您做什么工作?”

“在院里。”她说。

“在什么院里?”戴眼镜的法官严厉地问。

“什么院,您自己知道。”玛斯洛娃说,莞尔一笑,随即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又直接盯住庭长。

在她的脸章表情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她所说的那句话,那种微笑以及她扫视法庭的目光,是那么可怕而又可怜,使得庭长不禁垂下了头。

“收到起诉书的副本吗?”

“收到了。”

“请坐下。”庭长说。

接着是传证人,然后又把证人带走。接着是推定法医,请法医到庭。最后书记官站起来,宣读起诉书。

涅赫留多夫坐在第一排的高背椅上,是靠边的第二个位子。他取下夹鼻眼镜,瞧着玛斯洛娃。涅赫留多夫的内心里正在进行着一种复杂而痛苦的活动。

第八节

起诉书念完后,庭长与法官们商量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对卡尔京金说话。

“西蒙·卡尔京金,您被控在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串通叶菲米娅·包奇科娃和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从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箱子里盗窃钱财,然后拿来砒霜,指使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放入酒中,让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致使斯梅里科夫死亡。您承认自己的罪行吗?”

“绝对没有,老爷,我只是……”

“有话以后再说。您承认自己有罪吗?”庭长平静而坚定地说。

“我不会干这种事,因为……”

民事执行吏跑上前制止了他。

庭长表示这件事情已经完结,把拿着文件的那个臂肘换了个地方,转过脸来对叶菲米娅·包奇科娃说:

“叶菲米娅·包奇科娃,您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毛里塔尼亚’旅馆同西蒙·卡尔京金和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串通,从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箱子里盗窃钱财和宝石戒指一枚,共同分赃,为掩盖罪行又用毒酒把商人斯梅里科夫灌醉,致使他死亡。您承认自己的罪行吗?”

“我没有任何罪,”被告果断而强硬地说,“我连房间也没有进……既然这个下贱货进去过,那就是她干的……”

“那么您不承认自己有罪吗?”

“我没有拿钱,酒也不是我灌的,我连房间也没有进,如果我在场的话,我会把她撵出去的。我从没有犯罪。”

“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庭长转身对第三名被告说,“您被控拿着商人斯梅里科夫箱子的钥匙从妓院来到旅馆的房间里,偷走了箱子里的钱和宝石戒指一枚,你们分了赃,然后又偕同商人斯梅里科夫回到‘毛里塔尼亚’旅馆,您给他喝了掺了毒药的酒,致使他死亡。您承认您有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她急忙地说,“至于宝石戒指,那是他自己送给我的……”

“您把事情经过说一说吧。”

“事情的经过?”玛斯洛娃开始很快地说,“我坐车来到旅馆,他们把我领到他的房间里,当时他已经喝得很醉了,”在说出“他”这个字时,她脸上现出特别恐惧的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想离开,可他不放。”

“那么后来呢?”庭长继续问道。

“我回到家里把钱交给女掌班,就睡觉去了。刚刚睡着,别尔塔姑娘就把我叫醒,‘起来吧,你那位商人又来了,’我不想去,可是掌班吩咐我去。商人使劲地给姑娘们灌酒,但他身上的钱已经花光了,他便派我到他房间里去取钱,并告诉我钱放在哪里,取多少钱。我就去了。并且一切照他吩咐的做。走进房间里,不是我一人进去,还叫了西蒙·卡尔京金和她一起进去。”她说着,指了指包奇科娃。

“她撒谎,我根本没有进去……”她刚开始说话,便被制止了。

“我当着他们的面取了四十卢布。”玛斯洛娃皱皱眉头继续说,没有瞧包奇科娃。

“那后来呢?”庭长问。

她一时没有答话,而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老是不放我走,我被折磨得快受不了啦,便走到走廊里对西蒙·卡尔京金说:‘但愿他放我走,我累了。’西蒙·卡尔京金也说:

‘我们也烦死他了。我们给他吃点安眠药吧,等他睡着了,你就走吧。’我说:

‘好。’我以为那不是有害的药粉。他给了我一小纸包。我走进房里,他躺在隔墙板后面,立即叫我给他倒白兰地。我在桌上取了一瓶上等白兰地,倒了两杯,一杯我自己喝,一杯给他,我在杯里撒了药粉便拿给他喝。我要是知道这是毒药,我还会给他喝吗?”

“那么,宝石戒指又是怎么落到您手里的呢?”庭长问。

“宝石戒指是他送给我的。我跟他回到房间里后就要走,他就打我的头,把我的梳子都打断了。我生气了,就要离开。他便从手上摘下了宝石戒指,送给了我,叫我不要走开。”她说。

这之后庭长在纸上记了点什么。听到左边的法官对他低声说的话后,便宣布审讯休息十分钟,并迅速走出法庭。

涅赫留多夫走出陪审员的议事室,在窗前坐下来。

第九节

涅赫留多夫第一次见到卡秋莎,是他在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这一年的夏天,他住在姑妈家里,准备写一篇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文。姑妈家远离都市,十分清静,两个姑妈都十分疼爱自己的侄儿和继承人。涅赫留多夫也爱她们,喜欢她们那种旧式的、淳朴的生活。

这个夏天,涅赫留多夫在姑妈家里感到非常愉快,心情舒畅。那一年他在大学里已经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斯宾塞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点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他决定追随自己的信仰,即把从父亲名下继承的土地送给农民。他现在写的论文就是这个题目。

涅赫留多夫看到卡秋莎时总是觉得很愉快,但却没有想过他同她之间会发生什么特别的关系。

有一次,他们玩“捉人”游戏,轮到他与卡秋莎一组,为了不被逮住,卡秋莎点点头示意让他到花坛后面会合。他领会了她的意思,便往花坛后面跑去。不料花坛后面有一条小沟,沟里长满了荨麻,他不知道,绊了一下摔到沟里去了。涅赫留多夫双手被荨麻刺破。

“我看,您被刺伤了吧!”她飞快地朝他跑了过去,握着他的手关心地问。

“我不知道这里有一条沟。”他微笑着,没有松开她的手。

她向他靠近一点。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向她凑过脸去。她没有躲开,他便紧紧握住她的手,吻了她的嘴唇。

“您这是干什么!”她很快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跑开了。

从那时起,涅赫留多夫和卡秋莎之间的关系就变了。在一个天真无邪的青年与同样是天真无邪的少女之间开始了一种特殊的但又是常有的那种相互爱慕的关系。

只要卡秋莎一走进房间,或者哪怕是涅赫留多夫很远地看见她的白围裙,他周围的一切就好像变得格外亮堂,一切都变得更有趣、更欢快、更有意义,生活也变得更快乐了。卡秋莎也有同样的感受。

涅赫留多夫把自己刚看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作品拿给她看。她最喜欢的是屠格涅夫的《僻静的角落》。他们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时机交谈几句,涅赫留多夫有时就到她们的小屋里就着块糖喝茶。

涅赫留多夫第一次住在姑妈家时,同卡秋莎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

他本来以为他对卡秋莎的感情只不过是当时充满他全身心的生活乐趣的一种表现,那个可爱、快活的姑娘也和他一样,在分享着这种乐趣罢了。可是,当他离开时,卡秋莎同两个姑妈一起站在台阶上,用含满泪水的有点斜视的眼睛送他,他这才感觉到正在失去一种美好而珍贵的、一去不复返的东西,心里感到十。

第十节

从那时起,涅赫留多夫一连三年没有同卡秋莎见过面。直到他刚刚提升为军官,动身到军队里去,顺路来看姑妈时才又见到了她。这时他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已不是三年前夏天住在她们家的那个涅赫留多夫了。

那时他是一个诚实而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青年,乐于为一切善良的事业献身;如今他却成了迷恋酒色、贪图享受、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他所以会发生如此可怕的变化,只是因为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是相信了别人的歪理。他之所以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歪理,则是因为,他如果坚持自己的信念,日子就太难过了。如果坚持自己的信念,他就老要遭到人家的非难,而相信别人的理论,却可以得到周围人们的称赞。

例如,当涅赫留多夫思考上帝、真理、财富、贫穷,阅读有关这方面的书籍、谈及这些问题时,他周围的人就认为是不合适、甚至有些可笑,他的母亲和姑妈也流露出一种温和的讽意,称他为亲爱的哲学家,而当他读小说,讲一些淫秽的趣闻,到法国剧院去看轻松喜剧,然后津津乐道地转述其中的情节时,大家倒赞扬他,鼓励他。当他认为消费要有节制,从而穿了件旧大衣,而且不喝酒,大家就觉得他脾气古怪,在搞标新立异,表现自己。当他把大笔钱财挥霍在打猎上,或者装修一个非同寻常的豪华的书房时,大家就夸他高雅脱俗,还送给他贵重物品。他保持着童贞,并打算一直保持到结婚,而他的亲属却为他的健康担忧。

开始时涅赫留多夫也抗争过,不过这种抗争太困难了,所以没过多久,他就屈服了,再也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了。

涅赫留多夫本来就热情好动,不久就完全沉湎于这种被亲友赞赏的生活中了。这种变化始于他到彼得堡之后,而进入军界后便彻底完成了。

军官服役向来就是使人堕落的,它让军人过游手好闲的生活,脱离合理而有益的劳动,免除他们应尽的人人共有的义务,取代这种义务的是炫耀其军队、军服、军旗的荣誉,只有富豪和显贵军官才能加入近卫军。这就使得近卫军中的人很容易变成疯狂的利己主义者。涅赫留多夫自从服军役,开始过像他同僚那样的生活之后,也就处于这种疯狂利己主义的心态之中了。

三年后他到姑妈家去的时候,正是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之中。

第十一节

涅赫留多夫之所以到姑妈家去,是因为他要去赶已经开赴前线的章队,途中正好经过姑妈的庄园,还因为两个姑妈都热情地请他去,不过主要的原因,是他的灵魂深处已经对卡秋莎起了歹念,因为他如今已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兽性的人了,不过他并没有承认这一点。

这天下着倾盆大雨。

“瞧,你到底来了,多好啊!”索菲娅·伊万诺芙娜一边吻他,一边说。

“快进房去吧,你全身湿透了。胡子也长出来了……卡秋莎!卡秋莎!快给他端咖啡来。”

“我就来!”一种熟悉的悦耳的声音在走廊里答道。

涅赫留多夫的心高兴地紧缩了一下。“她在这儿!”宛若太阳从乌云里露出来似的,涅赫留多夫心花怒放地跟着听差吉洪到他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去换衣服。

涅赫留多夫脱下湿衣服,刚要穿上干净的衣服,就听见一种轻盈的脚步声,并有人敲门了。涅赫留多夫听出了这是谁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只有她才是这样走路和敲门的。

“请进!”

果然是她,卡秋莎。她还和原来一样,只是比以前更妩媚可爱了。她那双天真纯洁的稍稍有点斜视的黑眼睛仍旧那样笑眯眯地从下到上打量着人。她那两片端正可爱的红嘴唇,由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像过去看见他时那样撅了起来。

“祝您平安到达,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她好不容易地挤出这句话,脸色绯红。

“你好……您好,”他不知道称呼“你”还是“您”好,也像她一样,涨红了脸,“您身体好吗?”

“感谢上帝……这是您姑妈叫我给您送来的玫瑰香皂,是您最喜欢的。”她把香皂放在桌上,把毛巾搭在圈椅的扶手上。

打从见到卡秋莎的第一天起,涅赫留多夫对她就旧情复燃了。像过去一样,现在他看到卡秋莎的白裙子就不能不激动,听到她的脚步声、说话声和笑声就不能不高兴,看到她那醋栗一样水灵灵的黑眼睛,特别是当她微笑的时候,就不能不动情,主要是在他们相遇的时候,看见她那脸红的表情,就不能不心慌意乱。他感觉到他在恋爱了。

第十二节

复活节前一天,礼拜六下午卡秋莎要跟老女仆玛特辽娜去教堂给复活节的甜面包和甜奶渣糕受净化礼,涅赫留多夫决定和她们一起去。这次晨祷成了后来涅赫留多夫一生中最鲜明、最强烈的回忆。

整个教堂都洋溢着节日气氛,庄严、欢快、美好。司祭们穿着银光闪闪的法衣,戴着金十字架。助祭和诵经士也穿着金银丝饰的节日祭服。还有身穿节日盛装、头发抹得油光闪亮的业余歌手们。节日的赞美诗听起来有如欢快的舞曲,司祭们举着插着三根蜡烛、饰有花卉的烛台不断地给人们祝福,嘴里反复地喊着:

“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一切都非常美,但最美的还是穿着白色连衣裙、腰间系着蓝色带子、黑头发上扎着红色蝴蝶结、眼睛里闪烁着欣喜光芒的卡秋莎。

他走近她。他并没有打算同她行复活节的接吻礼,只是想挨近她一点。

“基督复活了!”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微笑着点点头,她的口气仿佛在说:今天我们都是平等的。她把手绢捏成一团,擦擦嘴,然后把嘴向他凑过去。

“真的复活了!”涅赫留多夫答道,吻吻她。

他转眼瞧着卡秋莎。她涨红了脸,同时挨近他。

“基督复活了!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

“真的复活了。”他说。他们接吻了两次,好像在考虑是否要再吻一次,接着决定了再吻一次,于是就吻了三次。两人都微微一笑。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达到顶峰的时刻,到了这个时刻,就既没有自觉、理性的成分,也没有肉欲的成分了。对于涅赫留多夫来说,这个基督复活的夜晚就是这种时刻。如今,每当他想起卡秋莎,这个夜晚的情景总是盖过了过去他看到她时的所有其他情景。

他从卡秋莎身上感受到了她对众生的关爱,因为他在那个夜晚直至天亮都感觉到了这种爱,并且意识到,正是在这种爱里,他和她融为一体了。

第十三节

涅赫留多夫从教堂回来后,同姑妈们一起开了斋。他喝了一点伏特加酒和葡萄酒,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没有脱衣服就睡着了。一阵敲门声把他叫醒了。从敲门声他听出是卡秋莎,便叫她进来。

她把房门稍稍推开一点。

“该吃饭。”她说。

“我就来。”他边说,边拿起梳子来梳头发。

她没有马上走开。他发觉了这一点,便扔下梳子,朝她走过去,可是她一转身,很快地走了。

“我真傻,”涅赫留多夫想,“我怎么没有留住她呢?”

于是他在走廊里跑去追上她。

“卡秋莎,你等一下。”他说。

她转过身来。“您有什么事?”她说。

“没有什么,只是……”

他强制着自己,想到一般男人在他所处的这种场合下会有的举动,就拦腰搂住了卡秋莎。

“别这样,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别这样。”她脸红得快要哭起来了,并且用自己粗糙有力的手推开那只搂着她的手。

涅赫留多夫放开了她。此刻他不仅感到尴尬和羞耻,而且恼恨自己。他本应该相信自己的这种感情,可是他不明白,这种尴尬和羞耻正是他心灵里最善良的感情的流露,反而认为他自己愚蠢,他应该像一般人所做的那样去做。

他再一次追上她,搂住她,吻她的脖子。这一次的吻已完全不同于前两次的吻了:

头一次是在丁香花丛后面的无意识的吻,另一次就是今天早晨在教堂里的吻。而现在的这个吻却是可怕的,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您这是干什么呀!”她叫了起来,这叫声似乎在诉说他打碎了一件无价之宝,无法弥补了。她快步地从他身边跑开。

午饭之后他立即回到自己房里,心情非常激动,久久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细心注意着房子里的声音,等待着她的脚步声。但这一天却没有找到机会同她单独会面。也许她在躲避他。不过到了晚上,碰巧卡秋莎有事必须到他隔壁那个房间去,因为医生要留下来过夜,她得去替客人铺床。听到她的脚步声后,涅赫留多夫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跟着她进到房里。

卡秋莎正在装枕头套,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然而这已不是以前的那种欢乐、愉快的笑,而是一种恐惧的、悲戚的笑了。这种微笑好像在对他说:

他做的是一件不道德的事。他顿时愣了一下。现在还可以进行抗争。他对她的那种真正的爱情的声音虽然已很微弱,但还是能听到。这个声音在提醒他要考虑她,考虑她的感情,考虑她的生活。而另外一个声音也在说:

注意,莫错过自己的享乐,莫错过自己的幸福。而这第二个声音却盖过了第一个声音。他断然地走近她。

涅赫留多夫搂住她不放,按着她坐在床上。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好人,请您放开我,”她哀求道,“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来了!”她叫起来,挣脱了身子。真的有人朝门这边走过来。

“那么我晚上来找你,”涅赫留多夫说,“你不是一个人住吗?”

“您在说什么,千万别这样!不行。”她只是口上这样说,而她整个激动慌乱的神态却表明是另一回事。

整个傍晚涅赫留多夫都心神不定,时而走进姑妈们的房里,时而回到自己的房里,时而走到台阶上。他一心只想着一件事:

如何才能单独见到她。可是,她在躲避他,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也牢牢盯住她不放。

第十四节

到了夜里,两个姑妈躺下歇息了。涅赫留多夫知道,现在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在姑妈们那里,女仆房里只有卡秋莎一人。外面一片漆黑。

涅赫留多夫走下台阶,踩着冻雪,穿过水洼,绕到女仆房的窗前。他的心怦怦直跳,连自己也听得见心跳声。他时而屏住呼吸,时而深深地换一口气。女仆房里点着一盏小油灯。卡秋莎独自坐在桌子旁边沉思,眼睛看着前方。她呆呆地坐了两分钟光景,然后抬起眼睛笑了笑,有点自责地摇摇头。后来换了个姿势,急遽地把双手搁在桌上,又直视着前方。

他站着,瞧着卡秋莎那沉思的、由于内心斗争而痛苦的脸。他很可怜她,但说来奇怪,这种怜悯反而加剧了他对她的情欲。

他敲了敲窗子。她像触了电似的全身震颤了一下,脸上显出恐惧的神色,然后跳起来,走到窗前,把脸贴近窗玻璃。当她用两个手掌搭成一个眼帘,认出了他时,脸上的恐惧神色仍然没有消失。他向她做手势,叫她出来。但她摇摇头,表示不肯出来,仍旧站在窗前。他再一次把脸贴近窗玻璃,想大声喊她出来。可是这时她的脸转向了门口,显然有人在叫她。涅赫留多夫便离开了窗户。

涅赫留多夫在屋角里来回已经走了两趟,并好几次踩进了水洼里,然后又走近女仆房子窗前。灯还亮着,卡秋莎又独自坐在桌子跟前,好像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他刚走到窗前,她就望了他一眼。他敲了一下窗子。她没有细看是谁敲窗子,便立即从女仆房里跑出来。这时他已经在外屋等着她,一声没吭就把她搂住,她用双唇去迎接他的吻,他们在外屋墙角一块干燥的地方站着。他已被没有得到满足的欲望煎熬得周身难受。突然,外道门传来了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的喝斥声:

“卡秋莎!”

她挣脱了他,回到女仆房里。他听见门扣一响,然后便是一片沉寂。屋里灯熄灭了,只剩下浓雾和河上的喧嚣声。

涅赫留多夫走到窗前,敲敲窗户,却没有人回答,他走回房里,又睡不着。他脱掉鞋子,光着脚丫子又走到她的房门前,旁边是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的房间。他可以听见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的平稳的鼾声,正想进去,突然又听见她咳嗽起来,并有翻身的响声。他屏住气,静静地站了五分钟左右。等一切又静下来时,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来到了她的房门口,小声唤了一句:

“卡秋莎”,她就跳了起来,走到门边,生气地让他离开。

“怎么能这样呢?姑妈她们会听见的。”她嘴上这样说,但整个神态却仿佛在说:“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这一点只有涅赫留多夫懂得。

“喂,你就开开门吧,我求你了。”他语无伦次地说。

她没有出声。接着他听见了摸门扣的声音,门扣咔嗒一声开了,他就溜了进去。

她穿着又粗又硬的睡衣。他一把抓住她,抱起来就走。

“哎呀,您干什么?”她小声说。

但他没有理会她,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哎呀,不行,放开我。”她嘴里这么说可是身子却紧紧地偎着他。

当她全身发颤,默默地从他房间走出以后,他也来到台阶上,站在那里,认真地思索着刚才发生的事情的意义。

“我这是怎么啦,是大福还是大祸呢?嗨,这是常有的事,大家都是这样的。”他对自己作了回答,然后就睡觉去了。

第十五节

在姑妈家度过的这最后一天里,涅赫留多夫对前一夜发生的事还记忆犹新,因此在他的心中有两种感情在斗争:

一种是兽性的性欲留下的回忆,另一种感情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坏的事,这事需要加以挽救,不过这种挽救不是为了卡秋莎,而是为了自己。

在离开的那一天,午饭后他在外屋等着她,她一看见他,就满脸通红,便想从他身边过去,用眼睛提醒他注意女仆房里开着的门。可是他拉住了她。

“我要同你告别了,”他手里捏着一个装有一百卢布的信封,说,“这是我……”

她猜到了,摇摇头,推开了他的手。

“不,你拿去。”他硬是把信封塞在她的怀里,好像被烫了似的,皱起眉头跑回了自己的房里。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想到这个场面,他就全身抽搐,甚至要跳起来,好像肉体上有什么痛苦似的。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大家都是这样的。申包克与一个家庭女教师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他对我讲过这件事。格里沙叔叔也有过类似的事。既然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可见是合理的。”他这样地安慰着自己,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良心受到谴责。

倒是他的新的生活——新的地方、同事、战争——帮助了他。最后他真的把它全忘记了。

只有一次,那时战争已经结束了。他想见见她,便顺路到姑妈家去,却听说卡秋莎已经不在那儿了,在他走后不久,她就离开姑妈家去分娩,在什么地方生了一个孩子。从时间上推算,她生的孩子可能是他的,但也可能不是。两个姑妈都说她堕落了,她像她母亲一样生性淫荡。听到姑妈对她的这种指责,他感到高兴,因为这好像是在为他开脱罪责。起先他还想去找她和孩子,但后来,由于他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难过、羞耻,就也不去想了。

可是现在,这一奇怪的巧遇却使他想起了一切,并迫使他承认自己是个冷酷、残忍、卑鄙的人。不过,他现在考虑的是,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知道,千万别弄得他当众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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