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7年(清同治六年),齐白石的弟弟纯松出生,号效林。1870年,三弟纯藻又出生了。逢年景不好,又添人口,齐白石不得不停学在家帮忙。从1871年至1873年的三年时间里,小小年纪的齐白石,在家已能做好多事了,挑水、种菜、扫地、打杂、带两个弟弟玩耍还要上山砍柴。
齐白石帮家里干活,无论多忙多累,强烈的求知欲都使他忘不了学习。他牢记外公的话:读书是任何地方都能进行的,也是应做的。每天上山放牛、照顾二弟,齐白石都要带着书本。砍柴、拾粪的时候,他先把书本挂在牛角上,干完活之后便读书。不但温习学馆中已学过的几本书,还自己读《论语》,把不懂的地方、不认识的字记下来,积累一段时间就去请教外公。这样一点点积累,竟然把《论语》读完了。除读书外,齐白石还坚持每天写字画画。他暗下决心,要做一个王冕那样的画家。在这样的环境中,齐白石养成了勤奋刻苦的读书习惯,虽艰苦,却快乐充实。
齐白石12岁时,遭遇了人生中一喜一悲两件大事。1874年正月二十一日,祖父祖母和父母做主,给他成了亲。娶的是同乡陈姓的姑娘,名叫春君,比他大一岁。这位陈春君,过门是做“童养媳”的。那时,乡间流行一种风俗,因为家里人手少,很早就给孩子娶亲,为的是让她帮家里做点事。孩子还没有成年,把儿媳妇先接过门来,经过交拜天地、祖宗、家长等仪式,名目叫做“拜堂”,就算有了夫妇的名份。等到双方都长大成人了,再拣选一个“黄道吉日”成为正式夫妻,名目叫做“圆房”。在女孩子的娘家,通常也是因为人口多,吃喝穿着负担不起,又想到女大当嫁,早晚是婆家的人,穷苦人家的打算,也就很早让她过门。
陈春君是穷人家的女儿,从小习惯操作,能吃苦耐劳。嫁进门后,帮着婆婆洗衣、做饭、做针线,里里外外,样样都拿得起。齐家上上下下都很喜欢她,说她小小年纪就这样能干,算得是理家的一把好手。小齐白石也很喜欢她,听了长辈夸奖她的话,心里更是说不出的高兴。他到了老年,想起童年时新婚情景,好像还有回味似的,很风趣地对人说:“那时疼媳妇是招人笑话的,心里虽是乐滋滋,嘴里非但不能说,连一点意思都不敢吐露出来,只不过两人眉目之间,有意无意地互相传传情而已。”
齐白石娶亲后,家里的气氛非常和谐,一家人其乐融融。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一年6月,祖父去世了。这对于刚刚12岁的齐白石来讲,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这是他人生遭遇到的第一件不幸的事。祖父去世后,家里的劳动力,除了父亲,就算齐白石了,作为长子,齐白石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他要帮助父亲挑起生活的重担。
1876年,齐白石的四弟出生了。这一年齐白石14岁,便开始下田帮父亲耕种了。齐白石家种的是水田,插秧要整日泡在水里,弯着腰,一天下来,累得连饭都懒得吃。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生活中一切美好的、有生命力的东西都对齐白石有无限的吸引力。他常常蹲在花草边,仔细观察花蕊、花瓣的形状,比较花与花之间不同的花瓣。他观察树的叶、枝、干的长势,连树叶的脉络纹理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一天傍晚,干了一天活的齐白石坐在池塘边洗脚,突然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急忙从水里拔出脚一看,原来是只草虾把他的脚趾钳出了血。这引起了齐白石对草虾的极大兴趣,通过对草虾的认真观察后,他画出了平生第一只虾,画得栩栩如生,从此一发而不可收。齐白石画的虾,闻名于世,始于此时。
齐白石的家乡星斗塘一带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这里虽然没有黄山的云海、匡庐的劲松,也没有漓江的烟雨、阳朔的秀峰,但在幼年的齐白石看来,却是一个看不够、玩不厌的人间乐园。
阳春三月,呢喃的紫燕用剪刀似的长尾给大地裁出绿衣。齐白石拎着竹篮、铁铲,踩着没脚的浅草去挖野菜了。路边地头、沟沟坎坎,撒满了他从祖母口中学来的民歌童谣。夏天的星斗塘,更是他和小伙伴们眼中的明珠。傍晚时分,塘里的荷花,绽开一簇簇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花瓣,屹立于青萍碧叶之上,摇曳在霞光水色之中,仿佛是一群少女,守着一个彩色的梦。一阵清风拂过,偶尔有几片花瓣飘落,引逗得鱼虾追逐,翠鸟啁鸣。
这时候,放牧归来的齐白石,吹着柳笛,甩着长鞭,让牛儿到塘边饮水。然后便和小伙伴们像一群黑得发亮的丑小鸭“扑扑通通”地跳进塘里,小脑袋朝水中一扎,小脚丫往上一翘,尽情地捉鱼摸虾。秋天,在多愁善感的文人笔下,是那样惨白、凄清,而在齐白石眼里,它依旧是一幅五彩缤纷的图画。
瞧吧!星斗塘里,残荷不残,芙蓉虽落,代之以结实的莲子,交错纵横的莲梗,与累累硕果点头倾谈,像是在歌唱秋天的热烈充实;那漫山遍野的野花,把秋天打扮得更丰美娇艳。它们有的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有的似阳光下撑开的彩伞;野菊花抖落着黄金,炫耀着自己的富有,牵牛花吹奏着透明的喇叭,显示自己的歌喉。野花就像山里的孩子一样,不择土壤,不畏风雨,也不问是否有人关注,只是按照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和追求,默默度着平凡而闪光的年华。
齐白石上山放牛、砍柴,常常和山花说悄悄话:“等我长大,有了本事,一定把你们都画出来,让天下的人都知道,星斗塘的花最香、最美。”喧闹的秋天过去后,大自然俨似一位丰腴的美人,骤然间变成一个消瘦、孤寂的老太婆。不过,对于每天需要和大自然打交道的农家孩子们来说,冷寂中同样会觅到无限乐趣。有人说:美丽的环境能够孕育美丽的心灵。星斗塘一带充满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从小便培育了齐白石一颗敏感多情的艺术之心。他热爱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所以常常见于题画,形于诗歌。
最初,齐白石在地上画。他在放牛或在田间地头歇息的时候,便用手平整一块沙土,用竹枝木棒照着眼前的景物画。上学后,描红练字是书馆学生的主课。祖父把存放了不知多少年没用过的砚台、半截墨和一枝新买的毛笔交给了齐白石,他非常高兴。
齐白石对描红觉得很新鲜、很喜欢,因为他很早就喜欢画画,可从来还没有用笔在纸上画过。从这时起,他描完了红,总是要画一两张画。他画画,先是画人。他对着前面座位上的同学,看一看,描一描。先画圆圆的头,然后画耳朵、鼻子、眼睛、嘴,慢慢地加上手、脚、衣服,谁也弄不清他画的是谁,但是都看出他画的是人。
一天放学回来,齐白石被一位小女孩拦住了。原来小女孩的妈妈要生产了,按当地的风俗,谁家生孩子总要贴上雷公的像,保佑孩子将来长寿、平安。眼看孩子要生下来了,小女孩的奶奶却急了,原来一家人忙三火四地竟然忘了找人画像。小女孩情急之中,一下子想到了齐白石,她早就听说了齐白石酷爱绘画的美名。
齐白石听小姑娘说完,却被难住了。自己虽然常画画,但大多都是乱涂乱抹,没有一点章法。这样的手艺是绝对拿不出去的,他看了看小女孩,小女孩也正在用乞求和充满希望的目光看着他。齐白石挠了挠脑袋,从不服输的倔强天性促使他很干脆地答应了。
齐白石对雷公像并不陌生,村旁的王爷殿里就有,他曾跑去看过多次,但要真画起来,他心里可真是没底。
齐白石在想着办法,旁边的一位小朋友提醒了他:照着别人家门上的像照画一张不就行了吗?对!齐白石带领一群小伙伴,飞快地跑到村西头一个同学的家门口,门上正贴着一张崭新的雷公像。这张画画得很好,因为刚贴上不久也很清晰。浅黄色的纸上,用朱砂勾勒出雷公神狰狞的面目,那两只眼睛很圆很大,大约占去面部的咧着的大嘴,露出了几个牙齿;嘴边的胡须向四周翘起;满身披甲,赤着脚;两手提着铜铃,威风得很。
齐白石被这神像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几乎忘记了一切。他席地而坐,忙着把纸铺在地上,对着那门上的雷公像,一笔一画地、精心地画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画完了,但是仔细一看,却画得不像。齐白石皱了皱眉头,冲着神像思索了好一会儿,他发现了一个最合适的视角。
有人很快搬来了凳子,齐白石站到凳子上,把纸紧紧地敷在雷公像上面,然后用笔轻轻地勾勒起来。这样画比较吃力,画着画着,两鬓的汗珠顺着脸颊、脖子不住地往下淌。他似乎没有觉察,完全沉浸在了画画的乐趣中去了。果然,这次画得比较成功,像的轮廓勾得十分精确,与贴在门上的雷公神极为相似。
齐白石成功地勾画了一幅很好的雷公像的消息,很快便在周围传开了,它大大鼓舞了齐白石学画的信心和勇气。这次偶然事件启迪了一位天才艺术家的心扉,促使他以后走上了绘画的道路,成为近代中国画坛的一代宗师。
以后,齐白石用自己的描红纸,一次又一次地勾画雷公像。等到很熟悉之后,他便撇开原稿,放手画了起来。俗话说:熟能生巧。实践使他获得了新的经验。
接下来,齐白石又开始了新的尝试。那时,有一个姓焦的老头,长得极富特点,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只要一闭起眼睛,焦老头的神态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齐白石又偷偷地跑到焦老头家观察了许多次,就开始画了。可是要把他脑子里的东西,变成纸上的东西,这是头一回,他深感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并不因难而退。虽然他不可能受到郑板桥的“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指点,但却是这样地实践了。
如果说,任何胚胎都孕育着复杂的有机体的一切因素,那么,齐白石最初的这种原始的、近乎游戏的艺术创作,却触及到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基本特点,那就是根据形象的记忆和理解,创造出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珍品。
齐白石又一次取得了成功,他画的焦老头,不但相貌酷似,而且神态逼真,在孩子们当中赢得了“画得像极了”的最高称誉。这便更加唤起了他画画的激情与兴趣,促使他不断地去画。除了习字背书,他的全部业余时间都被画画占去了。画画,写字;写字,画画。小小艺术家的精神是多么的美好、充实!
他已不满足于仅仅能画人物了;另外还画花卉、树木、飞禽、走兽、虫鱼等等。凡是所见到的一切,他都仔细地去观察、去画。
水牛、马、鸡、鸭、鱼、虾、蚱蜢、螃蟹,他天天见到,十分熟悉,所以也画得最多、最好。蓝天上飞翔的春燕,绿荫下小憩的耕牛,杏子塘里拨着清波的鸭子,以及跳跃于荷叶上的青蛙,如今都在他的笔下展现了出来。在诗意般的激情与朦胧之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创造力。他陶醉了,兴奋了,于是他日复一日,一张一张地画了下去。
然而,齐白石很快就因画画“大难临头了”。一次,在枫林书馆里他扯竹纸本画画时被周雨若发现。这时他才忽然想起齐白石的描红本用得很快,不几天就一本,原先以为他在练字,没料到他竟是拿描红纸画画去了。
“乱涂乱画,不学正经事。你看看,耗费了多少描红纸,这是要荒废学业的,你要改。”周雨若又生气又怜爱地看着阿芒。他看得出来齐白石的画已经有了很好的根基。然而一个贫困家庭的孩子,连糊口都困难,哪有条件去画画?
齐白石依然继续地画,只是秘密了些,不敢公开在课堂上画了。但还是被周雨若觉察了,他发现齐白石的描红本又撕去了不少,知道他还在画画,于是又生气了。
“最近画了没有?”周雨若十分严厉地问。
“画了,不过大多是拿家里包东西的废纸画,没了,才拿描红纸。”齐白石垂着头,轻声地回答。这是实话,上次周雨若谈了那么多的话,他只记住了一句:“描红纸来之不易,要珍惜。”所以,他就想了个办法,把家里包东西的纸,统统地收集了起来,一张张地理好,收藏起来。
周雨若心痛了,他知道外孙也并未因画画而荒废了学业。他为自己的外孙出身贫寒而叹惜不已。唉,若生在富人家……周雨若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戒尺,可并没有落到齐白石的头上。
其实,齐白石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像着了迷一样这样喜欢画画,一天不拿笔画上个什么鸟呀、花呀、鸡呀、牛呀,心里就不踏实。既然外公管得更加严了,那就不在书馆里画。
齐白石带着一群小朋友,跑到王爷庙右后方松树林里去了。这里僻静、幽邃,一般人是不会到这个地方来的。那时正是清朝同治年间,在中国腹地的一个偏僻山村,齐白石的画给这群纯真的、智慧之花初开的孩子们带来了清新,为书馆里平淡、刻板、枯燥、乏味的苦读生涯增添了几分乐趣和活力。
齐白石下决心要坚持不懈地画下去。他在学业上,几乎不用费力,有相当多的时间,可以用来画画。时间是属于他的,只是描红纸,不敢再用了。那是爷爷、爸爸的血汗钱换来的呀!这一点,他是不会忘记的。那次爷爷得了重病,到镇上去买药,药没有买,却给他买来了描红本和笔。这是一片怎样的心意啊!从那以后,齐白石似乎长大了许多,懂得了许多许多的事。他不再用描红纸了,尽量地利用废纸,但他仍然要画。
周雨若终于被齐白石感动了,他改变了自己的态度:“画画也好,或许将来能有出息。听说过王冕吗?宋代人,也是个穷孩子,放牛的,跟你一样,天天画,终于成为一代画师。”
“听说过。”齐白石兴奋地望着周雨若,眼睛里放射出异彩,他简直不敢相信外公会这样肯定他的绘画。他振奋了。
在齐白石的眼中,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特点,画时不可废了规矩。比如玫瑰:“它的刺多是向下长的,所以常常挂人的衣服。”又比如紫藤“南方的紫藤是花与叶齐放的,北方是先花后叶,另有风趣”。
后来成为大师的齐白石,其笔下产生的感人的小生命形象,朴素无华的山花野草的形象,很大成分是得益于童年对生活的强烈感受。在齐白石的笔下花、鸟、虫、鱼,特别是他画的墨虾、墨蟹等不是物象在纸笔间的再现,而是从艺术的角度,赋予它们欢乐的、欣欣向荣的性格,赋予它们无限的乡情、无限的生命力和神奇的魅力,令人感到亲切、兴奋、浮想联翩。
齐白石和这些来自家乡、来自童年的最熟悉的小生命结下了不解之缘。即使远居北京,他还把一些虾蟹养在玻璃缸中,细心揣摩,入微观察,所以画起来得心应手,挥笔而就。画的语言和诗的语言一样,无不借景抒情,借情寓意。着笔草虫,寄情乡土,不仅反映出画家一颗未泯的童心,也反映出画家浓郁的乡土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