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之巅,孤独的演奏者,奏出的天籁如欲断游丝,飘荡在玉龙十三峰。
仪式结束了,古老之地的两个身体,纠缠着,依偎着,因为缺氧而抽搐。
头发涨,我坐起来,感觉雪山在旋转。
兜兜像一条被丢上岸的鱼,还在急促地喘息。
我想点根烟,但火机打不着。我就叼着没有点着的烟,静静地看着没有尽头的雪山。
这是一个古老的战场,这是一场古老的战争。人说玉龙十三峰之绿雪奇峰,是一个来了就走不脱的神圣之地。贸然闯入此地的人,要么身死,要么魂断。
“木木。”
“嗯。”
“你听是什么声音?”
“我听不见。”
“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很尖细的声音。”
“嗯。”
“你仔细听听。”
“嗯,我好像也听见了,越来越近了。”
“是的,越来越大了。”
呼啸而至的暴风雪抽出的第一刀狠狠地砍在我的脸上。
雪暴。
浓云压顶,群山失色,狂风乍起,大雪筑墙,空无一物的空气中似乎涌出千军万马。
我们死死地抵在岩石旮旯里,因为气温急速降低,抠在石头上的手指迅速麻木,但我们还是死死地抠着。刺骨的雪粒蜂拥而上,小刀子一样撬着我的指头,要我松开、放弃,要把我们卷到半空,再抛到谷底。我把她压在身下,她从下面紧紧地抱着我。满耳的风声都是狞笑,呼啸着的,冲撞着的,一头接一头,一对接一对,一群接一群。我觉得我的鼻子被刮走了,但不敢松手去摸。一头饿虎般的大风轰地闯进我们藏身的小窝,卷走我们刚刚呼出的一点点带有体温的空气,临走还舔了我的脸,像锉刀一样锋利。小旮旯里寒如冰窟,他们卷不出我们的身体,就狠狠地卷走我们的体温,我们浑身冰凉,麻木,僵硬,只有我的屁股和她的肚皮因为相互紧贴着,还保留着一点点温暖。
我们的体温在迅速地下降下降下降。
我转头看她,她正虚弱地看着我。”不要睡着,“我说,“要清醒。”
兜兜笑了一下,尽力“嗯“了一声。
我闭着眼睛,听到的尽是狂风的咆哮。风一直往耳朵里面灌。耳朵眼那么小,但那些风,它们大的时候大得铺天盖地,小的时候小得细如针尖,在我耳膜上狂啸。它们想踹破我的耳膜钻到我脑子里面来,把我搞昏;我要时不时睁开眼睛,确保自己还清醒,我还要扭头看她,要她看着我。
“看着我亲爱的。它们是风,它们没脑子的,他们不懂得爱,不懂得相遇,不懂得信任与离别,他们是一帮大傻逼,只晓得吹。”
吹了一会儿,狂风后撤,雪阵前移,鹅毛大雪呼呼地从天而降。
眨眼间,雪封住了我们的洞口,声音小了下去,只有窸窸窣窣的落雪声。千万个沉默的泥瓦匠正在砌墙,我知道我们不能再躲在里面,这样下去我们会在里面冻死。
我抬起麻木的双脚,死命踹开一个窟窿。
我们钻出洞口,大雪怪叫着疯了样地要将我们埋葬。不管我们走到哪里,他们穷追不舍,埋我们的脚,埋我们的小腿,埋我们的膝盖,埋我们的大腿,我们一次又一次艰难地从雪地里抽身出来,一脚又陷进更深的雪坑。
四周白茫茫一片。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失去了方向。
茫茫雪山,大雪如天崩,十米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但为了不被掩埋,我们只能不停地走,毫无目的地不停地走。
一前一后,我拖着她,害怕走散了。我把背包带扯下来,一头拴在她手上,一头拴在自己手上。
我转头看她,她的脸上尽是雪茬子,头发是白色的,眉毛是白色的,嘴角挂着白色的雪茬子,像个圣诞老头。
我就笑,她看我笑,也笑起来,虚弱地问我笑什么。
我说:“你满脸白胡子,像个圣诞老头。”
她说:“你也是啊,呵呵。”
那死亡之地的笑容,纯净迷人,毫无畏惧。
我亲了她一下。
脚下开始颤抖,紧接着传来铺天盖地的滚雷声。
轰隆隆。
轰隆隆。
轰隆隆。
“至于吗?”我心想,“对付两个手无寸铁的无辜恋人。”
往高处走。我觉得高处比较安全,也不晓得为什么高处就安全,也不晓得这轰隆隆声又是什么把戏。
拴着我和兜兜的绳子一阵紧一阵松。每次我回头看她,她都艰难地回报一个可爱的笑容,哪怕那轰隆声越来越近,那笑容也未曾闪过惧色。
每一步都有雪泞死死地拽住我们的脚,任何一步停下来我们都会变成冰柱。
当我们刚在一块最高处的岩石旁站定,躲进岩石下背风的地方,我们拥抱着,决定在这拥抱中接受最后的裁决时,灰蒙蒙的山谷下方轰隆隆地冲出几百或者几千头雪牛,冲过我们刚才跋涉的地方,相互冲撞挤压奔腾着绝尘而去。
“轰!”
一声巨响。
天地霎时凝固。
一切静止。
好像是结束了。
好像它们开始准备否认刚才发生的事情。
雪幕打开,风停云驻,太阳光照射下来。已是黄昏,雪崩在我们眼前停下,埋没了来时路。
雪崩,在玉龙这里被当地人叫做“滚雪牛“。
现在那些死牛匍匐在我们面前,没了呼吸。
雪白的尘埃散尽。
扇子陡峰在尘埃后现身在我们面前,像是过了很多个世纪。我们从远古时代回来,扇子陡峰还是那个样子,峭壁光滑如镜,印出阿拉斯瓦的脸,告诉我们绕过这个山岬,就可以回到公元2009年。
兜兜转身伏在我身上哭泣。
闯过死别,就是生离。
回到4680,我听到有人在大声叫喊。
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但这声音给我安慰,只要有人在山顶叫喊,就表明缆车还没有停。
奇怪的是4680这边地上是干的,没有下过雪的痕迹。
我们的体温正在恢复,我听得到身体里冰块融化的声音。我贴在她身上听,也听得到冰块在血液里消融的沙沙声。拖着僵硬的身体,我们走进缆车站,我小心翼翼地问一个游客:“刚才不是下了很大的雪吗?”
“大晴天下什么雪啊?”她夸张地笑着说,“要是下雪就好喽。”
“下雪?你吓人哦,“旁边一个工作人员接话道,“下雪就要封山,你以为你可以看见上面下雪啊。”
我惊讶地转头看着兜兜,她很平静的样子。”亲爱的,“她说,“扇子陡的暴雪,有时候只下在两个人头上。”
我说:“哦。”
她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