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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幽默记

1

凌五斗从家乡出发,一路行来,直到北京前都没啥可说的。但当他从广播里知道火车停靠到了首都北京之后,他的血“唰”地热了。他突然站起来,对坐在他身边的一个新兵敬了一个还很不标准的军礼,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道:“同志,我们现在真的是在北京吗?”

他对那个新兵敬礼时,那新兵就被吓了一跳,旁边的人也一下把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那新兵紧张得连连说:“嘿,你干哈呀干哈呀?你傻呀,连这是北京都不知道?”

“你是说这真的是北京?这就是毛主席住的北京?”他迫切地想确认这个事实。

“切,这还用问?”那新兵不想再理他。

“你知不知道,天安门在哪个方向?”

“切!”那个新兵耸了耸肩,随便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凌五斗一听,说:“啊,这就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住的地方了!”他感到自己有些眩晕,赶紧朝新兵所指的方向,立正,两手垂直,中指贴于裤缝,深深地三鞠躬,然后挺直身体,激动得突然举臂高呼起来:“毛——主——席——万——岁——”

这个车厢的接兵干部和新兵除了挨他近的正用奇怪的眼光盯着他外,其他人要么正看着车窗外的景物,要么正在闲谈,要么正昏然欲睡,要么正陷入茫然沉思,听到这一声高呼,马上像弹簧一样,弹跳起来,挺直身子,高举右臂,跟着高呼。其他车厢的人一听,也次第如是高呼起来,站台上的人,其它列车上——所有在站的列车上的人一听,也都跟着高呼起来,这高呼声逐次波及开去,最后整个北京城都高呼起来了……

凌五斗的热血像加了干柴的沸水,沸腾得更凶了,他接着举臂继续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车厢上的人也如是高呼,整个车站的人如是高呼,然后那高呼声如是次第波及开去……

听着那如浪潮般的高呼声,这列车厢上的人都傻了。他们机械地站了一会儿,又像木偶一样坐下了,大家端坐如仪,整个车厢静悄悄的。直到一列火车拖着白色的蒸汽,嘶鸣着“哐当哐当”开进站来,车上的官兵才放松了。

凌五斗倒是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他坐在那里,好奇地看着窗户外面的那辆列车。

“嘿,你是哪旮旯来的呀?”一个高个子的新兵坐到他对面,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盯着他,很慎重地问道。

“我是从乐坝来的。”

“乐坝?乐坝是哪个鬼地方?”

“望城乐坝。”

“望城?哦——”那家伙还是不明白。

他点点头。“我是乐坝的,望城乐坝。”

“你是往哪个方向去啊?”另一个新兵关切地问。

“白山。”他很肯定地回答道。

“白山?白山——?不会是长白山吧!”

“是白山。”

“那就肯定是长白山了,你上错车了,赶快下车吧,不然,这车马上就要开走了。”

“是吗?”他拿起自己的行李,道了谢,就往车门口走。因为他低头走得急,在车厢过道处和迎面而来的华副团长撞了个满怀。

车厢里带新兵的李排长知道他是首长,见他过来,立马大声喊道:“起立——”整个车厢的新兵都站了起来。李排长要上前报告,华副团长示意他算了,说,“叫大家稍息。”然后,他问道,“是你们这节车厢最先高呼毛主席万岁的?”

李排长立正答道,“是的。”

“是哪位提议的呀?”

李排长指了一下凌五斗,“就是这位新兵同志。”

华副团长看着他,“哦,是你呀。”

凌五斗也学着排长的样子,站直了:“首长,是我,我是从望城乐坝新入伍的凌五斗!”

“你这提着背包要到哪里去呀?”

他指了刚才那位新兵,“报告首长,我是要到白山去当兵的,这两个同志说我上错了车,我正准备下车。”

“望城?乐坝?白山?凌五斗?”华副团长也迷糊了,“凌五斗?好,你说明白一点,哪个望城?哪个乐坝?哪个白山?”

“报告首长,就是望城乐坝,就是白山,白色的山,就是我爹凌老四呆过的白山。”

“凌老四?老英雄凌老四?”

“报告首长,是的。”

“你就是他的儿子凌五斗吧,你老爹生前的战友白炳武副司令员专门交代过,要我把你带到部队去!”

“是的,首长,但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爹。白叔叔来找过我们,然后他就回去了。”

“哈哈,我1947年当兵后就跟着你爹,打兰州时才分开了,我从那以后都没有见过他了。对了,我得给你纠正一下,你说的不是白山,而是雪山,是世界屋脊上的大雪山。”

“雪山都是白色的。”

“哦,所以你就叫白山。”

“我常常梦见白山。白得晃眼,像六月间正午的太阳光,它常常把我从梦里晃醒了。”

“那你就叫白山吧,最多半个月,你就能见到你梦里的白山了。”

“我也就能见到我爹了。”

听他这么说,华副团长的脸上掠过一丝伤感。“是的,你能见到他。对了,我刚才来是要表扬你的,你那声口号喊得好啊!你知道嘛,整个北京城都跟着你,跟着我们喊起来了!等一会儿,我们军区《战胜报》的记者还要来采访你呢?你做个准备,好好回答他的提问。你没有坐错车,你快坐下吧!”

凌五斗说:“是,首长!”他说完,坐到了座位上。

“小伙子,很不错,一上车就搞了个大响动,继续努力,好好干!”华副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满意地走开了。

他一听华副团长让他继续努力,又“嗖”地站起来,再次举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华副团长以及这节车厢的人都再次猛地站直了,跟着他高呼起来,整列火车的人都跟着高呼起来。好在这时候,火车已开动了,这才没有惊动整个伟大首都北京城的人。

2

华副团长前脚一离开,这节车厢的人就嗅出了凌五斗原来是有关系有背景的。挨着他坐的新兵一下感觉荣幸起来,没有挨着他的新兵也想办法凑过来,希望和他认识。

凌五斗问排长:“刚才那个人是谁?”

“是我们团的华副团长,担任我们这个征兵组的组长,也是临时组建的新兵大队的大队长,你没有听出来?他当年还是你爹手下的兵呢。”

“他说记者,什么是记者?”

“记者就是给报纸写稿的人。”

“那采访是什么意思?”

“采访就是问你问题,他问,你回答就可以了。”

“哦——那他不是记者,刚才为什么要问我问题呢?”

“因为你刚才带头喊口号了。”

“在乐坝,每次开大会,我们的革委会主任都会带头喊口号,记者为什么不去采访他?”

“在你们老家那个地方,就是天天喊也不可能有人采访。”

“为什么?”

“因为……你们老家没有记者。还有,就是因为你喊得不一样,你刚才那一喊,喊得整个伟大首都北京都响应了,这体现了我们这些新兵的士气和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

“我刚才只想自己喊一喊的,不想会有那么多人跟着我喊。这么大的声音,不会惊着毛主席吧!”

“我想不会的。”

他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他这句话刚说完,就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传过来:“请问,哪个是凌五斗同志?”随着那声音,走进来一位漂亮的女军人。她胸前挂着一台海鸥牌相机,手里拿着一个红皮的采访本。她一走进这节车厢,车厢就一下变亮堂了。

一个新兵殷勤地站起来,把她带到凌五斗面前。凌五斗站起来,向她敬礼。她没有还礼,而是伸出一只白皙雅致的小手,和凌五斗轻轻地握了握。

“我是《战胜报》的记者何卫文,我想和你随便聊一聊。”

“我叫凌五斗,小名五斗。记者同志,我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卫文,就是保卫文化大革命,我们乐坝有个人原来叫凌富贵,后来改成了凌卫文,我们乐坝旁边的侯家坝,都是姓侯的,一下子有十几个人改成了侯卫东的,意思是保卫毛主席。这没法区别开,叫起来就很麻烦。最后只好叫侯俊堂家的侯卫东,或者是侯文举家的大侯卫东、小侯卫东,或者是大田边那家的侯卫东,死枣树旁那家的侯卫东……”

他说话的时候,何记者一直忍住自己的笑。她想等他说完。但她实在忍不住想笑,就笑起来,笑完了,就说:“哎呀,凌五斗同志,你真是太幽默了!”

“你说的是油墨吧,在我们乐坝,只有木匠和柳文东老师才有。木匠把它装在墨斗里,做木工时拿来弹墨线,柳文东老师用它来写大字。”

听他这么说,他们刚才好不容易忍住的笑又爆发出来了。

凌五斗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他始终是很严肃的表情。

何记者也意识到在一个新兵面前这么笑是不合适的,终于把笑收住了。她说:“好,凌五斗同志,我们现在开始正式采访了,你放松一点,我们其实也就是随便聊一聊。”

但凌五斗听她这么一说,更加紧张了。他并拢双腿,身体挺得笔直,两手放在膝盖上,说:“何记者,不,我们县上的武装部长说了,在部队,上衣上有四个兜的就是干部,要叫首长,你衣服上有四个兜,所以我应该叫首长,首长,您……您就随便采吧!”

“不用那么叫,随意一点,请问刚才那声毛主席万岁是你第一个喊出来的吗?”

“首长,是!”

“你当时喊这声口号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首长,我没有怎么想。我听一位同志说这是北京,我想这是毛主席住的北京,原来在我老家乐坝,隔着那么远,天天向他请示汇报,现在好不容易离得这么近,我想我一定要向他鞠躬,一定要表达一下我内心对他的热爱。”

“你多大开始向我们敬爱的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表忠心的?”

“首长,六年前吧……首长,刚开始,我们家成份不好,所以没有资格向毛主席请示汇报,但就在六年前,他们斗我的时候,把我从批斗台上推下来,把我的脑子摔坏了,从那以后,我就向毛主席请示汇报表忠心了。他们不让我那么做,打我,斗我,我偏要那么做,没办法,只好让我那么做。当然,我们家现在不是反革命了,我爹已经平反了。”

“你看你又开始幽默了,你说你脑子摔坏了,可我们一点也看不出来。”

“首长,好多人都这么说。批斗我的人也说我是在装傻。他们为什么这么说,对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最后我从《毛泽东选集》中找到了答案。我认为这可能就是毛主席说的唯物辩证法,就是他说的事物要一分为二的看,像我这种真正脑子坏掉的人,有时候看起来就像是没有坏,而那些脑子看上去好好的人,只有坏了脑子的人才能看出来。”

“您能说出这样的话,哪像是个脑子坏了的人?你看过毛主席的选集?”

“首长,我看过,可惜我脑子坏了,记不住。我有时连原来很熟悉的人都记不起来。”

“你爸爸是我们军区著名的战斗英雄,你要向他学习吗?”

“首长,我爸爸是因为要解放中国,所以有很多仗打,所以他能成为战斗英雄,现在没有仗打了,我要学也学不成了。”

“你可以学习他的精神。”

“首长,你看我这么傻,能学他那样做一两件有意义的事情就不得了啦,怎么学得了他的精神呢。”

“你看你多谦虚啊!”

“首长,毛主席说过,骄傲使人落后,谦虚使人进步。我说的都是实话。”

“好了,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我等会儿会写一篇稿子,先在我们列车上的广播上播一播,然后还有可能登在《战胜报》上。”

“谢谢首长!在我们老家乐坝,甚至在我们公社望城,我和我娘、我丈母娘八姨太、我媳妇袁小莲也经常上广播。”

何记者已合上了采访本,听他这么说,觉得又抓住了一条新闻线索。连忙问他:“看来你没有当兵前,思想觉悟就很高,表现就很进步积极哟?”

“我说的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是说,每次开批斗大会,当我们被押到批斗台上的时候,都有革命群众在广播里揭发我们的反革命历史、反革命本性、反革命本质、反革命阴谋、反革命的丑恶面目。”

何记者又笑了,她说:“哎呀,凌五斗同志啊,你的确是太幽默了!”

何记者脸上带着笑,很满意地、轻盈地离开了。

3

何记者已经走到另一截车厢里去了,这截车厢里还鸦雀无声。

凌五斗打破了寂静,他看着大家,奇怪地问:“我且问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啦?”

一个矮个子新兵回答道:“我且回答你,凌五斗同志,我们没有怎么,我们都在目送何记者离开。”他说完,装作很由衷的样子,两手抚胸,赞叹道,“啊,我现在只想赞美何记者,我从来没有想过,部队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军官,你看人家那革命气质!”赞罢,他又回头望着凌五斗,“哎,我当兵一回,何记者要能来采访我一次,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看你脑子里都装的是什么东西?尽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另一个高个子新兵认真地批评矮个子。

矮个子马上给予了有力地反驳:“这不能说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何记者作为一名革命女军人,使我们一见到她,就有了好好干、当先进、成为一个优秀革命战士的动力。因为,只有成为像凌五斗同志这样优秀的革命战士,才有可能被她采访。所以,我说我想被她采访,也就是想成为像凌五斗同志这样优秀的革命战士。我且问你,小资产阶级能有这样纯洁、高尚的想法吗?”

高个子一时语塞。

矮个子马上站起来,以列宁在十月革命演讲时的那个经典动作问其他新兵:“同志们,我且问你们,小资产阶级能有这样纯洁、高尚的想法吗?”

众人哄笑,然后齐声说:“那是不可能有的。”

矮个子得意忘形,像首长一样半举起手势,示意众人,说:“看吧,人民,只有人民的内心是亮堂的;人民,也只有人民的认识是公正的!”他说完,以胜利者的姿态坐下了。

李排长一边对着小镜子挤满脸的青春痘,一边听两个新兵闲扯,他在心里说,见他们扯得如此得意忘形,就把小镜子揣进了裤兜里。用严厉的口吻对他俩说:“你们都给我闭嘴!”

高矮俩新兵一下就把嘴巴闭住了。李排长对他俩说:“你们两个,立正!”

俩新兵像一截一直压住的弹簧,猛地弹了起来。他俩还不会像军人那样立正,腿脚并得太紧,一时没能站稳,加之列车的晃动,他们一下倒在了排长的身上。他俩知道这是不对的,想赶紧爬起来,没想一着急,反而显得更笨拙了。他们面红耳赤、狼狈不堪地站起来后,连忙给排长鞠躬道歉。

排长显然已经生气。“你看你俩这熊样!真是闲得蛋疼,好,我给你们找点事做,这节车厢的卫生就交给你们了,在火车到达目的地之前,都由你俩负责。矮个子,你去打扫厕所和挨着厕所的那半节车厢!记住,要把厕所打扫得没一点怪味。你,你个像电杆似的家伙,你负责打扫车厢其余地方的卫生!”

两个家伙不敢怠慢,赶紧去找抹布和扫把去了。

凌五斗看着这一切,没有看明白,他问排长:“排长,为什么?”

排长看着他,“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罚他们扫地扫厕所?”

“没有这么多为什么!”

“为什么?”

“这是军队。”

“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话多,多嘴,饶舌,废话连篇,目无领导!”

“可是……”凌五斗还是没有想明白,他用纯洁的眼光盯着排长,问道,“为什么话多就要被罚?我们大队杨书记,他名字叫杨文康,我该叫他表叔。他的话比他们多多了,芝麻大一点事,他就能说上半天。每次大队开群众大会,都是他从头说到尾。他说的都是车轱辘话,每件小事都要被他翻过来倒过去说好几次。有一次,二队养猪场的一头种猪跳出猪圈,翻进了富农侯章平的母猪圈,爬了侯章平家的母猪。那种猪爬上了瘾,怎么也打不走。杨书记知道这件事后,专门开了侯章平的批斗大会,说生产队养猪场的种猪是属于贫下中农的,就是服务,也是为贫下中农家的母猪服务的,而侯章平这个臭富农,却纵容、放纵他家的臭母猪对贫下中农的种猪使糖衣炮弹,进行无耻地勾引,以此卑鄙无耻的手段占用了集体的财产。他当众宣布,扣掉侯章平一个月的工分,因为他家的母猪是偷了集体种猪的种怀了小猪的,那些小猪就属于集体的财产,小猪下出来后,必须归还给集体。就这件事,他从早上八点钟,说到了晚上九点钟,好多群众都是打着火把回去的。为此,溅落的火星还引燃了好几片已经熟透、只等着收割的麦田。但就是这样,他还没有说完,最后连批斗侯章平的时间都没有了。”

新兵们听得津津有味,排长也想听,但见他越说越不靠谱,就觉得自己身为带兵干部,得让他闭嘴。但想起他是何记者刚采访过的,又是华副团长来接见过的,不敢贸然打断。就咳了一声。意思是让他不要说了。其他的新兵一听排长那声咳,都坐直了。但凌五斗却没听出来。他关切地问:“排长,您感冒了吗?这车上有军医,要不要去弄点药?”

排长冷冷地说:“不用了。”

“那我就把话说完,”凌五斗看着排长,接着说:“我们大队的那个杨书记开始是叉着腰,站在桌子上说;然后是坐在桌子上说,再然后是两手撑着桌子说,再然后又跳到桌子上说。他每次都说得特带劲。我和我娘、我丈母娘、我媳妇都是被批斗的人,我们带着高帽子,脖子上挂着粪桶,低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我偷眼一看,没过多久,下面的群众就很少有人听他的了。女人们有的补衣服,有的绣鞋垫、纳鞋底,有的奶孩子,有的捉孩子头上的虱子,男人们抽烟,打哈欠,栽着头睡觉,有人说完粗话后就偷偷地笑,有的男贫下中农还摸女贫下中农的屁股。但他不管,他只管说。说得满嘴白沫舌头起泡还住不了嘴。说得群众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一些革命群众就站起来,喊叫‘书记,我们快饿死了!’他说,‘这样,轮流吃饭,先一队的去吃,一队的吃完后二队吃,依此类推,除了去吃饭的人,其余的人要坐好,继续开会。’就是去吃饭的人,也得一边吃饭,一边听高音喇叭,不要漏掉我讲的每一句话。后来,他就规定,以后开会,每个人都带上干粮。但还是有人借故拉屎拉尿离开会场,后来,他就在会场旁边修了一个厕所,在厕所里安装上高音喇叭,每个人一进去,高音喇叭里的声音都可以把人的头轰懵,在里面只想着尽快解决完好逃出来。那厕所离会场太近,味道太大,特别是夏天,那简直是恶臭无比,蚊虫乱飞,蛆虫乱爬。他不管那么多,他说,你们还是劳动人民,还是无产阶级吗?难道这点味道都忍受不了吗?还要我在茅坑里面喷上资产阶级的香水吗?他看了我们几眼,然后抹了一把嘴巴上的白沫子,转过头去对群众说,你们是不是认为,我也应该给这些坏分子脖子上挂的粪桶里也喷上香水。他说他们和资产阶级是穿一条裤子的,只有他们的粪桶里适合喷那种恶心的香水!每次都是一样,批斗大会的时间都让他讲话占用了,革命群众根本没有时间批斗我们。我们倒是少受了很多罪。”

排长忍了半天,差点忍不住了。他瞪着凌五斗,使劲地咬着牙,用低沉的声音问道:“凌五斗同志,你说了这么多,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对了,我是想通过这件事,问一个问题,杨书记说那么多话,很多贫下中农都私下里骂他,说他废话连篇,说他的话是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为什么没有罚他去打扫卫生?反而是那些有意见的人,被罚去做修水库、修堰渠的重活,还要进学习班?”

排长很生气,“凌五斗同志,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排长同志,你并没有回答我,你这么问我……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我不该派他们去打扫卫生吗?”

“排长同志,这正是我刚才想问的问题,您没有回答我,您反问我,我怎么知道。”

“你这个……”排长想骂凌五斗白痴,但憋红了脸,把那个词憋回到了肚子里。他咬着牙,提醒他,“凌五斗,你不要在我面前装得像个傻瓜似的。”

凌五斗一听,竟有些感动。他一下站起来,说:“排长,我真的不是装傻。我的脑袋在六年前就摔坏了,你如果不信,到望城随便去问一个人,凌五斗是不是傻子,他们都会很肯定地告诉你。你不能和批斗我的人一样,说我是在装傻,我真的没有装过。”

几个新兵“嗤嗤嗤”地笑起来,他们在心底里对凌五斗敢挑战排长感到高兴。他们觉得他是个真正的“牛逼兵”,他们想看看排长敢不敢对他咋样。

排长暴跳起来,狠狠地一掌拍在火车座位间的小桌子上,拍得桌子上的茶杯、水壶和吃食都跳到了车厢板上。“凌五斗,你……你……他妈的太过分了!你以为你不是个傻子吗?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傻逼,是个真正的傻逼,是个大傻逼!”他气得嘴唇直哆嗦。

凌五斗望着他,他的眼神跟儿童的一样,很无辜地说:“排长,对于你说的,我刚才已经承认了,谢谢你相信我的话!但你不能说那样的骂人话,你是个解放军,我从小就热爱解放军。我们大队小学的柳文东老师说,好孩子不能骂人,不能说脏话。哦,对了,我从来就不骂人,就不说脏话。”

排长的脸都气得发紫了,他大声吼叫道,“好了,凌五斗,我他妈的就相信你是个十足的、地地道道的傻瓜,行了吧?”

“排长,你本来就该相信的。只是我刚才问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

排长浑身发抖,一张发紫的脸被气得变白了,“你……你你你……好吧,我不让他们打扫卫生了,可以吧?”

“排长,当然可以。我们这么多人,让他们俩打扫的确太累。”

“现在,凌五斗,这列车厢的卫生由你一个人打扫!”

“排长,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十足的地地道道的傻瓜。”

“好,排长,您就放心吧,我保证打扫好。在我老家乐坝也是这样……”

排长打断了他的话,“少说那些废话了,谁知道你那个乐坝是个什么鬼地方,你现在就去把他们两个叫回来,然后你接替他们。”

“排长,是!”他走了两步,又返回来,对排长说,“排长,乐坝是望城的一个大队。它是我老家,不是鬼地方。”

4

凌五斗推开厕所门,看到高个新兵正埋着头,躬着虾米腰,在认真地刷便槽。高个子一见是他,抬起头,用乞求的口气对他说:“拜托你,五斗同志,你能等我刷干净后再撒再拉吗?我刚刷干净,一个家伙要来撒尿,我得赶紧刷,刚刷好了,一个家伙又要拉屎,我又得刷一回,你说,这个样子,我怎么能达到排长的要求?”

“排长说了,你和矮个子不用打扫了,整个车厢的卫生都由我来负责。”

“五斗同志,你又幽默了。”

“这是排长的命令,请你把抹布给我,还有捅厕所的那玩意。”

“哎呀,五斗同志,你真是个好同志啊,那真得谢谢你了!”高个子把手里的东西塞到凌五斗手上,“难道你也会挨罚?说说看,是为什么?”

“因为我傻。”

听他这么说,高个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他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说:“五斗同志,你真是太幽默了。你要是傻子,这世界上恐怕就都是傻子了。反正,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战友了,需要我帮忙,你叫我一声。”

凌五斗开始忙乎起来。他非常专注,打扫完厕所后就打扫车厢,比工蜂还要忙碌。地上只要有一点脏东西,他马上就会跑过去扫掉;每个人上完厕所后,他都会马上跟进去,把别人留下的尿迹便渍擦洗掉,厕所里没有一点怪味,比人民公社食堂里的味儿还好闻,车厢里一尘不染,比车窗外面的蓝天还要干净。

他忙得正欢,列车播音室开始广播何记者写的新闻稿了,其标题是《人民战士的呼声,灵魂深处的致敬》——

据战胜报记者何卫文报道,在我们这列西进的列车上,有一名叫凌五斗的新战士,他是我们军区特种战斗英雄凌老四的独儿子。他从小就无限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从小就熟读《毛主席选集》,把毛主席的话句句记心间。1966年,他不幸得了脑病,一病就是好几年,但他从不忘记读毛主席的书,从没间断过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表忠心。他这样读了几年,脑病就好了。

虽然他家有高龄的奶奶,生病的母亲、漂亮的女友,但他还是积极响应祖国的号召,为了保卫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和人民,他毅然入伍,远赴边关。

在我们的运兵专列途径我们伟大的首都北京时,他出于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最衷心的热爱,抑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感情,满含火一样的热情,向着天安门,深深地三鞠躬,然后发自肺腑地喊出了“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山岳回荡,寰宇回声,随着他饱含深情的呼喊,这列开往西北边关的列车上的所有官兵呼喊起来了,整个北京火车站的革命群众呼喊起来,我们伟大首都的数百万人民呼喊起来……

这是一个人民战士发自肺腑的呼声,是一个革命后代来自灵魂深处的致敬!在此,我们全体官兵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我们一定沿着您指引的康庄大道,接过父辈的旗帜,继承先烈的遗志,发誓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用我们战士的热血,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凌五斗的劳动得到了大家的好评,他认真负责的态度令所有人、即使李排长也感动万分。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一个做起事来全心全意、一丝不苟的战士。这使他的心变软了,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疚愧起来,他差点就说,好了,凌五斗,不罚你了,你现在休息吧。但带兵之道使他觉得自己的心还得硬下去,虽然毛主席也说过“对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但古人也教导过,慈不掌兵。

凌五斗一心做事,并没有注意到广播里正在表扬他。大家见他那个无动于衷的样子,还以为他在装。高个子就提醒他,“五斗同志,何记者表扬你的稿子正在广播呢。”

“哦?”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广播刚好播完,他只听见了最后那句话,“广播里说的是‘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是口号,跟表扬我有什么关系?”

高个子看他那个憨傻样子,忍不住笑了,说:“哎呀,你这家伙真能装!”

广播稿结束后,里面在放革命歌曲。凌五斗说:“你听,现在放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说完,就继续干自己的活。他钻到座位下面,把那里的一小片纸屑、一片瓜子皮都给捡出来了。车厢干净得大家都不自在起来。小便的生怕尿水溅到了尿槽外面,因为只要这样,你一尿完,他就会马上蹲下来,把尿渍擦干净;抽烟的害怕一不小心烟灰会掉到地上,因为你抽烟时,他就会盯着,一旦有烟灰掉落,他就会马上蹲下来,把烟灰擦掉;地上掉了瓜子皮,他也马上跑过去把它捡起来,搞得嗑瓜子的格外小心,最后干脆不嗑了。搞得排长最后只好亲自提醒他,说,“凌五斗同志呀,这个卫生,差不多就行了,你歇一歇吧。”

“为什么?”

“这个,这个……不是任何事都得问个为什么?”

“那,为什么呢?”

排长只好说,“没有为什么,你愿意打扫就打扫吧!”

“是!”他回答完,又忙乎起来了。他让排长把翘起来的脚翘得再高些,因为他发现排长的鞋底上塞了一粒瓜子皮。

5

排长鞋底下的那粒瓜子皮嵌进了鞋底的裂纹里,裂纹里塞满了泥巴,泥巴已经变硬,那粒瓜子皮就和在泥巴里,他抠了好几下,也没有把瓜子皮抠出来。就在这时,广播开始重播表扬他的稿子。高个子找到了一个证明自己刚才所说是实的机会,跑过来提醒他,“凌五斗,你听,现在在重播何记者表扬你的稿子呢。”

他抬起头来,听完了。依然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对排长说,“排长,请你把鞋脱下来。”

“干什么?”

“我帮你把鞋底的泥巴磕掉。不然,你一走,鞋底上的泥巴就会掉下来。”

“算了吧,我自己来!”排长想把他支开,“你没有听见,广播里在表扬你呢。”

“我听了,那不是我。”

“为什么?”

“我没有做那些事。”

“但明明讲的是凌五斗啊!”

“那肯定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叫这个名字。”

排长有些哭笑不得,“哪还有第二个人取你这样的名字!我知道,所有这车上的新兵中,就你叫这个名字。”

“是吗?如果是这样,那我得找何记者去,她肯定写错了。”他把排长的鞋脱下来,说:“排长,我先把你脚上的泥磕了去。”排长的脚和鞋都冒着怪味,令人窒息。但他好像闻不到,他提着两只黄胶鞋,到了车厢接头处,把鞋底的泥磕干净了。回到排长身边,他把鞋交给排长,说:“排长,你该洗脚了。”

“脚气,这玩意难治。”排长有些尴尬。

“那你穿上鞋,排长,跟你说个事,我想请一会儿假,我得去跟何记者说说。”

“就是记者写错了,但人家已这样写了,就这样吧。你去找人家,人家也不定能听你的。”

“那我也得去跟她说说。”

“你去吧,人家是记者,也就是首长,说话注意一点。”

“是,我知道,虽说革命同志人人平等,但还得尊敬领导,团结同志。我们大队的杨书记临走的时候跟我说过。”

“那你就去吧。”

看着他走开,排长舒了一口气,其他新兵也舒了一口气。

凌五斗沿着何记者刚才离开的方向挨个车厢寻找,终于在卧铺车厢里把她找到了。

何记者正和几个军人坐在下铺聊天。他看到华副团长也在那里。

何记者老远就看到了他,他热情地招呼道:“凌五斗,过来。”

凌五斗快步走到她跟前,“首长……”

几个人都抬头看着他,其中一个说,“哦,你就是凌五斗啊!小伙子不错!”

凌五斗“嗖”地站直了,“报告首长,我是!”

何记者对其他几个军人说,“凌五斗同志可幽默了。”说完后,她请他坐下,接着问他,“你是找我吗?你听到广播了?”

他没有坐。他说:“报告首长,是的,我要找您,我听到了广播,我想知道,刚才广播的稿子写的是我嘛?”

“当然是啦,怎么了?”

“报告首长,如果您写的是我,有几个地方您就写错了。”

“你又幽默了,我当记者好几年了,还没人说我写错过什么呢,你说说看。”

“报告首长,这和油墨没有关系。您说我‘从小就无限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这句话可以这么说;但你说我‘从小就熟读毛主席选集,把毛主席的话句句记心间’这句话是错误的,因为我小的时候读不到毛主席选集,长大了,因为我是‘反革命狗崽子’,我也没有资格读,我连红宝书都不能读,也不能有毛主席像章,就连毛主席万岁他们也不让我喊。退一万步说,就是我能读到,我也不可能从小就能读,我八岁才上一年级呢。你说我把毛主席的话句句记心间,我哪能做到!毛主席说了多少话啊,我哪能记得住?我要是记住了,那我就太厉害了,因为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打个比方,假如我记住了一万句,那相当于多少句,你算过吗?那就相当于一亿句,我心里装着毛主席的一亿句话,我的威力就相当于一颗原子弹了,帝修反见了我,肯定会被吓成纸老虎。”

大家都盯着他笑。觉得他果然如何记者说的,是个很幽默的家伙。

华副团长叫他坐下说。这乏味的旅途需要他的这种幽默。他还是不坐。副团长装出严厉的样子,说那是命令。他才坐下了。

“报告首长,我接着刚才的话说——所以,虽然我无限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虽然我想把他的话句句记心间,但我没有能力做到。首长您还说,1966年,我不幸得了脑病,一病就是好几年,我跟您说过,那不是脑病,是我在被批斗时,被他们推到批斗台下,把我的脑袋瓜摔坏了,我在床上躺了好久,啥也记不得了,县医院的医生说,我被摔傻了。从那以后,我其他啥也不知道了,但我开始喊毛主席万岁,开始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表忠心。在这之前,他们是不允许我这么做的,我成了傻子,他们也就不管了,有三年半时间,我只会做这一件事。还有,你说我读了几年毛主席的书,脑病就好了。这也和实际情况不符。我脑病的好转亏得我娘天天照顾,一有空就在我床前念叨我的意识才慢慢恢复了一些,以前的有些事情又跑回了脑子里。但您说我那时候从不忘记读毛主席的书,我哪里能做得到?”

大家还是盯着他,微笑着,饶有兴趣地听他说,只是何记者略微有些尴尬。她说:“凌五斗同志,我们党的新闻事业是为政治服务的,我们记者遵循基本的事实即可。比方说我写的脑病,其实也包括了你说的脑袋被摔那种状况。”

“报告首长,我马上就要说完了,您说我家有高龄的奶奶,生病的母亲,这是说得很正确的。我奶奶八十多岁了,我妈有见啥骂啥的病,其实我丈母娘也有病,她耳朵里老出现枪响,那种声音一响,就痛得她直咧嘴。您不写她也没关系,她现在还挨着批斗呢。这里面有一点是不对的,你说漂亮的女友,她已经不是我女友而是我媳妇了……”

他还没有说完,其他人就哄笑起来,华副团长说:“你小子,本事还挺大啊!”

他站起来,“报告首长,不是我本事大……”他还想说下去,副团长对他说,“好了,你私人的问题就不要在这里说了。”

何记者笑着说,“多谢凌五斗同志的意见,我会虚心接受,认真对待。你这样说,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你毕竟不是记者,不了解我们的工作方法嘛。还有一点,任何写成文字的东西,都需要一定的加工,不可能完全按你说的来写。这是我们工作的需要。你明白了吗?”

凌五斗摇了摇头。

副团长说:“好了,你小子以后会明白的,现在归队吧!”

6

凌五斗还没走回自己的车厢,那篇稿件又开始重播了,何记者一个字也没有改。

凌五斗回到车厢,大家就问何记者为什么没有按他的意见修改。他说,何记者说了她会虚心接受,认真对待。她之所以没有修改,那是工作的需要。

正说着,新兵大队组织的列车卫生评比组来到了凌五斗所在的第十四号车厢。他们一进这个车厢,就为这节车厢能打扫得如此干净而吃惊。他们看到凌五斗正在擦行李架。

评比组的一个人就指着凌五斗,随口问一个战士,“这卫生都是他一个人打扫的?”

“报告首长,是的。”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打扫啊?”

那个战士正要据实回答,李排长已跑过去——他不能让他们知道是他在罚凌五斗一个人打扫车里的卫生——抢过话头,“哦,那个……他叫凌五斗,他思想好,学雷锋。刚才广播里刚表扬他呢?”

“哦,是凌五斗啊,难怪思想这么好,难怪有这样的行为!好,不错,凌五斗这个同志真是不错!这流动红旗肯定非你们莫属了!我还要让每节车厢的带队干部来观摩,我得让何记者再写篇稿子,把凌五斗再在广播里宣传宣传!”

凌五斗听到了排长的回答,他站起来,说:“报告首长,不是的……”

但李排长打断了他的话,“这同志特谦虚。”

“凌五斗同志,毛主席说了,过于谦虚就等于骄傲了,好了,你不要说了。”

“是!”

没过多久,卫生评比第一名的流动红旗就挂到了十四号车厢。何记者又写了一篇表扬凌五斗的稿子,说“凌五斗自上这列火车起,就像雷锋同志一样,自觉自愿地承担起来打扫卫生的工作”云云。因为这篇稿子只在列车上广播一下,何记者根本没有过来采访,只让一个排长把李排长叫到卧铺车厢去问了问,没用十分钟就写好了,又过了几分钟,列车广播就把稿子播出来了。

大概知道了凌五斗是个很较真的人。大家听了广播后就起哄,高个子就说:“五斗同志,广播里说你是自愿打扫卫生呢,你看,何记者又没有据实报道,你得去找她,说你不是自愿的。”

“是的,我是得去找她,我是得跟她说说。”他说完,转身又去找何记者去了。

“你真去啊!”高个子和好几个战士一起惊叹起来。

但凌五斗已经往何记者所在的车厢走去了。他在半路碰到因受了副团长表扬而喜孜孜往回走的李排长。李排长一见他,就问:“五斗同志,你要到哪里去?”

“报告排长,我去找何记者。”

“你又要去找她干什么?”

“报告排长,刚才这篇稿子有一个地方她写错了,我打扫卫生不是自愿的,是你罚我扫的,我得让她改过来。”

排长一听,头都大了。他有些生气地问道,“凌五斗,你的脑子真有问题啊?”

“报告排长,是的。但在我们老家的时候,他们就不相信,我没想到,我当兵后,你们还是不相信。”

“我信了,我是真信了,你的确是个傻瓜。”

凌五斗有些高兴,“报告排长,是的,多谢排长,除了我娘我奶奶我丈母娘我媳妇袁小莲,你是第五个相信我是傻子的人。”

排长一听,让凌五斗立正,正色对他说,“你要知道,你这种幽默的方式已是在戏耍领导了,你太过分了!你以为你是这世界上惟一的聪明人吗,你以为我们都是傻瓜吗?”

凌五斗一看排长那个样子,赶紧说:“排长,我……我……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不要我我我了,你说为什么?我告诉你,何记者那样写表扬稿是革命工作的需要!”

“哦,那我知道了。”

“现在,你,向后转,以后不准再找何记者!”

“为什么?”凌五斗赶紧转了过去。

“没有为什么!齐步走,要么你马上给我滚回十四号车厢去,要么滚回你那个叫什么乐坝的鬼地方去!”李排长的声音都变调了。

7

这是一列嘶叫着向西北奔驰的火车。过了天水,新兵们看到的山水就越来越焦枯了。想冬天挂在枝头上的、瑟瑟抖动着的枯叶。

凌五斗没有时间去看外面的风景。他像一只工蜂,在十四号车厢这朵花朵上,辛勤地工作着,把这节原本散发着老旧火车特有怪味的车厢散发出了蜂蜜的香味。

大家开始见他这样,心里还颇有愧意。但几天下来,也就习惯了。假如没有他在忙碌着,大家还不习惯了。所以,当凌五斗在吐鲁番下车,要转车到南疆去的时候,大家出自真心的舍不得他。何记者也赶过来了,说她以后还会去采访他,说她把一篇长篇通讯的名字都想好了,叫《沿着英雄父亲的足迹》,说不定会写成一部报告文学。

凌五斗傻傻地笑着,说:“报告首长,您那时肯定会按我说的写了?”

何记者妩媚地笑着说:“我都是按你说的来写的呀。”

全车厢的新兵下来送他,大家纷纷举起手,给他敬礼。

凌五斗眼睛红红的,眼泪流了一脸。“我和你们都熟了,没想到又要分开了,我以后还能见到你们吗?”

何记者见他那样,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对他说,“五斗同志,像你这样的战士,一开始就和别人不一样,一开始就比这列火车上的每个新兵都干得好,我相信你肯定会有所作为的!你要继续这么做,保持这种作风!”

凌五斗听说他们还能见面,就高兴了起来。他说,“报告首长,李排长罚我做的,我就要做好,不然,他还会罚我。我们生产队长就是那样。我们修水库的时候,他罚老富农凌宗德去负责放炮,凌宗德的左腿在1969年4月17日挨批时,被民兵排长武大志一枪托砸骨折了,后来虽然被杨兽医给看好了,但还是瘸的。队长让他去放炮,他腿瘸,害怕点着炮后自己跑不赢,好几次还没有点着炮他就跑开了。他不好好放炮,所以队长就一直罚他,他最后敢点炮了,但由于瘸腿跑不快,被飞起来的山石砸着了,把头砸掉了一半,死了,可吓人了。所以我一听说挨罚,就想着要好好干,我怕排长罚我一直在这列火车上打扫卫生,不让我下车,这样,我就到不了部队了。首长,您说要我继续这么做,我都离开火车了,我怎么做呀?”

可能是就要分手了,站在一边的李排长听他说完了这些话,开头的时候,李排长的脸上还有些挂不住,听到最后,认为他又在“幽默”了,就和其他战士一起笑来起来,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哎呀,你小子,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你要是在我手下,不知道要给我们带来多少笑声呢。”

何记者也笑得像一朵花似的好看,她一边笑着,一边说:“你不坐火车了,还要坐汽车啊,汽车的卫生也需要打扫呀。”

“哦,我知道了。但是,报告首长,我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说话的时候,你们为什么老是会笑,是不是我很可笑?”

大家的笑本来已经收住了,听他这么说,每个人都忍不住又笑起来。

何记者说,“你一点也不可笑,只是,只是你的确太幽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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