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7118400000004

第4章 鹊桥仙

第一节

明月在树梢上张眼探看人间,明察秋毫,夜色虽深,山路却在月光下一览无遗。我心中庆幸,虽然贪图赶路错过了住店的时辰,好在有明月相伴,虽然山路崎岖,倒也还不难走。前面的镇子叫松下镇,山道尽头便有一株古松坐落,想必过去便是镇子了,我见状顿时心中一振,加快了脚步。

已经赶了一天的路,我早已饥肠辘辘,想到只要到了前面的镇上,便有热汤热饭慰藉肚肠,嘴里便一阵潮湿,正一边憧憬一边一鼓作气地赶着路,不料走到古松下时,却忽然听到有人在说:“你饿吗?”

我一怔,急忙朝四下张望了一圈,路边一座新坟上的纸被夜风吹动,飒飒作响,坟前还摆着几样果子,早已干瘪腐烂,除此之外,四下无人。我顿时心中一颤两腿一软,心想松下真是个好客的镇子,不但有迎客松,还有迎客鬼,一句“不用客气”正要脱口而出,这时那声音又道:“张手。”

我一听这鬼不但好客,而且热情,头皮更加发麻,又不敢拂了它的好意,只好颤巍巍地将手捧着,眼睛盯着坟前的那几枚烂果子,不知道它是会飞过来,还是会砸过来。等了半天,那几枚烂果子还是一动不动,天上却忽然掉下一张饼来,不偏不倚地掉在我手心,饼还微微沁着余热。

天上忽然掉大饼,我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看着手里的饼愣了半天,这才抬头去看头上。树上有个人朝我微微一笑,并没有青面獠牙。我这才微微有些安心,原来是有人躲在树上说话,想必是看我风尘仆仆,又一脸倦容,所以才问我饿不饿。

那人朝我丢了张饼后,就也从树上跳下,我打量了他一番,是个与我年纪相近的人,虽然看着只有二十出头,却长了一圈的络腮胡子,看着像是个江洋大盗。当然,我自小受过教诲,知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他对我这陌生人都如此友善,自然不会是什么坏人。

我这边正想着,嘴里朝他道了谢,那人坦然受了,压根没和我客套,我心中又道,此人长相豪迈,想必也不是拘泥小节的人,心中越发肃然起敬,不料还没敬上一时半刻,那人就又道:“你看我长得像江洋大盗吗?”

“不像。”我摇了摇头,想到他可能因外貌而受过许多误解,顿时将头摇得越发坚决。

那人见我摇头,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喜色,哼道:“我就说嘛,我这长相,明明像采花大盗!”

听他的口气,似乎对成为采花大盗心向往之,我一时也不知是该夸他志向高雅,还是劝他认清现实当一个江洋大盗算了。正在纠结,那人又扔给我一个水壶,吩咐道:“饿了吧?就着水把饼吃了吧。”

他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气,我问他:“那你呢?”

“我不吃。”那人严肃地道,“看你一副要问为什么的样子,我索性告诉你好了,水里有药,喝了就会人事不省,专门给你准备的。”

我哈哈一笑,这人长得豪爽,说话却是有趣,他大概是早已吃过了,这么说是要打趣我。既然他这么说了,我自然也就不跟他客气,咬了手里的饼一口,然后问他:“请问贵姓大名?”

“卜鹰。”那人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吃饼,嘴里催促道,“饼太干了,快喝口水。”

我见他如此热情,顿时莞尔一笑,当真便对着水壶喝了一口水,然后擦擦嘴,道:“承蒙招待,我是传书递信的……”

话没说完,忽然感觉一阵目眩,我吃了一惊,还以为是白日里赶路劳累所致,急忙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不料这一晃之下,只觉得天在下地在上,卜鹰也像是学会了分身术,一个人顿时变成了好几个,正影影绰绰地在我眼前晃动。

紧接而来的便是一阵头晕,我一下连站都站不稳,一个踉跄就跌坐到了地上。卜鹰看着我跌倒,也不伸手扶我,只是喃喃地道:“早跟你说了水里有药,你还不信,你看现在吃亏了吧?”

我只恨不能伸出手去将他的鼻子打扁,心中想着,这人跟我素未谋面却将我药倒,难道真是个江洋大盗?可是看我这浑身叮当响的样子,像是有钱人吗。估计他等会搜过包袱后就会跳脚,因为非但拿不到钱,还要赔上一张饼。

这么一想,我顿时心中不无快意,既然无从抵抗,索性就将两眼一闭。在闭上眼前,只听见卜鹰在我耳边诡异地道:“做个好梦。”

我心想要是能在梦里把你鼻子打扁,那才叫好梦!不过这想法刚刚掠过心头,意识就开始模糊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一下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睁开眼的时候,入眼的却是一豆烛火,正如这夜的脉搏一般跳动着。我望着烛火出了会神,思绪还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似乎有一大群人正义愤填膺地喧嚣着什么。

我倾耳听了一会儿,也只听了个只言片语,似乎有什么人在气愤地说着“奸夫淫妇”之类的话,也不知是在骂谁。这种涉及人家家风的隐私事,正是巡城马最忌讳的。我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不料却碰到了身后的一个东西,这东西温热而柔软,触感恰到好处,紧贴着我的后背,正毫不吝啬地将一阵愉悦输来。

我正不知道身后是什么,这时,忽然有个人在我耳边惊慌地说道:“遭了,被他们发现了,你……你快从后门走。”

这声音忽然从我耳畔响起,虽然悦耳不逊于银铃,在此刻的我耳中听来,却像是晴天的一阵霹雳,因为在我身后说话的,居然是个女子。而她声音中的那抹惊慌,听上去也有被人捉奸在床的意味。再看看周遭的环境,一间幽暗的房中跳动着暧昧的烛火,一张偌大的床上躺着两个说不清楚的人。

而这两个说不清楚的人中,有一个正是在下。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下旁边的人,那是个不到二十的女子,穿着一身葱绿色的肚兜,衬得肌肤水嫩,让人忍不住想摸摸被子是不是湿的。此时她正看着我,一脸焦灼,看得我整个人如置冰窟。原来,窗外那些吵吵闹闹来捉奸的人,正是冲着我来的!

可是,我旁边这人到底是谁啊,我根本不认识她,为什么她却摆出一副跟我有私情的样子来?

床上的那女子见我没有起身,又不断地用手推我,催促我赶紧起来从后门逃走。我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

刚说完我就想起来了,在来松下镇的路上,我喝了一个叫卜鹰的人给我的水后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就出现在了这里。想到这里,我又急忙问道:“卜鹰呢?”

那女子呆了一呆,反问道:“卜鹰是谁?”

我急道:“不是卜鹰将我药倒,将我带到这来的吗,他人呢?”

那女子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样子:“怎么你睡了一觉后就开始胡言乱语了。是我将你从后门放进来的,哎,你还不快走,他们就要过来了!”

她越说越急,我却越听越糊涂,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门进来了?正在迷糊间,忽然听见“砰”的一声,房间的门被人撞开,无数的人从门外冲了进来。那女子见状顿时惊叫一声,将被子拥在了胸前,整个人抖如筛糠。

冲进来的人中,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长袍的中年人,此时见了房内的情形,牙龇目裂,险些将眼珠子瞪出眼眶来,而后一拍桌子,怒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身后的人问他道:“郎东家,现在怎么办,如何处置这二人?”

“寡廉鲜耻!寡廉鲜耻啊!”郎东家痛心疾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怒火几乎要将嘴边的胡子烧着,一连声道,“快,给我拉下去,将这两个人沉塘!”

我吓了一跳,心中快速转动着,一下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想必是那个叫卜鹰的人跟我身边这女子有私情,而这女子的家人察觉到了此事,卜鹰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所以特意找了个倒霉鬼来顶替,将我药倒了拖到这里来。

本来此事只要说明白了就好,可是听那女子刚才与我说话的语气,分明是与卜鹰串通好了,准备将此事推在我身上。眼看已经有人过来拖我,我急忙喊道:“且慢,我……我不认识她!”

过来的那两个人明显愣了一下,其中一人回头看了郎东家一眼,又回过头来冷笑道:“你不认识她?眼下这情景,不见得是你迷路迷到她床上来了吧?”

此事确实说不清道不明,但若不说清楚,就要莫名其妙被人拉去沉塘,所以我一下从床上站起想要解释,不料刚一站起,就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亵裤,顿时又脑袋一大,只好又躲回了被子中。

房中的其他人见状,无不顿足痛骂,我顾不上这些,躲在被中大声说道:“我是传书递信的巡城马,还未进镇时便被一个叫卜鹰的人药倒了,醒来后就在这里了。诸位,此事着实与我无关,我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房中的人闻言全都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也知道自己这说法难以取信于人,可是看他们脸上的表情非但不信,而且还别有意味,不禁心中一紧。郎东家注视了我许久后,语气中带着一丝冷冽,冷笑道:“魏少爷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你我两家相交这么久,你几时去当了巡城马,我怎么不知道?”

他叫我魏少爷,又一副与我相熟的语气,我顿时又回过味来,原来是因为我与他口中的魏少爷长得相似,而卜鹰大概是魏家的人,想替真正的魏少爷开脱,所以用我来冒名顶替,李代桃僵!

这么一想,我顿时又出了一身冷汗,本来我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说不清楚,现在又跟这魏少爷长得相像,更是百口难辩,只好大叫道:“卜鹰呢?是他将我药倒……”

话未说完,郎东家又冷冷地道:“谁是卜鹰?”

原来将我药倒的那人用的是假名,难怪他肯痛快地将名字告诉我。我忙道:“郎东家,兴许我跟你口中的魏少爷长得像,但我真是巡城马,未进镇时便遇上一个自称卜鹰的人,是他将我药倒了拖到这里。至于我身边的这位,我根本不认识。”

郎东家听我说得振振有词,眼中有一丝狐疑,这时,刚才要来拖我的那人朝地上狠狠唾了一口,道:“东家,跟这等腌臜小人废什么话,直接将人绑了,趁着夜深沉塘算了。”

说着就要上来动手。床铺里侧的那女子惊恐地一声低叫,转了头来看我。她年纪不到二十,本就柔弱,此时惊恐占据了她清秀的脸,无助则侵入了她两只大眼,看起来当真是楚楚可怜,就像倾巢之下的雏鸟般凄婉。

第二节

在与她眼神相对的一霎,我心中竟然闪过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真的为了这样的一个女子被沉塘,倒也不算冤枉。这念头刚闪过,我就吓了一跳,急忙将它驱逐出脑海。这时刚才说话那人见郎东家没有应声,顿时又上前一步,将我从床上拖下,又将一旁的衣袍丢给了我。

我接过衣物,发现其用料远好过我自己的衣服,一时也顾不得分辩这不是我的,就匆匆地套在了身上。那人在我穿衣时,也冷声对床上的女子道:“少奶奶,请吧。”

他这句少奶奶一出口,我顿时又心一沉,原来这女子不是郎东家的女儿,而是郎家少奶奶。与有夫之妇私通,乃是大户人家的奇耻大辱,真的因此被沉塘的话,满镇的人都只会拍手称快,而不会去追究杀人之罪。

郎家少奶奶低着头,在被中哆哆嗦嗦地穿好了衣物,下床后马上便有人将她与我一道绑了。我哀求她:“少奶奶,你我素味平生,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最清楚不过,请你说句公道话。”

郎家少奶奶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幽怨,然后又闭上眼一言不发,任凭眼角两行珠泪缓缓滚落。我见状顿时有些傻眼,因为她这两行泪一下来,顿时就显得将我拿去沉塘才比较公道。

郎家的人将我们绑好后,请示道:“东家,眼下呢?是直接拉去沉塘还是……”

郎东家按捺住火气,沉吟道:“虽然魏家欺人太甚,我们却不能落人口舌,先带这对狗男女去魏家,看魏如涛有什么话说!”

我一听不是马上要被沉塘,顿时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忧心忡忡,郎东家口中的魏如涛想必就是魏家的家主,找人顶替魏少爷的主意或许就是他出的,就算去了魏家,他也有可能一口咬定我就是魏少爷,从而让我将这黑锅一背到底。

不过有件事我倒是不大明白——就算我替魏少爷背了黑锅,可是如此一来,真正的魏少爷就不能再在镇上露面,否则事情便会穿帮。难道说,这位真正的魏少爷打算远走他乡,从此不在镇上露面?

我心中想着这事,不禁起了些疑惑。郎家的人打起火把,将我与郎家少奶奶一道推搡着出了门,火把像是将夜幕烧出了个窟窿,一行人顺着曲折的石板路,将窟窿越扯越大,不多久到了另一户人家的门前。

郎家人将门敲开后,又与开门的人吵了起来,气势汹汹,很快便将内院的主人惊动了。一个年约六十许的老者匆匆从内院走出,想必就是魏如涛,人还未到便将声音传了过来:“郎东家,出了什么事,怎么深夜到寒舍来?”

郎东家脸色阴沉,寒声道:“郎某过来请教一下魏老爷,魏少爷深夜潜入我郎家,做出这等勾当,不知魏老爷有什么话说?”

这时魏如涛已经走到近前,是个清瘦的老者,面相平和,看着绝非大奸大恶之徒,不知怎的竟会想出让我顶替魏少爷的主意来。他见我与郎家少奶奶一道被五花大绑着,顿时面色一惊,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惊又怒,骂道:“你这小畜生,又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了?”

我张了张嘴,还没说话,他便一个巴掌呼了过来。我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顿时火辣辣起来,魏如涛给了我一巴掌后,便朝着郎东家赔笑道:“犬子一向行事荒唐,若有得罪之处,郎东家要打要骂,魏某绝无二话。”

郎东家还未答话,他身后的那人便冷笑一声:“魏老爷这一句要打要骂说得好,做出这种事来,只要打一顿骂一顿就过去了,不知道若是我们郎家的人和贵府少奶奶好上了,是不是也可以这样交代过去?”

这话说得极其放肆,又极其无礼,魏家的人听得都是面有怒色。魏如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哪里还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事而来,急怒之下还未说话,这时从内院中又走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人见了我就惊叫一声:“知言!”

她嘴里叫着,一边就朝着我扑将过来,要将我身上的绳索解开,不过却被郎家的人拦下了。她顿时急得直顿脚,转身朝魏如涛道:“爹,这……这是怎么了,他们为何绑住知言?”

话刚说出口,她就看到了郎家少奶奶,顿时就言语一滞,看看我,又看看郎家少奶奶,颤声道:“岫红,你……你们……”

郎家少奶奶肩膀一抖,将眼一闭,哽咽道:“芷儿姐,我……我对不住你,此事本是我和知言错了。”

我在一旁已经听得明白,我想必就是他们口中的“魏知言”,芷儿则是魏家少奶奶,也就是魏知言的妻子,而与“魏知言”有私情的,则是郎家少奶奶岫红。芷儿听到岫红的话,顿时面色一白,整个人都有些哆嗦,却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你们之间,真的有事!”

这时,郎东家身后那人冷笑道:“少奶奶将他从后院门口放入,又亲自领着他去了偏房,此事是我亲眼所见,难道还能有假!”

这话一出口,芷儿固然脸色愈加苍白,我听了之后也是目瞪口呆。我本以为今晚的事,是岫红伙同魏家的这些人一起欺瞒郎东家,让我李代桃僵替真正的魏知言受过,可是现在听来,竟是郎家也有人参与了这个骗局。

如此一来,我更是有口难辩,顿时又惊又怒,一下就挣扎起来,嘴里喝道:“郎东家切勿上当,我真的是从这里经过的巡城马,想必与那魏知言长得相似,所以他们要拿我替罪!”

“你一直说自己不是魏家少爷,是有人要拿你顶罪。”郎东家走上前来到我面前,“可是你与岫红之间的私情,郎家上下原本并不知情。既然如此,哪来的顶罪一说?”

我听得一愣,原来这事郎家之前并不知情,这样一来,刻意让人顶罪反而将此事暴露了,确实说不过去。可是,我明明不是魏知言,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

我越想越迷糊,这时郎东家又朝着我伸出一只手来,我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怪异,然后从脖子处揪出一个东西来,问道:“这是你的吗?”

他手里躺着一块黑乎乎的牌子,像是黑铁所铸,正是我之前在罗联镇遇到的小货郎阮郎给我的。我不知他为何会忽然问起这个,便点了点头,而就在我点头的瞬间,所有人的眼神都朝着我看了过来,我马上就知道又有什么事不对劲了。

因为这些人看我的眼神中,都充满了鄙夷与嘲讽。

郎东家见我承认牌子是我的,也是一愣:“你承认牌子是你的,但是不承认你是魏知言?”

我不知所以地点点头。郎东家一脸玩味地看着我:“可是这牌子正是魏知言从不离身之物,既然你不是魏知言,那这牌子哪来的?”

这牌子明明是阮郎赠与我的,怎么会是魏知言的?我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周围的人,只觉得事情越发诡谲,事情居然还不是有人要拿我顶罪这么简单。如果说这是有心人布的一个局,那这个局竟然早在罗联镇时就已经开始了。而那个貌似无知的阮郎,居然也是这个局的一环。

这才是真正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可是为了我一个小小的巡城马,布这么深远的一个局意义何在呢?我惘然地看着在场的人,此时此刻,还不是他们想将我搓圆就搓圆,想将我捏扁就捏扁,既然如此,为何还耗心费力地演这一出?

魏如涛听我辩解自己不是魏知言,气得脸色煞白,劈面又给了我一巴掌,而后哆嗦着手道:“你这逆子,为了推卸责任,连祖宗都不要了吗!”

我呆呆地望着他,只觉浑身冰冷,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有什么图谋,但是看他们花费这么大的力气要让我“成为”魏知言,可想而知不会是什么好事。场间的人见我呆滞不语,又各自吵囔开了要如何处置我,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我在他们的话中,也大致听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魏家与郎家都不是世居松下镇,而是前后脚搬到此处来。两家因为都是新迁之户,与镇上的其余人家都不熟稔,所以难免走得近了些,一来二去就成了通家之好。

魏家这边数代单传,人丁不旺,家中除了几个帮佣之外,只有魏如涛和魏知言两父子。魏知言在镇上开了一家蒙馆,平时以教书为业,不为谋生,只图有个事做。他娶妻周芷儿,平时二人夫妻情笃,夫唱妇随,堪称神仙眷侣。这在周芷儿的话中便能听出来,所以她在得知魏知言竟与岫红私通时,怎么也不敢相信,言语中已经濒临崩溃。

而岫红本是郎家的儿媳,虽然年不过二十,郎家少爷却早早地便撒手人寰,郎家也正是因此才离开繁华处举家搬迁至此,一则是为了离开伤心地,二则也是怕岫红年少新寡,久在繁华处会心思浮动。

周芷儿与岫红两人年纪相当,又都是新搬来镇上,自然而然就成了闺中密友,魏知言也因此与岫红多有接触,此次事端就是由此而发。我将事情听了个差不多,却是越听越不明白,此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家丑,何至于要埋这么长的线来设计我,竟要从我还在罗联镇时便开始设局。

两家的下人帮佣七嘴八舌吵得热烈,周芷儿在吵闹声中目光呆滞,几欲跌倒,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才站稳了脚。魏如涛则一脸的自知理亏,脸色变幻不定,身子却微微颤抖着,任凭郎家人谩骂诋毁,一言不发。

郎东家盯着魏如涛看了半晌,这才抬起手示意家人住口,缓缓地道:“眼下虽然已经改朝换代,但是民国至今不过区区五年,魏老爷,难道这世道只需五年时间,就能纲常尽失伦理尽丧不成?”

他这是要拿话去将魏如涛,我却蓦然从这话中听出了蹊跷——他说民国至今不过区区五年,可是眼下分明已经是民国二十五年,怎么他竟会将时间漏掉了整整二十年!

魏如涛面如死灰,强撑着道:“魏家家门不幸,犬子做出这种事来,魏家无话可说,任凭郎东家处置就是。”

“好!”郎东家咬牙道,“既然如此,郎家就将这两人沉塘,以维护纲纪伦常,魏老爷意下如何?”

我不待魏如涛答话,便大声叫道:“慢着!不对,不对!眼下明明已经是民国二十五年,怎么你会说现在不过是民国五年?”

第三节

话刚出口,所有人又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这眼神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这人神志可能不大正常。我在他们的眼神下几乎崩溃,到底是我神志出了问题,还是这一群人都疯了。我自己就是民国五年出生的,如果现在是民国五年,那我岂不是刚出生就会和人私通?

“装疯卖傻!亏你们魏家还自称诗书传家,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郎东家身后那人往地上呸了一口,语气忿忿,显然是以为我是要以此逃过惩戒。

魏如涛也是脸色铁青,长叹一声,慢慢地道:“知言,你做出这等事来,或许是不愿让魏家蒙羞,所以极力否认,可见你并未全然不将魏家放在心上,只是一时糊涂做出这等错事,为父很是欣慰。然君子行事务求坦荡,既然做错了事,就去承担后果,为求脱身便无所不用其极,这才是真正让魏家蒙羞。你懂吗?”

他语气低沉,说得苦口婆心,想必心中也是极为沉痛。我苦笑一声,微微有些失神,心中已经有些相信并不是这些人在设计我,而是我真的回到了二十年前变成了魏知言。只是这种荒谬的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却还是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我在人群中环视了一圈,想找出那个自称卜鹰的人,却没找到。魏如涛见我苦笑,只道我听了他的劝解,大悲中又有些欣慰,对郎东家道:“魏家不敢护短,此事如何处置,全凭郎东家做主。”

“好!”郎东家朝魏如涛一挑大拇指,“既然魏家做事坦荡,郎家也没什么二话。只要将这二人沉塘将此事交代过去,此后郎家绝不再提这事,若是魏家愿意,郎魏两家仍是通家之好。”

魏如涛紧咬牙关,从牙缝中憋出一个“好”来,他这话刚说出口,郎家的人顿时就一拥而上,准备将我和岫红押解出魏家。

就在这时,周芷儿却疯了一般冲上来,将郎家的人拳打脚踢地驱散了,将我护在了身后,然后哭得声泪俱下,对魏如涛道:“爹,你怎能看着知言去死,他……可是你儿子!”

“可是,他也做了错事!”魏如涛将手握得死死的,显然心中也极为痛苦,却不肯松口。

周芷儿有些歇斯底里,又转向了岫红,指着她道:“既然她喜欢知言,我……我们就将她纳进魏家。我肯的,只要你们不将知言置于死地,我什么都肯,她若要做大,我便做小……爹,爹,这就是两全其美的法子。没错,这样一来,知言不用死,岫红也不用死,你说是不是?”

她说得涕泪俱下,连甘愿做小的话都说了出来,可想而知对魏知言用情是何其之深,我即使不是魏知言,闻言也有些动容。

她说得确实也是一种解决之道,魏如涛明显也有些心动,朝郎东家拱了拱手,正要开口,便听郎东家冷冷地道:“若是此事未出之时魏家上门求娶,岫红的去留只凭她自己做主,郎家不敢阻拦。可是既然今夜出了这样的事,魏家再提这事,难不成是明摆着要霸王硬上弓,欺负我郎家软弱!”

魏如涛被他用话堵住,面色惨白,在火把的光照下更显绝望,却只能转身吩咐周芷儿的两个丫鬟,上去将她拖回。周芷儿死死地将我抱住,嘴里连哭带喊,一直对着魏如涛喊:“他是你儿子,你不能看他去死,爹,我求你了……”

我被她哭得鼻子也有些发酸,此情此景之下,几乎也将自己当成了魏知言,正要出言安慰她几句,这时又听她道:“修书才刚出生,若是知道是你将他爹送上了死路,你就不怕他将来恨你吗?你就看在修书的面上,救他爹一命,爹……”

她嘴里哭嚷着,让魏如涛看在孙子修书的面上,救魏知言一命。魏如涛还未有反应,我闻言却是忽然浑身冰凉,几乎忍不住颤栗起来——魏知言的儿子名叫修书,而这,也正是我的名字!

此事之古怪,已经足以让我发狂。我在来松下镇的途中,有一个叫卜鹰的人莫名将我药倒,而等我醒来后却忽然回到了二十年前,变成了一个叫魏知言的人,而这个魏知言竟然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儿子,名字与我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姓魏而我姓文。

如果现在真的是民国五年,那么这个时候我也刚出生没多久,与魏家的这位长孙几乎是同时出生,可是,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我一时有些发懵,脑中闹哄哄的各种念头都有。这时两个丫鬟连拉带拽,将周芷儿从我身边拉走,周芷儿拼命挣扎,无奈之前为了护住我已经精疲力尽,此时情绪波动又大,就在被拉走的瞬间,整个人便昏厥了过去。

我和魏如涛见她晕倒,同时一惊,魏如涛示意丫鬟赶紧将她送入房中休憩,目送她离去后,这才走到我跟前,伸手将我脖上的牌子摘下,紧紧握在手中,忍痛道:“这牌子并非魏家之物,不能与你殉葬。芷儿与修书,我都会好生照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他一脸大义灭亲的表情,我脑子一抽,鬼使神差地道:“你家有姓文的亲戚吗?”

魏如涛一怔,还没答话,这时郎家的人没了周芷儿的阻拦,一拥而上将我和岫红押解着,从他面前走过了。郎东家朝魏如涛拱拱手,也不说话,径直跟着人群走出了魏家。

我一路上脑子都是乱的,还没理清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他们就已经到了水塘边。郎东家在下令将我们沉塘,我听到这话后才回过神来,虽然别的事没想明白,但是再不逃可就没命了这事可是再明白不过,心里一急,就低着头往旁边狠命一撞,顿时就将一个押解我的人撞倒在地,然后朝着边上死命地狂奔而去。

郎家的人见我逃了,顿时呼喝声四起,纷纷来追我。我一向自恃脚力不凡,无奈黑灯瞎火,对地形又不熟,没跑两步就被塘边的一丛草绊倒在地,结结实实啃了一嘴泥,郎家的人趁势赶上来,又将我逮住押往塘边去了。

塘边的火把将每个人的脸色都照得阴森可怖,岫红的脸也恍惚有种诡异的美,我在她身旁站定,她便朝我凄然一笑,轻声道:“能与你死在一道,也算不冤。”

我差点叫了出来,你不冤我冤啊!我这稀里糊涂地变成了魏知言,又稀里糊涂地被喂了鱼,最关键的是什么事也没干,偏偏却在被人捉奸前醒来,这才叫酒糟鼻子不吃酒,枉当其名!

我看着黑黝黝的水面,心中一阵一阵发毛,还没来得及试试水温,就被人绑上了石块,然后噗通一声丢进了水里。刚一入水,一阵刺骨寒凉便破肤而入,我肌肤一麻,睁大了眼看着水面。

透过水面,火把的光就像在梦里,涣散而朦胧。我喝了几口水,呼吸顿时不畅起来,像是有人拿重拳捶打着胸口,心里一下发慌起来,猛地挣扎了几下,却被身上绑着的石块拖着,越发迅疾地向着水底沉去。

绝望与冷水一道涌入胸腔,在往水底沉落的同时,我也在等着岫红入水,心想就算是死,好歹也有个伴。谁知我一直睁着眼,岫红却一直没有被丢下来。我心中大怒,心想郎家的人也太不厚道了,死都不让我们一块死,难道怕我们结伴回去找他们?

水面渐渐远去,火把最后的光亮也被塘水吞噬,黑暗就像如期而至的劫匪,夺走了我最后的意识,我认命地闭上眼,满嘴的苦涩,浑身冰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再次睁开眼,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正靠着一堵墙站着,而旁边还有一个江洋大盗模样的人正盯着我看,颇有些不怀好意。我看着他,顿时叫出声来:“卜鹰!”

这人正是在镇子口将我药倒的卜鹰,此时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别说话,你已经死了。”

我大怒,喝道:“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这时,旁边忽然有个人走了过来,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却发现身后躲无可躲。正在着急间,那人却连看都不看我,径直从我身前走过去了。在她走过去的当口,我已经将她认了出来,正是周芷儿身边那两个丫鬟中的一个。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和卜鹰竟然都在魏家的小院中,而我们身后正是魏家的一间厢房,离我们不远处就是一扇窗户。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丫鬟从我身前走过,对我视若无睹,不禁瞠目结舌,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她也听而不闻。

卜鹰朝我耸耸肩,两手一摊:“你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理你的。”

这话说得颇有采花大盗的风采,看来他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我看着他那张胡子拉渣的脸,心里却一阵阵发凉:“她看不见我们?”

“她要是能看见我们,那才叫见鬼了。”卜鹰严肃地道。

“你……你是说,我现在是鬼?”我一下想起自己被沉塘的事,几乎崩溃,“那你又是什么东西?”

卜鹰摸了摸自己的脸,严肃地道:“我也是鬼,但我是一个长得像采花大盗的鬼,而你却是一个倒霉鬼,嗯。”

他不管什么时候说话都是一脸的严肃,我呆呆地看着他,正想着什么,只听卜鹰又道:“你现在是不是想着,要将我的鼻子打扁?”

我吓了一跳,心说这都能被他看穿,看来这鬼道行不浅。

“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当鬼,并不知道一只鬼能不能把另一只鬼的鼻子打扁。”卜鹰严肃地道,“但是我劝你别试。”

“为什么?”我神使鬼差地问道。

“因为你活着都打不过我,更何况是死了?”

我看着他魁梧的身材,觉得自己确实不是眼前这只壮士鬼的对手,只得按捺下与他动手的心思,正想问他我经历的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这时旁边的窗户中却忽然传来一声哭声,似乎是什么人正从睡梦中醒来。

我一听这声音正是魏家少奶奶周芷儿的,她在“我”被抓去沉塘前昏厥了过去,想必现在刚醒,只是不知为何我们却到了她的房间之外。周芷儿在房中醒来,就哭喊道:“知言!知言!”

刚才进去那丫鬟应声道:“少奶奶,你醒了。”

周芷儿对着她一连声道:“秋儿,知言呢,知言呢?”

那叫秋儿的丫鬟欲言又止,压低了声音道:“大少爷……大少爷已经……”

周芷儿愣了一愣,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道:“不对,这事不对。”

第四节

“哪里不对?”秋儿见她方才还在哭喊,此时得知魏知言死讯却如此冷静,小心翼翼地问道。

“知言与岫红素无深交,怎会忽然与她有了私情?”周芷儿道,“况且他平日最是拘礼,我常笑他是道学先生,他又怎会做出与人私通的事来?”

她说得斩钉截铁,断然不相信魏知言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我虽不是真的魏知言,在窗外听了也不禁有些动容,心想魏知言得妻如此,当真是夫复何求。

周芷儿说完,秋儿便道:“可是,此事是郎东家亲自抓获。况且郎家少奶奶也并未否认,若真无此事,她……她又岂会搭上自己的名节与性命,来诬陷大少爷?”

“所以我才说此事不对,”周芷儿冷静地道,“你还记得吗,魏家刚搬来此地时,因为我与知言婚后无子,爹曾有过提议让知言纳了你,替魏家绵延香火,却被知言拒绝。”

秋儿听了这话似乎有些不自在,讷讷了半晌才道:“我不过是个丫鬟,长得又不好看,大少爷看不上我,原是应当的。”

“此事原本是要提上日程的,却被知言断然拒绝,直到后来我们有了修书,这事才作罢。既然如此,他何必去招惹岫红那守寡之人?况且我刚生产不久,修书也才满月,他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周芷儿说得振振有词,我在窗外听了也深觉有理,这叫秋儿的丫鬟我只见过两次,便觉得她容貌清秀,虽不是倾国倾城的姿色,却也不比岫红差。魏知言拒绝将她纳入房中,一方面大概是因为不好美色,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与周芷儿伉俪情深。既然如此,他又怎会在妻子刚生产之际去招惹有夫之妇?

“你听了这番话,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死得有点冤?”卜鹰在窗外瞥了我一眼,“既然这样我们就来看看,你到底为什么会死得不明不白。”

“啊?”我愣了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我就是“魏知言”,原来卜鹰带来我来这里,就是要让我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听周芷儿的语气,坚决不相信魏知言会做出这种事,所以接下来应该会去追查魏知言的死因真相。若按周芷儿的说法,这魏知言还真是死得不明不白。首先,他为何会出现在郎家岫红的床上?其次,岫红为何会豁出自己的名节,拼上一条命也要诬陷他?

“不行,此事我一定要问个清楚,不能让知言死得不清不楚!走,秋儿,跟我一块去找爹。”周芷儿在房中道,随即便听见她在里面穿衣的声音。不多久,她就在秋儿的陪伴下走出房来,朝着厅堂行去。

我目送着她从我面前走过,对我也是视若无睹,忍不住也跟在她后面行去。而就在我动脚没多久,墙壁转角处忽然也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一个人躲在那面墙后,我一惊,对着卜鹰道:“那边有人。”

“哪有什么人。”就在我停步的当口,周芷儿已经走远,卜鹰急忙拉着我猛走几步,嘴里道,“你自己就是鬼,就别疑神疑鬼了好吗?”

我狐疑地往那边看了一眼,跟着卜鹰一块到了魏家的厅堂前,还未进去便听见魏如涛在里面大发脾气,厉声喝问是谁把东西拿走了,似乎是不见了什么,这时见周芷儿走入,急忙道:“你怎么不在床上多躺躺,到这里来做什么?”

“爹,你不见了什么?”周芷儿问他。

魏如涛嘴唇动了动,似乎不想跟她说这事,不过在周芷儿的眼神下,还是道:“那块牌子,不见了。”

“是知言戴的那块?你……你将那牌子留下了?”魏如涛从我脖子上摘走那块牌子时,她已经昏厥,所以并不知道这事,这时听到魏知言有遗物留下,急忙追着问道。

“不错。”魏如涛神情焦灼,我看得有些诧异,心道莫非这牌子比魏知言还重要,否则怎会魏知言刚死,他就急着追问这块黑黝黝的牌子。还有,我一直不明白的是,这牌子明明是在罗联镇时阮郎给我的,为什么却会变成魏家的东西?

“你不明白这牌子为何会变成魏家之物?”卜鹰似乎又看透了我的心思,我忍不住有些怀疑,他是不是跟我肚子里的蛔虫有什么勾结。卜鹰不待我开口,又道,“你想想,现在是民国五年,魏家的这块牌子不见了,而你拿到这块牌子,是在民国二十五年……”

我顿时明白过来,同时有些恍然大悟:“你是说,这块牌子在民国五年不见了,经过二十年的辗转后到了我的手上。我之所以会有这一场莫名其妙的经历,也是因为这块牌子?可是,为何魏家会有个跟我名字一样的长孙,这……这也太巧了吧?”

“你就姑且认为是凑巧吧。”卜鹰随口道。

“那……这牌子上面不会有魏知言的冤魂吧,我戴着它,刚好又经过了松下镇,所以它带着我重温了当年的那一幕?”我心中有些发毛,“这关我什么事啊,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沉塘,冤不冤啊!”

卜鹰擦了擦我喷到他脸上的唾沫,不耐烦地道:“早跟你说了,做个好梦做个好梦,你还不明白这是在梦里吗?”

我想起他确实在我昏厥前说过这句话,原来这一切都是在梦里,顿时心中一轻,再度兴起一个念头——要不要把他的鼻子打扁,把这个梦变成好梦?

这时周芷儿问过了魏如涛,得知他当晚是将牌子随手放在了这厅堂之中,后来因为精神不济一时忘了将它拿走,再来找时牌子便不见了。这牌子不过单指大小,若是真被人拿走了,随便藏在何处连搜都没地方搜。

魏如涛和周芷儿苦口婆心,一直在说这牌子不值钱,只是它是魏家祖传之物,所以不容有失。若是谁瞧见了,只需将它交出来,非但不会受罚,还有奖励。若是谁刻意隐藏,一旦被发现就立刻逐出魏家,还要报告镇公所,承担吞匿主家财物的罪名。

费了好一通口水,魏家上下被连恐带吓,都是噤若寒蝉,却始终没有人承认拿走了牌子,魏如涛无奈,又想着或许自己当时精神恍惚,随手放在了别处也不一定,就暂且放过了这事,问周芷儿来这里做什么。

周芷儿将自己心中的疑虑说了,绝不信魏知言会和岫红私通,此事一定别有蹊跷。魏如涛已然被丧子之痛压得有些佝偻,此时低声道:“我也不信他会做出这等事,可是郎家捉奸在床,郎家少奶奶又一句话都不否认,此事哪里还有再说的余地?”

“所以我才觉得此事古怪,”周芷儿执着地道,“就算知言要和岫红私通,在哪里不好,为何偏偏去了郎家?岫红是守寡之人,郎家上下眼睛都盯着她看,即使知言真有此心,为何要将自己送到刀口之下?纵然我相信他坏,也绝不信他傻!”

魏如涛被她说得有些意动,斟酌了一下,道:“那你觉得,此事有什么不为人知之处?”

“首先要搞清楚,知言为何会去了郎家。他昨日不是在蒙馆中吗,昨日谁去过蒙馆,可曾看见大少爷出去?”周芷儿环视了厅中的下人帮佣一圈,问道。

“回少奶奶,我去过。”一个帮佣吞吞吐吐地答道。

“哦,周伯,那你可曾看见大少爷出去?他是自己出去的,还是有什么人绑走了他?”周芷儿忙追问道。

那叫周伯的帮佣踌躇了一下,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周芷儿见状,忙将语气放缓,柔声道:“你看见什么就只管说好了,无需顾忌什么。”

魏如涛也好言道:“不错,有什么事照实说来即可。”

周伯闻言却还是犹豫,过了半晌才鼓足勇气道:“大少爷,是自己去的郎家。”

周芷儿和魏如涛闻言同时一愣,魏如涛见周芷儿胸膛剧烈起伏,神色有些不对,便不待她开口,抢先一步问道:“你怎知他是自己去的郎家?”

周伯缩了缩头,见魏如涛和周芷儿并没有开口喝骂自己,这才壮着胆将昨日的事说了。原来魏知言教学的蒙馆屋顶有些漏水,刚好前几日有一个外乡的泥瓦匠经过这里,从蒙馆外经过时朝里面探头探脑看了半天。

魏知言见他探望蒙馆,便喝问他是什么人,后来得知他是泥瓦匠后,就请他昨日来修补屋顶,自己就在蒙馆中督促,周伯也在那里帮忙。

因为昨夜月色很好,所以魏知言就请匠人辛苦一些,趁夜就将屋顶补好,省得还要再费一日时间。蒙馆中总共有并排的两间屋子,其中一间大屋用作教学场所,另一间小屋则是魏知言平日休憩与批改蒙童习作的地方。

当时匠人在屋顶铺瓦,周伯就站在长梯上给他打下手,而魏知言则在小屋中看书,准备等匠人补好屋顶后再回家。那匠人做事细致,所以入夜颇深之后事情还未做完,周伯正帮着他递瓦,这时魏知言却忽然从小屋中走出,来到长梯下说道,他要去一趟郎家,让周伯帮衬着匠人将事做完后再回去。

“这话不但我听见了,屋顶的泥瓦匠也听见了。”周伯生怕魏如涛和周芷儿不信,连忙又道,“老爷与少奶奶若是不信,尽可以找那匠人来问问。”

我之前听周芷儿信誓旦旦地说魏知言绝不会与人私通,心里还真有些信了,只道这其中真有什么蹊跷,这时听周伯说魏知言是自己去的郎家,顿时讶然,这样一来,那私通之事还有什么可质疑的?

厅堂中的众人大概也都与我差不多的心思,已经认定私通之事是板上钉钉,只是脸上不敢露出什么表情来。魏如涛也是长叹一声,对周芷儿道:“此事看来已无疑问,错了便是错了,不用再为他找什么借口了。你好生将修书抚育成人,不要让他步他父亲的后尘,便是对得住他了。”

我本以为周芷儿此刻应该没什么话说了,谁知道她听了周伯的话后,却是两眼放光,我见她这幅模样,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件事——私通之事自然是越隐秘越好,若是魏知言真要去郎家私通岫红,又怎会特意将此事告诉周伯?

所以,他对周伯说的这番话,看似是将私通之事坐实了,实际上却是整件事最大的破绽!

第五节

周芷儿看样子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两眼放光,果然,只听她说道:“那匠人在哪里,马上叫人去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魏如涛只道她不信周伯的话,正要劝她,只听她又道:“爹,若是知言真要去郎家私通岫红,会告诉别人吗?”

魏如涛一愣,马上也反应了过来:“不错,他既然当着匠人的面说自己要去郎家,那么断然不可能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所以,他去郎家自然是有别的事。但是他为何会忽然要去郎家呢?”周芷儿语气亢奋,“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当时周伯站在长梯上,容易忽略蒙馆中的情形,但是那匠人却是居高望远,蒙馆中的一切都在他眼底,所以只要我们问问他,或许就能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魏如涛见她真的找出了此事的破绽,也是一连声对周伯道:“那匠人呢,还在镇上吗?快去找他来。”

周伯不敢怠慢,嘴里道:“在,就借宿在镇上的住店里,我这去请他来。”说着,朝魏如涛躬了躬身后,便飞快地跑出了厅堂。

魏如涛将厅堂中的其他人遣散了,只留下周芷儿与她的两个丫鬟。没多久周伯带着匠人回来了,我心中暗暗称奇,现在是半夜时分,这周伯居然还真能这么快将人找来,不由对卜鹰道:“怎么除了我们鬼之外,还有这么多半夜不睡觉的人,说找人马上就找来了?”

卜鹰似乎被噎了一下,过了半晌才道:“像你这种话多的,一般都是短命鬼。”

我正要驳斥他,这时周芷儿已经开始问那匠人,我便只好将话又咽了回去,倾耳去听他们的谈话。那匠人想必已经知道了魏知言的事,想开口请魏家人节哀,却又讷讷地不敢说。周芷儿顾不上与他寒暄,便开门见山地问他,当时是否在屋顶上看见了什么,为何魏知言会忽然说要去郎家。

那匠人歪着头想了想,答道:“我当时在屋顶上铺瓦,并没有看见什么,不过在揭瓦时,倒是看见廊下有个人从偏门走出去了。”

“就是说,当时曾有人去找过知言后又离开了?”周芷儿和魏如涛同时精神大振,“你看清楚了是什么人吗?”

“没看清,”那匠人摇头道,“我将瓦揭开时,那人刚好从瓦片下走过去,所以只看见一个背影。”

周芷儿闻言正有些失望,这时那匠人又补充道:“不过能看得出来,那人是个女的。”

“那你看清她穿的什么衣裳了吗?”周芷儿忙又问道。

“我眼拙,也分不清什么衣裳,不过粗粗一看,那人身上的衣裳样式倒是与少奶奶穿得很像。”

周芷儿虽然穿着朴素,不过衣料自然还是与下人帮佣们有所不同。去找魏知言的人是个女的,又与周芷儿打扮相似,想必是个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莫非是岫红亲自去蒙馆找的魏知言?

魏如涛等人都想到了这一点,顿时面面相觑,大概是想着若真是这样,岂不还是坐实了私通之事?

“不,若真是岫红,只能说明他们二人之间并无私情!”周芷儿看了一眼魏如涛脸上表情,语气不容置疑,“就像知言若真要去郎家私通岫红,就不会告诉周伯一样,若两人真有私情,岫红也绝不会亲自去蒙馆找知言。”

“可是现在岫红已死,当时去蒙馆找知言的究竟是谁,已然不可知。”魏如涛有些扼腕,“唉,当时若是匠人师傅早一步揭开瓦片,便能看见那人是谁了。”

那匠人闻言忙道:“是,是我不好。”

“阴差阳错罢了,哪能怪你。”魏如涛叹息道,又转向周芷儿,征询道,“既然不知道去蒙馆找知言的是谁,那眼下还有什么办法能证明知言的清白?”

“既然知道了有人曾去蒙馆找过他,那就去蒙馆看看。”周芷儿道,“或许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魏如涛得知魏知言有可能是清白的,自然也有些急不可耐,也不顾夜深,立即就吩咐周伯打起灯笼,连夜就赶往蒙馆去了,不过秋儿却忽然声称有些腹痛,没有跟去。

周芷儿闻言,便吩咐另一个丫鬟道:“既然秋儿腹痛,叶儿,你就跟我一道去吧。”

那叫叶儿的丫鬟急忙应了,一行人便打起灯笼出了门,往蒙馆行去。不过不知怎的,魏家主仆一行都出门了,那名匠人却没有跟着他们出门,而是留在了厅堂中。一般而言,外来客在主人出门前都会先行告辞,怎的这匠人却留在了魏家,不过魏家人心急事情的真相,并没有注意到这事,便急匆匆地出门了。

我心中奇怪,便多看了那匠人一眼,这时卜鹰过来拉我,我就与他一道跟在魏如涛等人后面出去了。出了门,只有几只鸣虫在吟唱月色,时停时歇,似乎在等待什么人的唱和,却得不到回应。虽然夜深人静,不过不知怎的,我却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人在悄悄地跟着。

联想到在周芷儿房外时也有这种感觉,我顿时有些毛骨悚然,心想除了我和卜鹰这两个孤魂野鬼之外,不会还有什么鬼在暗中偷窥这事吧?

蒙馆离魏家倒不太远,一行人在石板路上辗转了几次,很快就到了地方。周伯将蒙馆的大门推开后,我便借着月色,将整个蒙馆的情形看了个大概。这是一个小院落,从大门处走进来便是一个院子,院子尽头是两间并排的屋子。屋子前有走廊,走廊的一头有一扇小小的偏门通往院外,来找魏知言的那女子大概就是从这扇偏门出去的。

周芷儿进了蒙馆后,便在院子里四处看了看,然后就跟着周伯进了魏知言平素休息的那间小屋。小屋里异常简陋,只有一桌一椅一床,桌上放着几本书,无非是蒙馆中教的《千字文》、《三字经》等,此外别无他物,自然更是看不出曾有什么人来过。

魏如涛见到爱子遗物,大概是心有感触,在周芷儿四处转看时,便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幼学琼林》,他想到自己老来丧子,一边手在树上摩挲着,一边老泪纵横。过了一会儿,他擦了擦泪眼,或许是想看看魏知言是否在书上做了批注,便将书翻开了,不料刚一将书翻开,便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他伸手将纸条拿出,纸条上字迹清秀,似是女子手笔,我就站在他身后,顿时就将纸上的字看了个一清二楚。这纸上写的是:“知言,我或许会在郎家喝醉,烦请你到郎家后门来接我回家可好?”

我倏然一惊,原来真是有人叫魏知言去郎家,所以他才会出现在郎家后门。而那个来找魏知言的女子,原来是来给他送纸条的。既然这纸上说的是“接我回家”,那么此人自然不可能是郎家的人,那么,谁会对魏知言说这样的话呢?

我忍不住看向了周芷儿,魏如涛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禁手一抖,颤声道:“叫知言去郎家的人,是你!”

周芷儿正在屋内四处探看,此时闻言回头,诧异道:“什么?”

魏如涛将手上纸条握得死死的:“怪不得那匠人说,那女子所穿衣裳样式与你很像,原来叫知言去郎家后门,害得他最后送命的人,就是你!”

“你……你说什么?”周芷儿大惊,“你疯了吗爹,怎么会是我?”

“昨日入夜时分,你曾出去过,正是这个时候,蒙馆里来了个女子,知言见过她后就去了郎家。这张纸条分明是你写的,你还说不是你!”魏如涛急怒攻心,一下有些目眩,一个踉跄靠在了桌沿,周伯见状急忙过来扶住了他。

周芷儿的丫鬟叶儿也是目瞪口呆,叫道:“老爷,一定是搞错了,怎么可能是少奶奶害死了少爷,这……这……”

她一下急得说不出话来,似乎想到了什么骇人的事,整个人都受到了惊吓,倒是周芷儿这时冷静了下来,嘴里道:“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如果入夜时分来的那人是我,只要和知言说一声就好了,何必还要再写一张条子?”

我闻言也有些点头,她说得不错,既然需要用条子来传信,那就说明传条子的那人不方便过来。如果昨日来蒙馆找魏知言的人真是周芷儿,那她根本不用留下这张条子。

周芷儿说着,朝着魏如涛走了过去,将他手上纸条接过,语气便有些凌厉起来:“如果真有人假冒我的名义送来这张纸条,那知言之死就必定另有……”

她说着一边眼角扫向了纸上,不料看完纸上的字后,后面的“蹊跷”两个字却是再也说不出来,而是手一抖,整个人似乎都有些懵了,看了看魏如涛,又看了看叶儿,一脸的惊吓。

叶儿见状不禁也吓了一跳,怯怯地问道:“少奶奶,你怎么了?”

周芷儿惊吓过后,随即又是一脸的茫然,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这纸上,确实是我的字……”

魏如涛闻言大怒:“你承认是你害死了知言!”

“我只是说这纸上的字确实是我的字迹,但这条子绝不是我送来的!”周芷儿急忙分辩道,“至于为何这纸上为何会是我的字,我……我也不清楚……”

魏如涛狐疑道:“那你可看仔细了,这纸上的字确实是你的手笔,还是有人冒充你的字迹?”

周芷儿深吸了一口气,又看了一眼手上的纸条,咬牙道:“确实是我的手笔,可是,我不记得几时曾写过这样的条子了。”

魏如涛盯着她道:“你没写过这样的条子,但这纸上的字却是你的,这世上竟有这样荒唐的事?你昨日入夜时分曾出过门,去了哪里?”

周芷儿张嘴要答,却没有说出话来,而是看着叶儿愣了愣,喃喃地道:“我……我不能说。”她说着,大声道:“我昨日入夜时分确实出去了,但却不是来蒙馆。爹,知言是你的儿子,可也是我的丈夫,怎么你竟认为我会害他!”

魏如涛在发现这张纸条后,似乎一下衰老了许多,慢慢地道:“当年你父亲与我在一些事上意见相左,他反对袁世凯称帝,希望我们都参与到讨袁战争中去,可是我却因为当时时局太乱,不知事态究竟会走向何方,所以持观望态度,于是他愤而离开,独自参加到了讨袁战争中去,后来死在了战场上,莫非,你就是因此怪罪魏家?”

第六节

当年袁世凯称帝行复辟事,举国上下都义愤填膺,口诛笔伐不断,后来各地都相继宣布独立,发动护国战争讨袁,最终迫使袁世凯取消帝制。这事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魏家和周芷儿的父亲居然也能参与到如此大事中去,不禁对魏如涛有些刮目相看。周芷儿的父亲与魏如涛在这事上有分歧,最终死在了战场上,若说周芷儿因此怀恨魏家,倒也说得过去。

周芷儿听了魏如涛的话,惊道:“观望此事发展而暂不插手,是大家一致的意见,我又怎么怪得到魏家的头上?”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你父亲惨死,你心中有些芥蒂也未可知。既然你自己也承认纸上的字迹是你的手笔。这样,你说出昨日入夜时分去了哪里,有何人作证,我便亲自向你赔罪,从此再也不提这事,你看如何?”魏如涛心神有些乱,却还是尽量说得心平气和。

“我……我不能说。”周芷儿还是喃喃地道,魏如涛见状忍不住有些焦躁,这时叶儿也踌躇了一下,将牙一咬,劝她道:“少奶奶,要不你就说吧,不然怎么向老爷解释。”

周芷儿也急得满头大汗,只是一直说自己没有来过蒙馆,却不肯说出自己那时去了哪里,魏如涛见状越发怀疑,长叹一声道:“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你。只是这事再追查下去不过是惹人笑话,就到此为止吧,你我心中各自有数便可。”

所谓的心中有数,自然就是认定了这张纸条是周芷儿送来的。周芷儿听得脸色一白,眼角的泪珠怎么也忍不住,颤声道:“爹是认定知言是因我而死了?”

魏如涛没有答话,而是径直返身走回了屋子。周伯见状踌躇了一下,看了看周芷儿,也轻叹了一声,跟着魏如涛出去了。灯笼在他手里,他这一出去,屋子里顿时便暗黑了起来。叶儿想必是有些怕黑,情不自禁地道:“少奶奶,我……我们也回去吧。”

周芷儿没有应她,而是返身追出了屋子,嘴里叫道:“爹!”

魏如涛没有回身,而是径直从长廊上走过,准备从长廊尽头的偏门出去,一架长梯就靠在偏门旁的屋檐上,大概是昨日那匠人补好了瓦片,从这里下来的。周芷儿追到魏知言身后,似乎注意到了这架长梯,忽然停下步来,叫道:“周伯!”

周伯急忙应了一声:“是,少奶奶。”

“昨日知言来和你说要去郎家时,那匠人是在哪处屋顶修补?”周芷儿问他。魏如涛在前面听她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也停下步来,诧异地望着她,又看了看周伯。

周伯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思忖了一下,然后指着头顶道:“差不错就是在走廊这处吧。”

“是在靠近偏门这里的屋顶吗?”周芷儿追问道。

周伯点了点头。

“那他当时在屋顶上,是什么姿势?”

她忽然一连串问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听得也是一脸的不解,问卜鹰:“你知道她在问什么吗?”

“多看,少说话。”卜鹰严肃地道,“今夜的目的,就是要让你看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我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已然有些疑心,不过却没说什么。周伯听了周芷儿的发问,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便背对偏门蹲了下来做了个示范。周芷儿问他:“你确定他当时在屋顶上,就是在这个位置用的这个姿势?”

周伯肯定地点了点头。周芷儿似乎一下兴奋了起来,叫道:“爹,那个匠人在撒谎!”

魏如涛一惊:“此话怎讲?”

周芷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灯笼从周伯手中接了过来,对周伯道:“周伯,请你现在爬上屋顶,用那匠人当时的姿势,从屋顶上揭开瓦片。”

周伯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周芷儿见他不动,又催促道:“快去,小心一些。”

魏如涛这时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周伯见他没有出声,只好照周芷儿所说的,扶着长梯爬到了屋顶上,叶儿在一旁帮他扶着梯子。周芷儿在周伯爬梯子的时候,径直走回了小屋门口,等周伯爬上屋顶后,问他一声:“周伯,你好了吗?”

周伯在屋顶上揭开一片瓦,应声道:“好了,少奶奶。”

周芷儿道:“好,现在你仔细看,我从门口这边走过去,你能不能看清我的脸。”说着,便提着灯笼从门口慢慢地往偏门方向走。没走几步,便听周伯惊道:“看清了,少奶奶,我看清了你的脸!”

我顿时一惊,马上就知道了为何周芷儿会说那匠人在撒谎,如果那匠人当时是在周伯现在这个位置附近,揭开瓦片后,如果有人从魏知言的小屋中走出来,他一定能看清对方的脸,可是那匠人在回答周芷儿的问话时,却说自己只看到了一个背影。

事实上,以他这个姿势,要么是看清了对方从小屋门口走过来,要么就是对方已经从他的位置下走过去了,根本看不见背影!

魏如涛自然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脸上有些变色,道:“既然在这个位置能看清从小屋中走出的人,为何那匠人却说自己只看见了一个背影?”

“为何?”周芷儿冷笑道,“自然是心中有鬼!”

这时周伯从屋顶上慢慢爬下,接声道:“难道这纸条其实是那匠人送来的?可是我一直在场,并未看见他将纸条递给大少爷啊。”

“纸条自然不是他递的,他只是隐瞒了送纸条的人是谁。”周芷儿看了叶儿一眼,叶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讷讷地道:“少奶奶,怎……怎么了?”

“我记得我们出门时,秋儿说她忽然腹痛,”周芷儿缓缓地道,“而刚才我们出门时,那个匠人并没有告辞。这么晚了,他还留在魏家做什么?”

叶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道:“少奶奶是说,秋儿……”

“我记得往日里,我不穿或者少穿的衣服有时会拿给你和秋儿,那匠人也说,来蒙馆的那女的身上衣服样式与我很像。”

“而且秋儿是你的丫鬟,出入你房中无阻,”魏如涛终于有些相信来蒙馆的不是周芷儿,也开口道,“若你真写了这么一张纸条,她要拿到也很方便。”

“不错。”周芷儿紧咬着下唇道,“虽然我实在不记得几时写过这样的一张纸条,可是若我真的写过,那么秋儿就是最有可能拿到这张纸条的人。”

“可是,她为何要这么做呢?”魏如涛顿足道,“我魏家从来不曾苛待下人,她……她为何如此歹毒!”

“你忘了吗,当初我与知言婚后无子,我们曾提议过让知言将她收为偏房,却被知言断然拒绝。”

“是有此事,当初知言拒绝纳她,她觉得无颜再待在魏家,还曾离开过一段时间,只是后来不是又自己回来了吗。难道说,她就是因为此事而怀恨在心?”

“我想也只能是这样。”周芷儿苦笑道,“当初我们都觉得她人好,所以要替知言纳妾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没想到竟会埋下这样的祸根。”

她笑得极其苦涩,我心中暗忖,她对魏知言用情如此之深,却要亲自张罗着给他纳妾,心中的苦楚想必是多少泪也填不满的,好在魏知言断然拒绝了,谁知竟会酿成今日的祸事。这秋儿看着清秀可人,谁知竟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因为这样的一件事就怀恨在心。

只是让人不解的是,周芷儿一直强调说自己并没有写过那样一张纸条,那为何纸条上的字却实实在在是她的字迹呢?

这事在场的人自然都想不通,魏知言道:“既然秋儿有嫌疑,那便回去问问她即可,若真是她因为那件事而怀恨在心,我魏家也断然容不下她。”

说着,又将语气放缓,“刚才爹一时急怒,口不择言冤枉了你,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周芷儿屈身朝他行了一礼:“芷儿不敢,爹也是关心则乱,芷儿哪里敢怪你。”

魏知言喟然点头,道:“我们回去问问秋儿去吧。”

说着便率先转身,将偏门打开走出去了,周芷儿和周伯等人急忙跟在他后面,一行人又回转了魏家。我和卜鹰走在最后,前面走出去的人却没有将门关上,我走出去后,忽然转过身来对身后的卜鹰道:“刚才走在最后的人并没有关门,倒好像知道后面还有人要走似的,你觉得该作何解释?”

卜鹰一怔,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过来半晌才严肃地道:“我觉得这里的民风很好,大家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嗯。”

说着,好像自己对这个解释很满意,径直越过我走到前面去了。我一怔,苦笑一声,只好朝着他追了过去。

一行人回到魏家的时候,周芷儿问了家人那匠人走了没有,秋儿又在哪里。家人答道秋儿领着那匠人进后院了,周芷儿和魏如涛互相看了一眼,周芷儿道:“她领着匠人去后院做什么?”

那家人道:“那匠人说,从后院出去离他住的店近,所以秋儿就领着他去了。”

我心中嘀咕,那匠人明明看见了秋儿却刻意隐瞒不说,而秋儿此刻又领着他去了后院,莫非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拉扯不清的关系?

魏如涛有些心急,当下就要叫人去找秋儿问个明白,周芷儿拦住了他,只说要自己去找她,让叶儿跟着一块去。魏如涛听了,大概也不想将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所以也带着周伯和她一块去了。只是不知怎的,叶儿似乎有些不想去的样子,动了动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最后还是跟着去了。

我瞥了她一眼,这才和卜鹰跟在他们后面穿过后院,先去了秋儿的房间,没发现她,便又去了后门处。还没靠近后门,便听见有人在说话,说话的人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是这夜深人静,还是听得很明显。

叶儿听见这声音,张嘴便想喊,却被周芷儿拉住了,周芷儿随即又示意魏如涛等人不要出声,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后门,去听门后的两个人在说什么。我也跟着他们竖起了耳朵,只听秋儿在门外急声道:“真的,我只有这些了,我……我求你了,你放过我吧!”

“你要明白,若是我将你去过蒙馆的事告诉魏老爷和少奶奶,他们知道是你害死了魏少爷,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那匠人恶狠狠地说道,语气全然不似之前的谦卑,“魏家少爷一条人命,我只管你要这些钱,你还推三阻四,你是看不起魏少爷还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不敢去说给魏家人听?”

第七节

我和魏家一行人在墙后听得都是恍然大悟,原来那匠人并不是和秋儿有什么关系,而是想以此胁迫秋儿勒索钱财。秋儿被他吓得瑟瑟发抖,大概那匠人勒索的数目颇大,秋儿无力承担,所以苦苦哀求他放过自己,怎奈那匠人只是咬定了不肯松口,秋儿被逼无奈,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周芷儿听他欺凌秋儿,忍不住怒气勃发,叶儿察言观色,抢先一步走到门后去,斥声道:“这事少奶奶已经知道了,你还不快滚!”

那匠人见叶儿忽然出现,吓了一跳,随即又看见周芷儿和魏如涛出现,急忙指着秋儿道:“魏老爷,我……我想起来了,当时去蒙馆的那女子就是她,魏少爷就是被她害死的!”

周伯见他如此无耻,忍不住呵斥道:“你再不走,我就叫人来拿你去镇公所,告你敲诈勒索之罪。”

那匠人脑袋一缩,一脸的悻悻之色,却是不敢再说什么,虽然没要到钱,但是瞧着秋儿的神色却满是幸灾乐祸,又多瞥了她两眼才走。秋儿见周芷儿和魏如涛忽然出现,已是面无人色,一张脸白得厉害,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魏如涛见状,痛心疾首地顿足道:“原来真是你,我魏家何曾亏待了你,你要如此狠毒!”

秋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老爷,少奶奶,那纸条确实是我送去的,我……我对不住大少爷,对不住魏家,我……我……”

她一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周芷儿死死咬着下唇,从牙缝里逼出一句话来:“自从你来魏家,我便待你如姐妹,就因为当初知言拒绝纳你做偏房,你就要如此对他吗?”

秋儿没有说话,只是在地上连连磕头,周芷儿兴许真是被秋儿伤到了,两串泪珠迅速从眼角爬到了鼻翼处,声音里充满了愤恨:“当日知言将你拒绝后,你觉得无颜留在魏家,愤而离去,我还特意写信召你回来,只是信还未发出你便自己回来了,我那时还道你已经放下了心结,谁知你回来竟然就是为了伺机报复魏家。”

她说着,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可是你想没想过我?我与知言相知相守,只是因为一时没有孩子,所以便不得不接受他纳妾,还要亲自为他操持,谁又知道我心中的苦?知言拒绝了你,我心中是高兴的。可是后来看你失望离开魏家,又觉得对不住你。那封给你的信中,我本打算告诉你,只要你回到魏家我便会劝知言接受你。只是后来你自己回来了,我囿于自私,便没有再提这事,谁知竟会酿成这样的苦果。”

秋儿听到她的话抬起头来,怔怔地道:“少奶奶原本准备劝少爷……”

周芷儿点了点头。秋儿又在地上磕了个头,哽咽道:“少奶奶对秋儿的好,秋儿没齿难忘。”

“所以你就害死了我的丈夫吗!”若是眼神能伤人,此时秋儿早已被周芷儿的眼神万箭穿心。

魏如涛和周伯见秋儿都承认了,魏如涛将手握得死死的,咬牙道:“既然你都承认了,那张纸条又是哪里来的,为何芷儿没有写过,你手上却有这样一张纸条?”

秋儿看看魏如涛,又看看周芷儿,吃吃地道:“少奶奶没有写过这样的纸条?”

“我不记得了,这纸上的字迹确实是我的,但是我毫无印象自己曾写过这样的纸条,又什么时候让知言去郎家后门接我。这纸条你在哪里找到的?”周芷儿强自平息了心中情绪,问道。

“这……这是昨日我在我房中找到的。”秋儿似乎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忙将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昨日入夜时分少奶奶出门不久,我便在房中找到了这张纸条,以为少奶奶去了郎家,让我将这张纸条交给少爷,所以便急忙赶往了蒙馆。怎么……这纸条不是少奶奶写的?”

她明明已经承认了自己对不住魏家,却又忽然说出这番话来,所有人听得都是目瞪口呆,魏如涛怒道:“你还敢信口雌黄!”

“我所说句句属实,那纸条上是少奶奶的笔迹,若不是少奶奶所书,我怎么会有这张纸条?”秋儿急忙为自己分辩。这也是所有人都不明白的地方,那张周芷儿没写过却分明就是她手笔的纸条,到底是哪来的。

事情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然后又一起看向了周芷儿,心中刚刚熄灭的对她的怀疑又死灰复燃,如果秋儿所说属实,那么真相就只能是周芷儿在撒谎了。

“既然你以为纸条真是少奶奶留下的,那你将它送去蒙馆不过是尽本分,哪来的对不起魏家之说?”周伯见事情又饶了回去,魏如涛和周芷儿的脸色都不好看,急忙开口道。

“我……”秋儿一时语塞,看了看周芷儿,又低下了头,讷讷地道,“少爷因为这张纸条送命,纸条又是我送去的,我得知这事后心中害怕,所以不敢说纸条是我送去的,况……况且纸条是……是……”

“况且纸条是我写的,你觉得这事或许和我有关,又想着替我隐瞒?”周芷儿冰雪聪明,见秋儿看着自己,一下便猜出了其中关窍。秋儿看了看魏如涛,怯怯地点了点头。

周芷儿苦笑一声:“所以,现在疑点又全部回到我身上了是吗?”

“少奶奶与少爷的恩爱,我们都看在眼里,我绝不相信少奶奶会害少爷。”秋儿忙道。

“不错,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叶儿也喃喃地道,只是不知怎的,神情却极为惶恐。周芷儿听见叶儿说话,忽然又问秋儿道:“这张纸条是从你房中拿的,而不是从我房中拿的?”

秋儿点了点头:“当时我进房后,就看见这纸条在我床上,我以为是少奶奶放的……”

周芷儿闻言深吸了一口气,转向了叶儿:“叶儿,你与秋儿共用一间房,可曾看见这张纸条是谁放的吗?”

话没说完,叶儿就噗通一声也跪倒在地,整个人抖如筛糠,嘴唇蠕动:“纸条……是我放在秋儿床上的。”

所有人又都一惊,放纸条的人怎么又变成叶儿了,难怪自从发现纸条后,叶儿的神色就很不对,可是叶儿又哪里来的这张纸条?秋儿也睁大了眼看着她,叶儿顶着所有人质询的目光,张了张嘴,道:“纸条确实是少奶奶写的,只是,却不是少奶奶给我的。”

“我几时写过这样的纸条,为何我自己全然不记得?”周芷儿追问道,“又是谁让你放到秋儿床上的?”

“没有人让我这么做,是我自己放的。”叶儿紧张地绞着手,吞了口口水,“我并不知道秋儿会拿着它去蒙馆给大少爷。”

“你是说,你只是随手将纸条放在秋儿床上?”众人目瞪口呆,周芷儿赶紧又道,“可是你哪来的这纸条?”

“少奶奶,你真的全忘了吗?”叶儿讷讷地道,“去年七夕时,你去郎家与郎家少奶奶一道乞巧,后来在郎家喝醉了,郎家的人送过来这张纸条,让少爷去郎家后门接你。”

“这纸条是去年的,而当时我喝醉了!”周芷儿失声叫道,“难怪我会毫无印象。可是既然是去年的纸条,为何却在昨日出现?”

叶儿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才鼓起勇气道:“那日,郎家的人过来找少爷时,少爷不在,这纸条是我接的。我接了纸条之后,因为要收拾衣裳,就回了趟房将衣裳放好,将纸条忘在了衣裳中,直接去告诉了少爷,后来一直就将这事忘在了脑后。”

她是魏家的丫鬟,有什么事自然只需和魏知言说一声,所以这张纸条就一直留在了她的衣物中。“昨日我重新整理衣裳,在几件衣服中发现了这纸条,就随手放在了秋儿的床上,然后抱着衣服出去透气。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少奶奶,都是我的错。”

她说着痛哭出声,整个人抖动得厉害,看起来确实是追悔莫及,可是我和在场的众人听了却都呆若木鸡,整件事居然都是由一系列的偶然造就的。周芷儿去年在郎家醉酒时写了那张纸条,叶儿偶然将它忘在了衣裳中,重新整理衣物时将它拿出,随手放在了秋儿的床上,而秋儿却以为这张纸条是周芷儿刚刚放的,所以拿着它去找了魏知言。

魏知言以为妻子又在郎家喝醉了,所以再度去了郎家后门,因此而被郎家的人捉奸在床,最后被沉塘而死。叶儿明显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却不敢说出来,因为这事无论怎么看,都是巧至颠毫,让人不敢置信。但是等她说出来后,却又无人可以反驳,因为这其中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置喙之处。

所以,在魏知言的死因上没有人有错,只是老天捉弄了他一下?我看了卜鹰一眼,卜鹰面无表情,我却忽然背上做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又闭上了。

在场的人都发着楞,场间气氛一时有些诡异,似乎众人都察觉到了冥冥中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这里看,有些不敢作声。过了一会儿,周芷儿才喃喃地道:“不对,事情还是不对。”

“哪里不对?”周伯颤巍巍地道,情不自禁往四周看了看。

“不对!”周芷儿忽然又大声道,“就算知言看了这张纸条去了郎家后门,可是他为何会出现在岫红的床上?”

不错,这张纸条只是叫他去郎家后门接人,按理说,他见到了岫红后就会知道事情出了差错,正常的话应该折返回魏家,可是最后郎家人却将他捉奸在床,这中间必然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由。

“不要说什么知言去了之后,将错就错和岫红勾搭上了,我不信!”周芷儿激动地道,“这其中一定还有蹊跷,就算纸条的事是一连串的巧合,难道此事也会是巧合不成?”

如果这事还能是巧合,那这真的是见鬼了。我心中暗道。可是不知怎的,却隐隐有一种预感,觉得到最后,魏知言之所以会出现在岫红床上的缘由,还是会让人大吃一惊。

“既然知言不是主动去的郎家,那此事必须告知郎家。”魏如涛也觉得此事之匪夷,已经让人瞠目,所以在得知魏知言并不是主动去的郎家后,竟是惶恐多于欣慰。

“走,去郎家!”周芷儿咬牙道,“我一定要将此事问个水落石出!”

第八节

魏如涛等人互看一眼,也没人提出三更半夜的去郎家是否合适,众人也不回前院,而是直接就从后院去了郎家。石板路虽然曲折,但是比起这件事来却是相形见绌,一行人在夜色中走了一会儿工夫才到郎家。周伯上前砰砰砰地打门,夜色在他的拍打下荡漾着,周围的黑暗如潮水般起了一丝波动。

郎家的人被惊醒,有人在门内高喊一声:“谁啊?”接着便踢踢踏踏地过来开了门。

门开了,魏家的人一拥而入,开门那人吓了一跳,等看清了进来的谁后,惊道:“魏老爷,你……你们要做什么?!”

这人正是当时一直在郎东家身后说话那人,也是自称瞧见岫红将魏知言从后门放入的人,他见魏家人明火执仗,还以为是他们不忿魏知言被郎家沉塘,趁夜来袭,急忙大叫一声:“东家!魏家人来报复了!”

郎家的人闻言,纷纷穿了衣服赶了出来,郎东家也急匆匆地从内院走出,见魏家只来了几个老弱妇孺,不由一怔,朝魏如涛拱手道:“魏老爷半夜到我郎家来,不知意欲何为?”

魏如涛也朝他拱手还礼:“深夜打扰郎东家了,魏家并非是来报复的,只是犬子与令媳之间的事或许还有蹊跷,所以魏谋人想来问个明白。”

“昨夜的事是我们捉奸在床,还能有什么蹊跷?”开门那人看清了进来的几个人,自忖自己若是要上人家去找麻烦,也绝不会叫这样的几个人,所以语气倒也没那么冲了。

“当时,就是你亲眼看见岫红将知言从后门放入,又领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周芷儿冷眼看着那人,问道。

“不错!”那人在周芷儿的凛冽目光下并不示弱,昂首道,“我是郎家的护院,半夜巡视后院的时候发现了此事,当时没有声张,只是悄悄去告诉了东家。魏家若是因此迁怒我,我也不怕。”

“没有谁要迁怒你。”魏如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对郎东家道,“但是此事并不是你们想的那般。”

“哦,人都在床上抓到了,还不是那般,那倒是哪般?”郎东家请教道,“请魏老爷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让我们郎家开开眼。”

魏如涛没有理会他的冷言冷语,而是将纸条之事说了,听得郎家人也渐渐张大了嘴,郎东家还有些不敢置信,狐疑道:“此事竟然能巧合到如此地步,不会是你们魏家人编造出来的吧?”

魏家这边的人还未说话,方才说话那人就先打了个寒颤,道:“东……东家,他们说的,可能是真的……”

大家都转过头去看他,那人心虚地往四处看了看,似乎也觉得这事被冥冥中的什么力量操控,忍不住有些哆嗦:“当时那张纸条就是我送去魏家的,我记得当时确实没有将纸条交给魏少爷,而是交给了一个丫鬟。”

“对对对,当时送纸条去的人,就是你!”叶儿也急忙叫了起来,“当时你也喝了酒,一嘴的酒气,我本想叫你等等少爷,你却径直把纸条塞给了我,转身便走。”

那人有些尴尬,道:“当时我与家中几个帮佣正在饮酒,少奶奶却忽然叫我去后院,我去了之后,就看见她正与魏家少奶奶一道在院中乞巧,两人似乎都喝了些酒。少奶奶将一张纸条交给我,嘱咐我送去魏家给魏少爷。我不识字,所以接了纸条也没看上面写了什么,就去了魏家。结果到了魏家,接待我的并不是魏少爷,我因为是喝了半途的酒出来,所以急着回去接着喝,便将纸条给了她,自己就折身返回了。”

郎东家闻言,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所以,这事就是阴差阳错?”

“不!”周芷儿摇头道,“知言到郎家来是阴差阳错,但是岫红为何却将他引到自己房中去了?这事必定还有蹊跷。”

“若是这样。”郎东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魏少爷阴差阳错来到郎家后院,最后却出现在岫红房中,这其中还能有什么原因,左右不过是岫红将错就错,将他引到房中,最后又引诱了他。”

他说着,长叹一声,“我原以为在此事上魏少爷无可推卸,谁知其中竟还有这样的曲折。魏老爷,这事错在郎家,魏少爷已经去了,请罪的话说得再多也于事无补,你……若要我郎家作何赔偿,我绝无二话。”

周芷儿想必心中觉得魏知言不会被人引诱,但是为何最后魏知言却会出现在岫红床上,似乎也只能作此解释了。她其实可能早就想到了这个真相,却不愿相信,这时见郎东家说出来,脸上微微抽动着,显然心中痛苦已极。

郎魏两家都觉得事情似乎可以就此定性,魏知言固然是被岫红引诱,可也不能说是无辜,魏家自然也不可能要求郎家做什么补偿,所以魏家人也没什么话说,只是低声劝解了周芷儿几声,便要回转自己家中去。

就在这时,郎家那群人中忽然有个人说道:“不是的,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少奶奶并没有主动引诱魏家少爷!”

我往人群中瞧去,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年纪与秋儿叶儿差不多,似乎也是个丫鬟。郎东家见她忽然出声说话,忙道:“你知道什么,还不赶快说出来!”

他说着,又回过头来对魏如涛与周芷儿道:“这是跟在岫红身边的丫鬟,若是岫红有什么事,她是最有可能知道的。”

那丫鬟说着话,从人群中走出来一直到了周芷儿跟前,神色有些气愤,道:“魏家少奶奶,我家少奶奶和魏少爷的事明明就是你亲自撮合的,怎么到了如今,却把罪过全推到我家少奶奶头上?”

“你,你胡说!”周芷儿一下被她气得脸都红了,众人听了也都觉得荒唐,周芷儿怎么可能撺掇自己的丈夫去和别的女人私通?

郎东家以为她要说出什么真相,谁知她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这话就连他都不信,正要呵斥她,那丫鬟便又道:“我没有胡说!不久前,就是在今年乞巧节,你又来我们郎家与少奶奶一道乞巧。那天晚上,你明明跟我们少奶奶说了,会尽力撮合她和魏少爷。我们少奶奶正当青春年纪却要独守空房,心里自然是很苦的,所以知道这事后还很感激你。”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周芷儿怒极反笑,“你说我在撮合自己的丈夫和岫红?”

“就是因为此事出人意料,所以我们少奶奶一直对我说你心胸宽广,以后若是进入魏家,一定要事事以你为先。”那丫鬟仍是振振有词,一口咬定是周芷儿亲自撮合了魏知言和岫红,魏家的人听了无不气愤,叶儿和秋儿都怒声骂她为了替岫红脱罪,竟编造如此无耻的谎言,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她说得实在离谱,郎东家也听不下去,出声喝退了她,给魏如涛等人赔了不是,不料那丫鬟竟还是不肯罢休,躲在后面出声道:“这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魏家少奶奶说我冤枉她,只要找出这封信来,自然真相大白。”

听她语气,周芷儿不但亲自撮合了这事,居然还白纸黑字地写了一封信给岫红。郎东家一愣,问道:“那封信在哪?”

那丫鬟朝他屈身行了一礼,答道:“少奶奶收到这信后,怕人看到,一直将信藏在自己的妆匣之中。”

郎东家指着方才那人道:“你跟她一道去,将岫红的妆匣拿来。”

那人应了一声,和那丫鬟一道去了。在场的人都沉默着,脸上表情都有些诡异,就连周芷儿也没有出声,虽然那丫鬟说的话没什么人信,但是她敢如此信口开河,其中必然也有缘由,或许真有人假借周芷儿的名义给岫红写了一封信,信上表示可以劝说魏知言将她纳为偏房。

虽然是偏房,但比起在郎家年少守寡,对岫红而言无疑是更好的出路,所以魏知言出现在郎家后门时,岫红或许会以为是魏知言急不可耐,她心中又愿意,这才将他迎入自己房中。

可是,这封信会是谁写的呢?

我心中转过这个念头,目光在郎家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这人能够写出这样的内容,显然对岫红心里的想法一清二楚,知道岫红耐不住空闺的寂寞,所以才敢这么写,否则岫红看了信后闹将起来,此事立即就会败露。

而最了解岫红心里想法的,除了她身边的丫鬟之外,还会有谁?

魏知言和周芷儿经过一阵沉默之后,显然也都想到这里,脸上渐渐升起了怒色,却强自忍着没有发作出来。没多久,去拿妆匣的两个人都回来了,那丫鬟手里捧着一个深红色的匣子,匣子上画了一朵黑色的梅花,精致华贵,一看而知是大户人家女眷所用。

陪那丫鬟去的那人走到郎东家跟前,小声道:“是从少奶奶房中拿来的。”

郎东家点点头,示意那丫鬟将妆匣打开。那丫鬟打开妆匣后,在底层摸索了一下,随即便取出一封折成两半的信封来,朝着郎东家递了过去。不过郎东家却没有接,而是吩咐她:“先给魏老爷过目。”

魏如涛冷着脸将信接过来,盯着那丫鬟看了一会儿,他本以为那丫鬟会有些心虚,不料那丫鬟却理直气壮,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他冷哼一声,将信摊平后取出其中的信纸来,往上面扫了一眼。

仅此一眼,魏如涛就像被信上的字咬伤了似的,忽然手一抖,信纸从手上飘落,接着便整个人晃了晃,指着周芷儿道:“你……你……”

周伯急忙上前扶住了他,我见状大奇,不知他为何忽然如此失态。周芷儿也惊住了,叫道:“爹,你怎么了?”

说着快走两步,上前捡起了地上的那张信纸。我在她捡起信纸的瞬间,脑中忽然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那信上的字迹,不会真是周芷儿的吧?!

周芷儿看了一眼信纸,也是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我心中暗叹一声,果然如此。郎东家见魏家的这两个人看完信后都神情有异,也有些诧异,走过来从周芷儿手上接过了信纸,草草地扫了几眼,就大怒道:“真是你怂恿的岫红!”

话一出口,秋儿和叶儿都怒道:“你胡说!”

“这信上白纸黑字,魏家少奶奶,是你写的吗?”郎东家没有理会她们二人,而是逼视着周芷儿。

秋儿正想出口驳斥,周芷儿虚弱地朝她挥挥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嘴里道:“不错,这封信是我写的。”

第九节

秋儿和叶儿顿时惊得张大了嘴,郎东家见她认得干脆,反倒有些怀疑:“你与魏少爷伉俪情深,怎么会写这样一封信?”

“这封信虽然是我写的,但却不是给岫红的。”周芷儿已经面无人色,望着魏如涛道,“爹,这信是我的草稿,所以信上既无抬头也无落款。”

郎东家又往纸上瞥了一眼,道:“不错,信上这两样皆无。但也难说不是写信的人为了防止被人看出,所以故意省去的。”

“这本是我给秋儿的信,”周芷儿极力平息着心中的惊慌,“可是怎么……怎么竟到了岫红手上?”

她这么一说,我们都顿时想起她在魏家后门说的话,当时魏知言拒绝接纳秋儿,秋儿羞愤之下离开魏家,周芷儿深感对不住秋儿,所以写了一封信准备叫秋儿回来,信上说会劝魏知言接纳秋儿。后来信还没发出秋儿就自己回来了,所以周芷儿并未将这封信发出。

可是现在这封没有送出去的信,却到了岫红的手上。

“你可记得,这封信是谁送来的?”周芷儿转头去问岫红的丫鬟。

那丫鬟脖子一梗:“就是你亲自送来的!”

在场的人闻言都是脸色一冷,周芷儿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冲过去扬起手要打那丫鬟,却被她躲开。魏如涛冷喝一声:“你要做什么!”

周芷儿转身怒道:“这封信我自己都忘了放在何处,怎么会亲自送来给岫红,她这是明目张胆地诬陷我!”

魏如涛还未答话,那丫鬟便接声道:“是不是我信口开河,你自己心中清楚。就是在不久前的七夕,你带着针线笸箩来我们魏家与少奶奶一道乞巧,后来离去时没有将笸箩带走,我们少奶奶本还以为是你不小心落下了,后来打开一看,里面的几层碎布中就藏着这封信!”

“原来,我将信放在了针线笸箩中!”周芷儿被她的话惊呆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我……我早已将此事忘在脑后,谁知道,竟会将它带到了郎家!”

周芷儿给秋儿写了一封信,承诺让魏知言接纳她,但是并没有将信发出,后来随手将它放在了针线笸箩里,在七夕乞巧时带到了郎家,又凑巧将笸箩忘在了郎家。岫红翻看笸箩后发现了这封信,误以为这是周芷儿特意留下的,要替魏知言纳自己为偏房。所以,魏知言出现在郎家后门时,她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的,就将他引入了自己房中。

周芷儿去年七夕时写的那张纸条,在今年出了偏差到了魏知言手里,引他到了郎家后门;而今年七夕时她在郎家遗忘的那封信,又误导岫红将魏知言引到了自己房中。这一连串的事件,巧合到了令人惊悚的地步。

在场的人听了周芷儿的辩解,也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如果说这其中确实有人在谋划,那也只能是周芷儿串通了叶儿,因为纸条和信都是她亲手所书,而纸条又是叶儿翻出来的。但事实上,一直在追问真相的又是周芷儿,如果真是她的谋划,她此举又是所为何来?

魏如涛先前急怒之下,曾经怀疑过她,但此时事情太明显了,反而不大相信,只是楞了一会儿神,喃喃地道:“难道冥冥中真有什么力量,要让我魏家受这一劫?”

郎东家也发了好大一会儿楞,听见魏如涛的话后也接声道:“要说少奶奶要害魏少爷,我也是不信的,此事对她有何益处?但若要说此事真是阴差阳错,又着实让人背后发凉。”

此时月色已经偏西,月华如水般清凉,似乎有了实质,伸手便可以拨动。周芷儿抬头看着月亮,月光将她的脸照分外皎洁,她脸色奇异地盯着月亮看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去叫她,然后她就自己慢慢地从郎家院中走出去了。

叶儿和秋儿见她出去,急忙也跟了上去。魏如涛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朝郎东家拱了拱手,随即也带着周伯出去了。魏家的人一下都走了,只留下郎家的人在院中发着感慨,不断有人交头接耳,都说此事太过匪夷所思,让人不寒而栗。

我眼看着周芷儿走出去,心中竟然出奇地难受。七夕本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佳期,乞巧的本意也是女子祈求心灵手巧,祈盼姻缘美满,可是周芷儿的这两个七夕,却活生生地将自己的丈夫送上了死路。

虽然事情可能不是出自她的本意,但是最后的结果却已在眼前,她心中的悲哀可想而知。这整件事情深究起来,到底是谁的错呢?是因为她深爱丈夫却想着为他纳妾?还是因为她囿于私心最后没有将那封信发出?

如果鹊桥之上真的有一位仙人,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我也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却与我相顾无言。我轻叹了一声,心情沉重,问卜鹰道:“你千方百计拉着我看了这一幕,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只是一个从这里经过的巡城马,不管是和魏家还是郎家,都没有丝毫关系。”

卜鹰也奇怪地看着我,过了半晌才道:“你确定你跟此事没有关系吗?若是真的毫无瓜葛,为何魏家失踪的那枚铁牌会出现在你身上?”

“那只是一个朋友偶然送给我的。”

“偶然?”卜鹰微微一笑,“你就没想过,他为何会送一枚莫名其妙的牌子给你?”

我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这枚铁牌是阮郎特意给我的?你认识阮郎?”

“不认识。但是这枚铁牌本来就是要给你的,你只知道阮郎成为了小货郎,是要寻找他消失不见的爹,但你又知不知道他同时也在找你?”

“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他爹!”我越发诧异,“怎么听你这么一说,似乎阮郎在没见到我时,就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在没见到你之前也知道你。而且我还知道你来自文岭文家,二十年前,文家老太爷亲手从树上摘下了你——你,是一个从树上长出来的孩子!”

“你连这都知道!”我失声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阮郎又是什么人?”

“别急。”卜鹰注视着我,眼神深邃,“魏家的事还没有完,你想知道什么,安静地往下看,都会知道的。”

他忽然提起了我的身世,又提及了阮郎,我一直以为自己与阮郎的相遇只是偶然,谁知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他竟是一直在找我。可是既然如此,那他为何不对我说他在找我,而是一句话都不提,只是默默地将那枚牌子交给了我?

难道说他寻找我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转交这枚牌子?这枚黑乎乎的牌子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魏如涛如此重视它?现在看来,岂止是阮郎,就连卜鹰也是特地在这里等我的,可是我明明就是一个无关轻重的巡城马啊,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

还有,魏家的那个长孙名字与我一模一样,这又是为什么?

我想得真是一头雾水,心中的疑惑几乎要满溢出来,偏偏卜鹰却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样,脸上明摆写着一行字:“你不要问我,问我也不会说的!”

我失神地苦笑一声,想着自己打不过对面这厮,只得强自按捺住自己,一言不发地转头就走,卜鹰也跟在我后面。我们跟在魏家一行人后面回到了魏家,到了魏家时,走在最后的周伯仍然没有将门关上,似乎知道后面还会有人进来。

我瞥了卜鹰一眼,已经懒得问他,卜鹰也不以为意,返身走进魏家后,还主动将门关上了。

一行人回到魏家,都是相顾无言,周芷儿在厅堂中站一会儿,就和魏如涛说了一声,返回自己房中去了。秋儿和叶儿本想跟着她去,周芷儿却回过头来叫她们不用跟着,自从她知道整件事是由自己的两张手书引起的后,便神色淡漠,魏如涛虽然觉得她有些奇怪,却说不出什么来,只好让她早些休息。

周芷儿回过身来朝他行了一礼,然后就自顾走入后院去了。魏如涛目送她离去,自己也神色疲倦,呆坐在厅堂的椅中许久都没有动弹,神色呆滞,就如泥雕木塑一般。他不说话,厅堂上的周伯等人自然也不敢离去,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

过了许久,周伯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他这才如梦初醒,对着他们挥挥手道:“都回去歇着吧,不用管我。”

周伯等人不敢说什么,都躬身退出了厅堂,只留下魏如涛在厅堂中,神色悲苦。他老来丧子,又是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沉塘,原本还以为这其中有什么隐情,谁知查来查去,最后事情竟落在自己的儿媳身上。

事情巧到令人发指,周芷儿心中的难受更甚于他,他有什么话自然也都说不出口,此时颓坐在厅堂上,堂上自然有一股凄苦的气氛在蔓延。我看得难受,正要开口说话,卜鹰却拉了拉我,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回头用征询地眼神望着他,他却摇摇头,自顾坐在一张椅子上闭目养神,我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只好也在他隔壁坐下,想东想西想了半天,差点睡着,就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周伯忽然一路小跑进来,嘴里喊道:“老爷,少奶奶娘家来信,说是亲家母重病濒危,请少奶奶速回周家一趟!”

我一下惊醒,睁开眼一看,天色竟不知何时已经亮得稀薄,魏如涛也倏然从椅上站起,哆嗦了一下,问道:“送信的巡城马呢?”

“在前面的院子等着呢。”

“快请进来。算了,我自己去吧。”他说着一提长袍的下摆,急匆匆地走出厅堂去了,因为走得太过心急,还差点在门槛处绊了一跤,周伯急忙将他扶住,搀着他一道往前院去了。我和卜鹰对视一眼,自然也跟了上去。

一个三十许的男子正站在院中等候,穿一身青布短打,背着一个包袱,往院中一站,周身就散发出风尘仆仆的味道。巡城马都是差不多的打扮,务求简洁朴实,我远远地打量了他一眼,有些恍惚,几乎以为看见了自己。再想到离开文家时老太爷对我的交代,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一震,顿时转过头去看卜鹰。卜鹰见我看向他,却是不动声色,只是用眼神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那巡城马见魏如涛出来,急忙上前迎了几步,魏如涛似乎与他极为熟稔,一见他就道:“果然是你,周老夫人的信呢?”

那巡城马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交给魏如涛,道:“我自周家那边来,周老夫人大概是不行了,这些天对少奶奶想念得紧,所以让我速来魏家报信,请少奶奶速回周家一趟,与老夫人见上最后一面。”

第十节

魏如涛深吸了一口气,将信接过,却没有答话。我在一旁看得也有些挠心,魏知言刚刚被人沉塘,这边周老太太就到了弥留之际,若是照实说出来,对周芷儿而言不啻雪上加霜,可是这么重大的事又不能不告诉她,所以魏如涛也是踌躇难定,一时间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巡城马见魏如涛并不拆信,也不叫周芷儿出来,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不见少奶奶?”

魏如涛叹了口气,居然将魏家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我心中暗暗称奇,看来这巡城马与魏家交情匪浅,否则魏家怎会将这种事告诉一个传书递信的人?

那巡城马听了,也是一脸的惊疑,沉思道:“此事巧合得太过了,竟然环环相扣,恐怕并非如此简单。”

“我原本也这么觉得,但是仔细想起来,中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却始终不得其解。”魏如涛神情灰败,“刚好你来了,快帮我参详一下。”

那巡城马沉吟道:“少奶奶自然不可能害少爷,但是那张纸条和那封信又确实是她的手书,如果中间真的有问题,必然出在那两个丫鬟身上。她们一个将去年的纸条留到了今年,以至于让少爷去了郎家,一个在少奶奶写了信还未寄出时,无巧不巧地回到了魏家。这时间点掐算得真是分毫不差。”

“可是,针线笸箩是芷儿自己带去郎家的,这才将那封信误带去了。”魏如涛有些不解,“如果真的有人在算计魏家,难道连这也能算到?”

“你还不明白吗,”那巡城马注视着他,“少奶奶说了,她早已将信的事忘在了脑后,也不知道将信放在了何处。也就是说,她有可能将信放在针线笸箩里,也有可能没有。如果事实上她没将信放进笸箩,但是有个人这么做了,她也会认为是她自己放的。”

魏如涛被他这么一说,仍有些将信将疑:“在这件事中这两个丫鬟确实最有嫌疑,但是她们为何要这么做呢?要说秋儿因为知言拒绝接纳她而怀恨在心,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叶儿呢,与我魏家有何仇何怨?”

“这两个丫鬟,是一直都在府上的吗?”

“是我们搬来此处后才进魏家的,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这倒是可以肯定。我们到此之后也只找了这两个丫鬟,其他的都是以前就在府上的老人。”魏如涛说着,以手附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大事,连连叹气道,“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那枚牌子,不见了!”

那巡城马大惊:“什么时候不见的?”

“就是在知言被沉塘的那日晚上。”魏如涛告诉他,“我将牌子从知言脖上取下时,因为一时精神恍惚,就随手将牌子放在了厅堂的几上,再去时牌子就不见了。”

“你就没想过吗,这一切,或许就是为了这枚牌子而来?”那巡城马颤声道,似乎异常心焦。我又瞥了一眼卜鹰,心想这枚牌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魏如涛在魏知言要被沉塘时,还特意将它取下,它又是怎么到了阮郎手上?

卜鹰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心无旁骛,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看得我手痒痒的,暗忖如果这时候往他鼻子上打一拳,不知道会不会让他破功。

“不要老惦记我的鼻子行吗?”卜鹰见我又盯着他的鼻子看,叹了口气,“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现在能麻烦你先专心把这整件事看完吗?你看我费了吃奶的劲,就是想把整件事完整地呈现给你看,你就不能有点耐心?”

“哦,”我楞了一下,看他终于肯开口,忍不住讥讽道,“这么大的阵仗,看来你吃奶真还挺费劲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得到了他的亲口证实,这整件事果然是他处心积虑要给我看的,也就按捺住了满心的疑惑,继续看事情的发展。

“你这么一说,倒是有这个可能,因为那牌子在知言身上寸步不离!”魏如涛身子一抖,连声音都虚了,“不然我魏家又未曾得罪什么人,怎会遭此大劫!”

听他话中的意思,这牌子似乎是个极其重要的东西,我转过头去看卜鹰,卜鹰朝我点点头,表示那东西确实重要。

那巡城马明显也有些急了,问道:“那个叫秋儿的丫鬟,曾经离开过魏家一段时间?”

魏如涛点点头。

“你说她在离开魏家的这段时间内,会不会跟什么人有过接触?”那巡城马道,“不然她羞愤之下离开,又怎会自己回来?”

“她父亲与知言一样,是个开蒙馆的教书先生。只是与知言不同的是,他要以此为生。你也知道蒙馆收入微薄,要借此养家糊口殊为不易,所以将秋儿送入魏家做丫鬟,也是想着在大户人家待过,以后能给她找个好人家。”魏知言道,“我也是因此才动了念头,想让知言将她收入偏房,可是知言与芷儿夫妻恩爱,所以拒绝了。她离开魏家后就回了家,似乎家里人逼迫她成亲,对方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生活并不稳定,所以她就又回到了魏家。”

“听上去倒是没什么问题。”那巡城马沉吟道,“秋儿现在哪里,能否容我与她说两句话?”

“折腾了一夜,我让她们都回房歇息去了。”魏如涛道,“你若要问什么话,我让周伯去叫她们来,你先跟我去厅堂等吧。”

那巡城马点点头,和魏如涛一道从前院走到厅堂里去了,周伯则去后院中叫人。两人在厅堂上还没将椅子坐热,周伯就急匆匆地赶来,说是在后院没找到秋儿,非但秋儿不在,连叶儿不在。

魏如涛和那巡城马闻言,倏然从椅子上站起,互看一眼,魏如涛道:“这天才刚亮,她们就去了哪?”

周伯惘然摇头道:“她们并不是天亮才出去的,床上被褥都没有动过的迹象,应该是老爷让她们去休息的时候,她们就出府了。”

魏如涛顿足道:“问题果然出在她们身上,快,快叫人去将她们追回来!”

周伯急忙应了一声出去了,那巡城马见他出去,又对魏如涛道:“她二人如果真的潜夜出逃的话,想必早就将细软收拾好了,房中必定会留下痕迹,我想去看看。”

“好。”魏如涛一口答应,带着他往后院行去。秋儿与叶儿同住一间偏房,就在周芷儿所住的东厢房边上不远,魏如涛怕惊扰到周芷儿,所以一路走得轻手轻脚,等来到偏房时,却发现里面房内一切照旧,并没有收拾过的迹象。

那巡城马环视了屋内一圈,然后走到一张桌前,随手将桌上的一个梳妆盒打开,盒内躺着几样简陋的首饰,不过就是银质的耳环,掺了铜的镯子,不知是秋儿还是叶儿的,不过其中几样却是金的,既有簪子也有戒指,样式极为精美,应该价值不菲。

那巡城马伸手进去将一只簪子拿起,举在眼前道:“这簪子还是新的,应该是新近打的。秋儿和叶儿在你府上一个月例钱是多少?”

魏如涛见他发问,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些金饰价值不菲,以秋儿和叶儿的财力就算买得起也应该很吃力,所以那巡城马怀疑她们拿了什么人的钱,以此来陷害魏家,不过魏如涛却摇摇头道:“这你倒是冤枉她们了。芷儿对她们都好,每年会送一样饰品给她们,这些都是芷儿送的,并不是她们自己买的。”

“哦?少奶奶果然心善。”那巡城马将簪子放回盒子内,赞道,“这些饰品价值不菲,带走也不占地方,可是她们并没有将之带走,怎么看起来倒不像是逃跑的样子。”

“或许,旁人许给她们的远超过这些也未定。”魏如涛道。

“即使如此,既然有时间将这些东西拿走,又何乐而不为呢?”那巡城马说着,又在房内转了一圈,房内有两张床,秋儿与叶儿各自一张,每张床的床尾都放着一个樟木的箱子,想必是用来放衣物的。

“哪一张床是叶儿的?”他大概想起了叶儿说的那些话,她将去年的那张纸条留在了衣物堆里,今年翻出来后放在了秋儿的床上,所以这么问。

魏如涛摇摇头,“她们都是年轻女子,所以我一向不到她们房中来,哪张床是谁的,我倒是不大清楚。”

那巡城马点点头,虽然魏如涛这么说,他倒是并没有扭捏作态,而是径直过去将一个箱子翻开了,将里面的衣物齐整地一件一件翻了出来放在床上,魏如涛似乎十分信任他,也并不阻止,此时见了箱子里的衣物,嘴里道:“我见过叶儿穿这身衣裳,这箱子大概是她的。”

那巡城马闻言手上忽然一顿,从箱子里拿出几件小小的衣服来,对魏如涛道:“这叶儿已经婚嫁过了?”

这衣服一看就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孩穿的,魏如涛忙道:“她与秋儿一样,都还未曾许配人家。芷儿不是刚生了修书吗,这衣服想必是她为修书做的。”

“为小少爷做的?”那巡城马歪过头想了想,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我见状心中也暗觉奇怪,这小衣物若是为魏家小少爷做的,应该在周芷儿房中才对,怎么叶儿却将之藏在了自己的箱子里?

那巡城马从箱子中没有找出别的,也就一件一件重新将衣物放了回去,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道:“这两个丫鬟或许都有嫌疑,但是她们并没有逃跑——就算金饰可以不要,衣服总不能不穿吧?”

“那她们半夜不睡,会去哪里?”

那巡城马摇摇头,显然也一筹莫展,“倘若此事背后之人真的意在牌子,恐怕此刻牌子已经出府了。”

魏如涛面如死灰,那巡城马虽然也心系那牌子,但是看他刚遭遇丧子之痛,忙又安慰他道:“你也无需太过焦灼,就算有人拿到了这枚牌子,可是只有那枚牌子也无甚用处。”

魏如涛勉强点了点头,这时房门外传来周伯的声音:“老爷,秋儿找到了!”

魏如涛大喜,忙道:“在哪里找到的?”

周伯从屋外走进来,踌躇了一下,道:“秋儿的样子倒不像是要逃跑。老爷,此事可真是有些奇怪,我们是在镇上的住店找到她的,你猜当时她跟谁在一块?泥瓦匠!秋儿半夜不睡觉,跑去找那个泥瓦匠了。”

屋内的几个人听得同时一呆,那泥瓦匠本想借秋儿去蒙馆送纸条的事勒索她,后来被魏家人喝退了,按理说秋儿应该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才对,怎么大半夜的居然一个人跑去找他了,难道说,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十一节

那巡城马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打了个寒颤,道:“周伯,那个泥瓦匠是外镇人,只是偶然从蒙馆外经过,才被魏少爷叫去修补屋顶的?”

周伯点了点头:“少爷是这么跟我说。”

魏如涛看了他一眼,急声道:“现在他们人呢?”

周伯忙道:“我已经将他们都带回来了,就在前院中叫人看着。”

魏如涛闻言,忙与那巡城马一道急匆匆地去前院了。到了前院时,那泥瓦匠果然与秋儿一道,此时见魏如涛过来,急忙高声道:“魏老爷,我……我不是存心要欺瞒你们的,也没有要敲诈秋儿……”

“说,是什么人指使你陷害我魏家!”魏如涛怒火滔天,连连顿脚,“还有秋儿,我魏家何曾亏待过你,你竟要伙同外人致我魏家家破人亡。那枚牌子,还不快交出来!”

泥瓦匠与秋儿听了,同时骇了一跳,同时叫道:“我没有……”

秋儿说着才反应过来,瞠目结舌道:“老爷认为,少爷的事是我与他在背后操纵的?”

“不然你半夜不睡,跑去找他做什么!”周伯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快说出谁是你的幕后主使。”

“老爷误会了,”秋儿急得直掉泪,“这事真的与我们无关,我去找他只是因为一些私事。”

“半夜因为私事去找他?”魏如涛怒极反笑,“看来你们倒是老相识了!”

秋儿紧咬着下唇,见众人都用怀疑的眼神望着自己,只得将心一横,道:“他……他就是那个货郎!”

魏如涛一时没反应过来,怔道:“什么货郎?”说完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你之前离开魏家回家时,你父母曾给你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货郎,就是他?”

秋儿涨红了脸,低头道:“不错,就是他。”

在场的人顿时都愣住了,魏如涛见事情又不是他想的那般,也哑然了半晌才道:“可是他不是外乡来的泥瓦匠,还试图勒索你吗,怎么……又变成货郎了?”

秋儿不肯再开口,脸色却是越发窘迫,那货郎似乎也有些难以启齿,不过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还是我来说吧,此事都怪我,原本与她无关。”

众人都望向了他,那货郎难为情地道,秋儿从魏家离开后,她家中为他们两人说了亲事,双方家中都挺满意,原本就要定下来了,但是秋儿却死活不愿意。乡下地方也没那么多规矩,这货郎对秋儿倾心不已,得知她不肯嫁给自己后就跑去问她,是不是对他有什么不满意。

秋儿原本不想理会他,可是他却一直纠缠不休,秋儿被他逼迫不过,只好告诉他,自己喜欢魏家的少爷,是不会嫁给他的。后来没多久,秋儿就回到了魏家,谁知这货郎却还是不肯死心,又一路追了过来。

他知道秋儿的爹是个教书先生,所以她自小也学到不少酸文,心中喜欢有学问的人,而魏知言正好也是个开蒙馆的教书先生,所以他就想着去蒙馆门口瞧瞧魏知言长得什么模样,不料却被魏知言发现,他只好谎称自己是泥瓦匠,看见蒙馆的屋顶有些破损了,所以想着来问问主人要不要修补屋顶。

原本他以为魏知言不会理会他,谁知魏知言却是个好说话的人,见他是外乡人,觉得他招揽生意不易,竟然真的就叫了他来修补屋顶。好在他原本就是泥瓦匠出身,祖上数代都是以此为生,只是到了他这一代,他不安于在镇上老实巴交地讨生活,所以才置办了一幅货郎担子,到处走街串巷。

前日在蒙馆中,他在屋顶上时确实看到秋儿来送纸条了,不过秋儿却没有注意到屋顶那人是他,送了纸条后就走了。他见过了魏知言,觉得自己无论是相貌人品还是家世都远比不上,也有些自惭形秽,就没有去叫秋儿,只准备修好屋顶后,找个机会跟秋儿说一声,以后就不再来讨她的厌烦了。

谁知道当夜魏知言就出了事,而周芷儿更是推断出有人去过蒙馆,又找了他来问话,他从魏家人肃然的表情中推断出,魏家出了大事,很可能跟当时去过蒙馆的秋儿有关,他为了保护秋儿不受牵连,就谎称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但是他又想卖个好给秋儿,所以话中隐约又透露出看到了那人的穿着。

秋儿一看那泥瓦匠居然是他,心中震惊,就找个借口留下来,想质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蒙馆。后来魏如涛等人在蒙馆推测出,去蒙馆送纸条的人或许是秋儿,就折返回来找她,找到后门时,他早就听到了院内传来的脚步声,又看到了周伯手里的灯笼火光。他碍于自己的身份,为了不让秋儿蒙羞,才故意说出勒索敲诈的话来给他们听,秋儿一听他话头变了,自然也知道他的意思,于是就顺着他的话锋迎合。

魏如涛等人面面相觑,秋儿更是低着头,似乎要找条地缝钻进去,魏如涛看她的眼神也柔和了起来,好声劝了她几句,既然这货郎对她如此情深义重,她可不要辜负了人家才好。不过那巡城马却是皱了皱眉头,似乎对那货郎有些想法,不过也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什么来。

那货郎想必从秋儿处得知了魏家事情的来龙去脉,见魏如涛和颜悦色,想说什么,却明显犹豫了一下,魏如涛见状问道:“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来就是。”

“魏家老爷与少爷都是好人。”那货郎踌躇道,“魏家的事我也都听秋儿说了,原本这事不该我多嘴,不过有件事或许魏老爷应该知道。”

“哦,什么事?”魏如涛问他。

“我是在魏少爷出事的前一天到镇上的,当时是入夜时分,镇上已经几无行人,但是少奶奶却行色匆匆地走在路上,似乎要去什么地方,我心中奇怪,便想跟上去瞧瞧。”那货郎讷讷地道。

“哦,你看到芷儿行色匆匆地去了哪里?”魏如涛神色一动。

那货郎张嘴要答,这时那巡城马却忽然插嘴道:“在此之前,你就认识魏家少奶奶,知道那人是她?”

“啊?”那货郎一愣,不过却很快便又道,“我之前从未来过镇上,自然不认识她,只是瞧她像是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打扮,秋儿跟我说过魏家正是镇上的大户,所以心中想着,说不定她就是魏家的人,跟着她便可以找到秋儿,所以才尾随在她后面。”

他说得似乎并无破绽,我听得却是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巡城马对他一直横眉冷对,似乎对他极有成见,原来这货郎真不是什么好人,说的话不尽不实。他自己之前说过,此次来松下镇是为了看看魏知言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见到魏知言后自惭形秽,就准备修好屋顶后,找个机会跟秋儿说一声,以后就不再来讨她的厌烦了。既然不打算再来纠缠秋儿,自行离去就是,为何还要再跟她说一声?

他在屋顶上看见了秋儿,为了保护秋儿不受牵连,就谎称没有看清她的脸,但是却又在话中流露出秋儿的穿着,周芷儿就是以此判定那人或许是秋儿。他既然想保护秋儿,为何又要透露出这样的口风?

按他自己的说法,这是想卖个好给秋儿,可是既然都打算不再纠缠,为何还要卖好给她?用别人的阴私事来卖好,这是好人会做出的事吗?而如果他是个好人,又怎会在入夜时分尾随一个少妇?

所以,他或许其实一直都在撒谎。隐瞒去过蒙馆的人是秋儿,并不是为了向秋儿卖好,而是想以此胁迫她——并不是为了勒索钱物,而是逼迫她同意与自己的亲事。如果他真干得出这样的事,那么一到镇上看见四下无人,便尾随在一个孤身少妇后面,自然也不会是想跟着她找到秋儿,而是不怀好意。

他对这些事的应答张口就来,不可谓不聪明,可是也透露出一件事,那就是他做这种事得心应手,显然是习以为常。这样看来,秋儿没有答应与他的亲事还真是一件幸事,不过看秋儿半夜来找他,大概是要来谢他的,我心中不禁又有些着急,生怕她心中生出好感来,上了这狡猾货郎的当。

我这么想着,不知怎的,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似乎对货郎、少妇这样的字眼很熟悉,就像在什么地方遇见过货郎勾搭大户人家少奶奶的事似的,可是使劲想又想不出。我这一路上遇见的货郎不少,可是在哪里碰到过这样的事呢?

卜鹰见我皱眉,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觉得,眼前的这个货郎有些熟悉?”

我点点头,还没开口,他便又道:“你还没想到吗——他姓阮。”

“阮郎!”我失声叫出口,原来眼前的这个货郎就是阮郎的爹,这么想来,那秋儿必定就是阮郎的母亲了,怪不得这枚铁牌会出现在阮郎手上,原来铁牌真的是秋儿拿走的!

阮郎的爹在罗联镇因为和罗夫人拉扯不清,最后被罗夫人杀死,等阮郎找去时,一个劲地囔囔要为他爹报仇,罗夫人听后,愧疚于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爱的人,所以自尽了,将偌大的罗家留给了阮郎。

当年的罗夫人年轻丧偶,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少妇,而从阮郎的爹目前的表现来看,他确实不是个好人,每到一处就想方设法招惹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而罗夫人发现了自己爱上的是一个歹徒,她不想再放他离开去害人,所以一时激动之下失手杀了他。

现在看来,他对秋儿做的事,也正是在不择手段地得到她,而秋儿也果然在后来嫁给了他。他在婚后又开始走街串巷,后来更是一去不返,秋儿打发阮郎上路,让他去找他爹,按卜鹰的说法,她又将从魏家拿走的牌子传给了阮郎,让他同时也去找我,将牌子交给我。

可是,我只比阮郎稍大一些,也从来没见过秋儿,她为什么要让阮郎将牌子交给我呢?我忽然想起来,魏家小少爷的名字正是叫修书,与我一模一样,而这牌子正是魏家之物,难道说……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往下想,惊惶地看了一眼卜鹰。卜鹰眼神深邃地回望着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示意我继续往下看。

第十二节

阮货郎解释了自己为何会跟在周芷儿身后,便又接着道,他原本以为跟在周芷儿身后可以一路直走到魏家,谁知周芷儿七弯八绕,竟然不是往魏家而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个偏僻处后,周芷儿便一个转弯,走到一堵墙后去了。

他本想再跟过去看看周芷儿到底要去何处,不料这时墙后竟然传来一阵说话声,原来竟是有人在墙后等着周芷儿。他顿时一个激灵,吓得停住了脚步。不过他虽然没有跟过去看墙后的那人是谁,却躲在墙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魏如涛听得面色凝重,周伯不待他出声,便抢先一步问道:“少奶奶和墙后那人说了什么?”

“少奶奶对那人说:‘事情我都安排好了,就看叶儿怎么做了,希望明晚时一切便都能结束吧。’”

这句话里的“明晚”,正是魏知言出事的那晚。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周芷儿得到了什么人的授意,串通叶儿安排了那晚的事一般。而那张纸条,正是叶儿放在秋儿床上的!

魏如涛身子晃了一晃,阮货郎观察了一下他的面色,殷勤地道:“魏老爷,你没事吧?”

“后面呢,他们还说了什么?”魏如涛的声音中掺杂着疲惫,沙哑着问道。

“后面少奶奶又接着说道,‘事情具体会是什么情况,明日入夜时分我再来告知你。’”阮货郎道,“那人应了一声好,两人就不再说什么,而是各自离去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那人只说了一声好,不过我却听出来了,那人是个男的,因为他的声音有些苍老,似乎上了些年纪。”

魏如涛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说不尽的心酸,慢慢地点点头,对周伯道:“去,请少奶奶到厅堂来。”

周伯忙躬身应了,转身进了后院。魏如涛又对阮货郎和秋儿道:“你们也到厅堂来吧。”

说着,转过身就朝着厅堂走去,只是脚步却一下迟缓了起来,似乎在这转瞬之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了下去。那巡城马过去一把扶住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阮货郎,皱眉道:“你先不要急,事情或许并非如此。”

魏如涛拍拍他的手,轻声道:“魏家出了丑事,让你见笑了。”

那巡城马摇摇头,一行人到了厅堂,那巡城马扶着魏如涛在椅上坐下了,其余人都站着等周芷儿出来。没一会儿,周芷儿就来了,身边还跟着叶儿,周伯过来的时候,告知了魏如涛一声:“老爷,原来叶儿一直都在少奶奶房中陪着少奶奶,并没有出府。”

周芷儿似乎与那巡城马也熟悉,见他在场,还与他打了招呼:“你来了。”

那巡城马朝她欠了欠身,简略应道:“是。”却没有将她母亲病危的事告诉她。

周芷儿从郎家回来后就一直神色安定,一扫之前要彻查魏知言之事时的激动,我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总觉得她的表现太反常了,却不知她为何会是这样的表现。

魏如涛也不看周芷儿,只是淡淡地问道:“知言出事的那晚,你曾在入夜时分出去过,去见了什么人,还是不肯说吗?”

“此事与知言的事无关,我答应过别人不说出去。”周芷儿也淡淡地回道。

“你前几日接连出去见了一个人,曾对他说,事情你都安排好了,就看叶儿怎么做了,可有此事?”

叶儿脸上忽然现出慌乱的神色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周芷儿闻言也一怔,道:“爹,这事你怎么知道?”

“回少奶奶,我那时刚好在附近,听到了你与那人的谈话。”阮货郎恭敬地道,一副低眉顺眼的表情。

周芷儿见他又出现在这里,她还不知道他并不是泥瓦匠,而是追着秋儿来的货郎,却既没问什么,也并不否认,而是淡淡地道:“不错,我前几日都出去见了一个人,不过这人是谁却是不能告诉你们。”

“即使这会让人觉得,是你在背后安排害死了知言,你也不肯说吗?”魏如涛言语中掩藏不住的失望,语气顿时就冷冽了起来。

“你还是觉得是我害死了知言。”周芷儿失神地道,“就是因为我爹与你在一些事上意见相左,而他最后又因此而死。所以,你就认为我会为此而害死自己的丈夫?”

“当年是我决定,在当前时局不明的情况下,让大家退出对时局的干预,想等形势清晰之后再做决定。”魏如涛慢慢地道,“很多人对此不满,你父亲就最为反对。如今他不在了,你或许想按他的遗愿让我们再度回到时局中来,影响时局走向?”

这已经不是魏如涛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听起来似乎他们这些人还不少,拥有巨大的能量,否则怎能影响到乱世之中的局势。可是无论怎样的商贾富豪,对时局而言都微不足道,魏如涛又怎么敢口口声声说他们能影响时局走向?

我有些迷糊,就征询地看向了卜鹰,卜鹰只是朝我摇摇头,并不解释。我只好按捺下性子接着看眼前的事。周芷儿听了魏如涛的话似乎有些灰心,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倒是叶儿连连摆手,道:“不是的,老爷,少爷的事真的与少奶奶无关,你一定要相信她。”

如果从阮货郎的话来听,自然会认为叶儿与周芷儿是一伙的,所以魏如涛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当时芷儿昏倒了一直在房中休息,想必那枚我放在厅堂的牌子,是你拿走的了?”

叶儿吓了一跳,忙争辩道:“不……不是我,那晚我一直在少奶奶房中照看她。”

她的话魏如涛显然不信,又喝令她将牌子交出来。他这话固然是对叶儿说的,其实却是说给周芷儿听的,周芷儿面色疲惫,眼中全无生机,慢慢地道:“我给修书做了一件衣服,还剩下几个针脚没缝,先回房去了。”

她说着,朝魏如涛躬身行了礼,又朝那巡城马点了点头,随即便自顾回转后院去了。魏如涛见她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有些发怔,那巡城马也道:“少奶奶似乎有些不对。”

“她这是默认了吗?”魏如涛苦笑,倒是叶儿一直在那替周芷儿分说,魏知言之死绝对与周芷儿无关。魏如涛又问她,周芷儿昨日入夜时分究竟去见了谁,叶儿听到他问这个问题,不知为何满脸的惊吓,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魏如涛心丧如死,也无心追问她,只是挥挥手让她自行退去,叶儿见魏如涛并未将自己怎样,反倒更加惊惶,踉踉跄跄地朝着后院奔去。魏如涛目送她离去,有气无力地吩咐了周伯一声:“不要让她离开魏家。”

周伯忙不迭应了,一时间厅堂没有人说话,只有那巡城马说了一句:“我总觉得事情似乎不是这样。”不过到底是怎么样的,他一时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好也闭嘴不言。

周伯将阮货郎引出厅堂,又让秋儿送他离去,看秋儿的模样,应该是心中认定了阮货郎为了追寻她而来,又处处为她考虑,所以对他起了很大的好感,看得我一阵叹息,只恨不能出声提醒她。

众人都离去后,厅堂上只剩下魏如涛和那巡城马,两人相顾无言,过了好长一会儿,那巡城马才问道:“你不打算将那封信交给少奶奶吗?”

魏如涛像是这才想起来似的,以手附额,叹息道:“差点忘了这事。我原以为知言刚去,她母亲又病危,她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所以想着缓一缓再告诉她这事。现在看来,知言的事对她并无打击,就将信给她吧。”

那巡城马摇摇头,郑重地道:“我还是不信少奶奶会害少爷,这其中或许别有误会。”

魏如涛沉闷地吁了口气,没有应声。就在这时,叶儿忽然又从后院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嘴里大叫道:“老爷!老爷!”

她话里带着哭腔,魏如涛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站起,厉声喝问道:“什么事?”

叶儿哭得梨花带雨,大喊道:“你快救救少奶奶,快救救她!”

“少奶奶怎么了?”那巡城马见势不对,嘴里问着话,人已经从厅堂窜出。叶儿的话这时才飘出来:“少奶奶……少奶奶自尽了!”

魏如涛大惊,急忙撩起袍子也跟着从厅堂奔了出去。我这时才忽然醒悟过来,为何周芷儿从郎家回来后便一直神态平静,原来她早已打定主意要跟着魏知言一块去,自然无需再向魏如涛分辩什么。

我与卜鹰跟着到了周芷儿的房间,谁知魏如涛等人进去后却将门关上了,只听那巡城马在里面扼腕道:“唉,来迟一步,已经没救了。”

话里也听不出周芷儿是如何自尽的,只听他又道:“少奶奶以死自证清白,看来事情确实不是那个货郎所说的那样。”

“可是,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说,要以死自证清白?”魏如涛声音都哆嗦了,“难道,我真的冤枉她了?”

这时,只听见里面噗通一声,似乎有人双膝着地,紧接着又听见叶儿哭着道:“少奶奶不肯说出那日的去向,全是……全是为了我?”

“为了你?”那巡城马惊道,“你怎么了?”

“我……我怀了孩子,又不敢让别人知道。”叶儿哭着道,将事情一股脑倒了出来,她之前曾回过一次家,与邻家青梅竹马的男子有过亲密接触,回到魏家后就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她又不敢声张。周芷儿得知这事后,便问她是想将孩子留下还是打掉。

叶儿心中害怕,原本是想要打掉孩子,于是周芷儿便替她去找了个郎中,开了一贴打胎的药,谁知药拿回来后叶儿却又改变了主意,准备离开魏家回去嫁人,所有又想将孩子留下。阮货郎在墙后听到的那些,正是她与郎中的对话。

周芷儿深知,叶儿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忽然有了身孕,这种事伤风败俗,若是说出来,恐怕她从此便再也无法做人,或许还会无颜苟活,所以死活不肯将这事说出,不料却被魏如涛认定是默认了陷害魏知言。

周芷儿之死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替叶儿保守秘密,所以这时叶儿自责无比,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她一边说,一边泣不成声,只听见屋里又传来一阵沉闷的倒地声,似乎是魏如涛经受不住这样的事实,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第十三节

叶儿还在那断断续续地说着,周芷儿从郎家回来后,就不言不语地回到房中,一直在为小少爷缝补那件没做好的衣裳,刚才在厅堂被魏如涛质问后,她便回到了房中,将最后几针针脚缝上了,然后就自尽了。

她在经历了丈夫的蹊跷之死后,早有死志,只是因为儿子的衣裳还未做好,所以一直忍耐着,直到刚才魏如涛对她的那番质疑,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之前一直都是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这整件事,自从知道了阮货郎是阮郎的爹,而魏家的这件事很有可能与我有莫大的关系后,此刻再听闻周芷儿的死讯,当真是心口发堵,整个人都被一阵莫名的哀伤裹挟,眼泪竟然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卜鹰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神色也有些黯然。我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一下心情,抬手将眼角的泪花擦去,然后肩膀一扭,挣开了他的手。这时房门打开了,魏如涛失魂落魄地从中走出来,一边嘴里喃喃地道:“知言!知言!你死得不明不白,我却没有照看好你的妻儿,我……我真是老糊涂了啊。”

这几句话他说得含糊不清,却听得人心里空荡荡的,话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但正是这种什么也没有,才让人知道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这个老人几乎亲手将儿子与儿媳送上了死路,如今佝偻着背,任凭绝望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但是细究起来,他又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纵观这整件事,一切都毫无破绽,就像是老天爷的恶作剧,一环接着一环,但是却完美地将魏家拆得家破人亡。魏如涛从房中走出后,那巡城马也紧跟在他后面出来,本想与他一道走,魏如涛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想一个人呆着。那巡城马只好停住脚,目送他离去后,又踌躇了一下,自己前往厅堂去了。

卜鹰拉了我一下,示意我跟着他前往厅堂。到了厅堂,周伯处理完前面的事正等在那里,便问起魏如涛在哪里。那巡城马将周芷儿的事说了,周伯闻言大惊,顿时顾不上招待他,拔腿就往后院跑去。那巡城马看着周伯出去,眉头紧皱,似乎也在思量着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却不得其解。

这整件事浑然天成,所有涉及到的人,包括秋儿、叶儿、阮货郎、郎家的人、岫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这些事交错咬合,最终导致了这样的后果。整件事看上去极其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局,但如果这真的是一个局,那么上述人等就必然要同时参与到这个局中来,否则只要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事情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

但是,这些人在这件事中的表现却又都无可指责,所以即使这是一个局,也是一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局。如果真的有人在背后布这样的局,那此人的心思会可怕到什么地步?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迅速将事情重新再理了一遍。魏如涛几次三番提到,他们这些人有能力影响时局,我虽然不知道他口中的这些人到底是谁,不过对那枚消失不见的牌子倒是有了大致的猜想——魏如涛和周芷儿的父亲等人,大概都是属于某个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拥有巨大的能量,足以影响到这个乱世的时局,但是由于目前的时局比较混乱,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干预,所以魏如涛等人提出暂时退出,等待时局发展得比较清晰时再介入。

这个想法有人赞同,自然也有人反对,周芷儿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现在来看,自然是魏如涛等人的意见占了上风,于是这个组织退出了对时局的干预,但是周芷儿的父亲不甘心,脱离组织自行参与到时局中去了,并且死在了讨袁战争的战场上。

那枚不见了的牌子,应该就是这个组织的信物,所以牌子不见了的时候,魏如涛和这个巡城马都焦急异常。但是从最后的结果来看,那枚牌子最后却出现在了阮郎的母亲秋儿身上,那么,这牌子难道是秋儿拿走的,而她正是这个布局的人?

可是既然这样,她又交代阮郎把牌子交给我做什么?

我正想着入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时周伯忽然又从厅堂外踉跄奔入,嘴里哭天抢地,我闻声顿时心中一沉,下意识地便觉得一定是魏如涛出事了。果然,周伯进来后,就泣不成声,说魏如涛也在房中自尽了。

这事我倒是不大意外,他经历了全家的不幸遭遇,加上周芷儿之死事实上与他有关,所以魏如涛心灰意冷,又极度自责,寻了短见倒是在我意料之中。

那巡城马也是愣了愣,随即脸上便露出苦笑来。周伯将手上拿着的一张纸条递给他,垂泪道:“老爷死前留下纸条,说小少爷就交托给你了,请你将他带往文岭文家。”

我闻言浑身一震,事情到最后果然牵扯到了文家。那巡城马随手将纸条放在了桌上,我瞥了一眼就知道上面写的什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子得子”。这正是当年古音送往文家的那封信。

魏家小少爷魏修书在魏家惨案后被送往了文家,并在那里长大,改名文修书,这正是我的名字。而我刚刚目睹的这整件事,说的正是我的身世之谜!

当年古音将我送往文家时,刚好遇上文家少奶奶难产,文老太爷埋葬了文家小少爷后,将我从树上“摘下”,所以整件事看起来,就像是文老太爷“种下”了一个孩子,而树上又“长出”了一个孩子。

虽然我早已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这事,但此时听周伯亲口说出来,还是险些情绪失控,一下从椅上猛然站起,握紧了双拳紧盯着卜鹰。

卜鹰没有回避我的眼神,而是也站起来回视着我,冷静地道:“这整件事,你都看清楚了?”

我强忍着冲动,点了点头。卜鹰见状便对着厅堂上的两个人道:“好了,事情已经结束了,去告知你们老爷一声,可以不用再假装了。你们先下去吧,我和他说说话。”

“周伯”闻言忙应了一声,和那“巡城马”一道从厅堂离去。事情到了这里,我自然早就想明白了,我从来就没有“变成”魏知言,也没有回到二十年前,至于变成了鬼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

鬼不会说人话,人却会说鬼话。这一切都是卜鹰安排的,他处心积虑地设下这个骗局,就是为了将二十年前的魏家惨案重演一遍给我看。当然,二十年前魏家的事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应该是卜鹰将事件密集安排,才让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完了整件事。

“现在你知道了,你并不姓文,只是在魏家惨案发生后才被送往了文家。”卜鹰缓缓地道,“现在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什么感想?”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想了想,然后才张开眼,冷静地道:“我来问,你来答。”

“好。”卜鹰干脆地应道。

“第一个问题,”我道,“你既然对我的身世了如指掌,那么想必也知道,我之所以上路成为巡城马,就是为了寻找当年那个经过文岭的人,也就是将我从魏家送往文家的人,他是谁,在哪里,为什么文老太爷要让去找他?”

“我也在找他,所以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叫古音,当年从文家离开后一直在调查魏家的事,文老太爷让你去找他,很可能是想让你从他那里得知魏家惨案的真相。”

我定下心来仔细想了想,当时老太爷确实说过,这个人会告诉我很多事,但是却没说是什么事,卜鹰的说法倒是可信,于是便道:“好,第二个问题。你是谁,为什么会对魏家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卜鹰一怔,苦笑道:“你居然没接着问魏家的事,而是先问起了我,看来还是对我戒心很重啊。”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卜鹰摸摸鼻子,道:“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文老太爷应该告诉过你,当年他从树上将你‘摘下’时,在场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古音,另一个是我的父亲,他叫卜向空。”

他说着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想问他现在在哪里,但我要说的是,我也不知道——就在你离开文家的差不多时候,他将当年魏家的事告诉了我,然后也从家中离开了,从此下落不明,我一直在找他却找不到,所以就先找到了你。”

“从此下落不明,和古音一样?”我问道。

“不错,和古音一样。当年看着你从树上‘摘下’的那三个人,古音和我父亲下落不明,而文家则被山崩所埋,所以要弄明白当年的事,只能靠你和我了。”

“文老太爷告诉我,将我从树上‘摘下’是一种仪式,却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仪式,你知道吗?”我问他。

卜鹰摇摇头,“你现在应该知道,魏家和文家,还有古音和我父亲,都是某个组织的成员。我猜,这或许是这个组织内的某种仪式。”

我点点头,他的猜测合情合理。“魏家的事虽然无迹可寻,但是显然是被人设了局,你查出了什么吗,对了,这些帮你演戏的人都是从哪找的,为什么会帮你?”

“你现在所在之处,就是当年魏家的宅子。”卜鹰朝我眨了眨眼,一脸的严肃中忽然显出一丝滑稽来,“当年的事后,魏家的下人做鸟兽散,这宅子就荒废了,于是镇上的一户人家就自作主张搬了进来。我找到了他们,说魏家的后人就要回来了,如果他们帮我演一出戏的话,我保证让他们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慷他人之慨,难怪他们会帮他,想必郎家那边的情况也一样。

“其实古音在下落不明之前,曾去找过一次我的父亲,将查到的事告诉了他。你知道他当年查到了什么吗?”卜鹰道。

我摇了摇头,不自觉地将拳头握得死死的,“他查到了什么?”

“有一件事,当年所有的人都忽略了——虽然岫红和魏知言都阴差阳错地收到了纸条和信,但这只能解释为何魏知言会出现在郎家,以及岫红为何会将他引入房中,却不能解释为何魏知言会出现在岫红的床上。”

“不错!”我失声叫道,“他跟着岫红进房之后,很快就会发现事情不对,为何还是会上了岫红的床?”

“这其中有两个行得通的解释,一是魏知言当时确实将错就错,和岫红好上了,二是他进房后,有人用非常手段将他弄到了床上。而古音查到的真相,是第二种。”卜鹰缓缓地道,“他后来再次来到松下镇,这时候郎家也已经举家搬走了,无从查证什么。所以,他去找了当年打捞魏知言和岫红尸体的人。你猜怎样?”

第十四节

我忍不住颤抖起来:“岫红的尸体,没有被打捞起来!”

“不错!”卜鹰一拍大腿,“当年那个打捞尸首的人很肯定地告诉古音,他没有找到岫红的尸首,但是郎家却照价给了他钱,甚至还多给了,只是让他不要将这事说出去。所以很有可能,岫红根本就没有死!”

所以当年魏家的事,其实是郎家给魏家设的圈套,目的就是为了那个牌子?但是最后牌子怎么会出现在阮郎身上呢?

卜鹰看出了我的疑惑,“周芷儿在两个七夕留下的纸条和信,将魏家送上了不归路,鹊桥之上确实有一个仙人在安排这一切,只是这个仙人却是个恶仙!现在看来,这个恶仙就是郎家,他们紧跟着魏家搬到松下镇来,就是冲着魏家来的,但奇怪的是,他们费尽周折,却似乎不是为了牌子而来。”

我强自忍着心中的愤怒,问道:“何以见得?”

“因为这枚牌子,当时确实是被秋儿拿走了,后来古音找到她时,她马上就承认了,但是,”卜鹰道,“她之所以将牌子拿走,只是为了拿一样魏知言的东西作纪念。她心中一直都喜欢魏知言,所以才将牌子拿走,却并不知道它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后来魏如涛为了这牌子大动肝火,她更加不敢承认是自己拿走了它。”

“所以,如果郎家是意在牌子的话,肯定会追查当年魏家的下人,不会任由它落在秋儿手上?”我道。

“不错。”卜鹰道,“古音找到秋儿的时候曾问过她,除了他之外,还有没有人来问起过这牌子的下落,秋儿说没有。既然没人来找过她,那么当年的事,想必就不是为了这牌子。”

“如果不是为了牌子,那郎家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当年古音已经将事情查清楚了,但是他却下落不明,所以我也不知道。”

我沉默了一下,又道:“既然古音找到了这枚牌子,为何没有将它带走,而是将它留在秋儿那里,最后还传给了阮郎呢?”

“这我倒是知道,古音将原因告诉了我父亲。”卜鹰道,“因为这枚牌子意义重大,落在谁手里都不合适,所以他干脆将它留在了毫无瓜葛的秋儿手上,并且告诉秋儿,若干年后会有一个姓文的巡城马经过她那里,请她将牌子交给他,因为他就是当年魏家的后人。后来秋儿因病去世,等不到你,就将牌子交给了阮郎,让他一边寻找自己的父亲阮货郎,一边寻找一个姓文的巡城马。”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这牌子为何会到我的手上,不禁苦笑一声,至于为何阮郎在与我交往时,丝毫没有提及此事,或许是他母亲交代的,也或许是他不想参与到父辈的事中来,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现在自然是不得而知了。

“现在,郎家就是鹊桥上的那个恶仙,这个应该已经没有疑问了。”我缓缓地道,“但是单凭郎家不可能布出这样的局,这其中必然要有魏家内部的人配合,秋儿、叶儿还有阮货郎,应该都有份吧?”

我原本认为,这环环相扣的一系列事中,几乎每个环节都与这三个人有关,他们自然脱不了干系,谁知卜鹰闻言却摇头道:“事实上,这整件事只需要魏家内部的一个人配合,其他的都是因势就导。古音将查到的事都告诉了我父亲,而我父亲与我说起这件事时,几乎是拍案叫绝。”

我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卜鹰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赶紧将古音查到的事告诉了我。当年古音分析了事情的原委,虽然没有找到郎家的人,却走访了当时魏家的许多人,推断出一个结论——

郎家搬去松下镇与魏家毗邻而居,并与之刻意结交,却一直没有动作,直到第一年七夕周芷儿在郎家喝醉了,写下了那张纸条。但是这时候,布局者并不知道这张纸条会派上什么用场,所以继续等待,后来魏家发生了魏知言拒绝接纳秋儿的事,周芷儿也写下了那封信。这时布局者觉得可以利用纸条和信做文章,所以才开始发动,做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神仙局。

在这个局里,除了郎家的人之外,魏家其实只需要一个人配合,就可以将整件事中的几个因素串联。而巧合的是,这个人身上也有一个可以利用的因素,能让周芷儿在魏知言出事的当晚出去,并且不能透露自己的去向,进而不能洗清自己的怀疑,最终只能以死明志。

“叶儿!”卜鹰刚讲完,我便立刻道,“她就是那个在魏家配合的人!”

卜鹰赞许地点点头,“那张纸条是她放在秋儿床上的,针线笸箩里的信也是她放进去的,更重要的是,她当时怀孕了,周芷儿得知了这个消息,却是死也不能说的,因为一旦说出来,就是将叶儿置于死地。而现在看来,这个消息很可能是叶儿故意告诉她的。”

“既然古音推断出了这个人是叶儿,那他去找了叶儿没有,问清了这幕后的主使者是谁,又为了什么陷害魏家吗?”我问出一连串的问题来,卜鹰却直摇头,道:“古音找到叶儿,叶儿对当年的事供认不讳,当年的事是郎家唆使她干的。”

“那她说了郎家为何要陷害魏家吗?”

“没有,她也不知道。而且更奇怪的事在后头——据叶儿说,郎家在离开松下镇的时候曾找过她,告诉她日后一定会有人来找她追查魏家的事,特意交代她知道什么,尽管如实告诉来人。”

我听得呆了一呆,郎家知道日后会有人追查魏家惨案,还特意交代叶儿可以说真话!这……这代表什么?有恃无恐?得意忘形?

“你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卜鹰幽幽地道,“这代表着当年的事情还没有完,而当年魏家的事,只是幕后布局者谋划的一部分!”

“不错,所以古音和你的父亲都下落不明,他们一定是查到了什么。”我也冷静了下来。正说着话,这时候“周伯”忽然走了进来,说是他们家老爷要请我们用早膳,请我们移步饭厅,同时也把那枚铁牌还给了卜鹰。

这枚铁牌在我“变成”魏知言时,被“魏如涛”从脖子上扯走了,这时卜鹰拿到牌子,又转手交还给了我。我之前一直以为它只是块不起眼的牌子,这时知道了它意义重大,便拿在手上摩挲了起来。

牌子四四方方,只有两指宽,但是似乎比一般的铁牌更重一些,触手冰凉,怎么握也不会变得温热,上面既没有花纹也没有刻字,整个牌子黑乎乎的就跟木炭雕刻的一般,唯一有点古怪的地方,是它在黑暗中也能被人看见。

是的,虽然这牌子本身就是黑的,但是不知怎的却能在黑暗中让人一眼看到,就像它的黑其实是一种黑色的光一般,这种光比黑暗更浓稠,所以能够在黑暗中被显示出来。正因为它的这种不寻常,我才没有将它随手丢在哪里。

我用手感受了一会儿铁牌的冰凉,然后将它戴到了脖子上,卜鹰让我先去用膳,我虽然没什么心思,但是看他已经径直走出,只好也跟着他一道去了饭厅。饭厅里没有别的人,只有“魏如涛”在,饭桌上倒是摆了一大桌子的早膳,琳琅满目。

我想到他们这一大家子人为了配合卜鹰,居然演了这么大的一出戏,将当年的事一一还原,表情神态都有模有样,细节处也没什么遗漏,不禁也有些敬佩。因为之前曾对我动过手,所以“魏如涛”还低声给我赔了不是,我忙道不要紧,他便请我们入座,自己在一旁相陪。

我本不想动筷,无奈盛情难却,“魏如涛”想必知道了我就是魏家的后人,殷勤地为我布菜,我忙道不敢当,然后喝了几口粥,也是食不知味,一边问卜鹰道:“你想必知道叶儿现在何处,我准备离开松下镇后,便去找她,问清楚郎家的事。”

“你要去找叶儿?”卜鹰脸上泛起一丝古怪。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我见他表情不对,呆了一呆。

“你不用去找她,她已经死了。”卜鹰缓缓地道。

“死了!怎么死的!”我放下碗,忙道。

“自杀。”卜鹰道,“但是并不是古音去找她的时候自杀的,而是那之后许多年。所以,死因应该不是受到良心的谴责,因为若是这样,不会等这么多年才忽然自杀。”

“此事你怎么知道,你去找过她了?”我问他。

卜鹰点点头,脸上又泛起一丝神秘,嵌在他脸上显得特别招打,“其实这事早就有人告诉过你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闻言一怔,继而马上就想到,卜鹰能够在这里等着我,显然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或许我这一路走来他都跟在我后面,既然这样,想必叶儿就住在某个我经过的城镇,或许我真的不经意间听谁提起过,只是我自己却毫无印象。

我正要问他,不料却蓦然感觉一阵头晕,像极了刚开始时卜鹰骗我吃饼后的感觉。我心道不妙,马上便知道有人在我们吃的东西里下了药,卜鹰也有点迷糊,使劲地甩着头,嘴里嘟喃道:“怎么回事?”

我一听不是他下的药,马上便转头去看“魏如涛”,却看见他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顿时就心中了然,原来这药居然是他下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给我们下药呢?

再次从昏迷中醒来时,我头痛欲裂,不禁想用手抱头,不料却发现自己丝毫不能动弹,睁开眼一看,就看到自己被五花大绑绑着,再把头往旁边一偏,顿时就瞧见了卜鹰,也和我一般模样,也正龇牙咧嘴地醒来。

这处地方明显像是柴房,我见卜鹰醒来,忙道:“这户人家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给我们下药?”

“你问我,我问谁?”卜鹰朝我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道,“我不过是比你先一步到这里,就找上门来和他们商量,请他们帮我一起演这出戏,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我目瞪口呆,卜鹰看看我,又看看他自己,居然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喃喃地道:“你看我们现在这身打扮,像不像端午节的粽子?”

“像。”我呆呆地道,“等会下锅的时候就更像了。”

卜鹰吓了一跳,叫道:“不至于吧!我们……也没得罪他们啊。”

我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吗,你答应让他们继续在这宅子里住下去,可是这宅子是有主人的,只要主人还在,这宅子就不属于他们。”

卜鹰这才像是开了窍似的,“所以他们想占据这宅子,就不能让我们活着?”

正说着,就听到柴房外有人说道:“把他们都绑好了吗?”正是“魏如涛”的声音。

“绑好了,绝对挣脱不了。”另一个人答道,回答的正是“周伯”。

“好,等半夜的时候,找人将他们都沉到塘里去。”“魏如涛”道。

我闻言不禁心一沉,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阴狠,而更可笑的是,我们居然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第十五节

卜鹰也很沮丧,耷拉着脑袋,一副无颜面对我的样子。我懒得与他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道:“既然现在无法脱身,就接着刚才的话说。我还有些许多问题没问明白。”

“你问。”卜鹰有点心虚气短。

“魏家和文家,还有你父亲、古音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参加的是什么组织?”既然眼下无法脱身,我也就不再问叶儿的事,而是直接问起最想问的。“毫无疑问,二十多年前的魏家惨案并不是针对魏家,而是针对魏家背后的这个组织,这到底是一个什么组织,他们有能力改变当前的乱局?”

“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组织。”卜鹰沉默了一下道,“我父亲将魏家的事告诉我时,我也问过这个问题,但是他没有明说,只是说了一些这个组织的事。你知道在清末那个混乱的年代,曾有过几个搅动风云的革命社团吗?”

我点点头,当年许多志士纷纷成立社团,探索拯救国家民族的道路,试图将国家带到一个正确的方向上去,但是最后却纷纷失败。

“据我父亲说,当年这些社团的背后都有这个组织的影子。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或许,这个组织的能量大到你我都无法想象。”卜鹰苦笑道,“你我的父辈当年或许都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可惜你我却要不声不响地死在这里,唉,真是愧对先人。”

“那文家呢,跟魏家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在魏家覆灭之际,要将我送往文家?”我没理会他的自怨自艾,接着问道。

“我猜你们两家都在组织内,关系密切吧,所以魏如涛当年才将你送往文家。”卜鹰胡乱应道,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我。他说着,又叹气道,“你说当年叶儿欠了魏家那么多条人命,怎么今天就没人来替她将这两条命还给我们呢?”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忽然这么说,就在这时,柴房的门忽然咿呀一声被人打开了,有个人闪身走了进来。柴房内光线昏暗,我眯着眼看他,却一时看不清他是谁,正要开口,却听卜鹰喜道:“你终于出现了!”

我还以为这人是卜鹰的同伙,正有些高兴,不料那人却开口道:“你果然早就知道我在。”我一听顿时又愣住了,原来我之前的感觉是真的,居然真的有人躲在一旁,也在观察着魏家发生的这一切,而卜鹰一直都知道,只是刻意瞒着我!

这人是谁,为何也如此关心魏家的事?

他背光对着我,我只看得到他一个轮廓,这时这人听见卜鹰的话,却没有理会,而是走到我跟前道:“又见面了,文先生!”

我一听他的声音怎的如此熟悉,先是吃了一惊,等他走过来时,更是忍不住大吃一惊,叫出声来:“秋叶红!”

这人居然是我在玉田镇认识的秋叶红!

当时秋叶红从玉田镇离去,说是要去治疗干渴症,此刻我再看他,果然肚子已经恢复了正常,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可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望着他久久回不过神来,忽然想到卜鹰刚才说的,脑中灵光一闪,失声叫道:“叶儿是你母亲!”

说着马上就醒悟过来,为何卜鹰会说秋儿的死讯早就有人告诉我了,因为秋叶红的母亲就是叶儿,我在玉田镇时,镇长确实将她的死讯告诉了我,而且镇长也是说她是自尽的,只是我当时哪里知道这些。

所以,叶儿当年在魏家怀的那个孩子,就是秋叶红的姐姐秋添儿。而在玉田镇时,秋叶红也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我不禁苦笑起来,原来这一路走来有这么多人都知道我是谁,而讽刺的是我自己却直到现在才知道。

秋叶红上来帮我解开绳索,闷声道:“当年我母亲欠魏家的人命,今天还给你。”

我将绳索从身上松开,秋叶红又要去帮卜鹰解开,不料卜鹰却忽然自己将双手从背后拿了出来。我和秋叶红同时一怔,卜鹰又将手上的绳索打了个活结丢在地上,然后朝着秋叶红摊摊手。

我瞠目结舌,这才知道原来刚才绑着我们的绳索,居然是打的活结。我疑惑地看着卜鹰,卜鹰朝我严肃地点点头,道:“若不是这样,他又怎么会现身呢?”

说着,还恬不知耻地夸了自己一句:“啧啧,真是有勇有谋!”

“既然见到了,我就把要说的话说给你们听吧。”秋叶红不为所动,“知道的我都会说,不知道的你们问我也没用。”

我和卜鹰都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来。秋叶红斟酌了一下,将他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母亲临终前的交代,那时候他才不到十岁,秋添儿也才十岁出头。

有一天,家里忽然来了个客人,叶儿就将他们姐弟俩都赶了出去,和客人在屋里待了很长的时间,等他们回家的时候,客人已经走了,而叶儿却对他们姐弟说了一番奇怪的话。她说,自己当年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欠了别人的债,现在讨债的人来了,她躲不过去,以后不能再照看他们姐弟俩了,让秋添儿以后好好照顾弟弟。

秋叶红姐弟自然大惊失色,追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叶儿就将当年魏家的事详细地告诉了他们,当着他们姐弟的面,承认欠了魏家三条人命,并且叮嘱他们,很多年后会有一个姓文的巡城马从这里经过,就是当年魏家的后人,让他们找机会将当年发生的事告诉他。

叶儿交代完这些事后,没多久就自尽了。秋叶红两姐弟则一直在等着我经过玉田镇,不过后来在玉田镇发生了许多事,秋叶红忙于苏慕两家的事,没有机会将事情告诉我,后来他又急着去治疗干渴症,所以就先离开了玉田镇,等将病治好后,又想到我会到松下镇来,便先行一步到了镇上等着,顺便打听了一下当年郎魏两家的事。

卜鹰与他是差不多时候到达的,两人互相都知道有另一个人在打听当年的事,卜鹰在玉田镇见过秋叶红,自然认得他,但是秋叶红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所以一直对他避而不见。后来卜鹰窜通了“郎魏两家”在我面前演了这出戏,他才知道卜鹰也是为我而来的。

我和卜鹰互看一眼,卜鹰耸耸肩,示意要问什么都由我来问。我回头看着秋叶红,虽然当年魏家惨案是他母亲一手造成的,可是那时秋叶红尚未出世,自然也怪不到他头上,我斟酌了一下,问他道:“你见过当年去找你母亲的那个客人,知道他后来的去向吗?”

秋叶红摇摇头:“当年我只见过她一面,就被母亲赶了出去,回去时她已经走了。我只记得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子,很容易让人生起亲近感。”

“什么,去找你母亲的人是个女子!”我和卜鹰同时大吃一惊,“不是一个巡城马吗?”

“不是。”秋叶红很肯定地道,“是个女子,年纪与我母亲差不多大。”

“难道,去找你母亲的人是秋儿?”我有些惊疑不定,“你母亲对你说讨债的人来了,她躲不过去,这话听着像是来的是魏家的人,而秋儿自然算是魏家人。”

“我虽然没见过叶儿,但是那个人肯定不是她。”秋叶红道,“因为那人刚来时,我听见母亲问她是谁。”

如果来人是秋儿,叶儿自然不会这么问。难道魏家除了我之外,还有人存活在世?我和卜鹰面面相觑,卜鹰想了想,道:“不可能,我父亲告诉我魏家数代单传,不会再有别的人了。”

那么,这个忽然凭空冒出来的人到底是谁?

秋叶红看我们脸上的神色,自然也知道这个人很重要,不过他也知之甚少,说不出什么来。我只好先按捺下这个疑惑,问他还知道关于魏家的什么事。

秋叶红道:“魏家的事你们基本都知道了,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有些郎家的事,或许你们还不知道。”

“哦,你母亲都知道什么,快说!”卜鹰和我同时精神一振。

“岫红根本就不是郎家的儿媳,当年整个郎家都是针对魏家的一个骗局。”秋叶红道,“而你一定不知道郎东家的儿子是谁——当年那个将魏知言捉奸在床的人,也就是那个去给我母亲送纸条的人,就是郎东家的儿子。”

那个自称是郎家护院的人,就是郎东家的儿子!

我和卜鹰都苦笑一声,看来为了这一场神仙局,郎家还真是煞费苦心。

“这些事,其实知不知道都没多大关系。”秋叶红道,“我赶到松下镇来的主要原因,是要送一封信。”

“一封信?”

“不错,当年那个去找我母亲的女子留下了一封信,我母亲让我转交给你。不过这封信的收信人并不是你,我想,她的意思大概是让你去送这封信。”他说着,便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交到了我手上。

我将信接过,秋叶红沉默了一下,似乎微微有些心虚,低声道:“当年的事,对不起。”

他这是替叶儿向魏家赔罪。我摇了摇头,也低声道:“此事与你无关。”

秋叶红点点头,“既然信已经交到你手上,那我走了。”

“你要去哪?”我问他。

“回玉田镇,去找一个人。”他答道,神色安详而宁静。我想起来在玉田镇的那个大宅里,有一个人正在被孤寂吞噬。她在安静地等待着荒芜的覆盖,这时的她会不会想到,还会有一个人将要拨开丛生的悲呛,朝着她走去呢?

可是玉田镇没有再嫁的妇人。

我望着秋叶红走出去的背影,忍不住将这话说了出来。秋叶红明显听懂了我在说什么,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回道:“我知道,没关系。”

我咀嚼着这句只有六个字的话,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温暖。就像秋会等到春,一个人总会等到另一个人,就算等不到也没有关系,因为春并不是为了谁而来到人间的。

秋叶红将柴房的门推开,我与卜鹰也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魏如涛”一个人等在柴房后,见我们都走了出来,也知道我们大概谈完了话,这时候看着我,浑身一阵哆嗦。

卜鹰在一旁道:“你不是问我他是什么人吗?现在我告诉你,他就是周伯。当年魏家家破人亡,树倒猢狲散,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他一直留在这里,等着有一天魏家真正的主人再次回来。”

我浑身一颤,怪不得卜鹰可以让他配合演这样的一出戏,原来这二十年来,他一直等在这里。周伯朝着我走过来,颤巍巍地将我的手拉起,哽咽着道:“二十年了,小少爷终于回家了。这个家,周伯一直给你守着呢。”

他说着,两滴泪珠掉在了我的手背,我手上蓦然一紧,只觉得这两滴滚烫的眼泪一直透过手背,渗进血肉里去了。我想起那个死在这个家里的女人,还有那件她临死前才缝补好的小小衣物,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泪珠也大滴大滴地滴在了手上,将手上那封信上的字都晕开了。

信封上写着一行字,“谨呈古槐镇秦简台启”。

同类推荐
  • 母亲在左,我在右

    母亲在左,我在右

    实际上,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个痛并快乐的过程。犹如“母亲”的成长,她也有她的痛苦,只因“她”很少向“我”描述,虽然在一个阳光暖暖的午后,她轻描淡写地向“我”诉说,但终究是时过境迁,物影渐淡,导致“我”不能彻底体会到“她”那个时代的痛,正如“她”不能体会“我”这个时代成长的痛一样。“小西施”只是想穿一条带口子的牛仔裤,却遭到母亲的责骂,她没有权利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更没任何办法去争取到那条牛仔裤,也许她索要的不是一条牛仔裤,只是一种“正常家庭”的温暖,一种“不被扭曲的童年”的渴望。而“母亲”呢,她只需要稍微发发慈悲,就可以满足“小西施”的愿望,可她偏偏没有“慈悲”的意识,造成了母女之间相互排斥、相互抵触的局面。不是“偷窥”问题,即使没有“偷窥”问题的矛头,“小西施”也需要那条牛仔裤。不过还好,小说中并没有出现“冷漠”二字,因为最无可救药的不是恨,而是比恨更糟糕的一种东西,叫“冷漠”。
  • 净土

    净土

    小说以近百年前的武汉为背景,讲述古琴世家的莫氏三兄妹失散多年,流落市井,分别为弘扬佛法,传承琴技而引发的两代人的爱恨情仇。小说塑造了两代弄琴人的丰满形象,将他们刻骨铭心的爱、哀怨悲切的情以及日军铁蹄践踏下的国仇家恨,与博大深宏的佛法融汇成一曲沧桑的时代悲歌。以武汉为缩影,再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整个中华大地的命运与抗争。小说文笔优美,情节感人。
  • 希区柯克悬念惊悚故事集

    希区柯克悬念惊悚故事集

    精心选编了希区柯克最具代表性的111部作品,按其类型分为“连环布局”“头脑较量”“杀机惊魂”“出人意料”“钩心斗角”“幽冥来袭”六个板块,每一部分都充满了希区柯克特有的惊悚、紧张、刺激、悬疑和恐怖的色彩,将带给读者最精彩的阅读享受。
  • 三体(全集)

    三体(全集)

    每个人的书架上都该有套《三体》!关于宇宙最狂野的想象!就是它!征服世界的中国科幻神作!包揽九项世界顶级科幻大奖!出版16个语种,横扫30国读者!奥巴马、雷军、马化腾、周鸿袆、潘石屹、扎克伯格……强推!刘慈欣获得2018年度克拉克想象力贡献社会奖!刘慈欣是中国科幻小说的最主要代表作家,亚洲首位世界科幻大奖“雨果奖”得主,被誉为中国科幻的领军人物。
  • 传灰姑娘和花美男

    传灰姑娘和花美男

    所谓的才子佳人和今天的韩剧差不多,男主人公一表人才、玉树临风,起初也许富贵也许落魄,但最终必然功成名就,锦上添花。女主人公,不但美若天仙、艳盖西施,还兼擅诗文,学富五车。这样两个人在一起,又是一段佳话……
热门推荐
  • 寻道者自地球来

    寻道者自地球来

    在诸神大兴血祭而引得灭世之厄即将降临的异界,一个来自地球的灵魂被自号鸿钧的异界至高存在唤醒。一番交流之后,为了地球,也为了尝试追寻真理,他不得不成为这异界的救世主,走上证道的道路。
  • 我来自星河时代

    我来自星河时代

    草原上,半人马三五成群地赶着暗鳞马。牛头人正在城墙上执勤。城内,不少工厂的烟囱一起开始冒烟。向宁正躺在摇椅上喝着古茗。看着远处正在制造的最新款发电机。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一场来自异界的工业革命才刚刚开始。(当向宁发现自己是女武神妹妹的早夭哥哥后,故事开始了。向宁:什么(?o?;我明年三月就要死了?)
  • 最强修真弃少

    最强修真弃少

    被逐出家门的弃少,获得了一款最强修真装逼系统。你是修炼天才?我一枚经验丹就能升级。你会绝世武功?我一道神雷把你轰成渣。飞剑你有吗?神兽你有吗?仙丹你有吗?拳打都市富二代,脚踹家族古武者。在装逼之路上高歌猛进,让敌人痛哭流涕。PS:前方高能,非战斗人员紧急撤离。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何以其名

    何以其名

    奇幻武侠,阴谋诡计。你永远猜不到的结局!
  • 鬼马探妃:允奚传

    鬼马探妃:允奚传

    “本大小姐最擅长的就是舞刀弄枪,女扮男装,找找乐子,破个小案,人送外号‘洛阳第一神探’。”倒霉的是,唐大小姐和京城某王爷联了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能硬着头皮嫁过去。没想到某王爷也不稀罕娶,日常互怼少不了,还要看他和小妾你侬我侬,得得得,你度你的春宵,我破我的小案,咱俩互不相干!同一屋檐,朝夕相处,日久怎能不生情?可是小妾怎么办?没想到,某王爷说:我的心上人独唐允奚一人,天地可鉴!(PS:本人的《九渊异录》由于没有灵感所以暂停更新,大家不要踩坑噢⊙_⊙)
  • 浮生情缘

    浮生情缘

    她,苏婉,卑贱的民女;他,凤夜鸾,高贵的皇子;一场选秀,让他和她相遇,是命定的爱情还是······
  • 重生娇宠:腹黑总裁,狠会爱

    重生娇宠:腹黑总裁,狠会爱

    上辈子,小妤实在是点背到家,谁叫她命不好,性子又软,她认了。重生归来,这该死的命运就是不肯放过她。既然无法摆脱弱小的现状,那就做一只坚强的金丝雀吧。“反正他总有一天会放手,而我总有一天会长大,那在这之前,就好好积攒实力吧”美人妤心中默念。直到那个冷酷的男人沉溺在她温柔的身体里不能自拔。“什么?你要娶我?怎么可能?上辈子明明不是这样的,我是不是拿错剧本了?”小妤一脸懵逼。“傻瓜,前世今生,我所爱的唯有你一人”腹黑的某人勾起唇角,将她拥进怀里。实力强大,内心孤独的冰山王子爱上柔弱美丽,孤苦无依的画家小仙女。在一个政局动荡的南洋小国里,几大家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故事。本文背景架空,请勿多过联想,谢谢
  • 怎么就我没外挂

    怎么就我没外挂

    一觉醒来,全世界都变了。有人成了退役的兵王,有人成了顶尖的杀手,有人成了重生的仙帝,有人成了钢铁侠,有人成了海贼王……这世界上充斥着武者,蛮兽,魔法,召唤,异能……每个人似乎都成了世界的主角,而作为真正的主角,他忍不住仰天长叹:怎么就我没外挂?读者群:942645129
  • 绝世刀皇

    绝世刀皇

    新书《剑域神王》,欢迎阅读 ———————— 资质平庸的家奴炮灰谢云,立志进入顶级宗门寻找自己从未谋面的神秘天才母亲!逆转五行合一,凝炼圣兽之力。困境中的他横刀立马,脚踩武道奇才、刀砍宗门大派,横斩八方宇宙,力劈诸天神魔,一步步踩着敌人的鲜血和尸骨,拥着不离不弃的惊世红颜,走上至尊王座。诸天之主,唯我绝世刀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