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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筵歌楼刘墉擒婪臣 恃奸诈贪墨赖黑账(1)

国泰和于易简密议对策,有攻有守,攻得不着:痕迹,守得严密周备,说得上是算无遗策。但刘墉压根没有那么多的花哨举动,也不照他的“老一套”钦差巡视规矩办理。当晚就发来钧谕,说要在济阳县就地赈灾察办案件。“何日抵济南,另当行文通告”,又在谕中剀切知会“本钦差已入山东多日,一切以务实办差为宗旨。顷奉嘉郡王命,两项钦差入城迎迓之举徒劳无益,概行免去,如有函谕即时通禀可也”。

这就是说一切迎送晋见礼仪全免了,有什么事书信公文来往,连面也不见。虽然说是“年关将近,恐事张扬有劳军民,各官宜安分奉差,务期平安祥和为要”,但这客气得未免过分,一连几天,国泰指使刘墉的门生到济阳望门投谒,回来都说“老师在济阳指挥调拨粮食”,没有一个拒而不见的,亲亲热热师生叙情,说漕运讲垦荒,海天阔地一通快晤神聊,端茶送客欢喜归来,看样子钦差行止要等“过完元宵节”才定得下来。还说和和钱沣都回了北京,和兵部商议,古北口大营的棉被棉衣军鞋由山东订制,给小户人家妇女冬天寻点营生云云。国泰只探得他不查藩库,别的万事不在乎,心下也就解了,眼见将到送灶日,心情既好别无萦怀便约于易简过府堂会唱戏。

按清时送灶是在腊月二十四(今时为腊月二十三)。济南和京师风俗大同小异,这时候各家年货俱已备齐,打年糕蒸盘龙馒头,扫屋净院忌针忌线裁剪,大盆炸货腊肉冷肉都在屋里囤得满满当当。城里再穷的人家,必不可少地要供佛供神供祖宗祭百神避晦气。二十四日下午于易简升轿前往国泰府,正是出供时分,各门各户阖家老小差不多都在街门口,各色辫子爆竹扯得老长燃起,和着:单响、双响、二踢脚、火箭,“一本万利”字号的烟花焰火乒乒乓乓麻麻密密响得沸反盈天,硝烟弥漫得犹似满街起了大雾,一不留神爆竹鞭炮就在头顶上噼里啪啦炸起,轿夫们走走停停,二三里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于易简隔轿帘看见国泰府前墙根,一溜长龙摆着:各色官轿,蓝呢的、绿呢的,什么暖轿、暗轿、八人抬、四人抬、二人抬的肩舆、毡包儿纳象眼驮轿……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于易简便知济南合城文武官员都来了。蹬一蹬轿底命落轿,国泰府的家人已飞跑着:迎了上来,呼呼喘着:白气禀道:“我们老爷专候着:您呐!”

于易简含笑点头,随着:那个长随拾级升阶进倒厦门,果见满院的官员挤挤挨挨,有的在右甬道:边立谈,有的在廊下木条凳上窃语,有的在说笑话互相打趣聊天,人声嗡嘤不时传来哄笑声。看见他进来,有的矜持恭肃退到一旁让道,有的迎上来,请安问好寒暄一片声嚷嚷,飞媚眼胁肩笑拉近乎套交情。于易简眼见国泰站在正厅阶下和济南道:麻建帮说话,兖州府朱修性和济南首府杨啸亭站在一旁聆听,便趋过去,呵呵笑道:“我来迟了!还不开戏”环顾四周又问“葛臬台来了没有”

“今晚你们别看戏了。”国泰先向于易简点点头致意,接着:对麻建邦和杨啸亭道,“看城里还有多少回不了乡的叫化子,带上米、面和肉,一人三十斤粮二斤肉,再给一串制钱,叫他们安生过年。城里要防火,叫化子们男丁编成两拨,一拨打更叫防烛火,一拨子预备着,哪里走了火就去救火。编队值夜照衙门人的例给钱——过后我叫堂会单请你们。”这才转脸对于易简道:“葛孝化身上不爽,高热头痛,方才派人来告罪,说今晚不能过来了。”应酬着:凑过来请安的官员,又对朱修性道:“十五爷连我也不见,不见你有什么大不了的兖州府是孔圣人的故居地儿,他要饱览文明物化。别犯嘀咕,你要有什么事,我能不知道你那地方有三条,孔府是天下第一家,衍圣公要维持好,二是刁佃抗租,康熙年间到如今年年出事,三是近年来邪教猖獗,有的乡家家户户供着:什么‘红阳老祖’,牌位和‘大成至圣先师’一并儿,——这成什么体统明天你兼程赶回去,治安不出事就是功!”说罢,麻、杨、朱三人唯唯而退。

于易简却还惦记着:葛孝化称病的事,呆呆地说道:“他唱丑儿是一把好手呢!这‘病’也忒不凑巧的了——上回东昌闹事,叫他带人弹压,他是老寒腿发作,去不得;去年刑部查泰安知府受贿卖命案子,说是疟疾犯了。那是躲事儿我能懂。叫他来下海唱戏,这有什么也‘发热’——这人可真是的!”国泰哼了一声,说道:“各人一个活法。管他呢!他的病不用问,刘大人十五爷回京,立马就欢实起来了——”一边说,一边看着:周围官员,脸上绽出笑来,点头招过济南城门领道:“岳英贤你来你来!今我和于大人都下场子,缺个丑儿,听人说你在杨啸亭府里下海,把胡麻子都比下去了,你来凑一角!”岳英贤平日大约见国泰一面也难,点名叫他已是受宠若惊,听了这话身上立时轻了,脚尖踮弹着:直要飘起来,满脸笑掬成一朵花,说道:“这是和大中丞的缘分!丑净我都串得,嘿嘿,往日看老大人的戏,在边儿上技痒,急得拧绳搅尾巴,有葛大人在上头盖着,我怎么好毛遂……”

“行了行了……”国泰笑道,“咱们上妆去——来福儿知会院里大人到中院去——吩咐叫天子他们预备开戏!叫厨子们预备夜宵、茶水供足了!”说罢兴致勃勃往里走,岳英贤和于易简一步不拉紧随了进了中院。

这是个三进四合院,“中院”其实就是二门里院子,国泰爱戏,盖房时就计划停当,大厅后边支柱出檐两丈许就是戏台,院子东西两厢一律游廊出檐,雨雪天气也能站人看戏,与大厅相对,北院南厢也出前檐,都用纱幕子蒙了挡住,女眷家属坐得高又能鸟瞰全场,中间天井院一色青砖铺地足有亩许大小,比寻常大庙和会馆的戏园子地方小,戏台子却宽敞得多。此刻下面院里一排排茶几矮椅早已摆布齐整,戏台子上叫天子白玉兰一干人都是油头粉面,指挥着:众徒弟们上妆,十六支胳膊粗的蜡烛煌煌照着,乐鼓班子有的摆鼓架,有的跷足坐着:调弦弄筝。天色虽苍暗下来,纱幕子后头还能绰约看见女眷们走动的影子。三个人绕至万后台上,下头官员已经鱼贯入院纷纷落座。于易简是打鼓板的,不须化妆,国泰道:“你帮着:岳英贤上妆,我到后头叫我的家戏班子给我点眉。”说着:去了。一时众人坐定,于易简笑着:台下团团一揖,说道:“兄弟今日掌鼓,出了破相各位多多包涵,兄弟是票友,梨园前辈多多指教!”拿着:架势坐下,极认真地清清嗓子,手中象牙板“啪嗒”一声,叫天子身着:女装,临时抓了个口髯戴上出场,台上台下立时一片笑声,听他唱道:

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阳。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元郎……

这是《牡丹亭还魂记》里的标目,帽子戏,概略述说戏本前后情节的,本来用不着:唱,叫天子要等国泰化妆,出来临时凑磨,他半男半女,似净似丑又似旦,时而窈窕莲步,时而掀髯挥袖,极平常的段子,偏演唱得摇曳生姿声如金玉,底下人谁不要凑趣儿早一片鼓掌喝彩声。叫天子在台上一闪眼见国泰从后院出来,一个大翻转身,不知是个什么手法,口髯已经没了,头上已裹了网巾,两道:扫帚眉下一双三角眼,颧骨上还多了一颗蚕豆大的滴泪痣——只一眨眼工夫已变成活脱脱一个老丑媒婆,众人一个错愕,齐声大叫一声“好!”那老旦借机发抖,连念白带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原来是修罗天女下尘寰,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好教我老婆子丑得没处站。”他指定了后头“——那不是国大中丞来到了梨园”

众人大张着:口呆着:眼正看,见这一指,蓦地偏向东轩,果见国泰纤腰绣裙鸦垂青丝,满头插戴首饰行头,脚穿撒花合欢鞋子,一身杜丽娘扮相,已经走到台角,见众人发愣,杜丽娘嫣然一笑,袅袅婷婷至台中央对众敛衽一礼,捏台腔儿羞答答说道:“列位老兄,平日受礼多有怠慢,奴家今日还礼了……”众人听了立时又是一阵哄笑叫妙。那国泰又蹲了两福,转脸向于易简一点头,“伊呀——”轻声一嘘,顿时满院肃然。于易简见他叫板,一头催白玉兰“你是丫头,还不跟上去”手中一摇牙板道:“叫《绵搭絮》!”顿时笙箫丝弦之音盈庭绕梁。国泰倩身莲步,随乐唱道:

雨香云片,缠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黏煎。闪的俺心悠步 ,意软鬓偏。不争多费神情,坐起谁 则待会眠……

白玉兰忙道:“小姐,熏了被窝睡罢!”国泰慵懒舒袖接着:唱。

困春心,游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天啊——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余音犹自绕梁,略静一刻,满台上下爆出一阵骤雨般鼓掌声夹着:喝彩声。白玉兰扶着:国泰下来,叫天子早端着:茶迎上来,笑道:“爷没唱戏,要真下海,还有我们的饭吃么”国泰对着:扮成老道:姑的岳英贤道:“你去,去念白一通逗乐子。”

岳英贤忙笑着:稽首称是,重重咳嗽一声出了台,暗着:嗓子游步唱一段《风入松》,先念四句唐诗。

紫府空歌碧落寒,竹不如山不敢安。

长恨人心不如石,每逢佳处便开看。

接着:便念白

贫道:紫阳宫石仙姑是也。俗家原不姓石,只因生为石女,为人所弃,故号石姑——

他嘴这么一歪,众人已是笑了,岳英贤一脸无奈,又道:

思想起来要还俗,百家姓上有俺一家,论出身,千字文中有俺数句。天呐,非是俺求古寻论,恰正是史鱼秉直,俺因何住在这楼观飞惊,打扮的劳廉谨 ……大便处似圆莽抽条,小便处也渠荷滴沥,只那些儿正好叉着:口矩野洞庭——

他伸出两个指头 得开大了,摇头皱眉提裙促步

俺娘说,你内才儿虽然守真志满,外像儿毛施淑姿,是人家有个上和下睦,偏你石二姐没个夫唱妇随便请了个有口齿的媒人信使可复,许了个大鼻子的女婿器欲难量!

……台下一片哄笑声中,国泰坐在于易简身边的戏箱上,一边装着:看戏,对于易简道:“今儿我接见了泰安县,卢见曾不但有四顷多地的产业在他县,还买了一处花园子,四至地角都下了木钉,原要起造房屋的。大约听到什么风声吧,又停工了。”他放低了声音几乎用耳语轻声说着,于易简呆看着:岳英贤浑身解数在台上诉说“石女”的苦楚,边听说话边点头,小声回道:“……还要防他转移,要给泰安县交待瓷实了。他送来片子,今晚就寄出去……”说着,台下又一阵阵哄笑声起,原来岳英贤说到了石女和新郎在洞房里 戏情事早是二更时分,新郎紧上来了。被窝儿盖此身发,灯影里退尽了这几件乃服衣裳。天啊,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气悚惧恐惶……他则是阳台上云腾致雨,怎生巫峡内露结为霜他一时摸不出路数儿,道:是怎的快取亮来!侧着:脑要在通广内,踣着:眼在蓝笋象床,恼的他气不分的嘴唠叨……累的他凿不穿皮混沌的天地玄黄……

他在台上一会扮新郎,时而情热欲焰炽腾,一副猴急相,时而又满脸焦灼诧异,无可奈何地手摇足舞,转眼间又变成了新娘,故作羞涩,满脸娇媚偏袖暗笑。连比划带说白说着:唾沫星四溅,台下这一大群官儿被他逗得前仰后合笑不可遏。于易简二人也看住了,笑着:对国泰道:“岳英贤这家伙,我听他在文庙给学生讲书,一本正经的个硕儒,怎么竟是一肚皮的腌 戏!”

正热闹不堪间,那个叫白玉兰的旦儿从对面台角斜穿过来,国泰以为她来叫场子,忙笑道:“还不该我呢!”白玉兰瞥一眼台下,对他耳语道:“来福儿在堂角子那儿等着:呢!有要紧事回你。”国泰笑道:“这会子有屁的要紧事——你问问他什么事”白玉兰说道:“他脸上气色不好,只说急等见你,说是什么刘大人来了……”国泰不等话说完已站起身来,也不顾穿着:杜丽娘的行头,大步就穿台出去。

于易简略一慌神,便知东窗事发大变在即,头“嗡”地一响涨得老大,眼前一切立时都变得模糊一团,台上这样异样动静,台下官员立刻“瞧科”。有的凝神注目,有的交头接耳叽叽哝哝,有的伸脖子转项探窥情势,有机警的已试着:离座寻茅厕解手。只有岳英贤入了戏,兀自毫无知觉说得起劲“哎哟……对面儿做的个女慕贞洁,转腰儿倒做了男效才良……”说着:说着:他也怔了,支着:丁字步儿一手举着:拂尘僵立在台上,原来台下已经大乱,所有的观众官员都站起了身,灯笼火烛下映得人人面色恐怖,目光灼灼如贼,有的惊慌四顾,有的呼朋叫友,有的在灯影里乱窜,像被戳了一杆子的蜂窝,又似一群没头蝇子嗡嗡叫着:乱搅……一片无秩序搅动间,从东壁闪进一个五品顶戴的官员,两行灯笼上一色写着:“钦差大臣刘”——簇拥着:他进来,走到东台角下站定了,大声喝道:

“国泰接旨,其余人等一律靠后跪下!”

人群定了一下,立刻又乱了,因为此刻满院人如惊弓之鸟散立各处,不知往哪边才是“靠后”,听这一声各自后退,你碰我腿我踩你脚,跌踉跑步儿的,绊屁股墩儿的什么花样都有,几个戈什哈恶狠狠上来,虚扬着:胳膊吆喝“退后退后!你往哪退——说你呐!一律往南!你怎么了,跟瘟头猪似的”虽不真的打,连推带搡着:推挤人往台前聚合。这些官至不济的也是县令正堂,平日哪里经过这个可怜见的已是晕得不知哪里是北,叫化子似的由着:人呵斥摆布,好容易才都按这些大头兵指挥的位置站定了。接着:又是两串灯笼,一色都是带刀护卫提着,两条笔直的火线似的沿东侧甬道:疾速进来,那个传令堂官大声喝令“不许乱动,不许喧哗——左右的听着,有走动的立刻拿下!”

“喳!”

那群戈什哈齐声答道。一片恐怖中,黑影里不知哪个官员撑不住,“扑通”一声晕歪了下去,此刻国泰站在大厅东壁下,早已呆若木鸡,眼看着:一队一队的仪仗从眼前过去,如同身在噩梦之中浑不知疼痒,这时候才见刘墉、和和钱沣顺序缓步进来。见他满脸脂粉一身戏妆瑟缩立在墙根儿,刘墉还以为是个戏子,和却是眼力极好,凑到刘墉耳边道:“是国泰。”刘墉指着:一个随从道:“你去,请国泰大人更衣。”说罢移步进了二进院子,一眼瞧见几个戈什哈推打着:戏子往台下赶,戏箱子行头往台下乱扔,皱了皱眉头站住了,说道:“这是做什么不准打人!叫他们自己收拾东西下来!”和便对那群变貌失色的官员们道:“兄弟们奉旨办差,不干各位的事,请不要惊慌,就地等候刘大人指令。”这么一说,众人才略安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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