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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蒙恩宠瑶林初诏对 说赈灾吏治警帝心(2)

但乾隆对此却饶有兴味,脸色由凝重变得霁和起来,点头道:“很好。不过怕这群财主们善财难舍罢人家要问出来,我们上捐纳税,你剿匪还要另征‘保护钱’你怎么办呢”李侍尧笑道:“回主子,铁公鸡身上拔毛是奴才的看家本事。总督巡抚广东臬司衙门会审洪仁辉、洪仁轩一案,三衙皂隶全部调齐,又从绿营调七百名军士关防,从大堂到仪门外二里地戒严,到处是刀丛剑树旗幡号角。‘请’那些阔佬来观礼,当堂提铃喝号,不分洋人华人抓的抓、囚的囚、打的打、杀的杀,一堂没过完,‘观礼’的已经吓昏了两个,余下的也都个个面如土色——审完拿着:‘乐输’簿子请他们乐捐。主子在陛辞时再三训戒奴才的,这叫‘恩威并用’。这些铁公鸡们自己拔毛奉送,奴才并没逼迫他们——这么着,钱就有了。洋商们是勒令,不给钱没有粮菜也没有淡水;缙绅们是劝募,给不给他自己情愿,事体稳稳当当就办妥了。”这都是早已想好了的奏对,说得不枝不蔓又绘声绘色,杀伐决断凄厉恐怖的场景中又不失时机加上“颂圣”言语,将政绩功劳统归美于君上。众人都听得悚然动容。

“办得好!”乾隆听得眉头舒展,抚膝叹道:“封疆大吏应有这种风骨!可惜现在外任督抚并没有多少肯这样实心谋国为民的。你是从湖南、江西、江南沿水路来京的吧一路看过来,河工怎么样几个省水旱情形大约也留心到了”

李侍尧沉吟了片刻;这些事即使“不留心”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但只要一开口,河工之糜烂、水旱蝗灾之肆虐、百姓之困苦、官吏之贪酷横暴就难以讳饰,沿途各省督抚便都开罪无遗。但说“不知道”立时就要失去上意,两端皆害取其轻,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奴才还绕道:武昌去看了看勒敏。湖广今年是大熟,义仓都是库满囤尖,勒敏原本奏报是十二分大丰收,通省上下对他啧有烦言。他跟我叫苦‘说实话呢下头说我邀功卖好,说假话呢,将来见了主子脸红,怎好瞒主子呢’冲折衡量报了个十一分年成给户部。他愁粮食没处放,霉变了是大事。库房也多年失修了的,买粮又不敢动库银。奴才给他出主意,径直给兆惠写信,新粮供军需,兆惠从军费里开支过来,不但节省时辰,少了克扣环节儿,当兵的吃新米也高兴。江南的情形——”

“慢着,”乾隆摆手制止了他,问道,“别忙说别的省。有十二分收成报十二分,是天经地义的事,下头有什么‘烦言’又是什么人从中梗阻说说看!”

“皇上高居九重,垂裳治天下,哪里知道外任官这些屑小伎俩”李侍尧叹道,“就是阿桂、纪昀,没有做过地方官,刘墉是专管刑狱的,也未必体察周全。比如我接任县令,一是要和前任比,必定要把前任亏空算到十足,那真是锱铢较量分厘无差,我一上任就把亏空补起来。这就有了政绩。银子从哪里来我不能屙金尿银,火耗又归公,只能从年成上打主意,有八分年成我报五分。天灾的事嘛!皇上最留心的,一定给我补出来。明年九成年,我报六成,不但县里宽裕了,上头也看我‘一年比一年强’!勒敏这么足尺足秤,原是想去年库存盈余已经不少,今年实报不伤众人进项。别地儿有灾,主子调剂起来手头宽裕些,想不到各司衙门就传言他想巴结进军机处,已经拟好的折子又改写了,奴才这话还是清官,要是赃官,又不管刑名,又没有耗限银子,不从年成上打主意哪里捞钱呢”说罢叹息一声。

乾隆咬着:牙没言语,明知是极大弊端,不知有多少银子从这隙缝里无声流走了,但又是绝无办法的一件事。正思量着,阿桂恶狠狠说道:“皇上如天之仁,年年蠲免钱粮,为的是百姓居室温饱,这些官竟是如此悖理蔑法,情殊可恨!奴才请皇上下旨切责,有瞒产邀买人心媚取考成的,着:吏部核实验明不但不能升官,还要重重处分!”乾隆摇头道:“不成。这和赈济灾民事不同而理同,明知赈粮赈银下去,一层层中饱私囊!到了饥民口中十成仅存四五,但该赈的还要赈,不发赈粮,立时饥民就要饿死,官逼民反他就上梁山。”

“圣上明鉴万里洞若观火!”李侍尧觉得话缘投机,一发的来精神,俯仰说道:“此真仁心通天之言!难就难在真假难辨,真的有灾若不加赈恤,那是必定要出大事的,什么都能糊弄,独是百姓的肚子不能糊弄。奴才一路过来,灾情最大的是淮北一带。秋天八月过水,庄稼绝收,饥民二十余万逃往鲁南、江苏、河南、湖广趁食,留在黄泛区的都是老人女人和幼儿,有的地方几十里地一片荒寒沼泽,村村断垣残壁不见烟火,有十几个村子人都靠吃观音土过活,拉不下大便撑胀死的人天天都有。听说皖西山区有开人肉作坊的,穷极人家甚至卖儿卖女卖妻子到作坊里供过往客人食用的,闻之令人毛发倒竖惨怛惶惧不遑宁处。奴才途中曾写信给安徽巡抚,请他救急救火速发赈粮,尚不知现在情形如何。这样的天气,更不知多少人殍尸雪中!”他皱紧了眉头,想着:那般凄惨可怖的千里黄泛道:路上的场景,脸色变得苍白,长长透了一口气,咬着:下唇没再说下去。

一时间殿内死一般寂静,只能隔窗看见殿外狂舞斜飘的雪花在无穷无尽地疾落,只能听见大金自鸣钟单调枯燥“咔咔”走字儿的声音。刘墉想起方才在天街和李侍尧的对话,想着:淮北道:上昏鸦饿殍西风落叶的阴霾人世地狱,暖烘烘的兽炭炉旁,竟一个接一个打心底里起寒栗儿。阿桂和纪昀是辅相,原也知人间疾苦和官员们报上来的颂圣文章不啻万里云泥之别,却没想到竟凄苦一至如斯,他们的心都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想到乾隆元旦训诫‘天下有一室不得安,一夫不得食,即宰相之责’,立时又觉不安起来。偷看乾隆时,只见乾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双眼像要穿透墙外的风雪般遥视着:远处,咬着:牙一句不言语,两只手紧握着:椅把手,一动也不动。一时间,殿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连立在暖阁外的太监们都感觉到了,加了小心,更低垂了头,一口大气儿不敢出。许久,才听乾隆问道:“阿桂,八月黄河决溃,当时是你拟的旨,后来户部调集赈粮,限令重阳节前赈粮到户,各省是怎么回报的”

“啊,皇上!”阿桂正在沉思中,受了惊似的一颤才回过神来,忙道,“当时征集河南、直隶、湖广、山东、江南五省,各调二十五万石粮给安徽。湖广布政使回文,存粮按前旨意调粮一百万石给西安,转拨兆惠军用,现今湖广大熟,平抑粮价也需用银两,请户部兵部拨银购粮。户部拨银,兵部驳回,说银两成色不足,所以钱没有发下去。每年北京要用粮四百万石,因黄河泛滥漕运阻塞,直隶省现欠粮三十万石,到军机处请示先调进五十万石,确保北京用粮,余粮调入安徽。江南的粮已如数调给淮北。河南收成持平,请减十万石,已调入十五万石,山东的粮调入安徽,安徽布政使窦光鼐因粮质太差拒收。所以真实调入淮北的只有四十万石左右,明春的种粮还没有着:落……奴才职在机枢,本当为君分忧——”

“不要往下说了!”乾隆轻拍一下椅子扶手,止住阿桂谢罪的话头,他的额头已是布满了乌云,仍强抑着:激愤,声音变得沉缓滞重,挟着:无可抗拒的威压,嘴角吊着:一丝冷笑说道,“人已经饿死,百姓已经背井离乡,轻飘飘说几句谢罪的套话,人民就能安居乐业了”

四个大臣谁也坐不住了,身子一倾就杌子前齐齐跪了下来。

“水淹六个县,一百万饥民一百万石粮。朕算清楚了的。若有一半发到穷人手里,人均五十斤,日均八两,可以勉强过冬。明春再赈一次,不至于逃荒出去,夏粮也就接上了。”乾隆的声调不高,一如平日接见外省官员那样不疾不徐,但从他嗓音中金属般的颤音中可以明显听到那种雷霆即将发作的震怒。倏然间仿佛一个疾雷,他提高了声音“朕哪里想得到,部和部、省和部、省和省之间,置百万嗷嗷待哺之生民于不顾,至今仍在扯皮!传旨——户部尚书德柱、兵部尚书潘思源着:即撤差,就本署降为侍郎。罚俸两年!安徽布政使窦光鼐着:革去顶戴,降三级留用,赈灾之后再行议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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