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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造化捉弄人(1)

无论什么样的酒楼菜馆,晚上都一定有些伙计睡在店里的。

这些伙计中,一定有人知道掌柜的住处,因为晚上如果出了急事,他们就一定要去通知掌柜。

牡丹楼当然也不例外。

萧十一郎一脚踢破牡丹楼的门板,冲了进去,一把揪起个在三张拼起来的饭桌上打铺睡觉的老伙计。

“不想死就带我去找吕掌柜,否则我就杀你。”

谁都不会想死的。

愈老的人,反而愈怕死。

何况这老家伙认得萧十一郎,一个能逼着柳苏州卖耳环,能随时将上万两的银子抛上大街的人,要杀个把人当然不是吹牛的。

这老家伙的回答只有四个字:“我带你去。”

“吕掌柜就住在这巷子里,左边的第三家!”

老家伙说完了这句话,就突然不省人事。

——第二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那位萧大侠的衣服,袋子里还有张五百两的银票。

萧十一郎换上了伙计的衣裳,冲过去敲门。

敲门的时候,他已开始喘气。

过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个愤怒的声音,是个女人的声音,道:“外面是什么人在敲门?”

萧十一郎故意要喘气的声音让这女人听见,大声回答:“是我,我是店里的老董。吕掌柜出了事,要我赶快回来报个讯。”

他算准了两点。

吕掌柜一定不会在家。

他家里的人,绝不会完全认得牡丹楼的每个伙计。

这两点只要有一点算错,这计划就吹了。

两点都没有算错。

一个老妈子,这是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人,匆匆赶出来开了门。

“什么事?吕掌柜出了什么事?”

萧十一郎故意作出很紧张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那时我们已睡了,吕掌柜突然从后门进来,要我们不要动,他自己却钻到桌子下去躲着。”

“就在那时候,后面又有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人冲过来,一下子就找到了吕掌柜。三个人打了几招,吕掌柜就被他们打倒,恰巧倒在我身上,偷偷地告诉我,要我回来告诉你,赶快找人去救他。”

那中年妇人当然就是吕掌柜的妻子,已听得脸都白了:“他叫我找谁去救他?到哪里去救他?”

萧十一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刚说了这两句话,就被那两个人架走了,现在我还得赶快去报衙门。”

他又算准了第三点。

吕家的人情急之下,还不会到牡丹楼去查证的。

多年的夫妻,做丈夫的若是在外面有不法的勾当,就算瞒着家里,做妻子的多多少少想必知道一点,到了这个时候,绝不愿去惊动官府。

吕掌柜也是个很谨慎的人,平时很可能告诉他的妻子,自己若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就应该去找什么人。

现在萧十一郎已发现,他至少这两点也没有算错。

他刚一说要去报官,那中年妇人竟然立刻阻止了他,故意作出镇静之色,沉着脸道:“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有法子处理的,你用不着再多事,赶快回店里去照顾要紧。”

“砰!”的一声,她居然关起了门。

萧十一郎只有走——当然不是真的走,也并没有走远。

他走了几步,就飞身掠上了隔壁的屋脊。

只过了片刻,吕掌柜的妻子就又开门走了出来,匆匆地走出了巷子。

她果然是去找人了。

她去找的人,会不会是轩辕三成?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自己的心也在跳,这是他唯一的线索,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吕太太奔出了巷子,又转入另一条巷子,萧十一郎跟过去时,她也正在敲门。

门后也有个女人的声音问:“是谁呀,三更半夜的,撞见了鬼吗?”

“是我,你妹夫出了事,你快来开门。”

这家人原来是牛掌柜的,做丈夫的出了事,妻子当然要先来找大舅子。

又一个中年妇人匆匆出来开门:“出了什么事,我那死鬼也不在,怎么办呢?”

牛掌柜当然也不会在家的,这点萧十一郎也没有算错。

两个女人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阵,就急着要人备马,登车。

她们显然已决定了,要去找一个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去找的人。

马车急行,走的路竟是出城的路。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四下无人,萧十一郎蝙蝠似的掠过去,挂在车厢后。

车厢里两个女人居然都没有说话。

丈夫出了事,最多话的女人也不会有心情说话的。

但萧十一郎却忽然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吃东西的声音。

苏州的女人都喜欢吃甜食,车窗是关着的。萧十一郎悄悄从车窗旁的空隙看进去,这两个女人竟在吃芝麻糖!

若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怎么会有心情吃芝麻糖?

萧十一郎的手突又冰冷。

就在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几件不合理的事。

三更半夜,外面有人忽然敲门,应门的怎么会是这家人的主妇?

以他们的身份,家里当然有童仆的,那些男佣人都到哪里去了?

一个中年妇人,怎么会在自己的小姑子面前,叫自己的丈夫“死鬼”?

在这种情况下去找人,她们身上怎么还会带着芝麻糖?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自己刚才以为算准了的那五六点,每一点都算得大错特错,竟没有一点是真正算准了的。

她们现在的目的,显然是调虎离山之计,故意要将他引出城去。

也许她们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

既然如此,轩辕三成想必一定还在城里,在一个萧十一郎从不会算到的地方。

轩辕三成显然很懂得人类心理的弱点。

萧十一郎凌空翻身,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回到吕掌柜的屋子。

屋子里居然还有灯光,也还有人声。

“掌柜的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盼菩萨保佑他平安回来。”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难道他又算错了?

这时屋子里又有个老太婆的声调:“大娘出城去找人,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难道她们真的是出城找人的?

萧十一郎正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耳光的时候,心里忽然又掠过了一道灵光。

吕大娘她们,是从隔壁一条巷子上车走的,临走时也没有说要到哪里去,这两个老妈子,怎能知道她要出城?

莫非这又是疑兵之计,准备万一又有人来时,说给他听的?

轩辕三成本就是个十分谨慎的人。

厨房里居然也有灯光亮着,这种时候,当然不会有人去做饭的。

这种人家,一定知道小心火烛,半夜里怎么还会在厨房里点着盏灯?

萧十一郎冲过去。

厨房里只有灯,没有人。

屋角里堆着一大堆新劈的木柴,可是从灶洞里掏出来的,却是煤炭。

既然烧的是煤,堆这么多木柴干什么?

萧十一郎长长吐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总算找到自己要找的地方了。

柴堆下果然是条地道的入口。

掀起块石板,走下石阶,地道中有两个门,一个是开着的。

右面的一扇桧木门,很厚,很坚实,从里面紧紧地关着。

萧十一郎抽刀,劈门,一脚踢开,就看见了轩辕三成。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看见过轩辕三成如此吃惊。

他吃惊地看着萧十一郎,怔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你毕竟还是找来了。”

地室中的布置居然很华丽,还有张很大,很舒适,铺着绣花被的床。

风四娘就昏在被里,死灰色的脸上,已有了红晕。

萧十一郎也长长吐出口气道:“你想不到?”

轩辕三成忽然间已镇定下来,微笑道:“我实在想不到,因为你本不该来的。”

萧十一郎道:“哦!”

轩辕三成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反悔,也绝不跟踪。”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既没有反悔,也没有跟踪,我是为了另一件事来的。”

轩辕三成道:“什么事?”

萧十一郎道:“我要来杀了你!”

他的回答很干脆。

他的手里还握着刀。

轩辕三成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刀。

他忽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这双眼睛和这柄刀的光芒笼罩下。

萧十一郎冷冷地道:“这次你最好也不必再用风四娘来要挟我,因为只要你的手指动一动,我就要出手。”

轩辕三成笑道:“现在她已是我的人,我怎么会用她来要挟你?”

萧十一郎道:“你若死了后,她就不再是你的。”

轩辕三成点点头,这道理他当然明白:“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杀了我?是不是还想要我将冰冰姑娘的下落告诉你?”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又笑了笑,道:“我既然反正已要死了,为什么还要将冰冰的下落告诉你?”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很难对付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轩辕三成道:“但我却是个生意人,只要跟我谈交易,就不难了。”

萧十一郎道:“你要我放了你,你才肯将冰冰的下落告诉我?”

轩辕三成道:“这交易你并不吃亏,你自己也说过,杀人对自己更没有好处。”

萧十一郎道:“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话?”

轩辕三成道:“生意人最大的本钱,就是‘信用’两个字,我若不守信,谁肯跟我谈交易?”这并不是谎话。

萧十一郎也本来就没有真的要杀他:“好,这交易做成了。”

轩辕三成笑道:“你看,跟我谈交易,是不是一点也不难?”

萧十一郎道:“冰冰在哪里?”

轩辕三成道:“我已将她卖给别人了。”

萧十一郎面色变了。

轩辕三成道:“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当然要做生意,何况我早已看出她中毒极深,若是留着她,岂非还要替她收尸?”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将她卖给了谁?”

轩辕三成道:“你先走到这里来,让我站到门口去,我就告诉你。”

萧十一郎只好忍住怒气,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

轩辕三成走到门口,才缓缓道:“我已将她卖给了花如玉。”

萧十一郎动容道:“花如玉的人在哪里?”

轩辕三成道:“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他也是个生意人,他绝不会将自己高价买回去的货色,拿来自己用的,所以只要你出的价钱对,说不定还可以将冰冰原封不动地买回来。”

萧十一郎沉住气:“我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轩辕三成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会给你个机会的,因为他也知道你是个买主。”

他已走出门,突然回头笑了笑,道:“还有件事,我也要告诉你。”

“什么事?”

轩辕三成笑得很神秘,忽然道:“你现在虽然已将风四娘抢了回去,可是你也一定会后悔的。”

萧十一郎掀起了被,又立刻放下,用这丝绵被裹起了风四娘了,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他生怕轩辕三成将地道的出路封死。

但轩辕三成却好像根本没有这意思,因为他也知道这样做根本没有用的。

所以萧十一郎更不懂。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好后悔的。

棉被下的风四娘,就像是个刚生出来的婴儿般赤裸着。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醒。

萧十一郎既不愿回到自己那地方去,也不愿回连云楼。

这些地方都不安全。

事实上,无论谁带着个用棉被裹着的赤裸女人,都很少有地方可以去。

现在东方已微现曙色,他当然也不可能带着风四娘满街走。

所以他只有选择这地方。

这里是个很偏僻的小客栈,窄小阴暗的屋子,小窗上糊着的纸也已发黄。

萧十一郎坐在床上,看着风四娘,只觉眼皮愈来愈重。

这一夜实在过得很长而艰苦,他几乎没有机会喘口气。

他的酒劲也在退。

这正是一个人最容易觉得疲倦的时候。

屋子里偏偏只有一张床,一张很小的板凳,他既不能站着睡,又不能将风四娘一个人留在屋里。

忽然觉得一阵不可抗拒的睡意涌上来,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疲倦过。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虚弱。

是不是因为他腿上的伤口失血太多?还是因为自己伤口的毒并没有完全消除?

他已无法仔细去想。

他已倒了下来,倒在床上。

幸好风四娘是个很豪爽的女人,又是老朋友,就算醒了,也不会在意的。

何况她根本还没有醒。

萧十一郎一闭上眼睛,居然立刻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听见风四娘在呻吟。

一种很奇怪的呻吟。

只可惜他已听得不太清楚。

他本来已觉得风四娘的脸色红得很奇怪,只可惜他也没有看仔细。

一阵无比安详甜蜜的黑暗,就像是情人的怀抱般,拥抱住他。

然后他仿佛又觉很冷。

就在他开始觉得冷的时候,忽然又像是有团火焰扑入他怀里。

一团温暖,光滑,灼热,但是却绝不会烧伤人的火焰。

他勉强张开眼睛,就看见了风四娘的眼睛。

风四娘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火焰在燃烧着。

她整个人都在紧紧地拥抱着他,整个人都在紧张得发抖。

一种谁也无法形容的颤抖。

她光滑赤裸的胴体,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也已几乎赤裸。

风四娘梦呓般呻吟着,求他,要他,喃喃地叙说着她的心事。

这些话,都是她从来也没有说过,从来也不敢说的。

她莫非醉了?

那不是醉,却远比醉更可怕。

她竟像已完全失去理智,她的需要强烈得令人无法想象。

她的胴体仍然像少女般光滑坚实,可是她的动作却像是已变成个荡妇。

——轩辕三成给她的解药里,莫非另外还有解药,已挑起了她压制多年的欲望?

——轩辕三成当然绝没有想到萧十一郎居然能去救她。

——这一切,本是轩辕三成为自己安排的,可是造化却作弄了他一次。

——造化也作弄了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他们本来没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的,但现在却偏偏发生了。

醉人的呻吟,醉人的倾诉,醉人的拥抱……萧十一郎能不醉?

他没有推拒。

他不能推拒,不忍推拒,甚至也有些不愿拒绝。

这火一般的热情,也同样燃烧了他。

这莫非是梦?

就当它是梦又何妨!

阴暗的斗室,寂寞的心灵,就算偶尔做一次梦又何妨?

只可惜无论多甜蜜的梦,总有醒的时候。

萧十一郎醒了!彻底醒了。

斗室中却只有他一个人。

昨夜那难道真的是梦?但床上为什么还留着那醉人的甜香?

萧十一郎呼吸到枕上的甜香,心里忽然涌出种说不出的滋味。

直到现在,他仍不完全了解风四娘。

他竟是风四娘的第一个男人,难道风四娘一直都在等着他?

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为什么会突然发生了?

“……你若带她走,你一定也会后悔的……”

轩辕三成的话,似乎又在他耳畔响起,他现在才认真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是不是已在后悔?

一个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为了他,牺牲了幸福,辜负了青春,到最后,还是将所有的一切,全都交给了他。

他还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可是他又想起了沈璧君,想起了冰冰,她们岂非也一样为他牺牲了一切?

难道他能抛开她们,忘记她们,和风四娘厮守这一生?

难道他能就这样抛开风四娘?

萧十一郎的心在绞痛。

他又遇着了件他自己绝对无法解决的事。

现在风四娘的人到哪里去了?

难道她已无颜再见他,竟悄悄地走了?

就算她已真的走了,他还是一样不能这样抛弃她的。

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就必将永远存在。

这问题既然存在,就必须解决。

萧十一郎已下了决心,这一次绝不能逃避。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一样东西从外面飞了进来。

是一包衣服。

从里面的内衫,到外面的衣裤,甚至连袜子、靴子都有。

都是崭新的,质料也很好。

萧十一郎这时才发现,他穿来的那套从老伙计身上换来的衣服,已不见了——当然已被风四娘穿了出去。

一包衣服当然不会自己飞进来,门外面当然还有个人。

萧十一郎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这套衣服,风四娘就走了进来。

她身上也换了套崭新的衣服,颜色鲜艳,她的人也是容光焕发,春风满面,看来就像是个新娘子。

新娘子!

萧十一郎的心已开始在跳,只觉得坐着也不对,站起来也不对。

他本是个很洒脱的人,现在竟忽然变得手足无措,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

但风四娘根本还是老样子,将手里提着的七八个大包小包往床上一扔,微笑着道:“难怪女人都喜欢买东西,我现在才发觉,买东西实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不管你买的东西有没有用,但在买的时候,就已经是种享受了。”

萧十一郎点点头。

花钱本身就是享受,这种道理他当然明白。

风四娘道:“你猜我买了些什么东西,猜得出便算你有本事。”

萧十一郎摇摇头,他猜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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