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淼家走廊里的灯是声控的,有任何动静就会亮。我从小就怕黑,为了躲避黑暗的来临,在等待李淼的四个小时十六分钟的时间里,我都在冲着那盏灯讲话。我们无话不说,无话不谈,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当然还有谈今天晚上睡在哪儿。它很有耐心,从不顶嘴,一直都在聆听,只是偶尔会感觉到疲惫,我咳嗽一声,它立即就会为之一振地打起精神。
当我昏昏欲睡之际,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李淼夹着公文包,西装革履地站在我面前,我倚靠着墙几欲睡去。他手里拿着钥匙,看见我倚靠着门。我站起身跟他打招呼,从脸上挤出来一个笑容,说:“好久不见。”
李淼看了看表,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他开口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亲切地迎上去,跟他握手、拥抱。我说:“我在这儿,等你呀!”
他没听懂我在说什么,问:“等我?你放心,我死之前一定会把钱还给你,只是有些事情还没有想明白。”
我说:“俗,太俗,咱们虽然不熟,但也是历经生死的交情,谈钱多伤感情呀!”
他后退了两步,很显然跟我扯上关系让他心里没底。他说:“你放心,钱我会尽快还给你,我不想跟你产生任何的关系,我们之间还是谈钱更简单一些。”
李淼拒绝了我的一腔热血。我看着他,信誓旦旦地说:“我想明白了,我是来帮你的。死,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我们应该珍惜,我来帮你让它更加的刻骨铭心,更加的难以忘记。活一次不容易,死一次更不容易,岂能随随便便就死了?”
李淼点了点头,打开门,抽身进去。关于这件事情,一言难尽,三天三夜都未必说得完。按常理说,他应该请我进去,让我懒散地坐在他柔软的沙发上,喝杯热茶,或者咖啡也行,打开电视,谈谈人生,谈谈理想,再不济,谈谈新闻联播,点评一下岛国动作片,然后彻夜长谈。我的脚步尾随他,他的脚步停顿在门口,用手把我拦住。他把我拒之门外,说:“今天太晚了,我想明白了打电话给你。”
他的态度就像防盗门一样冰冷,我被关在门外,无处可去。我在冰冷的墙壁边蹲了下来,这个世界上最绝望的一种期待,就是等一个人想明白,还他妈是生与死的问题。
我听到房间里传出来马桶抽水的声音、淋浴声,稀里哗啦的水声淹没了我的呼喊。过了一会儿,稍微平静了,我再次急促地敲门。李淼换了一身睡衣,脚趾夹着人字拖,门缝洞开,他探出一个脑袋。我故作兴奋地凝视着他。
我哆嗦着说:“我突然有几个好的创意,想跟你沟通沟通。”
他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看着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表,说:“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自杀也得让人喘口气儿!”
我急忙伸脚卡住了门缝,说:“哥,你的事儿我一直都放在心上,一秒钟都不敢耽搁。我埋头苦思了几个钟头,关于你自杀这事儿,我终于想到了几个重要的问题。”
这句话引起了他的关注,显然这个问题他还没有想明白。他“哦”了一声,面带疑虑,等我继续说下去。我看了一眼温暖的客厅,金色洋溢,那张沙发果然很柔软。我再三向他保证,这个计划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从阵容、氛围、方法、状态上都做到了极佳,从死法到善后,以及风景秀丽的墓地,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缺一个死人。我又拍了拍门框,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嘣”的一声又关上了门,一分钟后西装革履地打开门,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我问他:“干嘛去?”
他说:“去可以说话的地方。”
我跟在他屁股后边,对着他的背影肃然起敬,我整个人都笼罩在他伟岸的身影里。这是一个讲究的人,连说话的场地都这么讲究。走过迂回百转的停车场,一辆破旧的暗黄色奥拓停靠在角落里,车子上沾满了牙屎一样的斑垢。
我蜷缩着腿挤进车子里。李淼转动了钥匙,车子嘎嘎吱吱地缓缓前行。在车上,我大气儿都没敢喘,生怕打个喷嚏把车子震散架了。
车子行驶在马路上,穿梭并线,轻巧地超车,随时可能搁浅在任何地方,这让我有一种在马路上裸奔的感觉。
他一个甩尾,把车子停靠在一家酒吧门口,车子竟然没有散落开。我的五脏六腑都拧巴成麻花了,脸贴着肮脏的玻璃,开门的时候扭断了把手。我跟着他走进吧台,他拿出一张金光灿灿的VIP卡片,看都没看一眼,丢给服务员。服务员捡起卡片,瞥了我们一眼,不耐烦地指了指大厅里的一个角落。
我们在人来人往的角落里,坐在靠近卫生间旁边的桌子旁。桌子只有巴掌大点儿的地方,远远看去,好像两个人在拥抱。这地儿最宽敞的地方就是卫生间。李淼点了几瓶啤酒,他牛饮了一杯,浇湿了衣领,然后伸手抹去了嘴巴上的酒沫。我们各自喝完,李淼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四周的音乐太杂乱,我没听清。他扯着嗓门问我:“你都想到什么重要的问题?”
我把啤酒放下,挺起腰杆,义正词严地说:“有些问题很棘手,想死的心都有,我看你已下定决心,决定帮你一把。死亡是一门艺术,怎么死很重要,无非自杀和他杀。想死得体面,首选自杀。自杀不是一件小事儿,这事儿是有讲究的,首先有三个问题我们没想明白,就是用什么方法自杀、在哪个地方自杀、什么时间自杀。”
说着我停顿了一下,去看李淼的反应。他点了点头,急不可耐地说:“挑重点的说。”
我说:“这三个问题都是重点。”
李淼继续点头,说:“那先说你想明白的事儿。”
我说:“先说时间,一定要选个黄道吉日,这个时间还没定,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方便。所以我们先定地点,这个地点一定要选个风水宝地,死也死得舒坦,走也走得敞亮。我认识几家卖墓地的公司,托熟人可以搞个九八折啥的。最重要的就是方法,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办法,怎么死得既体面,又讲究,还不痛苦。”
李淼喝着闷酒,不满地摇了摇头。旁边几个衣着暴露的美女端着酒杯走过,透视装,小短裤,前凸后翘,把屁股扭出了一个S型的节奏。我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游走了一圈,最终落在李淼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上。我对李淼的态度感到不满,我就是一个义工,凭借着雷锋的精神,免费帮忙的,他竟然还挑三拣四的,我忍不住冲他翻白眼。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的一个黑丝女孩冲着我回了个媚眼儿,她竟然在冲着我笑。女孩波涛汹涌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如潮水一般,一股香水味弥漫在空气中,看得我嗓子一阵发热。我咽了咽口水,挤了个笑容给她。
李淼埋头苦思。过了会儿,他疑惑地看着我,问:“大半夜里,你就想明白了这些?”
看着远去的波涛汹涌的女孩,我说:“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首先我们要有辆车。”
李淼把车钥匙拍在桌子上,说:“车,我有。”
我回过头来,说:“所以时间和地点就不是问题了。车祸也是自杀最重要的方式之一,伪装车祸,除了能死得彻底,还能获得一些保险公司的意外险赔偿。你放心,为了体面,我不撞你脸。万一撞出个意外,就他妈没意外了。”
李淼侧着身子,低声说:“问题是,你这是诈保。”
我说:“这压根儿就不是问题,只要你不是诈死就行。”
李淼摇头,喝得双眼扑朔迷离,说:“这可不一定!”
我捧着酒杯想跟他碰一个。李淼自顾自地喝酒,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感受,几瓶啤酒下去,醉意朦胧,喝得不省人事。我从他口袋里翻出来钱包结账,伸手拿了桌子上的车钥匙。
低俗的人喜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的胸不放,有人说看一个女人是否性福,从她的胸怀就可以判断出来。很多人到了中年都脱离不了低级趣味,只有少数人才能摆脱这种趣味,比如说我,我不喜欢看女人的胸,我只喜欢看女人的屁股。摆脱了趣味,也就只剩下低级了。
那个黑丝女孩在人群中跳舞,我的目光跟着她扭动的屁股上下左右地移动。我在人群中蹲下来看她的屁股,她的屁股差点儿撞到我的脸。我站起身看着她,她依然在冲着我笑。
我说:“姑娘,我想跟你谈谈。”
她在我耳边柔声细语地说:“谈什么?”
我说:“谈谈人生,谈谈理想。我这个人比较随和,你要不介意的话,谈谈恋爱也没问题。”
她愣了一下,我想她一定是被我眉飞色舞的表情给感动了。她冲着我竖起来一个中指,继续柔声细语地在我耳边说了一个字——操。
我不知道她是感慨,还是说的动词,我继续疑惑地看着她。她继续说:“大叔,你是哪一年的古董?”
我说:“1986年出土的。”
我把李淼的钱包拍在她面前,问:“我有一个馊主意,美女想喝点儿什么?我请。”
她不屑地说:“1982年的拉菲。”
我翻了翻钱包里的几个硬币,建议性地说:“这主意还真够馊的,这么矫情的酒还真没有。”
她再次冲着我笑,扭动着纤腰,把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夺目的霓虹灯照得我看不清周遭的环境,这意味着我无论是谈人生,还是谈理想,都是一件很矫情的事情。
她说:“这里没有人生,没有理想,怎么谈?”
我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说:“我有一个可以谈人生、谈理想的好地方。”
我走出人群,回头看她,她莞尔一笑,随后跟了过来,我们呼吸着新鲜的雾霾,你侬我侬地走向停车场。看着眼前的那辆奥拓,她停住了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它。
她指着那辆破旧的二手奥拓,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人生!”
她又问:“那理想呢?”
我说:“理想这会儿应该喝多了,睡着呢。”
她一脸的失落,看着华丽的奥拓,质疑地凝视着空旷的车库。
我说:“你感觉怎么样?”
她一脸无辜地苦笑着说:“一个人大冬天站在冰天雪地里听冷笑话,还他妈被冷笑话给逗乐了,你能体会到这是什么感觉吗?”
我说:“不知道。”
她说:“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我们坐在车子里,面对着一堵墙,身后是整个都市喧嚣的夜景。对视了一会儿,我想打破沉默。我幻想着自己就像一个话痨一样,能言善辩,成为一个幽默而成熟的男人,能够惹得女孩咯咯大笑。或许我应该从一场旅行计划开始讲起,我说我谋划过一场旅行,因为有些人想在途中寻找希望,更多人想在途中逃避恐惧,逃避那些在寻找中记起的、忘记的事情。我刚要开口,她凑过来身子,迈过来一只腿,骑在我身上,亲吻着我。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我很享受,也有点儿抗拒。我喘了口气儿说:“我们有这漫长的一生,我又不赶时间,有些事情没必要一个晚上做完。”
她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说:“我去你大爷!”
我的半张脸都被抽麻了。她看着我,眼睛红润,埋头哭出声来。这场景我见过,这姑娘失恋了。不过,有一点儿小问题我还没有弄明白,我不知道她是在遇见我之前失恋的,还是在遇到我之后。
我递给她一张湿巾纸,她接过去,擦干净眼泪,眼角的眼影和粉底被擦下来一半。她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是个女人叉开腿,你们死都要上。”
我点头说“是”,又摇头说“不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勉强不来,这场面有点儿失控。她继续自言自语地说:“好男人都他妈死哪儿去了?”
我说:“尸横遍野,到处都是。”
她问:“你是好男人吗?”
我自我反思了一下,不敢确认,愧疚地说:“我还没死。”
她放低了声音,问了我一句:“你是弯的?”
“不是,”我摇头,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不是。”
她脱去了上衣,露出白皙的皮肤和诱人的胸罩,边脱边问:“你会不会对我好?”
我说:“我们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
她说:“一、你没死;二、你不是弯的;三、你是干柴,我是烈火,天气也不错。你还在等什么?来呀!”
“来就来!”我抱着她的腰扑上去,不到一秒钟被她无条件地说服了,迅速进入到一种亢奋的状态。车子的后座空间太狭窄,我的脑袋几次碰撞在车顶上,整辆车都在晃动,晃得我头晕眼花,差点儿吐出来。她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香水味,从耳根处散发出来,这股香味弥漫在车厢内。
我亲吻着她的脖子,女孩想推开我,我的身子顶在座椅上动弹不得,拳脚无法伸展,一根皮带扯了三次都没抽出来。我汗迹斑驳的双手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只好在她的发梢间游走。她呼出来的气息吹在我耳边,湿湿的,暖暖的,我一把抱住她。看我来真的,她最初扭扭捏捏,后来半推半就。
我一把抽出了皮带,她停顿了一下,试着推开我,严肃地问:“我们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你还不了解我。”
我不解地问:“需要了解吗?”
她点了点头,说:“需要!”
我欲火焚身,无奈地停下来,说:“好吧,那你叫什么名字?”
她娇滴滴地低下头,柔声细语地说:“Lily。”
还没等她说完,我迫不及待地抱着她,想去脱她的衣服,手指在她身上游走。她推开我,继续问:“然后呢?”
我彻底地崩溃了,问:“还有然后?”
她循循善诱地说:“你应该问我是干什么的。”
我双手并没有停下来,无奈地又问:“那你是干什么的?”
她说:“我是自由工作者。”
我火急火燎地说:“这他妈有意义吗?”
她委屈地看着我,躲在长发后的眼睛瞪得浑圆,闪烁着晶莹剔透的亮光,瞳孔中流露出恐惧,身子瑟瑟发抖,蜷缩在座椅上。看我愣在了原地,她才放下心来,嘴角挂着“没感觉”三个字。在一辆激情四射的破车里,一对饥渴的男女,浇了汽油,放了火,骨头都烧焦了,裤子都脱了一半,突然告诉你“没感觉”,这车刹猛了。我停下来,想从她身边走开,可腿和脚腕都卡在座椅上。看着后视镜里那个陌生的自己,我忍不住想扇自己两个耳光,那张脸让我感觉到陌生。这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变了不少,渐渐地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我终于变成了成熟、圆滑而独立的男人。
那一刻,我却开始怀念那些年一无是处的自己。
我站起身,脚下一滑,又再次抱着她跌倒在座椅上。她瘦弱的身体在我怀里喘息着,被这突发的状况给吓坏了。伴随着剧烈的晃动,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车门、车轮、车窗、方向盘和后视镜掉了一地,散落在地上。这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什么才是传说中的车震。车身失去了一个轱辘,立即倾斜下来。我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推开车门,两个人踉跄地爬出车子,跌倒在地上。李淼就站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手中拿着一瓶啤酒,疑惑地看着我们,那只滚出去的车轱辘晃晃悠悠地在他身边转了几个圈。
看着地上的那一坨车子,李淼像一头牛似的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的一张脸气得像猪肝,白色、红色、青色、紫色都涂鸦全乎了。他懊恼地看着我和车子,咬牙切齿,用手指了指我的鼻子,想警告我这车子买的时候就没有附带车震这功能。
他说:“你们都干嘛了?”
我说:“真没干嘛,也就是谈谈人生,谈谈理想。”
Lily从地上爬起来,抽了我一个耳光,整理好了褴褛的衣服,一瘸一拐地从我们两个之间的缝隙里走过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灯光昏暗,我们两个人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车子没了,理想也没了,剩下的只有倒霉催的人生。我们一步一步走在马路牙子上,鞋子贴着地面,步伐缓慢,李淼抱着一个车轮,我脖子里挂着一枚方向盘,怀里抱着后视镜、车刷等。我想安慰他两句,李淼质疑地看着我,有时候不需要言语就已经可以深刻地交流,也不需要多说一个字,因为说了也没用。我委屈地跟在他身后,走几步,停下来,就这样走走停停。
李淼突然停住脚步,他的眼神让我感觉到惴惴不安。我低下头,他把怀里的车轮扔到一边,又把我手里的车子零件抢过来摔在地上。
李淼气急败坏地说:“我的心碎得跟这辆破车一样。”
我说:“节哀。”
李淼说:“你懂个屁,你给了我希望,又毁了我的希望。”
我看了看地上的一堆零件,在思考是把这堆东西往医院送,还是往维修站送,或者干脆送到废品收购站。看着他气急败坏地指着我,一肚子火不知道该往哪儿发,我说:“你管这个叫希望?就你这破车,万一撞上去,人和车还不知道哪个先坏呢!”
李淼愤怒地看着我,说:“我真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我讨厌的一切都能集中在你身上表现出来。”
我说:“这个世界究竟把你怎么了?你得跟这个世界结多大仇呀。”
李淼无奈地说:“我的人生就是一场噩梦,这个梦我做了三十年,从来没梦到过你!”
我庆幸地说:“那是因为我不属于你噩梦的那一部分。”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说:“遇见你以后,我才知道珍惜,我多么怀念那些年做噩梦的日子呀。”
我忍不住问他:“你这三十年都干了些什么?”
他说:“早睡早起。”
我安慰他,说:“年轻人,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活见鬼了呢?”
他说:“你再说一句话,我立即送你去见鬼。”
我不再说话,只是跟在他屁股后边。我知道他对我有意见,现在他愿意把意见保留,对我俩来说都是皆大欢喜。
远处的街灯亮了又灭,寂静的天桥下停放着几辆黑色的轿车。天桥两边的路口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大晚上的戴着墨镜,笑起来露出两排小黄牙,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四周。我跟李淼都以为他们是殡仪馆里的丧葬服务人员。
一只黝黑的皮鞋从车门里探出来,接着一个锃亮的光头钻了出来,从车上下来的人穿着一件花衬衫,手中提着一个皮箱,他把皮箱递给了人群中脸上有一道刀疤的男人。“刀疤”想打开皮箱,却被“花衬衫”一把摁住,轻声地暗示他保密。轿车的车窗打开了一半,烟雾缭绕的雪茄从车窗里透出来,朦胧中一只手摆动了一下,“花衬衫”和“刀疤”快步走了过去,恭敬地注视着车子里。车里的人完全藏在阴影里,低语了几句。
这股雪茄味呛得我老泪横流。
作为一个良好市民,我觉得这是一帮可疑人员,他们肯定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示意李淼要不要报警,他疑惑地看着我,说大晚上的一个出来遛方向盘,一个出来遛车轮,难道就不可疑吗?万一警察来了,还不一定会抓谁呢!
李淼说的有道理,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看见我们絮絮叨叨地走过来,前边的两个人警惕性地围住了我们,让我们停下来,其中一个人指了指旁边的天桥,示意我们从上边绕行。李淼气不打一处来,人倒霉的时候,连走路都受歧视。我怕他一激动有抱着车轮撞死他们的冲动,立即劝住他,拉扯着他走向天桥。
李淼埋怨着说:“为什么我的人生一无是处,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是?”
我说:“正因为你什么都想是。”
李淼停了下来,我也放慢了脚步。他深恶痛绝地盯着我,问:“我都要死了,你别骗我。你都不能说两句真心话给我听,我要听你的肺腑之言。”
我深情款款地看着他,看着他扭曲的五官和痛苦的表情,想了想心中压抑已久的真心话,鼓起勇气说了出来。我挠了挠鼻子,掏心掏肺地跟他说:“我觉得你长得真丑。”
这句话让李淼觉得很意外,他愣了一下,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我右边的半张脸都麻木了,这巴掌差点儿把我的眼泪、鼻涕、口水一起都扇出来。我反手抽打在他脸上,我们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李淼一个失足,从天桥的斜坡上滑落下去,他死死地扣住了我的皮带,我露出了半个屁股。他一松手,我便滑了下去,跌跌撞撞地摔落到天桥底下。我听到李淼肆无忌惮的笑声,笑到屎尿齐出,我扑过去继续和他厮打。
我和李淼打得天昏地暗,突然四周多出来许多拳脚。天桥下的两伙人突然动起手来,黑暗中也不知道谁在打谁,谁打了谁,谁被谁打了,谁把所有人打了,谁被所有人打了,总之打得难舍难分。
轿车里的人听到动静,立即摇上了车窗。“花衬衫”闪身躲进车里,咣当一声关上了车门,迅速地驱车离开,转了个弯,消失在隧道里。
顷刻间,四面八方的警车停靠在路边,人群四处散去,警方井然有序地逐一共抓捕到十二个黑衣人,以及我们俩。李淼的整张脸肥大了不少,泛出臃肿的瘀青,手里还拿着一块板儿砖。风一吹,我感觉到浑身都在剧烈的疼痛,眼眶湿润,视线模糊。我们像绳上的蚂蚱一样排成一队,被驱赶着走向了警车。
在拥挤在警车里,有人在抽烟,有人在哭诉,有人在厮打,有人在喊冤,有人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