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的蜜,飞蛾的翼,阳光下的海面浩浩荡荡
风雪的殇,乌鸦的怅,捡来的金子叮当叮当
哀怨的诗,哭泣的枝,欢畅地游水扑哧扑哧
哈欠一声,问候一声,玫瑰色的清晨喧闹声声
米瑞坐船走了四天。在这之前,她只在阿斯兰德近海做过几次短途航行,对真正的大海根本没有概念。现在她知道了,巨大的海浪会在浪尖卷起白沫,船会被一下子甩到浪尖,又一下子被扔进浪底;还有那些第一次坐船的旅客被叫做“青面人”是多么贴切。
船长是个结实的矮个子,总是充满活力。他建议米瑞多到甲板上走走,让开阔的大海把晕船的感觉带走。米瑞听从了他的建议,她站在那儿,天空像一张巨大的毯子一样把她整个儿包裹住,风顶着她的头,不停地呼啸,这种感觉就和大地一样坚实可靠。到第二天,她扶着船舷眺望海平面的时候,就不再担心又会看到自己的早饭了。少了些晕船的感觉,担心和害怕又趁机占据了她的思想。她一个人坐在甲板上,对着海风哼一些毫无意义的歌:“海里的盐,兔子的眼,比不上加了蜂蜜的甜,扑簌扑簌,就这样吧,小心闲言,我魂已散。”
两名王室护卫护送她去那儿——年轻的那个又瘦又单薄,常常笑;另一个有一双黑眼睛,头已经秃了。两个人不时聊上几句,却很少和她说话。
船第一次在口岸停下,准备卸下从阿斯兰德运来的货物、装上新货物时,米瑞提出她也想帮忙。她的话引来了水手们的大笑,很显然,贵族乘客一般是不会去干商人的活儿的,但米瑞实在不想再被自己脑子里的念头折磨下去了。
很快,她就学会了打结,学会了在绳子上爬上爬下,也学会了分享彼此的故事和歌。米瑞的故事大都是丹兰历史人物的传记,而水手们的故事则多半跟港口和女人有关,常常会让米瑞脸红,或许他们是在替她补上她所受教育中缺失的一环,这么一想,米瑞也就不介意了。
这次航程的最后一站是大阿尔瓦,在海上的时候,米瑞常常和船长待在一起谈天说笑,每天都要聊好几个小时。
“小阿尔瓦没有港口,”船长向她解释,“那里都是沼泽,所以我最远只能把你送到大阿尔瓦,我们做生意的很少跑这么远,不过既然国王陛下要求……”他庄重地行了个礼。
“以前我认识一个商船船长的儿子,”米瑞说,“他是提蒙·斯卡普之子。”
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想起过他的名字了,现在从嘴里说出来,感觉很陌生。
“这就是他的船。”船长回答。
“这艘船是提蒙的?”米瑞四下看了看,好像很害怕他会突然冒出来。
“其实,这次他本来也要来,”船长说,“可后来我们接到命令要带上您,他就决定不来了,他说你们俩从前有点不愉快,被迫和他待在一条船上可能会让您不舒服。”
“他真体贴,”她说,“他这么想也没错,不过您能不能带个口信给他?我只想让他知道,之前的那些事我都原谅他了,现在我只希望他过得好。”
船长眯起了眼睛:“我觉得您不像一个心碎的女人,而且很显然,在您离开的地方有您的爱人,因为您时常拿着您的那个石鹰,我猜提蒙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错过了成为能送您礼物并且让您像珍视那只石鹰一样珍视那件礼物的人,我为他感到遗憾。”
米瑞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但她还是笑了起来。
在大阿尔瓦的港口,只有几艘渔船漂在海边。米瑞上了岸,脚下的地面既不会浮也不会沉,倒弄得她不确定起来——她的脚已经习惯了大海的律动,现在反而拒绝接受坚实的地面了。
这座港口城市比阿斯兰德小多了,到处都飘散着一股鱼腥味。她和两名王室护卫一起在码头的小饭馆里吃了午饭,她要了份咸鱼炖汤,却因为太紧张而食不知味。他们雇了辆敞篷马车出了城,在小麦和大麦田里走了几个小时,最后他们在一片低矮茂密的森林前停了下来,路上的车辙印从此中断了。
“剩下的路,我们得自己走。”一个护卫说着,接过了她的行李,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他们越往前走,路就越窄,不时有细细的枝条打在米瑞的肩上,擦过她的头顶。脚下的土地很松软,空气又闷又浑浊,米瑞撩起袖子擦了擦前额。
“阿丝蒂德、芙丽莎和苏珊娜。”米瑞在心里默默地把几位王家表亲的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从年纪最大的到年纪最小的,它们好像只是几个词,而不是名字。她没法想象出三张面孔来和它们对应,更别说沼泽里的宫殿,甚至沼泽地本身了。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她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一场梦境中。
米瑞不是老师,尽管国王签了一份文件声称她是老师,但事实就是事实。她在王妃学校的老师奥拉娜才是一个成熟的女老师,读过很多书,人又聪明,像篮子里的蛇一样狡猾。
米瑞个子矮,年纪小,受过的教育也不够多,她一定要表现得像奥拉娜老师那样强势,否则王室几位表亲永远也不会尊敬她。米瑞要昂起头,收紧肩膀,挺起胸,大踏步走进小阿尔瓦;她的眼睛要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声音要坚定而且不容置疑。
阿丝蒂德。芙丽莎。苏珊娜。
终于,树渐渐少了,米瑞深吸了口气,紧接着就咳嗽了起来。这里的空气甚至比森林里的空气还要浑浊、闷热、潮湿,充斥着腐烂的气味,汗刺痛着她的皮肤。
从森林的边缘开始,地面开始往下倾斜,淤泥和湖水的表面反射着阳光,缓缓流淌的大河在这里汇入了泥泞的沼泽,陆地也被沼泽分割成了一条一条的。米瑞看过地图,她知道这里的湖水与入海口相连,最后会汇入大海。在他们的前方,有一座村子就建在沼泽中央的小岛上,所有房子都是用晒干的芦苇建造的。
水面上漂着不少双人小船,船身又窄又长,是用捆得很紧的芦苇扎成的。坐在船头的人手里拿着一根头上有倒钩的叉,不时把平的那头伸进水里当篙撑;坐在船后面的那个人则拿着一根带网的长杆。米瑞猜测,他们不是在捉鱼,就是在抓鸟。
一直往右看,远处有一块凸出的干地,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掉入猪圈里的白瓷盘,一幢全部用灵达石建造的小房子就矗立在这块陆地上。
“小阿尔瓦,”两名护卫中年长的那个开口道,“行了,祝您好运。”
他放下米瑞的行李,转身离开。
“等等!”她喊了起来,“你们不留下吗?”
“我们接到的命令只是将您安全送达小阿尔瓦,”他边走边回答,“王室的三位表亲就住在那幢白色的石头房子里,那里的佣人会照顾您的。我们要赶在天黑前回到大阿尔瓦,否则就搭不上回去的船了。”
“可……”米瑞绞着自己的手,追着他们恳求,“可你们就不能在这儿过夜吗?就一个晚上。”
“我不喜欢蛇。”年轻的护卫抱歉地回答,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善意的笑,随后便消失在森林里。
米瑞呆站在那儿,听着护卫们离开的声音——树叶窸窸窣窣的,树枝被踩得噼啪作响。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了,但很快又响了起来。他们还是回来了吗?在那一瞬间,希望像火种一样在她的心里燃烧了起来。然而,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两名护卫,而是一只棕色的小动物,它飞快地跑出来,就贴着她的脚跟蹿了过去。她强压住一声尖叫,扭头往回走去。
村里的人都跑出来看她,她有些慌张,跌跌撞撞想走开,结果仰面栽倒在了地上,她的裙子和紧身裤很快就被淤泥浸透了。围观的人群里大多数是孩子,他们还在看着她。
“你看起来不像小贩。”一个孩子说。
“我不是,我只是……要到那儿去。”米瑞一边指了指那幢灵达石小房子,一边站起身,抓起她的包,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孩子们一哄而散,气哼哼地哇哇叫着,一路攻击那些长了天大的胆子竟敢躲在枯叶底下的小虫。一群白鹭从水面上飞起,停在一块礁石上,在一片暗棕色和墨绿色的背景映衬下,白鹭那一身鲜亮的白色羽毛看起来就和那幢灵达石的小房子一样显眼。
阳光流泻在水面上,泛起一片炫目的波光。米瑞眯起眼睛,头一阵阵钝痛,背包的肩带深深勒进了她的肩膀。地上很滑,她的靴底裹上了厚厚的一层泥,汗水滑过她的脸颊,她甚至腾不出手去擦。
“你是一个老师,”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强势!”
那扇嵌在门框里的木头门已经胀得变了形,或许在很多年前,它还能完美地贴合这个在石头上切割出来的门洞,但现在,已经没有人能看出它当年的样子了。米瑞刚敲了一下门,它就朝里荡了开去,铰链发出了凄惨的哀鸣。
“有人吗?”米瑞喊了一声,走了进去。
这幢房子只有一个房间,里面几乎是空的,抛光的石头地砖一边高一边低,还有好几块石头凸了出来,似乎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大地一直在按自己的意愿塑造这幢小房子。
“谁在那儿?”
一个女孩从一扇敞开的窗户里爬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另外两个女孩。她们穿着宽大的褐色上衣,脚上的绑腿也是褐色的,膝盖下面沾满了污泥,颜色甚至比上衣更暗,她们的身上和脚上到处都是补丁和破洞。
“你是谁?到我们家里来干什么?”最高的那个问道。
在她们的家里?这几个粗野的女孩就是王室的表亲?米瑞猜想这个高个儿女孩就是最年长的阿丝蒂德。
“去喊村里人。”和自己一般高的女孩小声道——很可能这就是芙丽莎。
“她看起来不像土匪。”说话的是最矮的那个,也就是苏珊娜。
米瑞动了动嘴里的舌头,又干又涩。她们会发现她年纪很小,而且她个子矮还会显得更小,她们会觉得她就是个骗子,根本不是真正的老师。她一定要有强大的气场,语气要强硬,让她们尊重她。
要强势!
“我是你们的老师,你们可以称呼我为‘米瑞老师’。”
“谁?”阿丝蒂德问。
“你应该举手,在你……当你想说话……或者问问题的时候,应该举手。虽然我不一定会回答,不一定会马上回答。”
三个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困惑。米瑞感觉很怪,两条腿也开始疼了起来,可要是她坐下来,她看起来就没气势了。
阿丝蒂德举起手说道:“你在我们家里。”
米瑞环顾四周道:“这里没有书,我一本书都没看见。”
“我也没在这里看见一条蛇,”阿丝蒂德说,“我看不见的东西多了。你到底是谁?”
“我只带了三本书,因为我以为……”米瑞的头好像跟地板一样斜了,“这里也没有家具,你们为什么住在这儿?你们是国王的表亲,是王族。”
“我们也听说是。”阿丝蒂德上前一步,走到妹妹们的前面,手里还抓着她那根尖尖的长棍。
“我觉得有点……晕。我走了很长的路,天气又热,现在地还是斜的,好像它还想变成水面……”米瑞傻傻地笑了笑,“听起来我好像疯了,是不是?我不想这样,我只是……太渴了……”
米瑞看着地板像一片白色的大海一样扩散开去,悠悠荡荡,看起来很美,她的脚变得很轻很轻,她叹了口气,地板就升起来把她托住了。
米瑞咳嗽着在一片黑暗中醒了过来,她的脸是湿的,水一直流进了她的脖子里。
芙丽莎坐在她身旁,手里端着一个杯子,显然是想喂米瑞喝水,看到米瑞醒了,她便递过杯子。米瑞接过杯子,尽管这水有一股泥土味,但她还是心怀感激地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水。
“你从大阿尔瓦走过来,路上没喝够水,对不对?”芙丽莎笑了笑,问道。
米瑞点点头。
“怎么这么蠢的事你也会干?”阿丝蒂德问道。
“这个,我以前从没从大阿尔瓦走到小阿尔瓦过,”米瑞回答,她的头疼得厉害,她觉得自己必须大声说才能把话从嘴里挤出来,“你们应该竖块牌子,写上‘危险!这地方比你想的要热得多’。”
“城里人。”阿丝蒂德小声对芙丽莎道,芙丽莎一笑。
米瑞拿不准她们的年纪,苏珊娜看起来大概十岁,不过阿丝蒂德好像比米瑞还要大上几岁,议长没告诉米瑞她得教一个比自己还大的女孩。
强势!
她坐起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头,手指摸到头发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辫子都散了。她绷紧了肩膀,开口道:“我是伊斯卡山的米瑞·拉伦之女,比乔恩国王陛下派我到这儿来当你们的老师。”
苏珊娜眼睛都没眨,芙丽莎常常露出好笑的神情,而苏珊娜的表情却总是很安静、很严肃。“你刚才就说过这个词——老师。老师是什么?”
芙丽莎哧哧地笑道:“听起来好像是吃了太多猪草以后在叫唤。”
“老师就是老师,”米瑞说得很快,“我可以教你们阅读、算术、历史等学科,甚至包括仪表。”
“我们学这些东西干什么?”阿丝蒂德问道,她仍站在窗边,手里还抓着那根削尖的棍子。
“因为……因为……”米瑞的脑袋好像被石头夹住了,突然间,在这座黑暗陌生的小房子里,阿斯兰德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们可以早上再谈这件事吗?”
“你闯进了我们的家,还指望我们留你过夜?”阿丝蒂德说。
米瑞艰难地睁开眼睛。“求你们了。”她小声说道。
芙丽莎替她把芦苇垫子拉了过来,米瑞蜷缩在一边,用自己的衣服包成枕头。她太累了,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实在没力气把身上那件沾满了泥巴的衣服换掉,她只是虚弱地蹬了蹬腿,好歹把靴子踢掉了。
要强势,米瑞心想。她闭上眼睛,睡意袭来,可身体却感觉跟地板一样又冷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