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劈山造就了我
大山是我唯一的母亲
蔚蓝的天空庇护着我
天空就是我的父亲
我是一块石头
我要成为天空
米瑞在羽绒被的“沙沙”声中醒了过来,伸了个懒腰,身体舒展开来。一片暖黄色的光透过玻璃窗,把温暖的清晨送进了她和室友的房间。有那么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的呼吸为什么总是堵在胸口里,就好像在礼拜堂里努力憋着笑一样。但很快她就想起来了,她要回家了。
“今天……”米瑞喃喃自语,声音里还带着一丝睡意。她的室友们也醒了。
一年前,六个伊斯卡山的女孩来到丹兰的都城阿斯兰德,参加她们的朋友布瑞塔和斯蒂芬王子的婚礼,现在还有四个留在王宫里。
伊萨慢慢换下睡衣,熟练地用右手把裙子套上不能动的左手。弗瑞德干脆一把扯下睡衣,把自己宽阔的肩膀塞进一件旅行服里。而最小的格蒂正坐在床沿,两条腿一前一后地晃动着。
“今天。”格蒂说,这两个字听上去既伤感又快乐。
她们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大包小包里装满了带给家人的礼物。米瑞用自己做王妃仕女的津贴给姐姐玛尔达买了一套做礼拜的衣服,还买了纸、墨水和巧克力;给爸爸买了靴子、坚果和一把新的铁锤;另外还给村里的学校带了满满一大箱宝贵的书籍。
王宫的佣人替她们拎着行李,四个女孩空着手穿过宏伟的长廊,这也许是她们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
“现在这里都有点像家了。”格蒂说,她的诗琴[1]在一个佣人的手里。米瑞觉得,怀里少了那把诗琴的格蒂看起来是那么瘦小,那么脆弱。
“这真怪,我们怎么能离开家回家呢?”米瑞说。
“冶铁坊的男孩子们想让我保证我还会回来,”弗瑞德大笑着说,“来阿斯兰德看看还成,可我始终都是伊斯卡山的女儿。”
“我想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看看的。”伊萨说。路过医护室的时候,她朝御医挥了挥手,这几个月来,这位御医一直在教她医术。
米瑞没有告诉她们,她已经计划好要在明年春天回到这儿,毕竟,连爸爸和姐姐都还不知道这件事呢。但她和彼得都觉得,在阿斯兰德有太多事要做、太多东西要学,要说永别还为时过早。
米瑞深深吸了口气,她想记住王宫的气味——用油和柠檬抛光的表面被太阳烤热的气味,亚麻布料上残留的薰衣草香皂的气味,还有金属散发出来的那种冷冰冰的气味。米瑞不觉微微一笑。可与此同时,她也在渴望着灵达石粉末的气味,暖烘烘的山羊的气味,吹过秋天草地的风的气味,以及那些所有即将迎接她回家的气味。
“等我们回到伊斯卡山以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弗瑞德说,“就是往大峡谷里扔一块石头。”
“要扔一块大石头,绝对的。”伊萨说。
“扔一块我能搬得动的最大的石头!我都等不及了!”
弗瑞德第一个跨过宫门,走进王宫花园,米瑞跟在最后,不过她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就迈进了阳光之中。
小贩们的马车已经装满了食物和其他补给品,他们要把这些东西卖给伊斯卡山上的家家户户。有一辆马车空着,是为几个女孩准备的,彼得已经和车夫一起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
越过王宫大门,越过宫门前那一片绿色的海洋,一栋栋色彩斑斓的小房子矗立在阿斯兰德的街道旁,好像连绵不绝的群山。秋天冲淡了夏的火热,可这些房子却依然明亮鲜艳——火红、明黄、湖蓝、奶白、赭红、翠绿——好像春天从不会离开这座都城,这里永远都是姹紫嫣红,没有寒冷。
米瑞最好的朋友——王妃布瑞塔——正等着为她们送行。她的身边站着她的新婚丈夫——斯蒂芬王子。布瑞塔举起一只手想朝米瑞招手,可最后却用来擦眼泪了。她的脸颊还和往常一样红扑扑的,可她的眼睛却是泪盈盈的。
尽管在这一个星期里,她们每天都在一起,而且已经用一百种方式道过了别,米瑞还是再一次拥抱了布瑞塔,布瑞塔低低地啜泣了一声。
“记得吗,布瑞塔——”米瑞想说几句俏皮话来安慰伤心的布瑞塔,但她刚开了个头,就被一个男人打断了。
“米瑞·拉伦的女儿?”
米瑞转过身,一名穿着闪亮的银色护胸甲、戴着高羽毛礼帽的王室护卫正穿过花园朝他们走来。
“我是米瑞。”
“国王陛下召你觐见。”他说。
米瑞心里一紧,强笑道:“现在吗?我们正要走。”
“国王陛下召你觐见。”王室护卫重复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斯蒂芬问道。在护卫的面前,他的背挺得笔直,他这副样子让米瑞想起了那个从小在王宫里长大、很可能从没真正放松过的男孩。
护卫刚注意到王子,忙鞠躬行礼道:“我不知道,王子殿下,不过国王陛下也派人去找您了。”
布瑞塔挽住了米瑞的胳膊,说:“那好吧,我们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就回来。”
“你会等我吗?”米瑞问恩瑞克,他是他们那辆马车的车夫。
他耸起尖细的鼻子嗅了嗅,好像这么一闻就能知道时间。“要是我们想在天黑前赶到第一个宿营地,现在就得走了。”他说。
米瑞的身体一僵。
“骑马很容易就能追上一队送货的马车。”布瑞塔说。
“说得对,”斯蒂芬王子说,“就算我父亲耽搁了你几个小时,我也可以在天黑之前把你送到宿营地。”
彼得跳下马车道:“那我留下来陪你。”
彼得背对着太阳,一头卷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了浅金色。给石雕匠当了一年的学徒,他的肩膀变宽了,脸和胳膊也被夏天的太阳晒成了棕色,在米瑞的眼里,他就和这个清晨一样俊美。
“可要是……”米瑞清了清嗓子,“要是耽搁了更长的时间怎么办?”
“那我就更有理由留下来了。”
“你答应过你爸一年后回去的,要是第一辆马车上没有你,那他……”
“会像一只饿肚子的公羊一样发火的。”彼得的妹妹伊萨替她说完了这句话。
“我可不希望他生我们的气,尤其是现在。”米瑞说。他们本来打算一回到伊斯卡山,就请求父母同意他们订婚。
彼得的脸色暗了下来,但他没有反驳。
“我先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米瑞说,“然后我会照布瑞塔说的,找一匹快马赶上你们。”
“可是,”彼得说,“我好像从没见你骑过快马。”
“斯蒂芬可以用一根皮带像捆麦子一样把我绑在马屁股上。”
“这些平地人确实很会寻开心。”彼得笑着说道。
米瑞凑过去,想和他拥抱一下道别,但彼得直接吻上了她的唇。
弗瑞德、伊萨和格蒂惊呼了起来,在一旁兴奋得大喊大叫。米瑞和彼得之间的感情早就不是秘密了,但他们从没说过他们要订婚,当然也从没当着别人的面亲吻过。米瑞的脸烧得像冶铁坊的火炉一样滚烫,但内心却很坚决,她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回了一个吻。
“今晚见。”他说,一双手却没有放松,仍然紧紧地搂着她。
她放开了他,离开了他的怀抱。她忽然觉得有些冷,这股寒意悄悄侵入了她的心房,刺疼了她的心,突如其来的孤独感尖锐而剧烈,让她猝不及防。
她暗暗责备自己太傻,因为最迟今天晚上,她就可以见到他了。
彼得和坐在马车后面的女孩们一直回头看着米瑞,米瑞目送着他们的马车穿过大门,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阿斯兰德的街道的尽头。
“如果可以的话,请跟我来。”那名王室护卫开口道。
一行人朝御用早餐厅走去,米瑞的伤心开始变成了愤怒,两只手都攥成了拳头。她已经在心里想好,一见到国王就要大胆进言,好好跟他谈谈这次突然的召见。可当她走进早餐厅时,迎面而来的却是降至冰点的紧张气氛。从全国各个省份选出来的三十二名贵族和平民代表全体出席,和国王一起围坐在桌旁,边上还站着三名穿棕色长袍、戴白帽子的造物主教士。王后一直在朝门口看,看到米瑞的时候,她微微笑了笑,好像松了口气。
“陛下,”等护卫正式通报了他们之后,布瑞塔便开口道,“刚才米瑞仕女正要回伊斯卡山,因为您的召见未能成行。”
“是不是我要召见这个理由已经不够了?”国王的下巴颤抖起来,下巴上的胡子也跟着簌簌抖动,“国王的意愿已经没有意义了吗?”
布瑞塔的脸红了,整张脸红得都快赶上番茄了。这个早上,米瑞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觉。
“父亲……”斯蒂芬王子刚要说话,国王就挥手打断了他,接着朝一个瘦瘦的、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的男人打了个手势,那个人是议长。
“今天一大早,从厄里斯联邦回来的小贩带来了一个消息,”议长道,“斯陀拉王国入侵了厄里斯,战斗只打了三天,厄里斯就投降了。”
斯蒂芬往前一冲,抓住了一把椅子的椅背,布瑞塔伸手去抓米瑞的手。斯陀拉是这片大陆上最大的王国,米瑞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沙漠,所有的沙子都在朝一个小小的罐子拥去,要把它填满。当斯陀拉的大军拥入弱小的厄里斯时,一定就是这幅景象。
“丹兰和斯陀拉之间长期维持的和平局面已经面临危机,”议长继续道,“我们必须建立一个牢不可破的联盟来巩固我们之间的关系。斯陀拉的国王费德丧妻多年,代表团决定向费德国王提议,送一位丹兰王族的女儿去做他的新娘。”
“真讽刺,不是吗?”国王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拖早餐篮,篮子里的几个盘子被撞得哐哐直响。“平民们闹着要革命,要结束王室的统治。可一看到邻国操起火枪,这些人就都跑到国王跟前哭喊‘救救我们!’我还真有点想任由斯陀拉入侵,让他们先屠杀一两个省再去救援。”
“可您不会这么做,陛下。”王后说。
“我当然不会!”他冲王后咆哮。
王后点点头,低头抿了一口茶。她一头黑发,脸色苍白,五官轮廓分明,如果再绽放一个笑容,就惊为天人了。
“通过联姻结成的联盟通常是最稳固的,”议长再次进言,“过去我们一直没有用这种方式结盟是因为王后没有生过一个女儿。”
萨贝特王后手里的茶杯“当”的一声撞在了杯盘上,国王把手放在了她的胳膊上。
“位份最尊贵的王室女子是陛下的几位表亲,”议长说,“她们住在一片叫‘小阿尔瓦’的领地上,一共有三个。如果斯陀拉国王费德同意了我们的提议,他就可以从她们之中挑选一个当他的新娘。”
“不知道那些女孩在这件事上会说什么。”斯蒂芬说出了米瑞心里的疑惑。
“王室有自己的责任。”议长回答。
斯蒂芬点点头。米瑞注意到他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
“由于那几个女孩一直住在小阿尔瓦,我担心她们没那么……我们这么说吧……没那么有教养,”议长说,“造物主的教士们申请开设一所王妃学校来让这几个女孩做好准备。代表团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并且我们要求让这个女孩做她们的老师。”他看也不看,抬手就朝米瑞一指。
米瑞呼吸一紧,问道:“我?可我……我不能……我现在要……”
国王转向他的妻子道:“她连话都说不好,你真要这样吗?”
“是的。”王后回答,眼睛只盯着她泼出来的茶。
“是的,当然了,她是最好的人选。”议长说。
“我只在王后城堡读了一年书,”米瑞说,“一般要读四年才能当老师。”
“你来任命,比乔恩。”王后说。
国王挥了挥他的餐巾道:“议长,签发一份文件任命米瑞为老师。”
“遵命,陛下。”议长回答。
米瑞的眼睛扫过布瑞塔、王子斯蒂芬,还有那些代表,想找一个和她一样觉得这件事太过荒唐的人。
“可为什么要我去?还有很多真正的老师……”
“根据我们的传统和教士们的规定,王妃学校的老师本人也必须是王妃学校的毕业生。”议长说。
“有一个比我更有经验的老师……”米瑞还想说下去,就被王后打断了。
“别人我都不认识,”王后说,“可我了解你,我恳求你。”
“你用不着求她,”国王吼了起来,“你让她去她就得去!”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吗?”米瑞问道。
国王在椅子里动了动,浓眉下的两道目光射向了一旁的议长。
“她可以选择。”议长不情愿地回答。
米瑞想直接拒绝,好快点去追彼得,但话到嘴边她又犹豫了。要是国王大发雷霆,禁止斯蒂芬护送她去宿营地怎么办?明年春天以前,不会再有别的小贩愿意长途跋涉去伊斯卡山了,没有国王的允许,她怎么能追上他们呢?
关于小阿尔瓦,她应该读到过边界国土的介绍,但在这一刻,她能记起来的只有一个词:沼泽地。国王和王后是想要她去沼泽地给国王的表亲当老师?她已经在阿斯兰德待了一年了,每次给家里写信,她都会向玛尔达和爸爸保证,一到秋天她就回家。
她感觉到布瑞塔走近了一些,她的肩膀靠着米瑞的肩膀,传递着一丝温暖的鼓励。
“我需要想一想。”米瑞说。
议长吸了口气想厉声呵斥,但国王已经举起了手。
“给她点时间,”国王咕哝了一句,声音都闷在了胡子里,“她有这个权利。”
于是议长把斯蒂芬和国王拉到一边,继续讨论斯陀拉的事去了。
米瑞只觉得憋闷,好像四面的墙都在压迫她。国王的声音变得尖细起来,就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回声。米瑞拉开门,溜了出去。
注释
[1]诗琴:又称里拉,是古代希腊民间的一种弹拨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