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如其名，是在夏夜流浪的一只萤火虫。
她家在城西的一片小树林里，地域偏僻，鲜少有人踏足。就算偶然遇上过路人，她也要幻化出半人半妖的形象，直把人吓得屁滚尿流才好。
她栖息在树上，安安静静，波澜不惊，以为自己连同这一片幽静的小树林都要被世人遗忘。
突然一日火光照亮了半边夜空，喧嚣打破了小树林十几年来的寂静。
她卧在树枝上吃瓜，听那外围官兵叽叽喳喳，最终得出结论：震惊，当朝太子和野姑娘私奔了！
小树林外里里外外乌压压一片都是官兵，不进不退，只等里面的人缴械投降。他们举着火把，炙热的火光几乎要将她灼伤。
萤躲进枝叶间，透过缝隙朝下看树下相拥的男女。
男子一袭白衣，长身玉立。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真如人们所言。廉不廉洁她尚不知道，只看这面相，她觉得是极好的。
只是这野姑娘……
她叹息一声：还是个丑姑娘。
里面被困二人不为所动，静静相拥，时间仿佛停驻在这一瞬。外面的火光却越逼越近，有人喊道：“太子殿下，你这是何苦。“
女子惊慌失措，含泪道：“殿下，你走罢。“
眼见就要上演话本子里爱而不得，生死两茫茫的戏码，萤松手，自秋千坠落而下，像一片云，轻飘飘落在女子耳畔：“我来带你们出去。“
下一刻，阴风四起，鬼哭狼嚎。树叶被席卷着劈头盖脸朝官兵砸去，熄了火光，顿时漆黑一片，哀声四起。
“有鬼啊。“
“是冤魂啊是冤魂……“
等众人反应过来，小树林里哪里还有太子和野姑娘的人影。
……
过了几月，萤绑架了一个过路人，问起当今太子与野姑娘的后续，那人道没几日后皇帝退位，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迎娶野姑娘，三十大婚，满城披上了红绸，声势浩大，万人空巷。
她坐在树枝上轻轻晃着腿，低低地“哦”了一声。
……
又过了几日，新帝独自拜访这片人迹罕至的小树林，随意乔装打扮一番，带了捆纸钱，一壶酒，走到那棵树下。
萤坐在树梢上，垂眸看他点燃纸钱，火光映衬着的脸面如冠玉。
新帝道：“多谢姑娘助我逃脱，我没齿难忘，一点纸钱，略表心意。”
可是我又用不上，萤想。
他倒光了酒，起身，微亮的晨曦披在他肩上。
萤从树枝上跳下来，悄悄跟在他身后。她跟着他穿过了树林，涉过了溪流，路上花花草草伸出手来挽留她，她摇头道：“我只看看就好。”
他穿过城门，里面是与小树林大相径庭的人间集市。集市尚未开门，但遥远的仿佛不属于她的记忆中飘来一阵香气，不来自她曾经吃过的一切东西。
终于新帝转身，利刃出鞘，刺穿她的身体，随后愣住。
不是刺客，只是个小孩。
他脸上浮现出愧疚的神色，拧着眉，想要抱起她去找大夫。
萤下意识退一步，慌乱摆手：“你别怕，我是妖怪，但是不害人。这刺伤，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能跟着你就好了。”
萤勾了勾唇，向他绽放一个笑容，毫无血色的脸被越过城墙的光线照得透亮。
她说：“你看，日出了。”
太阳东升，红日的光洒遍长安的每个角落。
无论是什么光，都会在太阳下黯然失色，然后被吞并，消失。
她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这一次日出。
日出太美，一生只能看一次。
新帝回过头，原地却再不见刚才的小孩，只剩满天萤火虫四处逃窜。他头一次觉得萤火虫的光是如此明亮，像是燃烧着生命与日光较劲。
待萤火虫散尽，他捂了捂胸口，意外感到一丝怅然若失。
薄薄的晨曦洒落在街头，街角小小的作坊里冒出炊烟，甜腻的香气扑鼻，缭绕不散。
新帝在糕点铺门口停驻一会，想不起到底是谁爱吃这一家的荷花酥，摇摇头，转身走了——他的妻还在宫里等着他。
他永远也想不起来，也永远想不起来，幼时他偷偷喜欢的太傅家的小姐，他每次去看望时都会上一盒荷花酥。
荷花酥不过平常物，平民百姓都买得起，但她却高兴得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口中念着：“嗨呀莹儿超级喜欢太子哥哥。”
他们约定好去城西的小树林里看日出，瞒着家人，像是拥有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
但是头天夜里他突然遭人陷害病倒，烧得一塌糊涂。梦里他和她坐在山坡上，她回眸对他展眉一笑，从此他记忆里只剩下梦里那个笑容。
醒来时他身边的侍从全换了一波，他看着面前陌生的人微微发愣，想不起自己还有什么事没有完成。
城西人烟稀少是因为有野兽出没，这是他们不知道的。
萤坐在低矮的树枝上等啊等啊，没能等到那次日出，也没等到和她约定的人。
……
太傅丧幼女，伤心欲绝，辞官返乡。
别人说起时，太子只惊讶道：“太傅竟还有一个女儿吗？以前竟从来没有注意过。”
然后，白驹过隙。
他遇见了极其的温柔的丑姑娘，她有着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眼眸微弯，天真又活拨。
然后，就是他与丑姑娘的故事，无关桃花眼，无关荷花酥，也无关萤。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从此他的人生再也没有她的参与，过去也不见了她的存在。
就像从来都没有出现一样。
可是她还在等他，日复一日，坐在那株低矮的树枝上。
她化作泥土，脚下每一片土地都有埋藏着她的痕迹，残魂还在等，等他来找她，等着他兑现承诺来陪她看这一次日出。
终于等到了，于是她就圆满了。
